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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煮酒夜话(二)

    夏侯无忌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他看着慕容雀儿的目光中,充满了心疼与慈爱。

    这时,司马炎起身走了过去。他坐到慕容雀儿的身旁,伸出一双小手,紧紧地握住了她颤抖的手。被司马炎这么一握,慕容雀儿的情绪才稳定了少许。她向司马炎微一点头,算是谢过了他的相劝之情。

    夏侯无忌道:“从周遭的情势来看,这五人应当是生活在山下的外族猎户。凭羽箭入木的深度,可见他们并不会什么武功,只是寻常的猎户。依老夫看:应该是盗墓之人刚刚出墓,恰巧撞见了这五人经过,或许怕他们泄露了什么机密;又或是怕他们利用自己的盗洞进去盗墓,这才骤起杀人灭口。我将他们五人掩埋之后,便抱着雀儿下了山,找了一户会说外族话的骡马贩子询问,这才知道:那个外族女子临死前不断重复的那句话是‘慕容雀’。”说着他抬起左手,在慕容雀儿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两下。

    夏侯无忌接着道:“然后我就带着雀儿回到了这里。老夫一生未曾娶妻,自是不知道这女婴要怎生抚养,所以沿途就找了几户农家请教。一路上给雀儿准备些蜂蜜,羊奶,回到家后自己又养了几只羊。这么些年总算是把这孩子拉扯大了。”

    慕容雀儿叫了声“爷爷”,便扑入夏侯无忌的怀里放声痛哭,不一会儿,眼泪就把他前胸的衣衫浸湿了。夏侯无忌轻轻抚着慕容雀儿的脊背,温和地说道:“时间不早了,雀儿,你先带安世去休息吧。”

    司马炎忙道:“不!不!我不困。夏侯伯伯,那后来怎样了?您查出杀害雀儿姐姐父母的凶手是谁了吗?等我长大后,一定亲手宰了这个凶徒,为雀儿姐姐的父母报仇。”

    慕容雀儿止住了悲声,坚强地离开了夏侯无忌的怀抱。她泪汪汪的大眼睛已然经哭得红肿,但仍是向着司马炎眨了眨,谢过了他的豪侠仗义。

    司马燮喝了一口酒,道:“老哥哥,听您所说,这杀人凶手的盗洞居然打得如此精准。他绝对不是寻常的散盗,可会是我们军中的人吗?”

    夏侯无忌道:“老夫事后曾反复琢磨,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在我们的掘子军中,真正懂得观星定穴的不超过二十人。这些人中,并无人会使这玄冰指劲。况且掘子军军纪严明,统兵将领个个都以忠义为先,怎么会行这滥杀无辜之举呢?”

    司马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掘子军解散之后,某人在什么名家的墓中取得了这门绝技。勤于修炼,功成之后方才出来做此勾当呢?”

    夏侯无忌道:“老夫曾诊过雀儿母亲的脉,又曾检查过那四个男子的尸体。那四个男子,显然是被一指毙命的。如要练到这个程度,非得身具三十年以上的纯阴内力不可。这股纯阴内力,修行起来是极为不易的。如果是男子修行,则进展更是缓慢,因为即便是再勤学苦练,也很难弥补这来自先天的缺陷。我们的摸金掘子军,乃是清一色的男丁。即使是老夫,当时也没有这个修为。如果不是军中的将领,只是一位男性武学名家,即便他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修习这纯阴内力,杀他五人之时,至少也得有八十岁的高龄了。试问这样一位毕生修习纯阴内力的武学名家,怎么会随便对几名寻常的猎户下毒手呢?他勤于练功,又哪里会有时间来学习这观星定穴的手段?老夫虽然没有进墓,但是那个盗洞一望便知是行家所为。”

    司马燮又道:“那有没有可能会是两个人或是多个人?一个负责寻穴盗墓,另一个负责接应杀人?又或是盗墓杀人者乃是一位女性高手?”

    夏侯无忌皱着眉道:“依当时地下的足印来看,除了身死的那五个人之外,只有一个人的足印。此人双足甚大,足印却甚轻,可见此人轻功造诣之高。女子是绝不会留下这么大足印的,更是不可能有这观星寻穴的本事。伯潜是知道的,这种技艺向来传男不传女。你可曾听说过这数百年间,我们这个行当有什么知名的女人?”

    司马燮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夏侯无忌又道:“还有一个疑点就是那四名男子既然被一指毙命,为何那人又让雀儿的母亲多活这一时三刻,并且没有伤害雀儿,我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今日我为安世诊脉,他的脉象与十年前雀儿已故母亲的脉象很是相似,但是相比之下,经脉当中所蕴含的寒毒,又轻了许多。即便是一个孩童刚刚修习这门奇功,一指点在了元姬夫人的肚腹之上,怕也不会轻到这种程度,更是不会伤其子而避其母。但安世体内所中的寒毒,的确是由纯阴内力渡入体内所致的。因为寻常的寒毒只会聚集于某一条经脉之中,虽难除去,却也难扩散。而今,安世的寒毒已经侵入了奇经八脉。种种迹象表明,这不合理之处甚多,有些迹象岂止是不合理,简直就是不可能。故此,老夫才对你有上述之问。”

    司马燮道:“那您说已经想好的医案又是怎样的呢?”

    夏侯无忌道:“要想彻底除去安世体内这寒毒须得分为内、外两个步骤。”

    司马燮道:“请哥哥指教。”

    夏侯无忌道:“这外嘛,相对较容易些。就是老夫以己之阴柔内力,牵引安世体内奇经八脉中游走的寒毒,将其聚于任脉中的气海,再以阳刚内力注入九转紫金针内,以热克寒。这九转紫金针乃是华神医的遗物,随《华佗内照图》一并传了给我。这针质地坚韧,针体虽然绵软,却受重力、高温而不损,实是医家的圣器。老夫再用银针在安世的关元、大敦、行间、阴谷、太冲、然谷诸穴,以阴柔的内力缓慢抽拔,便可卸去阳刚内力过于刚猛之劲,清热利湿,平衡他体内的阴阳二气。最后再用阴阳相济、水火相调的真力注入九转紫金针内,将金针刺入他的血海,以浑然一体之力消除安世体内由于血液循环游走所携带的寒毒。”

    司马燮听到此处,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忙用衣袖擦了擦,接着与夏侯无忌对饮了一觞。司马炎知机地为二人添酒。

    司马燮道:“哥哥的内家修为登峰造极,已臻化境,真是可喜可贺。兄弟再敬您一觞。”说着二人又是一饮而尽。

    司马燮接着道:“哥哥隐居避世多年,又与司马家素无瓜葛。竟肯为了安世耗损真元,做兄弟的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四十年前,兄弟就已将性命托付于将军。‘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续道:“当今之世,幼主暗弱,宗亲专权。他们只图安逸享乐,横征暴敛,纵欲贪婪,从不顾念民间百姓的疾苦死活。武皇帝的理想、郭祭酒的夙愿,早已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虽然忘了,我司马燮却没忘!在下虽是人微言轻,可司马太傅是武皇帝、文皇帝两代君王的托孤重臣。他政事上兴屯田,简徭役,薄赋税;军事上北拒胡鲁,西御诸葛,南抵孙权。上有功于国,下无愧于民!所以在下甘心追随太傅,略尽绵薄,纵百死亦无悔。以期承武皇帝之志,还郭祭酒之愿。司马氏不以在下卑微,却以密任、重任相托。点水之恩当报涌泉!在下受司马氏三代人的大恩,愿辅佐司马氏肃清六合,横扫八荒,终结三分,统一天下!还民之安康,还国之富强!哥哥知道在下粗通郭祭酒的《人遁》秘术。安世这孩子自幼聪敏好学,素有大志,行事之风又是侠骨仁心,从不以朝廷大员子嗣的身份为荣。既无奢靡之好,更无苟安之思。以在下观之:终结三分,天下一统,保土安民的大任,将来必由此子肩负。我代天下子民、代太傅、子元、子上大人、元姬夫人和安世,叩谢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司马燮离席跪倒,向夏侯无忌恭恭敬敬地叩了六个响头。

    司马炎也离席跪倒,向夏侯无忌磕了三个头,又转身向司马燮磕了一个头。

    这次夏侯无忌没有阻拦,司马燮的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他温和地看着司马炎,不由让他想起了大汉光和三年,自己被曹丞相从死人堆里拉出来。那时的自己浑浑噩噩,胸无大志。自从做了丞相的亲兵,日夜不离左右,天天看着丞相为国家大事奔波忙碌,夙夜忧思。自己的志向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丞相的言传身教、郭祭酒的鞭策鼓励之下建立起来的。他又回想起了大汉建安五年,丞相筑坛拜将,自己获封发丘中郎将,丞相亲赐金印紫绶,那时的自己雄姿英发,踌躇满志。能和郭祭酒这般的天纵奇才切磋谋略,能和司马燮这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并肩作战,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与自己理想之间的距离是那么地触手可及。可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郭祭酒和魏王的相继谢世而灰飞烟灭。自己选择了退出朝堂,隐居避世。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宏图伟业,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磨殆尽。而今留在他心里的,仅剩下了对两位恩人那没齿难忘的思念和刻骨铭心的悲痛。

    夏侯无忌的眼眶湿润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在身后的抽屉中取出了三支香。不知他按了什么机扩,只见武皇帝的画像忽地向上升起,画像原来的位置上现出了一个凹进墙内的暗格。暗格中一左一右摆放着两个灵位,彼此间前后相差寸余,灵位前有一个青铜鼎状的小香炉。

    左侧靠前一点的灵位上写着“大汉丞相魏王曹公孟德之灵位”,右侧靠后一点的灵位上写着“大汉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郭公奉孝之灵位”。

    夏侯无忌拿起一支香,在桌旁的油灯上点燃了,向两个灵位拜了三拜。他将香插在了青铜香炉之左,回过身对跪着的一老一小道:“伯潜,安世,你们也给丞相和祭酒上柱香吧。”

    司马燮忙站起身,如夏侯无忌般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他上前将香插在了青铜香炉之右。

    司马炎用衣袖在脸上一抹,拭去了眼角的泪痕,双手奉着香,仰起头声带稚气地道:“武皇帝、郭祭酒:司马炎在二位的灵前立誓:一定继承二位的遗志,纵使千难万险,也要止息战乱,保土安民。若为此誓,就让,就让郭祭酒死而复生,用戒尺打我的屁股。”

    忽然听到这么个违誓之惩,三人不禁莞尔。司马炎回头对司马燮道:“伯潜叔叔,我,我够不到,您来抱我一下吧。”司马燮刚要上前,只见夏侯无忌伸出左手的食中二指,凭空划了个圈,向着司马炎手中之香凌空向上一托,那支燃着的香,便从司马炎的手中斜斜飞向了香炉。夏侯无忌双指旋即向下一按,只见这支香稳稳地插在了青铜香炉的正中。

    司马炎难以置信地张着小嘴,叹道:“好厉害啊——”

    三人重新落座之后,司马燮道:“哥哥,一别二十余年,您的武功进境,可谓是一日千里,居然已经达到了隔空击物的境界,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夏侯无忌微笑着道:“这就是老夫要和你说的第二个步骤了。”

    司马燮道:“愿闻其详。”

    夏侯无忌道:“这外部的针灸治疗,只能去除安世体内一部分游走的寒毒,对已盘附到他奇经八脉中的寒毒终究无用。要想彻底根治,须得用自身内力中雄强的刚劲,才可将这寒毒完全地逼出体外。所以,安世必须自行修炼玄门的上乘内功,寻常武人的内功可就不行了。”

    司马燮自己就是内家高手,功力自是不俗。他忙问道:“这是为何啊?”

    夏侯无忌道:“寻常武人的内功,主旨在于精壮筋骨,强健体魄,于内息流转,周天搬运的认知却甚是肤浅。人体的内功,说白了就是如何运用和激发自身的潜能。身强体壮,膂力刚健,虽然厉害,但这只是人体潜能中的一小部分。就像昔日的虎侯许仲康,刚侯张文远,此二人虽皆是万人敌,但离人体潜能之大成还差得远呢。”说着他右手凌空一指,“嗤”的一声,点向了地下盛酒的青铜觥。只见青铜觥的中部,忽地出现一个中指粗细的小孔,一股酒水顺孔流出,酒水落到地上之后又溅上了碳炉,呲呲作响。酒流了片刻,到了低于孔位的高度,才由流变淌,由淌变无了。

    司马燮心中一凛,暗想:“这觥壁怕有二分多厚,哥哥凌空这一指竟能洞穿,而觥身动都不动,简直匪夷所思。”

    夏侯无忌对瞪着大眼已经看呆了的司马炎道:“安世,你用木勺将觥底的铜片取来。”

    司马炎在觥底捞了一会儿,用手指在木勺内取出了一物置于掌中,小手一摊,只见是块圆圆的铜片。这铜片通体浑圆,边缘整齐光滑,就像用宝刀利刃在觥身上剜下来的一般。

    夏侯无忌将铜片拿起,用三根手指来回一搓,铜屑纷纷而下,随即他将半截铜片放在了桌上。

    司马燮将半截铜片取过,拿在了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也像夏侯无忌般用三根手指搓了一下。那半块铜片质地坚硬,分毫无损。司马燮惊得合不拢嘴,道:“这……这怎是血肉之躯能为的?”

    夏侯无忌道:“这便是由玄门内功催动的人体潜能了。外部的筋骨强壮,虽可摧碑裂石,但终是小成。内部的督、任、冲、带、阴跷、阳跷、阴维、阳维诸脉畅通无滞,十二经别健硕殷实,却可化腐朽为神奇。举手投足之间,都比常人的气力大了何止十倍,且意到劲到,挥洒如意。”

    司马燮大喜,道:“哥哥如能将这门神功传与安世,那什么寒毒都可不惧了。”

    夏侯无忌叹了一口气道:“难就难在这里。这门功夫是老夫在二十年前探鬼谷子墓时,从鬼谷先生的遗物中誊抄来的。”

    司马燮惊道:“您说的可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奇人——鬼谷子?苏秦、张仪的师傅?”

    夏侯无忌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番际遇甚是离奇,尚有很多疑点,老夫至今仍是参详不透。”

    司马炎好奇地道:“夏侯伯伯,这次探墓究竟是怎生的离奇,您给我们讲讲吧。”

    夏侯无忌道:“好吧。那是二十二年前,老夫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之中,发现了一处极为隐秘的古墓。”

    司马燮听夏侯无忌并没有明说此墓的具体位置,当下也不敢多问。

    夏侯无忌续道:“看这墓的位置和周边的地理形势,可以断定是处春秋战国时期的墓葬。于是我等到了亥时才再次入谷,片刻选定了盗洞的位置,我刚打了三尺多深,就现出了一个盗洞。显然是已经有人先于我发现了这里。我仔细辨了辨盗洞处的土痕,居然是十多年前的盗洞。那时,我已得过文皇帝的赏赐,对金银宝物早已视而不见,只对墓中尘封的典籍感兴趣。于是我沿着盗洞进入了墓室。见墓门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步位错,断龙祸’。我当即心下就是一凛,连忙举火向墓门的顶上望去,见那上面确实嵌有一块硕大的断龙石。”

    司马炎问到:“什么是断龙石啊?”

    司马燮道:“断龙石是古墓当中的一种机关,轻的也有五千余斤,重的可达万余斤。是保护墓主和墓主所掌管秘密的一种极为厉害的机关。”

    司马炎又道:“怎么个厉害法?”

    司马燮道:“首先,这机关要布置得非常巧妙,盗墓之人如果稍有不慎,千万斤的巨石就会当头落下。即便他生的铜筋铁骨,怕是也要被这巨石给砸扁了。而且断龙石一落,墓门立被封死。墓室内外,阴阳隔绝,已入者断无生理,未入者则永远都进不去了。”

    司马炎吐了吐舌头,又向夏侯无忌道:“既然是保护墓主的机关,那干嘛还要立块碑让人知道呢?难道就是为了吓唬人的吗?夏侯伯伯,您破了这个机关,是不是?”

    夏侯无忌笑着道:“老朽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这机关不是我破的,而是挖盗洞的那位前辈破去的。我看到了这块断龙石,便加倍小心地去看墓门,见墓门处有条可供一人出入的细缝,这门早已被人打开了。再看墓门的中心处嵌了一个圆盘,我上前仔细查看,原来是‘玄心离壶锁’,锁上刻有二十八星宿的星位图,相传此锁正是鬼谷子所制。我心想:‘能破去此锁,那位前辈的学识心智定然胜我十倍。’只是这门开的方向不大对。”

    慕容雀儿插口道:“爷爷,怎么不大对了?”

    夏侯无忌道:“这墓门共有两扇,墓门的厚度足有二尺,也就是说仅这一扇墓门就有数千斤之重。即便是有门枢,如果想要进入的话也要由外向内推才行,可那墓门却是向外开的。首先,那墓门的长度就比墓室内的地砖长了小半尺的距离,显然此门只能向外开,绝无向内推的可能性;其次,除了‘玄心离壶锁’外,整座墓门可以说是滑不留手,没有任何的受力点,即便以我现在的功力,恐怕也难将此门拉开。我查探过门缝处和墓门的底边,并无什么器具的凿痕。先前的那位前辈又是如何打开墓门的呢?”

    “我正自思索间,忽然听到一阵的虎啸之声,顺着墓道传了进来。这一声吼,简直震得我三魂出窍、七魄难归。紧接着就是一阵腥臭的大风,将我吹进了墓室。我在半空中瞧见墓室内有微弱的光亮,急忙一个千斤坠向下稳住了身形。墓室的正中有个大石椁,椁中则是一口黑漆漆的木棺。椁的四周则立着四尊石兽。当时我无暇细看,紧忙回身潜踪,向盗洞的方向奔了过去。”

    “我出洞一看,见有一个庞然大物,正站在我的面前。因为火折早被那阵腥风吹熄了,借着朦胧的月光,我只看见那头巨物生有四足,背上像是有双翅膀。正要细看时,忽听有人说了声‘孽畜’,那头巨物忽地向上跃起,我以为它是要扑向我,当即足尖点地向后退入了墓道。岂知那头巨物是展开双翼,向我头顶的后方飞了过去。等我出了墓道再四下瞧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我立即施展轻功,向刚才那个声音的来处奔去。当时谷中尚有一层淡淡的雾气,我发足只奔出十数丈,就看到了高大的山壁挡在面前。由于山壁高耸陡峭,我只好又回到了墓室。我思索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就暂时将此事搁下,在东南角的地上点着了铜灯。见火光并无异样,就去详细地探查棺内。”

    “只见棺内并无尸体,是一座衣冠冢。由于棺盖未封,棺内已经到处都是尘土。由棺首至棺尾,依次放着一顶紫金冠,一领八卦仙衣和一双靸鞋。紫金冠倒放在一个翠绿的玉枕旁。那玉枕其实是一个玉函,玉函的盖子已经被人打开,里面的物事也早已被人取走了。”

    “不知何故,那位前辈走得甚是匆忙,以致未将函盖和棺盖还原。我伸手想拿起玉函,怎知这玉函是镶嵌在棺内的,我接连运劲提了两次也没能它提起来。于是我仔细查看空函,又把手伸入了玉函的底部摸索,发现玉函的板壁和底部交接的部位有异状的凸起。我沿着凸在起摸了一圈,只觉整个玉函的底部都有这种凸起。”

    “我当即想到:这玉函当中,可能还有什么玄机。便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九转紫金针。因这针材料奇特,质地坚韧,华神医故去后,我一直随身带着。我用针尖在凸起处上方的板壁底部分别刺了几下,怎么也刺不进去。想是这玉函的板壁甚长,于是就在这凸起的下方又试了试,果然有缝隙可容针尖刺入。”

    “我看玉函的盖子是向右侧划开的,就用九转紫金针刺入玉函左侧板壁的凸起下方,向右轻轻一拨,果然玉函的底部向右松动,这时左侧露出的缝隙已可容纳一指了,我当即用手指向右拨,玉函底部的这层就向右划开了。因为玉函的上层很深,所以底部这层盖子已经是位于棺底的下方了。这玉函能够嵌在棺底,想是棺木的下方还有一部分空间。”

    “我在玉函的夹层内找到了一部竹简,借着灯火一看,简首处用篆字写着《本经阴符七术》。我心下大喜,这部经书正是鬼谷子先生的著作。我立即从腰囊中取出笔墨和竹简,誊抄了一份。等我抄完,已经过了丑时。我将笔墨竹简塞回腰囊,又用针在玉函夹层底部一一试过,见再无异状,就将原简放回,再把玉函的夹层和上层的函盖盖好,封了棺椁。我正想要退出墓室,忽地想起以前曾听人说过,有上古四凶兽为鬼谷子守墓的传说。我又回过头去,看那石椁四角矗立的石像,果然是混沌、饕餮、穷奇和梼杌这四凶兽。”

    “我心道:‘莫非刚才遇到的那头巨物,便是生有四足、双翼的穷奇?然而把它引走的那人,又是何方神圣呢?’”夏侯无忌叹了一口气,道:“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至今老夫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司马炎道:“夏侯伯伯,那您现今的功夫,就是出自这部《本经阴符七术》吗?”

    夏侯无忌点了点头,接着道:“我离开墓室之后,运起内力,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将墓门闭合。出谷时已闻鸡鸣之声。我回到家中后,就开始修习这部《本经阴符七术》,我虽然练功甚勤,但进境却非常的缓慢。”

    司马燮道:“这是为何啊?”

    夏侯无忌道:“因为这部经书上面有些字,我根本就不认得,更别提参悟明晰了。于是,我遍查古籍,终于在一册古简上找到了线索。根据简上所载,汉朝的中垒校尉——刘向,曾经见过这部《本经阴符七术》,并为此经做过注。我又查阅了很多关于刘校尉的资料,在一年之后终于让我在他的墓中找到了一卷《本经阴符七术注》。同时知道了这部《本经阴符七术》,只是鬼谷子先生手书的下卷。”

    “这位鬼谷子先生以己名命书名,共有上、中、下三卷。那上卷和中卷想是已被多年前那位盗墓的前辈拿去了,因为这部下卷存放得极是隐秘,又兼之当时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所以才得以保全。”他顿了顿又道:“我将《本经阴符七术注》誊抄后带回,再行修炼,果然进步神速。我练了两年有余,功夫便已大成。老夫已过古稀之年,身子本已老迈,可自从修习了鬼谷先生这部功法之后,不但神清体健,连脸上的皱纹也不见了。”

    司马燮向夏侯无忌敬了一觞酒,道:“既然这门功法神妙至斯,哥哥又精通其中之道,但对将传此功于安世,却似乎心有挂碍,不知为何?”

    夏侯无忌举觞饮了,道:“伯潜不知,老夫曾收过一个徒儿。他姓钟名会,字士季,是相国钟繇的幼子。那是景初二年,我带着雀儿闲游至颍川郡长社县西北的紫荆山,在狼口之下救了他。我见他天资聪颖,又是忠良之后,遂起了收他为徒的念头。曾将这部《本经阴符七术》传授给了钟会。他修习了两年,怎知他非但没有练成我的这身功夫,反倒从经中领悟出了一套‘阴风掌’的功夫。这路掌法使将出来掌风凛冽,攻敌部位也是阴狠刁钻,就连他的人也变得奸猾狡黠。”

    “我发现之后曾重责于他,他虽口中称要改正,实则变本加厉为之更甚。我见他如此的心性,就将他逐出了门墙,从此不许他跟旁人提及我曾传他武艺之事。开始我以为这孩子可能本就心性不好,才至误入歧途。等到雀儿长到八岁后,我又将此经传给了雀儿,心想雀儿这孩子心地纯善,该不会像钟会那般误入歧途了。哪知雀儿这孩子,也没练成经上的绝学,内力修为仅有小成,但却从经中领悟出了一套玄妙的轻功步法,我给她取名为‘螣蛇步’。”

    司马燮点了点头,道:“原来慕容姑娘的这身轻功,就出自这部《本经阴符七术》啊。难怪我在林中,不管怎么提速,都摆脱不了这个小家伙了。”慕容雀儿闻言,向司马燮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夏侯无忌道:“我曾详细地问过雀儿,她练完功后都做过些什么。雀儿说:‘也没干什么,不是去山谷外的林中捉蝴蝶,就是在山谷内的池塘附近抓青蛙,有时看到绝壁的边缘长着什么珍奇的花草就采了回来。’她这玄门的内功没有练成,倒弄了一屋子的花草。”说着笑吟吟地看向慕容雀儿。

    慕容雀儿俏脸一红,羞赧地低下了头。

    夏侯无忌又道:“我后来查阅了很多有关《鬼谷子》的书卷,才渐渐地明白:原来修习这部奇经的结果,是因人而已的。回想鬼谷子先生的两位高足——苏秦和张仪。他们虽然辩才无双,却并未听闻他们精通什么武技。张仪更是曾被当时楚相国的门客怀疑偷了楚相的玉璧,被暴打了一顿。中垒校尉刘向,虽然为《本经阴符七术》做过注,也没发现有什么典籍记载说刘向的武技威震当世。再加上老夫、钟会和雀儿三人修习此经的不同际遇,我才断定:修习这部《本经阴符七术》的确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故此,老夫才对将此经授与安世心有顾虑。诚然习练,不知对这孩子是福还是祸啊?”

    司马燮默默点头,沉思不语,心道:“那苏秦、张仪为的是精研纵横之术,图的是改变天下的格局。这可以左右天下的能为,即便有再高明的武功,那也是办不到的;钟会和雀儿则诚如哥哥所言,一个心性歹毒,一个贪玩好动,自然也领悟不到经中的上乘内功;至于哥哥能习有所成,是因为自武皇帝崩逝后,他万念俱灰,什么宏图伟业、功名利禄全不萦怀,什么政权更迭、改朝换代也与他无关。既心无所图,又性无所挂,纵情山水,笑看人间,因为有了这份超凡入圣的心境修为,方才练就了这门绝世神功。看来这圣贤之道,果非人力所能强求啊。”

    夏侯无忌道:“伯潜,所以这事还得烦劳你回趟洛阳,请示过司马太傅和安世的父母。须经他们允可之后,老夫才可以传授安世这部《本经阴符七术》。并且四年之内,安世要住在这里,以便我时时照看他的进境。目前,老夫只能先依《华佗内照图》中所载,为安世先从外部驱除寒毒。”

    司马燮深施一礼,歉然道:“是!是!叫哥哥受累了。”

    夏侯无忌道了声“无妨!”又对慕容雀儿道:“雀儿,你将这里收拾一下,爷爷带安世到内宅去驱毒,此间料理完毕后,你给安世收拾出一个房间,再来爷爷房中,带他去休息吧。”慕容雀儿连声应诺。夏侯无忌这才携起司马炎的小手,向内宅的方向走去,司马燮则跟随在后。

    他们穿过厅堂,来到了内宅。夏侯无忌推开房门,让司马炎除却上身的衣衫,盘膝坐在一把方形的竹椅上。他从床边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卷针囊铺在桌上,又从针囊左侧的针带中取出了一枚细小的金针,放在了桌上。

    只见夏侯无忌微运内力,伸指在司马炎双臂上的阳溪穴、手三里穴;胸腹间的中脘穴,以及大腿上的伏兔穴,小腿上的中都穴各点了一指。然后伸出左掌隔空按在了司马炎的膻中穴前,他的右掌则按实了司马炎的气海穴,缓慢向后抽拔,往复九次。

    然后他将左掌撤回,用右手食中二指夹住了九转紫金针的尾端,潜运内力。片刻之后,九转紫金针的针尖,就变得又红又亮,仿佛在烈焰中烧红了一般。

    夏侯无忌“嗤”地一指击出,快捷无伦地将金针刺入了司马炎的气海穴。

    司马炎紧闭双目,红红的针头刺入了穴道,好似不觉一般。坚持了有半盏茶时分,夏侯无忌将九转紫金针缓缓拔出了司马炎的气海穴。他转身将九转紫金针放在桌旁的一个空碗中,又从针囊中取出了数根银针,接着用这些银针,分别刺入了司马炎的关元、大敦、行间、阴谷、太冲、然谷诸穴,再以阴柔的内力缓慢抽拔银针,以此卸去由于阳刚内力过于刚猛的劲力。

    最后,夏侯无忌又以阴阳相济水火相调的真力注入九转紫金针内,将针尖刺入了司马炎的血海。他以浑然一体的精纯内力,逐渐消除司马炎体内由于血液循环游走所携带的寒毒。此时,由司马炎的鼻中、口中缓缓喷吐出一缕淡淡的白雾。夏侯无忌道:“今天可以了。此后的三个月,每隔十日,老夫便如此为安世驱毒一次,当可除净在他体内游走的寒毒。”

    司马燮道:“承蒙哥哥的厚爱,在下这就返回洛阳去请示太傅大人。”他又低头对司马炎道:“安世,在这里要听你夏侯伯伯的话,老仆至多两个月内必回。”

    夏侯无忌从床头的抽屉当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了司马燮,道:“这是奇门五行阵的阵图,伯潜往返之时,想必是用得着的。”

    司马燮大喜,手奉帛书对夏侯无忌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哥哥赐图!”

    这时,慕容雀儿来了,她向夏侯无忌道:“爷爷,安世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又对司马燮道:“伯潜叔叔,天已经快亮了,您休息一天,明日再走不迟。您的房间雀儿也收拾完了,就在安世的隔壁。”

    司马燮笑着道:“多承慕容姑娘的厚意,华阴县至洛阳城相距不近,其间多有山路,况且需要往返,老仆就不多耽搁了,还得烦请你多多照顾安世啊。”

    夏侯无忌深知司马燮的性格,也不挽留,只是向他略微点了点头。

    司马燮向着司马炎道:“安世少爷保重,老仆去了。”

    司马炎与司马燮在寻访夏侯无忌这两年多时间里,无一时一刻相离,此时骤然分开,心下甚是伤感。司马燮向三人深施了一礼,转身离开,几个起落便已出了院门。

    司马燮提气急奔,同时纵声唱道:“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歌声悲壮苍凉,远远地去了。

    司马炎望着司马燮离去的方向,低声吟道:“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