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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和事佬

    不出丑虎儿所料,一觉醒来已经是天色昏暗,今天他不是很想喝米汤,毕竟白天一顿奶水他可是一点都没客气,饱得他只打奶嗝。

    今日让老爹都吃掉,他是知道的老爹从来都没有吃饱过,出生时老爹虽然瘦弱,但自从来了京都,又是担心受怕又是忍饥挨饿,早就不成人形了。

    唯一奇怪的是,今天居然没有凉风往他脸上灌,反而还暖乎乎的。

    京都早已是秋末,入夜自然是凉风习习,父子俩平日里也无处安身,都是瘦弱男子找一个背风的地方一坐把他包裹在自己怀里,就这么坐一夜。

    突然看到了木制屋顶的房梁,丑虎儿一愣

    “找着住的地儿了?”

    不太对劲

    老子爹呢?

    “哇哇…”

    丑虎儿试着哭了起来,他知道只要他一哭,他爹老子肯定就会有动静。

    突然出来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两人,一人将他抱了起来,流着泪,满是怜惜的眼神看着他,嘴里还不停的说着,可怜的娃可怜的娃。

    正是白天的胖妇人。

    而旁边复杂眼神盯着他的,正是孤悯院的胖衙役。

    我爹老子呢?

    胖妇人像是在回答他心里所想,

    “你爹养不活你,你亲爹不要你了,俺要,俺养着你长大,以后俺就是你娘…”

    旁边胖衙役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成了一声长叹…

    你不要我了?你怎么能不要我?

    此时,天色已深。

    ……………

    魏皇帝登基之时,坐镇洛安,立国号魏,年号天元,取扫平天下,万象更新之意。

    天元十五年,皇帝不顾洛安八士族的反对,坚持迁都望北,疏通运河,建设如今的帝都

    长乐城。

    皇帝居所占地不大,却也分内外两城,内城为天子朝会和后宫居所。因为储君早立,所以东宫也是在内城。而外城为内侍宫女居住,或者天子亲军驻扎的地方。

    天子居所占地不过300余亩,相较于前朝,仅仅是旧皇城的三分之一大小,魏皇帝也背洛安士族背地里笑称“穷皇帝”。

    皇城开东,西,南三门,南门又称五凤楼,就是俗称的午门,正门只有皇帝出行时才会打开,东西两侧门分别是朝中大臣与宗室亲贵出入。

    此时正值四更时分,五凤楼两侧已经列队站好了一长串花花绿绿等待进入皇城的官员。

    今日乃是三月一次的大朝会,下朝之后便是皇帝的出巡。

    三月一巡从不间断,也有朝中官员以“天子当居中宫,不宜频繁帝移其位”来劝诫。

    但是魏皇帝是什么人,连上朝都只穿寻常衣物,从不穿龙袍的人物。

    纵观历朝历代的帝王,也就大魏天子如此,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在说什么了。

    以至于寻常百姓家都知道每三月一次全家去往五风楼下一睹天颜,每每这天,五风楼就如百姓赶集似的,被堵的水泄不通。

    官员也都是认为皇帝频繁外出只是有损天子威仪,却从来不认为皇帝会遇刺之类的事情。

    试问天下谁能?谁敢?

    …

    奉天殿

    大殿恢宏大气,每次大朝会都有一两百官员两侧站立,资历不够的自然是站到了大殿外面。

    皇帝来了,着一袭青衣,众人皆神色肃穆,宦官一声皇帝到,众人尽皆躬身口称万岁。大魏除大型祭祀,平常朝会觐见是没有跪礼的。

    “平身…”

    …

    只见右侧一人上前,略施一礼,朗声说道:

    “起禀陛下,内阁昨日收边关急报,漠北将领王巨灵率一万骑兵驻扎月牙关前,并传漠北女帝之书,言漠北神物坠于红岩山脉,要前往接回,依臣看,这恐怕是醉卧之意不在酒,落月国国主也上书,言女帝此举定是想窥天朝神物,他恳请陛下援助,落月国可为先锋将贼子打回去,还请陛下圣裁。”

    落月国,大魏于漠北之间的搓尔小国,处于红岩山脉最东端,扼守月牙关为国,北可进草原,南近大魏,退可入十万大山,这些年来左右逢源,纵横捭阖之术用的炉火纯青,谁也奈何它不得。当朝太子妃,便是落月国国主最疼爱的小女儿。

    左侧武将队列中走出一怀抱朝勿的老人,笑呵呵对着红袍官员说道:

    “刘大人莫要草木皆兵,老夫可是听说了,王巨灵率兵不假,可是却没有兵进一人,停在月牙关下安营扎寨便没了动作,要老夫看呀,这是漠北那老娘们儿闲着没事儿干,眼红了,三月前天降异象于我大魏,天下人都看到了,怕都是苍蝇闻到屎,就想粘过来了。”

    说完对着皇帝施礼又道:

    “陛下,依老臣看,漠北王廷那娘们儿,怕是想过来红岩山凑凑热闹,红岩山脉进得去探子,却进不去大队兵马,之所以派王巨灵率兵列阵,不过是故布疑阵吸引我等目光,如果不出老臣所料,此时的红岩山脉之中,怕是已经有小队探子在往红岩山赶来了,撑死了不过一二百人马,只需派出三百亲军,埋伏于探子必经之地,便日他娘的…”

    说完对着坐于龙椅上闭目养神的皇帝一拱手,便缓缓退了回去。

    不等皇帝发话,又急匆匆站出一人,

    “臣御史台严正,奏请陛下,昨日三台书院入院考核结束,书院夫子在琼林宴中公然说道,朝廷取士,取三台之才无可厚非,但不应五年一取,此乃竭泽而渔的做法。臣弹劾书院妄论朝政,还请陛下下旨问罪。另外臣再弹劾秦国公左光弦不守朝会礼仪,口吐粗鄙之语…”

    不等该御史夸夸其谈,只见飞来一物便已经砸在御史脸上,扒下来一看,居然一只长靴。

    顿时朝堂上轰然乱作一团,文臣武将中除了为首的几人,其他人都是互相打起仗来,一时之间大殿里朝勿,臭靴子,朝帽满天飞,更有一只象牙腰带往皇帝飞去,台阶上的宦官像是早就有了准备,神色平静的便挥手将之挡了出去。

    显然这种朝会打群架的场面,宦官见多了,开国文臣武将大多数是半路出家造反,特别是武将中多是强盗响马出身,听宫中前辈讲,开国之初,还有一言不合向陛下施以王八拳的。

    此等都是小场面。

    看到一手扶头苦恼的皇帝挥手,为首宦官这才大声呵斥道:

    “群臣肃静…”

    奉天殿中的吵闹,随着几声问候他人祖宗话语渐渐平息。

    坐在御赐坐上一身紫袍的花甲老人微微颤颤的起身捡起一只靴子,面相慈祥,缓步走到秦国公左光弦的面前话语平和道:

    “承宗…”

    左光弦字承宗,跟随大魏皇帝南征北战,开国时授予秦国公衔。

    “呵呵,你我都是年过花甲的年纪了,还跟这些年轻人玩闹什么,你也是,几十年了还改不了这张嘴,什么屎啊尿的。你当自己还是收人买路钱的响马头子?御前议事,你得让人说话,都像你这样,咱们还议论什么朝政,干脆在午门外个擂台,谁打赢谁就听谁的好了…”

    见面前的老将还要反驳,老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

    “我知道,你改了很多了,这要是放前些年,你扔的就是刀子了。行了行了,把鞋拿去穿上,袜子也不穿,一把年纪了还是一双臭脚…”

    没好气的将靴子扔了过去,这才对着上首皇帝道:

    “陛下,左大人之言还是有理的,漠北女帝出兵之事不过是虚有其表,大可不必理会。”

    理了理思路,抬头看了看皇帝,踌躇了一会儿,试探性的又道:

    “红岩山中的事瞒不住也没必要瞒,既然天下人想看,依臣见,干脆让漠北王廷派出一队使臣来,光明正大给他们看,落月国主不是也想看嘛,也让他派使臣来,说什么可为先锋,哼哼…监察院三个月来不眠不休,什么都没探查出来,让他们看看又有何妨,真要研究出名堂来,在我大魏的地盘上,也逃不出去…另外三台书院之事,书院那些夫子之言,虽有妄论朝政之嫌,却也不无道理,五年前老臣便有上书,朝廷缺能干实才不假,但也不应如此频繁从书院取才,就像瓜果还未成熟便急急摘下,味道如何可想而知,拔苗助长之事不可做,望梅止渴之事亦然,短期或许可解朝廷燃眉之急,但长期以往恐根基不稳。”

    能说出这番老成谋国之言的,自然不是凡人。

    右丞相林浊清,字舒达,开国六公之首,乃是当朝出了名的和事佬。

    又听老丞相徐徐道来:

    “老臣翻阅朝廷官员考评,尤其是近十年来官员风评多数也就处中等而已,长此以往恐有后患,另外朝廷取才能之士,不应只着眼一处,应当广纳天下之士,陛下起于青萍微末之间,奋战于寰宇之内,自有如天之胸怀,若只依赖于三台书院,岂不是跟前朝倚重洛安士族没区别了,还请陛下慎之…”

    此言一出,宛若一颗惊雷落于奉天殿上。

    能立于朝堂上的人,自然都不是蠢人,洛安士族向来是皇帝的心腹大患,而陛下之所以能在国朝建立之初对士族不屑一顾,并且角力至今,三台书院自然是功莫大焉。

    老丞相今日是怎的了,当了二十年的和事佬,怎么今日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言论。

    所有官员全都缄默不语,便是刚才还混不吝的武将们个个都抬头看屋顶。

    文臣们羞愧者有之,惊惧者有之,只有御史台的御史们一个个激动得浑身发抖,若不是为首的御史大夫压着,那就跳出来连声附和了。

    林丞相,真乃吾辈楷模也,恨不能以身替之。

    皇帝默然不语,把玩着腰间玉佩。

    紫袍老人见状,眉头一挑,话锋一转:

    “对了陛下,昨日长公主殿下带着小郡主来老臣府上,说小郡主今日差点断了一桩冤案,小郡主还愤愤不平呢,老臣的孙儿不过说了一句“郡主莽撞了”被小郡主提着木剑追杀,还威胁老臣若是不给她做主,今日就要进宫找外祖父评理呢…”

    妙啊,不愧是林丞相,刀切豆腐两面光,和事佬之名名副其实。

    皇帝莞尔一笑,群臣心中大赞。

    都说帝王无情,但是整个大魏谁不知道,皇帝对皇子皇孙都疏远名副其实的亲情淡薄,但唯独对长女宠溺有加,到了外孙女这边,更是天恩浩荡。

    长公主产子之时便亲守产房外,外孙女平安降世便大赦天下,更是不顾群臣反对,把最尊贵的封号给了她。

    赦封“长乐郡主”

    前面刚给陛下一棒子,转瞬间又挠到陛下痒处,顺便还提及了自家孙子和和小郡主的情义。

    唯有秦国公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转瞬想到了红岩山之事,又是暗叹:

    大魏幸有和事佬…

    …………

    大朝会结束以后

    群臣退出奉天殿,一路上不停有人前来与林浊清见礼,没资格上前的也是远远施礼,哪怕是心怀不满者也不例外。

    老丞相任由内侍搀扶着往宫外走,途中笑呵呵的对着众臣点头示意,出宫上轿之时回头看了一眼着巍巍皇城,脑中想着皇帝的诏书。

    大同五年秋,魏皇帝下诏

    一:着礼部准备两国使臣进京之事,凡两国使臣人马具不得超一百人,由鸿胪寺代皇帝接见,具体事宜礼部尚书范清可一言而断。

    二:监察院遇事不明,办事不利,责监察院院长革职,全族发配流放通州,由副院长夏粟接位其职。

    三:改三台书院五年大考为十五年大考,学子每五年下放地方历练为小考。

    四:秦国公左光弦御前失仪,罚俸一年闭门读书三月,以观后效。御史台严正忠心体国,着升右都副御史。

    老丞相林浊清闭目思索,转眼脸色铁青,又恢复如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颤抖着嘴唇:

    “陛下,还是不信我啊…”

    皇帝四诏,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聪明人却从这四诏书看出了不同意味。

    ………

    甜水胡同

    此时已经是卯时,胖大妇人怀里还抱着丑虎儿,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看着正在收拾行装准备上差男人,带着哭腔道:

    “当家的,这娃娃怎么跟失了魂一样,吃也不吃,睡也不睡,这就么看着门口一夜了。”

    胖衙役看了眼桌上未动的牛乳,叹了一口气走了过来,

    “唉,等会儿你带他去医馆看看,这孩子怕是入了魔怔,毕竟血脉相连…”

    再想多说什么却是无从说起,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胖大妇人只能含泪点头。

    胖衙役姓赵名大壮,街坊们都叫他老好人,平时和善待人,从来没与人红过脸。

    五年前年前娶了胖妇人为妻,胖妇人也没个名字,年少时被人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只依稀记得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管她叫三娘。

    天光大亮时,丑虎儿猛然回神,嘴中咿呀,抬着小手指着桌上牛乳,嘴里含糊着:

    “嗝嗝…”

    三娘大喜。

    …

    大同五年秋,九月初七

    皇帝时出五风楼遇刺,帝无恙,笑曰:此乃国朝之勇士也,当厚葬。

    九月二十,红岩山地龙翻身,惊天巨响三百里外京都清晰可闻,两国使臣两百余人尽皆山中遇难,无一存活,帝下旨彻查。

    大同五年立冬

    十月十四

    长乐郡主病逝,帝大怮,怒言:害朕之长乐者,必为国朝之人。

    帝王一怒,血流千里。

    随命亲卫一万骑,封城闭关,接连大肆捕杀朝中官员。

    丞相林浊清泣血上奏,长跪奉天殿一夜不起,同跪者还有那不过三十年华,却一夜白头的长公主。

    次日,帝称病不朝,由太子监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