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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与大魏相见欢

    大同五年冬,九月初六

    霜降

    此时已经深秋时节,再过半旬就是立冬,京都地处帝国北部,翻过红岩山脉便是漠北草原的地界。因为地理环境的原因,北方气候干冷,与南方相比入寒要稍早一些,此时天上已经淅淅沥沥的飘起了雪花。

    纵观历朝历代,帝国都城按理居国之中央坐镇才对,再不济,也应首选江南王气之地,但三十年前大魏建国之初,魏皇帝却反其道而行。撇开十五朝国都洛安不取,反而直取北方,定望北郡而立京都,改名“长乐”,寓意“长安久乐”之意,更是疏通运河以江南之力供养帝都。

    此举一出,天下世族哗然,以洛安城八姓望族为首尽皆愤然。

    弃三秦之地,中央王土而不顾,劳民伤财,恐天下不稳耶?

    帝曰:如尔等之言论,岂不是有不亡之国?天子望北而居,以拒漠北,有何不妥?

    魏皇帝不屑辩解,执意迁都往北,民间传言漠北的女皇年轻时候乃是魏皇帝的红颜知己,前朝三分而乱,时势造英雄。当初的年轻人一个成了大魏的开国皇帝,一个做了史载以来第一个女皇帝,自然是心心相惜的,所以才有了皇帝迁都望北之举。当然也有另一个传言,是说魏皇帝之所以迁都,完全是因为一个大人物的一句戏言。

    真相如何,早就不得而知,距离大魏开国已经三十载岁月,魏皇帝已经年过花甲,直至五年前,魏皇登山而祀,改新年号为大同。

    而今,正是大同五年。

    ……………

    京都居,大不易。

    巍巍长乐,居人百万之众,天下大定三十载,虽魏法严苛,但大体上总归是好的,天下百姓虽说吃不太饱,但是相比前朝末年,终归是能活下去的。天子脚下自然是没有饿死的百姓,京都东西三城每处都有孤悯院,乃是当朝太子怜惜穷苦设的去处。

    民间百姓,若是因为家中变故活不下去了,只要向当地坊市报明情况,由坊长开具文书,都可到孤悯院寻个活路。

    此举一出,天下莫不言太子有仁主之相,皇帝后继有人之说。

    此时天才蒙蒙亮,孤悯院门口便已经排起了长龙,有坡脚老汉,有白发苍苍的老驱,也有不过七八岁大的男童女童,人人手持竹筹望眼欲穿的等着官家衙役放粥,吃过粥饭之后便在衙役的领头下分发工具去往干活的地方。

    京都之大,人口又多,平常清街扫地,拉粪洒水便是这些人的活计,竹筹十五日一换,每食一餐就刻个印迹,一天两次饭,早稀晚干。

    此时孤悯院墙东侧拐角,靠墙蹲着一个瘦弱男子,一身黑色污垢蓬头垢面,身上的粗布麻衣早就破烂不堪,活脱脱一个叫花子模样。怀里抱着一个看着不过三月的婴儿,背上背着一个破烂包袱。

    男人虽然邋遢,但是怀里抱着的婴儿却是白白净净,惹人欢喜。婴儿张着嘴,小嘴一张一合却不出声,莲藕般的小手紧紧抓着男人的指节不放。

    瘦弱男子东张西望,只要有人路过就将衣物遮挡住孩子,低头把孩子埋在怀里,往往这时候怀里的小孩子都是不哭不闹。

    “拿着吧…”

    一会儿功夫就走过来一人,正是孤悯院的衙役,一手端着热腾腾的米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俩白馒头。

    瘦弱男子咧一口大黄牙的嘴笑着,抱紧孩子对着胖衙役板板正正的磕了一个头,这才接过米粥。

    胖衙役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婴儿粉嫩的脸颊,脸上满是亲近的笑容,看着瘦弱男子拿着树枝一点点蘸着米汤喂着孩子,叹了一口气道:

    “老哥,看你岁数应当比我大,怕是乡里遭了灾,这才跑到了这京都求个活命,可你这乡下人不懂呀,皇帝老子定的规矩,但凡是外地来人,都要向官府验明正身,那怕是流民,只要说清楚籍贯姓名说清来路登记造册,总能有个活路,要是说不清,可没人敢要你哟,听说皇帝老子是担心北蛮子的奸细混进来,所以…嗨…但是老弟我问你从哪来住何处,家中有何人你却是一问三不知,像你这样的人,不是没有,都做了流民叫花子了,每月还要被驱赶一次,你要是孤身一人倒也罢了,可你带着一个孩子,带着孩子做花子?”

    瘦弱男子手上不停,对着热粥吹着气,怀里的婴儿贪婪的吸着男子喂食的米汤,男子抬头赔笑道:

    “多亏大老爷好心,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一辈子平平安安,可是大老爷,俺不是没办法嘛,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是从南方跟着村子的人逃难过来,一路上早就走散了,俺婆娘路上生下俺儿,也死了,俺自己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寻条出路,俺有力气干活嘞,以前村上俺也是出了名的庄家把式…”

    衙役站起身子,看了眼皇城方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临走时只说吃完了把碗放到老地方便转身走了。

    南方逃难来的?谁不知道南方富硕,还用得着往北方逃?有一口北方腔的南方人?真是造孽哟

    …………

    瘦弱男子满是感激的神色目送衙役远去,低头转身面向墙角尽量不让路上行人看到他怀里的孩子,把婴儿放在自己腿上,一点一点的喂着孩子米汤。

    来了京都两个月,脸上鼻青脸肿的伤痕告诉他城里人对他这样的流民并不是很友好,他更知道,一个流民怀里抱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并不是一件好事。脸上的伤就是城里泼皮打的,要不是身上的柴刀,他孩子怕是早就被夺了去,这是他的命呀。

    想到此处,瘦弱男子鼻头发酸,不禁低声啜泣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婆娘哟…俺的婆娘哟,俺快撑不下去咯…”

    婴儿眨了眨大眼睛,嘴里咿呀一声,伸手在瘦弱男子的脸上糊了又糊,像是要给自己老爹把眼泪擦掉。

    男人恍惚间,像是又听到了自家婆娘的震天响的骂声

    “老娘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个软脚蛋,哭哭哭,哭你娘的哭,娘们唧唧的,刘老三打了你,你就不知道打回去…没用的东西,老娘这就去剁了他的爪子给你出气…”

    瘦弱男子抽了抽鼻子,把婴儿的手轻轻的放在自己脸上,对着自家儿子滑稽一笑,拿着馒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俺还有儿子,俺还有儿子,俺撑得下去…撑得下去…”

    ………………

    瘦弱男子将婴儿塞进自己怀着,佝偻着身子低头沿着墙角往前走去,蓬头垢面举止怪异的叫花子京都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往往只是暼一眼便不再多看。

    天子脚下的百姓,总是有着自己独有傲气,大魏皇帝又是一个马踏天下的雄主,是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定鼎天下五十年,除漠北草原的女皇帝能和他互为敌手几十载,其他乱世豪杰枭雄早就被皇帝一杆马槊打入尘烟,坟头草都已经三尺高了。

    所以,城中百姓总是不太瞧得上外来人的。

    沿着墙边着,能避免很多麻烦,这是瘦弱男子从自家婆娘那里学来的,说城里的贵人都见不得腌臜的乡下人,被人看不顺眼丢了小命儿的事儿不是不可能发生,俺儿还小可不能出事。

    想着男子掀开一角衣物,看了看孩子,只见自家娃正提溜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面,粉嘟嘟的脸上泛着红光。

    看到此处瘦弱男子就忍不住心里骄傲起来,可怜的娃就吃俺婆娘三天奶水,身子骨却一天天得更加壮实,跟着俺当了三个月地老鼠跑来跑去精神头还是好得很,不像刘老三家生的丫头片子,哭声就跟小猫一样,没力气…俺娃可不一样,刚出生的时候,啧啧那动静,差没没他把他爹老子给震聋了。

    拍了拍自家孩子的屁股,瘦弱男子继续沿着墙边缓缓挪步。

    …………

    丑虎儿透过自家老爹的衣角,看着又是新鲜的道路,道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梦,更不是和平时期拍电视剧,毕竟自己爹老子每天都带着往返于那一座巍巍高墙,听路旁的人讲那是皇城。

    可能爹老子是路痴的原因,每次从孤悯院出发,也都靠着墙边走,却总是会迷路,所以导致每次的行进路线都会不一样,他没打算提醒,毕竟他也迫切的想要了解这个新世界。

    三个月来,是的,他很清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差不多三个月,努力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虚弱苍白女子面孔,还有一张咧着一口大黄牙在笑的中年男子,他把头凑过来,女子虽然总是嘴里骂骂咧咧,不过却总是将他头贴到中年男子脸上。

    丑虎儿记得,女子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眼睛里总是有快要溢出来的宠溺

    ,女子给他起名叫“丑虎儿”,临死也在叫她的丑虎儿。

    ……

    每次不一样的路线,不一样的铺面,不一样的学堂,不一样的人群,让他清楚的知道。

    这是一个城市

    而且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听路人讲,这是京都,皇帝的京都。

    从孤悯院的规模和人数来看,这座城很大,人口不下百万,多数人都是粗布麻衣,少数人都是长衫样式,倒是和以前在博物馆看到的清朝人服饰相似,但是头发却不是难看的鼠尾辫,而是拢发包巾,典型的明朝发饰。口音偏北方,他很确信这些人讲话和他在那个世界的北方话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里也有官话,但是这里的官话和他那个世界的官却不太一样。

    丑虎儿无数次如坠梦境,若不是总觉得手上还有那脸色苍白女子的血在指尖,若不是爹老子身上的刺鼻酸臭,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他觉得很操蛋,以前的世界加现在的世界,他也不过是不到三十的年纪,就要开始思考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种吃饱撑着了的哲学命题。

    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机长,一年上百万的薪资,妥妥的钻石王老五,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被稀里糊涂甩到了这里?这是哪里?

    我不就接了个私活嘛?老天爷不至于呀。

    有皇帝,那就是封建社会,伟人站在城头说我们站起来了,现在我却跑这儿来跪下?

    子曰诗云?

    难不成我堂堂中华文明不止贯穿了五千年岁月,还贯穿了两个世界?孔夫子他老人家当真成圣了啦?

    破碎虚空过来传道?

    唉…

    挪动了一下自己小小的身躯,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每日被现在的爹老子带着来回奔波,用爹老子的话讲,爷俩现在就是这座富贵城里地老鼠。

    也不知道爹老子总是每天都往皇城口去干嘛,还总是眼巴巴的往城门洞里张望,咱们不是应该要想办法解决户口问题和吃饭问题嘛?

    唉…京都居,大不易呀

    想着想着,丑虎儿哼哼唧唧便迷瞪着眼睛睡了过去,他知道自己现在年纪太小总是很嗜睡,又总是吃不饱,所以每日能清醒的时间也就一两个小时,其他时间都是迷迷糊糊的在睡觉。

    蓬头垢面的瘦弱男子,像是感受到了怀里小东西动静,便停下脚步往怀里看了看,看着小东西攥着自己的衣物睡了过去,男子学着自家婆娘的样子,轻轻拍打着小东西的屁股。

    “丑虎儿乖,丑虎儿乖…”

    ……………

    外面的喧哗吵醒了他,丑虎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入眼的却不是他蓬头垢面,一脸黑糊糊的爹老子,而是一个面相圆润的中年妇人怀里。

    自己居然是在屋里,不是爹老子的怀里。

    恩?这是怎么回事…

    耳边嘈杂声清晰入耳,他听到了他爹老子悲痛欲绝的惨呼声。

    “俺不是人贩子,不是人贩子啊,那是俺的丑虎儿,俺婆娘给俺生的儿子,俺就他一个命根子了,他是俺的命啊,贵人还俺吧,还给俺吧,俺给你磕头啦…”

    瘦弱男子哭爹喊娘尖叫声中夹杂着头碰青石板的磕头声。

    丑虎儿一愣,随即也哇哇大哭了起来。

    瘦弱男子一听自己的小东西哭了,更是悲从中来,一大一小的哭声和磕头声响彻了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