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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派出所来了个年轻人

    1左道封闭

    那天外面下雨,别的人都挤进备勤室架子床上睡觉,只有我在值班室守着电视。当天电视里是NBA的现场。一个黑家伙忽然一蹦老高,身体先拉成反弓形,接着又向前拉成正弓形,球眼看要扣进筐里。NBA,果然牛逼啊……我等着啪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光哥突然摁了另一个台。

    这龟儿子哪时拱进来的?我只有在心里嘀咕一句。

    光哥是所里的专聘司机,敢跟我抢台。干警手里有枪,他手里有一辆车,我们手里只有警棍和手铐。这么一比,他自我感觉更NBA。他喜欢看《春光灿烂猪八戒》。外面在下雨,我只有待在房间看那头史上最恶心的猪八戒。如果我是孙悟空,会把这二呆子当妖孽一棒子敲死,免得他到处搞女人,生下一大群不人不猪的东西祸害人间。

    电视里,猪八戒又在泡妞,光哥哧哧地笑,我脑袋倏忽肿大。桌上电话铃响了。电话在光哥那边,他只消抬抬手就能拿起话筒,但他装作没听见。我绕到他身后去接电话。“你好,这是洛井派出所,请问有什么需要?”

    “你们所在哪个地方?”打电话那个人说,“我是新来的,找不到地方。”

    “洛溪四桥后面,过了四桥,左边就是。”

    那个人又问:“四桥是哪座桥?”

    “就是‘左道封闭’。”

    “呃,知道的。”那个人挂了电话。

    我踱到窗前看向外边,目光穿过雨雾,看见“左道封闭”那块牌子远远地立在桥头。洛溪江上大大小小的桥实在太多,若无标志性物件,四号桥没法和别的桥区分开。但要说“左道封闭”,佴城人都知道是这里。去年有个人寄个包裹给所里干警老彭,忘了洛井这地名,遂写“左道封闭派出所”,邮差准确地把包裹投递到值班室。洛溪四桥刚建好时,就说一侧的桥基有问题。如果要修理,必须把整桥拆除重建。所以公路局的人把桥的一半用障碍架封闭起来,桥基的问题留待条件成熟时处理。封桥那天公路局的人疏忽了,找来两块牌子写的都是“左道封闭”。从我们所这一侧看去,桥上被封的应该是右道。牌子一直没有被换,若干年下来,“左道封闭”成了更广为人知的地名。

    值班室的门被一个人推开。他冲我说:“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吧?”我嗯一声。来人个不高,身体相当板实。他问:“所长在吗?市局要我今天来报到。”

    光哥忽然搭话说:“所长不一定来。所长不是说来就来。”

    “所长这么牛啊?”

    “跟所长没关系,所长的车怕水淋。”我这么回答。

    来人笑了。我看见他暴露出一槽好牙。在派出所,我几乎没见过好牙,丑的倒是应有尽有,一个个还成天吧唧吧唧嚼槟榔,搞得牙医出身的刘队老想重操旧业,撑开一张张臭嘴然后用大钳在里面一通猛捣。我问他:“以前也是干辅警的?”

    他答说是,原来在葫芦嘴镇派出所,打错了人,所以不能再在那边待。又问他在那边干了几年,他举起一个巴掌,想想又把拇指屈起来。

    “四年?”我有些惋惜地说,“你建的那套人际网络算是浪费了。”

    “事在人为,什么时候也不为迟。”他还是蛮乐观,又说,“我叫符启明。你呢?”

    “丁一腾。”

    “喏,我们两个是蛮有缘分的。”

    我点点头,这缘分真是和尚头上爬狗虱,明摆着。

    他说话时脸上老是凝结着笑容,强调自己喜欢当辅警,但我估计他只是个巡逻员。辅警是派出所直接雇来的,巡逻员在居委会发工资。一旦惹出什么事情,能够拿巡逻员替罪,派出所就不会让辅警出面。在所里待了两年,我才慢慢搞清这些规则。这个基层派出所,人不多,但地位分层十分明晰。四十多个人可以划分八九个层次,高低依次为所长、教导员、副所、几大家(队长)、干警、司机、辅警、炊事员,最后才是巡逻员。这个秩序千万不能搞乱,大家心里都有个准谱。譬如,我们所请来的那炊事员小马屁股很大,谁都忍不住拍那个年轻炊事员的屁股,你一拍他就掉过头来,眨巴着眼,受宠若惊的样子。唯独巡逻员不行。如果巡逻员拍小马的大屁股,他就敢开小灶给巡逻员专炒一盘,往菜里吐唾沫——啐一口痰也说不定。他善于翻炒得了无痕迹。

    刘所和童副所从楼上下来。刘所喷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光哥赶紧将遥控器双手奉上。刘所喜欢听歌,那歌手长得不如实力派,唱功又不如偶像派,真不知是怎么混出来的,难得还有刘所这号老粉条。

    “刘所!”那歌手终于从荧屏消失之后,符启明不失时机走过去递烟,并凑火上去,又说,“我就是从葫芦嘴过来投奔你的。贾所给你打过电话了吧?”

    “投奔?呵呵哈哈。水泊梁山看多了吧?我这个庙小哦,好汉收不起,好孩子我要。”

    “什么年代都一样,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风雷激。”

    “你还通个四言八句,看样子是读书不少。老贾电话里说了的,你是他手底下一个顶好用的角色,什么事情一说就能明白,举一反三。要不是出了事,他还舍不得放你走咧。”

    “那是贾所长抬爱。”

    “抬爱?嗯,有文化。我喜欢有文化的人。你好像不是警校出来的?”

    他点点头,说正在佴城电大司法分校里搞大专文凭,虽然没有刑侦科目,但他自己也在看这方面的书,每天晚上看得津津有味,兴奋不已,浑不知月上中天,更不觉东方既白。

    刘所说:“看什么看?用不着看。破案就像打牌和拔牙一样,都是无师自通,哪有几个是从学校里学来的?”这倒是刘所一贯的看法,我们每个人刚来时都被他灌输过。他提醒警校毕业生不要以专业人士自居,也提醒非专业过来的不要气馁。有一次,刘所在周一例会上无边瞎扯时,公然剽窃邓爷爷,放出一句“不管黑猫白猫,能破案就是福尔摩斯”。讲完觉得这句话有点像名人名言,于是大手一挥,对记录员说,“喏,都记下来!”

    符启明凑近了又说:“刘所也不是一毕业就搞警察的吧?”

    “又被你说对了。刑侦那一套,不要往我身上来哦?你猜猜我以前是搞什么的?”

    “我猜你是当医生的。”

    “哦,你这个家伙。”刘所忽然把脸转向光哥,跟他说,“你看,你要是有人家这种眼力,就用不着一辈子当司机了。人哪,要有上进心。”

    符启明后来跟我说,哪有用拔牙打比方的?我不好意思猜刘所以前是拔牙的,就说他是医生。我告诉他,刘所也是半道出家当了警察。以前他干牙医时我就认识他,他帮我拔过牙的,拔了一颗,旁边两颗马上迎风摆柳似的松动起来,不敢再拔,他拔牙像倒多米诺骨牌。

    此时,刘所吩咐:“你刚来,小丁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去厨房报个到,跟小马打个招呼。吃饭用不着买饭票,月底一起扣。还有,找地方住下没有?四楼有单间,你可以搬东西过来住,钥匙在杨会计那里。”

    “好的,我明天搬东西过来。”

    2打野食

    雨转眼间收住,天光顿开。我带着他去看厨房。从值班室后门走出,有一块草坪,两个篮球场,一个篮球场用来停车。厨房在西北角,我俩往那边去,刚走到草坪中间,他鼻头就耸了几下,问我什么味儿。

    我指了指厨房一侧。

    “那是什么?”他还没闻出来。

    那是所里最古老的建筑,平楼砖房,瓦顶开着一溜气窗。那是老式蹲坑厕所,据说里面经年的陈粪,干结板滞,一层层淤积起来,枪都打不穿。我刚来时,是老彭带我熟悉环境,厕所也是环境的一部分,他跟我就这么介绍。我当时收不住嘴,问他:“哦,那一枪是谁打的?”老彭看着我呵呵地笑起来。那以后,所里的人再跟新人介绍起那个厕所,说到打枪,便会连带地说,小丁还问是谁打的枪哩!所里头的掌故可能正是这样,听着好笑,一不小心自己却成为掌故中新的主角。

    “厨房怎么能和厕所搞在一起?我请你到外面吃。”符启明皱了皱眉头,又说,“食堂的饭,你还没吃腻啊?我今天刚来,认识你是缘分,晚上去喝一点。”

    “不请刘所?”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领导了不起啊。我钱虽然不多,但请兄弟才痛快。兄弟!”他在我肩头热切地拍一掌。我知道他只不过是自来熟的性情,果子催熟得太快硬着心,人熟得太快也只是一种客套。他又说,“我刚来,这里面什么人什么脾性我也搞不清楚。你觉得还有哪些兄弟够意思,等下一块叫来吃饭。你引见引见,我也认识认识。”

    “今天太突然,过两天,不急。要不,你就请一顿消夜吧,消夜一吃,想扯多久就扯多久,人熟悉起来也快一点。”

    他点点头:“去哪消夜合适?”

    我手一指:“还能去哪?就在桥上啊。我们所里人消夜全都是去那里。”

    “兄弟,那就改天。我先去把东西取来,明天就住进所里。你住哪里?”

    “你隔壁。”

    第二天晚饭过了,他卷着铺盖卷来到所里,搬到404。四楼全是单身宿舍,有五套,只住了我和连宝,剩三套。单身宿舍都很简单,一架床,一套淘汰的办公桌椅,一架文件柜。我那间房,刘所住过,童副所也住过,历史悠久,传承有序。老彭爱到我房间里抽烟扯淡,骂骂领导,坐在床沿就止不住感叹,当年泡妹子,带到这里过夜,床响得虎虎生风,让人心惊肉跳。于是他又给床钉了一只脚。我帮着符启明搞一搞卫生。房间只十来个平方,他嫌床摇得响,听着烦躁。我建议,是不是再钉一条木脚?以前的单身汉,嫌床摇晃就加木脚。

    “不了不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他说,“反正,我又不会带妹子来这里搞。”

    我不知道床有几条腿和“抽刀断水水更流”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一切忙妥,天色还早。这天夜色晴朗,月亮蹭出来,房间里稍有点闷。

    符启明忽然问我:“今天放不放狗?”

    “不放,只能跑外围,打野食。”

    我们相顾而笑。看来,葫芦嘴派出所的行话和这里是相通的,我们交流无碍。其实,刚来时我受不了“放狗”这个说法,因为我们就是所谓的“狗”。比如嫖和赌这种事,每个地界每一天都在发生,我们把抓这些叫抓情况。情况是不是天天抓?抓得严了,这一片的治安是搞好了,但这叫“给别的片区增加治安负担”。赌牌的人不会因为罚他几次就洗手不干;嫖哥不会因为关他几天就挥刀自宫。他们会流窜到别的宽松片区,该怎么撒欢照样撒欢。所以,情况不能天天抓,有时候还得“封山育林,封地蓄草”,让“情况”好好发育一阵。

    可以放肆“抓情况”的夜晚,就叫“放狗”。干警都是国家干部,公务员编制,有身份的人,不屑于干这种体力活。“放狗”之夜,是我们辅警、巡逻员四面出击,把人逮到所里,视具体情况定个价码,让这些倒霉的家伙交钱滚蛋。罚没的款项,85%上交,余下归己,按劳计酬,多劳多得。要是没有这一条款,我们是没法活下去的。辅警的底薪非常可怜,香港回归时才四百二,澳门回归时涨到五百五。

    每抓到一个嫖客,能罚两千到五千,可以讨价还价。一个月抓到三个,我们手头才能稍显宽松。有时候,抓到所里某兄弟的熟人,辗转着把关系一扯,罚不到款,也要放人,懂事的会请我们好好撮上一顿。每月有那么四五个夜晚,所领导下令“放狗”。多被“放”出去几回,我也真觉得自己像条狗,真想撒开四肢往前奔突,真想用獠牙咬人。

    符启明住进来这夜晚不是“放狗”的日子,不能去宾馆酒店里抓人,不能抄人家牌桌子,只能魂一样在区域内游荡,运气好的话能碰到点意外的情况。这叫“打野食”。

    符启明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陪他走一走。天断黑,我陪着他头一次走在洛井一条荒僻的街上,看见一只狗在啃泥。路灯一些微光铺在狗身上,狗瘸了一条腿。符启明悄悄问我:“现在还是不是吃狗肉的时候?”我说:“天还不是太热,再过几天,吃狗肉就不合适了。”刚说完,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好!”我扭头看,符启明已经见不着人了。

    两三分钟后,当我再见到他,他手里已多了一条死狗。他摸着死狗得意地告诉我:“竟有点肥。”

    回所里的路上,迎面走来七个人。当我们擦肩而过,一辆车晃着灯驶过身旁。那七个人的脸正好排成一排,被车灯晃亮。我和符启明继续往前走,过一会儿他才说:“刚才那七个崽子,五个是粉哥。”干这一行久了,有些人会一眼辨认出吸粉打针的人,这需要一定的天赋,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我们辅警和巡逻员要干的事不是抓粉哥,粉哥抓住了强制戒毒,不能罚款,这对我们来说没用。我们感兴趣的是吸K粉的,吃摇头丸的,把车开到马路弯子里偷情的,当然还有鸭哥。我们最喜欢抓鸭哥,抓嫖却提不起神。究其原因,嫖鸡已然成为大众消费,而女人找鸭哥,眼下尚属奢侈消费。佴城找鸭的女款婆并不多,一旦捉住,从款婆身上罚下两三万不是难事。相对于男人,女人还是更要脸,何况是有钱有地位的女人。很多鸭哥都是佴城大学艺术系和体育系学生崽的勤工俭学举措,大学生嘛,钱总是不够用。当鸭哥比搞家教来钱快。

    晚上如此静寂,我跟符启明走到城南农贸市场一带。这市场位于城郊,主要是供四乡八村的人五天一次赶集的,不逢集时冷冷清清,鬼打得死人。正走着,符启明听见异常的声音,我也隐约听见了,想听个仔细,他已把狗抛给我,抄着警棍再次钻入黑暗深处。我不得不暗自叹服符启明这家伙,他有着狗一样的嗅觉和听觉,很快就刨到声源所在地。里面竟然藏着一男一女。

    符启明冲我高叫:“兄弟,拦住他。”

    有个人正朝我跑来,挟带着一股阴风。天太黑,他没来得及把我看清,差点撞在我身上。情急之下,我举起死狗照那人面门砸去,砸得他一串趔趄。我不失时机将他扑倒在地上,再摸摸自己的腰,手铐没有带,警棍只能揍人不能捆人。我想剥下他的皮带捆他手,但这人外裤没穿,只有里裤。

    同时,符启明拽着一个嘤嘤啼哭的女人过来,他剥下自己的皮带捆人,其操作过程类似打领带。符启明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反捆那人,同时跟我说:“老嫖客一个。”

    老嫖客缩在地上不肯起来,符启明就在他尾骶上踢了两下。他那天穿尖头皮鞋,这时候最是用得着。老嫖客冷哼几声站了起来,抱着屁股踉跄着往前走。

    “放下来,看你这副样子,当嫖客还怕挨踢。怕疼你回家日老婆嘛。”符启明又冲我说,“你还背着死狗搞屁啊,让他背。”

    老嫖客把死狗一扛,说:“哎哟,年轻人,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让我干苦力?”

    “扛不动狗,你却干得动年轻女人,什么道理?”符启明喝了老头一声,那妹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符启明不得不严肃地说:“还有你,怎么没皮没脸?”

    “哎呀大哥,都是讨生活嘛。”

    我们把两人带到所里,值班的老朱一看那个嫖客满脸是血,就嗔怪我们说:“怎么搞的嘛,打人都不会打,满脸是血好看啊?”

    我就说:“是死狗身上的血,狗血。”

    “怪不得腥得有点邪。”老朱问,“死狗呢?”

    符启明嘻嘻一笑,说:“都不忙走,等一会儿请大伙一起吃狗肉,炖半条,烤半条。”

    “烤狗肉?没听说过。”陈二刚好跨进来。他是所里资深光棍,却不惹女人,晚上也不打牌,一有空就来所里泡着,派出所仿佛被他当成了夜总会。

    “炖狗肉滋阴壮阳,烤的狗肉更厉害,小心等会儿你也和这老头一样,管不住自己哟。”符启明头回见到陈二,依然自来熟地开句玩笑。他说完就揪着老头去讯问,没看陈二什么脸色。若他对陈二稍有一些了解,这种话断然说不出来。

    “这小子刚来?”陈二看看我,眉头皱起,又说,“刚来就敢这么油?”

    被灯泡子一照,那嫖客越发显得老。他心酸地哭泣着,他的声音像是被开水烫过,听着瘆人。符启明不得不制止:“老没脸皮的,哭自己的丧啊?不准哭!”

    “那你放了我!”老头哭声霎时间顿住,讨价还价。

    “那可不行!”符启明看看他又看看我,我俩在老头的哭声中朗笑起来。

    老嫖客自诉,身上只一百多块钱,给了妹子就没法开房了。他竟然还嫌弃妹子的房间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就把妹子带到农贸市场里面搞。他很合作,把他儿子的电话抄给了我们。我打电话过去,要他儿子来领人。

    符启明把死狗拿去夜市摊子,找人料理。走出去就有个夜市,在四桥被封闭的那一段里面。那一段老是被封闭着,于是有人晚上进到里面支起摊子卖铁板烧、麻辣烫、烤串、烤麦肠、生煎、鸭霸王……一开始我们所里也去清场子,跟他们说,这是危桥,不是做生意的地方。但桥上的夜市久禁不绝,像脚气一样,一抹药就消停几天,几天后又隐隐约约发作。久而久之工商局也收税了,环卫所也收卫生费了。这桥上夜市就这么固定了下来,生意不错。

    我回到值班室,见符启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正苦口婆心地跟老嫖客说:“怎么讲你才好?你关着门搞这种事,声音弄得像打雷我也不抓你,偏偏到外头搞,逞什么能啊?”符启明说着话又去到卫生间扯来一把纸,把老头的眼泪鼻涕擦去。他甩开老头,把那妹子拉到值班室的另一头。符启明和她扯着闲淡,还发烟。妹子也抽,很快和符启明搞得像是老熟人。妹子抱怨说自己干这个很辛苦,钱越来越难赚,现在的嫖客个个喜欢讲价。干这行的妹子多了,价钱不涨反跌,而别的东西价钱却一个劲往上蹿。比如一碗猪脚米粉,上个月四块钱能有油汪汪一碗,这个月就加到五块,盖码还减分量。

    符启明一手攀着她的肩,安慰她说:“你别说了,我们比你们还不如。你们小费全拿,台费另算,我们呢?罚上来的款只提15%,真他妈黑。有时候我都想是个女人,没钱的时候两脚一掰,钱就闻着味道往我身上钻。”

    “大哥,你真会骂人。”妹子被符启明逗得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要是拿我们跟她对比一下,不难发现两者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她们利用娱乐城卖自己的肉,因为私自在马路上营业容易被抓。同样,我们挂靠在派出所才可以出去抓人、罚款。她们是“鸡”,我们是“狗”。有时候我想,她们把老板亲切地叫作妈咪,那我们是不是要把干警叫作呆爹?

    这些爹可不呆。

    老头的儿子从夜色中钻进来。这家伙不该穿一身名牌西服,进来就给每人发一包芙蓉王。符启明跟我嘀咕说,想都不要想,这老嫖客决不打折。我就跟那人说:“你老子这次性质特别恶劣,竟然就在马路边上搞事了,所以要罚款五千。”名牌西服想把价格压低一点,符启明拢过来,义正辞严的几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乖乖交足罚款。

    快十二点,夜市摊老板跑来说狗肉已经弄好了,喷香的哟。符启明请在场的人去吃狗肉。这会儿他已经和那个妹子聊得像一对老熟人了。陈二坐那里,盯着符启明冷冷地看。符启明察觉到了也不在乎,有了观众他更来劲。那妹子姓苏,他一口一个小苏地叫着,很亲昵。他想把苏妹子也叫去一起吃狗肉,老朱就说:“小符,这么搞显然是不太好,你刚来,要注意影响嘛。”符启明只好作罢。

    小苏早就被放了,没有马上走。我们在桥上吃狗肉时,符启明把她送到桥的那一头,搞得像依依惜别。小苏走时,符启明在她臀部拍了一巴掌。她浑身借势泛起水浪。我吃进嘴的狗肉全喷了。

    3鬼才

    那晚上打狗抓嫖,对符启明来说应该算不得本事。吃饭的本事,哪值得多提?虽不值多提,但抓人这活也不好干,生手熟手差距巨大。同样是抓人,抓嫖算是干轻活,掐准时机冲进去,床上光溜溜的男女大都瑟缩不动,手到擒来。说起来丑人,有一次宽哥和连宝抓嫖,撞到一条狠角色。两人揿开电门,挥动警棍一齐上,嫖客随手抄起一个衣架就把宽哥的警棍磕飞了,凌空抓起那根警棍顺势把连宝电倒在地。打架没打赢,两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对方穿好衣裤,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符启明晚上邀我出去跑外围,我也乐意带着他熟悉环境。不必言明,我俩已经成为新的搭档。伍能升有几次邀我晚上去猴托,我都拒绝,说没空。电话里,他就有怨气:“怎么没空?没听说升你当领导嘛。”

    “呃,我晚上要看书,小活就不干了。”

    “你是想考所里的编吧?”伍能升就笑我,仿佛考编是一件丑事。我也不隐瞒,说:“你一直考不上,衰人一个,不要拖我一块倒霉!”

    七桥过去,右拐五里,那片小山包被开发成陵园。因在我们所管片之内,陵园动工以后就和所领导关系处得不错,江西来的邱老板时常请领导吃饭喝酒,多喝几顿,喝到称兄道弟捶胸脯骂娘的分上。陵园经过一年多的筹建,马上要正式对外发售,即将迎来第一批“住户”。陵园的开业典礼定好了日期,邱老板给刘所下请帖。刘所是个重感情的人,邱老板一向客气,趁这时机他想送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送什么好?光花钱不行,邱老板不缺这个,开业以后死人们会源源不断给他带来财富。刘所想来想去,决定买老椿木板刻一副对联送过去,这东西可以挂在陵园入口的牌坊上面,来来往往每天看得见。周一例会的时候,他把这个意思讲出来,号召全所同志群策群力,想出一副对联。会上鸦寂一片,没人应声。所里一帮兄弟,吃肉喝酒泡妹子个个都有两手,但要从中找出一个秀才,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

    刘所性急,一旦有了想法马上就要拿出东西,冲着所里几个写材料的家伙吼:“马上给我想,想不出你们马上到网上搜嘛。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狗屁材料都他妈这么拼凑出来的。”

    那几个家伙赶紧在会议室里上起网,百度的百度,搜狗的搜狗。但关键词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刘所眼一翻,吼道,“死人、陵园、对联、吉祥话!”

    这几个矛盾重重的关键词键入,回车,电脑都被搞得神经错乱,一同发出运转不良的嗡鸣。那几个兄弟硬起皮头搞了半个钟头,把电脑敲得死了几回机,对联还是拿不出来。刘所都懒得骂人了,这时他忽然想到符启明。“那个刚来的符启明呢?我记得他爱讲四言八句。”

    周一的例会,都是干警们的事,辅警和巡逻员除非被点到名字,才有资格去会议室占一个位子。“我去叫他。”有人赶紧应声,往外面走。

    符启明进来的时候点头哈腰,有点受宠若惊。刘所就把自己的意思讲给他听,问他能不能搞出一副对联。符启明四下里看看,谦虚地说:“哪位兄弟有好对联?我哪敢献丑?”

    “哪来这么多屁话,别狗肉端不上正席啊。”刘所在符启明肩膀上敲了一掌,“这帮饭桶想得出来,我急着叫你干什么?”

    “好吧,拿纸笔来!”符启明就挽袖子。

    “好的,你办事,我放心!”

    纸笔铺开,符启明用魏碑体在上面写了副对联。大半个所的人都围着他看,像是等着看他玩把戏。他运笔一点不抖,笔一落大家就叫好。有兄弟问写的是什么,刘所就念起来:“到日仙尘俱寂寂,坐来云我共悠悠。好!你写的?”

    “不是。黄景仁,清朝的诗人。”

    刘所竖起拇指:“鼓掌!”

    这副对联请人刻在老椿木板子上,上了漆,字绿背黑,扎上白绸送给邱老板。邱老板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现在讲究文化,陵园也要搞搞文化,死人住进去觉得有档次,死得其所。

    邱老板跑来所里,把符启明手书的底联要了去,请吴老板雕刻在牌坊石柱上,永久屹立在陵园入口处。邱老板还跟刘所说:“你送的这两块椿木板子我也不会浪费,我带到老家去,挂在老屋正堂上,每天看它几眼。”刘所说好,回头把邱老板的夸奖告诉符启明,并说:“你看你看,你有这本事,以后我再推销几手,你就可以卖钱了。”

    符启明眉头又是一皱,说:“这联当不得中堂。”

    “你管那么多,他想挂在卧室都由他。而且……”刘所语重心长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清朝人写的,就是你写的。就是你,知道吗?”

    陵园开园那天,邱老板把场面搞得很大,把城南广场包下来半天搞活动。我们全所出动,制服笔挺,负责维持治安。挨到午饭的时候,邱老板拎着酒瓶走到我们这一桌要敬酒,刘所一脸酡色,微笑着陪在邱老板身旁。邱老板问:“谁是符启明符老师?”

    “不敢不敢!”符启明赶紧走上前来,恭敬地站在邱老板面前,“叫我小符就行!”

    “不,我要叫你符老师。你有才,写得好。”

    “哪有哪有,是邱老板地方选得好,那是一片福地,不发财才怪!”

    “不和你讲客气话,冲你这副宝联,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你先说,你收不收?”邱老板喝得舌头都打结,刘所在一旁用眼神示意符启明赶紧答应。

    “既然邱老板开了金口,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你看你看!你手底下一大帮卵崽,几时才能出这么一个……公安才子啊。”邱老板手指符启明,脸扭向刘所,又拍拍自己脑门,说,“差点忘了,我要给你什么来着?对了,我要给你一个穴位……”

    “穴位?哪个穴位?”兄弟们都喝了不少,一时反应不来。

    “正儿八经,穴位。我们陵园VIP专区穴位,符老师任意选一个,我绝不开玩笑!我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我心里最崇拜文化人。”

    什么东西都可以当成礼送,大家也见怪不怪,送丧葬穴位这事还头一遭听说,而且言之凿凿,谁说邱老板在开玩笑?大家突然不吭声,看符启明脸上什么反应。符启明勾着头慢慢地啜酒,抬起头说:“那就谢啦。邱老板要找有文化的崇拜,实在找不到人,要捉着我顶事,我也只好硬起皮头顶一顶。”

    回到所里,大家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议论这邱老板怎么搞的。符启明还蛮年轻,二十几岁,得了这么个东西。符启明还是笑,说:“有什么关系?在我们那里,小孩十几岁就置了棺木的也有。退一步讲,也不一定是我用嘛,一转手,那就是钱!你们亲戚朋友要是看得上,我打折出让;你们本人要是看得上,折上折!”

    这一手,符启明好歹是赚了,一副对联写下来,抵得上抓几十个嫖客。这事肯定会像老厕所里枪打不穿的陈粪一样,成为洛井派出所的保留段子之一。“鬼才”这绰号是老彭取的,本来叫“鬼财”,是说他给鬼写了一副对联,发了一笔财。

    4智多星有用

    和符启明做了邻居,好也不好。他这人满肚皮古怪的问题,等着考我。那晚也一样,他走进我房里,若有所思,没头没脑就问:“丁兄,知道我们辅警还有巡逻员,为什么个个凶煞,个个满口脏话?”

    我摇头,说所里哪个不说脏话?不凶煞,说话不带脏字,讯问时怎么唬人?难道我们跟那些用手铐铐来的人说:“您好,请问您今天为什么要嫖娼?”“您好,您进屋撬窃,您的爱人有没有在外面把风?”

    他点点头,跟我说:“知道我们这一行,古代叫什么?倡优皂吏,我们就是这个皂吏,小小的衙役、狱卒,不是官。不要以为吏就是官,不是。皂吏既然和倡优——也就是戏子、婊子摆在一起说,能是官吗?而且,皂吏是永远不能当官的,永远要处在底层……为什么?”他总是停下来考我,用发问启开后面的话题。

    我怎么知道?我真想冲符启明说,请问,我TM怎么知道?

    “……也是,你以前肯定不会考虑这个。”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脸色凝重,“这些吏专管抓人收税的活,所以为人必须狠毒,不狠的话不管用,该收两块老百姓打发你一块。所以,官老爷永远不给皂吏出头的机会,世袭罔替,懂吗?就是世世代代贱下去……可难道不让他们升官,就能保证他们永远狠毒?”

    我踌躇一下,还是告诉他,对这个没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泡妹子?你知道你为什么泡不到妹子?”

    我摇摇头,倒想听他就这话题扯一扯。和他相处一阵,我已相信这家伙一开口,总能抛出一些离题万里却又歪打正着的看法。没准,哪条看法搞得我忽然开了窍,从此泡妞手到擒来,岂不是好事?

    他确定我集中精力在听,才说:“你是个温和的人,这就不好。为什么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其实大有门道。因为人就是动物嘛,既是动物,就意味着母的跑公的追,追到以后摁在地上搞一搞,这就需要一股子坏劲。斯文是后天教化形成的,坏却是男人先天就有的。你要知道,后天得来的,永远比不上先天所得。你想,男人的坏就是往空气中一把一把地散布雄性荷尔蒙;而斯文却相反,把荷尔蒙憋住怕被女人闻到,那女人还怎么泡啊?”

    “怎么才能把自己变坏?”

    “难!你要泡在女人堆里把自己泡坏。”

    我知道这些道理都似是而非,但认真地点点头,若有所悟。他喘口气还待继续就这问题深入,我就问他:“那你泡了几个女人?”

    “我泡女人的本事,你是看不出来的,看出来也学不到。”

    “你怎么什么都懂?”我不禁又问,倒真是起了好奇心。

    他学历不高,正在司法电大里混专科。但我想,有的人,不见得要有什么文凭,他们天生就是用来对某些事物发表一通看法的。他回答说:“看书多了,自然而然就这样。”

    “你说你的书多,拿过来,推荐我两本看看!”

    “眼下还不是时候。”他环顾了屋子,都是单身宿舍,我这间跟他那间一样小。他说:“现在不行,这地方不够摆。”

    有的夜晚他不在,我照常跟伍能升混。我俩毕竟是老搭档。伍能升对符启明有看法,他说:“我一眼看出来,这小子就是混混,就爱噘起嘴巴放狗屁!”

    “何以见……怎么了?”

    伍能升不屑地说:“他的字也写得并不好,敢拿出来丢人现眼,骗骗邱老板、骗骗你们还行。”伍能升的父亲是佴城书协的一个理事,城南很多牌匾都由他题写。伍能升死活不肯练毛笔字,但自小在那种家庭里长大,鉴识字的好坏的能力总归比一般人强。

    伍能升跟我提到这点,不足以说明符启明就是混子,或者爱放狗屁。相反,符启明对这些有着清醒的认识。比如写字的事,他之前就跟我说过,自己那几笔纯粹是在糊弄人。但现在,人那么好糊弄,不糊弄几个,多可惜啊。他还说:“我这几年才练,缺童子功,入不了门,但看得出好坏。以前老说什么书画是文人的雅好,其实依我看,现在书画倒是最庸俗的事情。大家看不出好坏,只认名气,有机会就去要,跟讨钱差不多。反过来,这又造就了很多混子自我炒作,糊弄别人。”

    伍能升的话我随意听听,我对他多少有点看不起。他要在我面前贬损符启明,我也不去驳他,心里暗想,就你这货,还敢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伍能升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好几次考编制没考上,现在挨过了年龄,看样子只能一直当辅警。当辅警也不是丑事,但他竟然不敢去踩点抓人。伍能升刚到所里,也曾加入行动队伍,去抓捕现场找找刺激,但缩头缩脑跟在最后头,随时打算掉头往后跑。多有几次,大家都看出来他什么心思,骂他,“就你聪明,我们抓人,你他妈这叫捡干鱼!”再以后,没人理他了。但不干活也不行,后来我来到所里,他主动跟我勾搭上。收入多少他不是很在乎,能够一起出勤,他就不算吃空饷。摊上这么个搭档,我们也干不下重活,常去猴托一带抓抓私家车上搞车震的狗男女,十有八九都是偷情;偶尔抓着两口子也不用道歉,骂一句,扯了证还搞什么车震?时髦啊?遇到反抗,我对付男的,他擒女的,还是不成问题。在女人面前,他不会显得太弱,要是扭打起来,黑虎掏心猴子偷桃之类的招式,他使出来一板一眼。

    刘所器重符启明,像要把他当师爷用。符启明的确也比一般人多长个心眼。比如,有一段时间,刘所到了吃饭点懒得回家,老是在所里的食堂里吃。食堂小马见刘所光顾,那几天菜都炒得格外卖力,以前豆腐里掺几片肉,现在肉里点缀几块豆腐。刘所夹在我们堆里一起吃,我们客气地跟他打个招呼,自顾去吃。符启明偏就晓得知冷知暖问一句:“刘所,最近怎么老在这里吃啊,这里的东西能跟家里的比吗?”

    刘所侧头看看符启明,似乎觉得这小子开窍。“是有烦心事咧。哦对,吃过饭,你到我办公室里坐坐。”

    刘所家里出了些状况,事不大,但磨人,搞得他有家不想回。“我算是明白了,大禹为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妈肯定天天弄苋菜,吃坏了胃口。”说起家里的变故,刘所只能嘿嘿地笑。他母亲七十多岁,一辈子勤快惯了,每天必须去菜场逛一圈。最近,他母亲天天都买同样一个菜,毛豆。一开始只是一小碗,后来非但天天买,而且越买越多,现在每天要弄两海碗,堆得起尖。刘所苦着脸说:“我天天都跟她说,买点别的菜咯。一连吃了这么多天,我看到桌上堆的两座绿坟,心里就发毛咧。但转天,她照样买毛豆,越买越多。你帮我分析分析,这怎么回事?”

    符启明略一沉思,就问:“你家老太太冬天是不是要熏腊肉?还有,最近毛豆是不是一直在垮价?”

    刘所说熏腊肉不假,老太太年年都要熏半扇肥猪,而晒干的毛豆荚是必不可少的熏料。至于毛豆是不是在垮价,刘所也搞不明白,把会计杨亚琼叫来一问,是这么回事,不但垮价,而且可以说是跳水。再不跳水,过一阵毛豆就发育成黄豆了。毛豆可以带荚称重,黄豆就只能剥出净卖,菜贩再怎么跳水也要赶紧卖掉。

    “……这就对了。股票是买涨不买跌,你家老太太反着来。她看见毛豆昨天卖三块,今天垮到两块,心子就疼,昨天买贵了。怎么办呢?她就发狠地买,昨天买一斤今天买两斤,扯平一下,每斤合着两块三,老太太这才稍稍安心。过了两天再去看,毛豆垮到一块钱一斤。得了?赶紧再多买几斤。”符启明总结地说,“这是老人常见的一种心态,他们倒不是觉得便宜就多买,而是要把以前花的冤枉钱找回来。”

    刘所恍然大悟,“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这其实和你自己有关。她端上来一海碗,你是个孝子,不好意思扫老太太的兴,她做得多,你就拼命吃,老太太还以为你喜欢吃……刘所,我直言不讳啊,所里的人都发现了的,最近半个月,你老人家放屁突然比以前多,多得多。”

    “你们背后都破我的案了?”

    “这么重要的线索都发现不了,还出去破什么案啊?”

    “倒也是,”刘所竟然承认,“毛豆吃得多,放屁都是一股绿烟。”

    符启明说话有他的分寸,换一个人当着面说刘所爱放屁,肯定自找苦吃。他又说:“这事要解决也不难。老太太再弄这两样菜,你就和嫂子、你儿子打好商量,一口都不吃,任那菜臭馊,倒掉。至于熏腊肉嘛,你就跟老太太说,隔一个月出黄豆时,到乡下收一车干豆荚,要多少有多少。不就是烧火的东西嘛,何必为了烧几把火,就逼得全家人放屁?”

    “嗯,不能为了烧火就弄得全家放屁,说得好!”

    刘所将信将疑,回去试了两天,果然就把问题解决了。老太太倒了几盆煮毛豆,终于痛下决心,把买菜的权力下放给儿媳妇。

    解决了刘所放屁的问题以后,符启明在所里的知名度进一步提高,所里人碰到有烦心事,就来找符启明说一说,求他指点迷津。光哥在符启明面前,不再像当初那么阴阳怪气。他打算离婚,因为外面又认识了一个女人。他觉得这辈子碰上了爱情,与这爱情相比,当初结婚便是最愚蠢的决定。那天下了班,光哥这铁公鸡一定要拽着符启明找一家馆子吃饭。我正好和符启明走在一块,他就跟光哥说,要去一起去。光哥脸上挤出难色,仿佛有些话不便于让我听到。

    “不要摆出这个样子嘛,你外面偷人、想要离婚的事,还有哪个不知道?要想解决问题,就摆到桌面上,集思广益。”

    “丁狗子哪晓得这些事?他都没结婚。”

    “那你另请贤能,我也没结婚。”

    “呃……那走吧。”光哥晃了晃车钥匙。

    找定饭馆子点了几个菜后,光哥急着要通报情况。符启明手一摇:“不急,吃了再说嘛。你那点破事,办法总是有的。一千个难题,总有一千零一个解决办法。”

    “名人名言?谁说的?”

    “阿凡提。认得不?”

    光哥用力点着头,符启明打着响榧子,叫服务员妹子上几瓶冰啤酒。妹子问上几瓶,光哥晃起两枚指头说:“我不喝酒的,两瓶。”

    “两瓶够个屁。来一件,喝不完可以退。”

    一个捆皮裙的伙计用塑料箱扛来一件冰啤,符启明转眼就放空了两瓶。光哥脸色稀烂,符启明安慰地说:“这啤酒不错,等我喝够了,保证给你两个方案,任你选,都管用。”我俩埋头喝了五六瓶,光哥看着心疼,一咬牙,也喝下一瓶。菜还没夹几筷子,一件酒搞完了。符启明放任自己响亮地打了几个嗝,这才说:“好的,你自己先选一选,离婚这事,你是想用农村人的办法,还是城里人的办法?”

    “两个都说一说,我好有个选择嘛。”既然符启明说了有两个办法,光哥要是只听来一个,肯定觉得亏了血本。

    “听好了!我的办法保证都是简单易行。先说乡里人的办法:你回去就打你老婆,天天打,见一次打一次,打得她怕你,主动求着跟你离婚。”

    光哥说:“你真是开心,我要敢动手打她,何必找你讨主意?”

    我也听所里兄弟说过,光哥老婆庞姐练过武术。别看身体胖大,庞姐找一棵锄柄粗的树,双手握紧了,暴喝一声“起”,就能够玩“扯旗”,扯得硕大身板横在半空随风招展。要是哪个教练有眼光,帮庞姐搞一通系统训练,以后代表国家去摘金夺银,也不是不可能。

    符启明龇牙一乐,又说:“不急,不是还有城里人的办法嘛。更简单了,你马上从家里搬出来,住到你新搞的那女人家里去,抢先一手,把下一招推给你老婆。这叫占有心理优势,把问题推给对方。”

    光哥不胜酒力,一瓶啤酒就搞得他有点呆。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怯怯地说:“这个,这不就是净身出户嘛!”

    “谁敢净你身了?净你身了,后面这个女人也不要你啊。”

    “我十来年攒的钱,都扔在那套房子了。我这一走……”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房子还不是转到你儿子名下?现在不转,迟早也是遗产,有什么区别?你脑子卤熟了?”符启明脸上高高挂起仁至义尽的表情,说,“光哥啊光哥,要是你既想离掉婚,又想让你老婆净身出户,那我就实在没办法了。早知道你是完美主义者,我今天就不敢来喝你的酒。”

    符启明支给我一个眼神,我俩起身就走,把光哥扔在桌前继续发呆。

    5白骨成精

    电话响了,符启明坐得近,他顺手接。他和对方说了几句,眼神就很兴奋,用笔在纸上记下地址和联系电话。放下电话,他大声地跟值班室别的人嚷嚷:“有情况,大情况!猴托那里挖出白骨,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两三个人。”

    “怎么啦?”老彭故作懵懂状。

    “还能怎么啦,大案子。几个人的骨头都堆在一起,搞不好是灭门案。”

    “怎么灭的门?”

    “我怎么知道?去查一查嘛。”

    别的兄弟一齐呵呵哈哈笑起来。小个子马凯提醒他:“符哥,你想想,挖出来都是白骨了,人死了多久?搞不好,是八年抗战时死掉的人,也说不定。”

    “八年抗战?那也赶紧去看看。这叫什么?叫万人坑,叫侵华铁证!一旦能发现新的铁证,上头十二分重视。这事搞好了,比办一件命案更抢功。”

    别的人越发笑得开心,符启明竟还没有省悟过来。他比一般人聪明,但一般的人都聪明的地方,他又会显得呆。再说,他毕竟刚来,好多的事情摸不清楚。

    干警陈二说:“你搞昏头了吧?日本人只打到常德,在芷江投的降,没搞到我们这边。”

    “日本人也派的有特工队、突击队,跑到佴城这边,被发现了,于是他们就杀人……”

    听了他这番话,别的人还能怎样?只好捧着肚皮笑到打哆嗦。

    过不久去了他家,从他父亲嘴里听来一些事情,才使我释然。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有这毛病,先是崇拜爱因斯坦爱迪生,一心想搞出个发明,在全国获奖。鼓捣了一两年,发明出来的物件拿来用一用,总是让简单的事情变得相当复杂。譬如,他做出来的捕鼠器有二十几道机关,机关太多触发的势能就要够大,一条老鼠不够一二十斤,就没法触发。他还发明了一种光诱触发爆竹,夜晚,当蟑螂、飞蛾、檐鼠(蝙蝠)等小东西撞上了,这玩意儿就会爆响,将小东西炸成齑粉。当时他从小人书里看到的,檐鼠这东西会吸食人血,吸脑髓。没看小人书他倒也不怕,看了以后,晚上睡觉就睡得不好。这东西发明出来,试一试,果真爆死了两只檐鼠。他父亲赶紧制止:“你妈有神经官能症,晚上猫一叫她都整晚不睡,你要把她弄死啊?”发明难搞,他也迅速地转移阵地,崇拜起了哥伦布和牛顿,想有了不起的发现。那时候,他捡到一些奇怪的石头,就拿去问自然老师是不是陨石,在岩场里拣到一些有纹路的页岩片子,就拿去问是不是化石。自然老师说这块不是,那块也不是。他被这回答搞得不耐烦了,喝问:“你他妈到底懂是不懂?”自然老师不是班主任,破天荒到他家家访,其实是告状。他父亲只好将他打一顿,并把他拣来的一箱石疙瘩宝贝扔进河里。那以后,他开始看武侠,想学功夫报复自然老师,但看了古龙全集以后,他竟然对破案有了浓厚兴趣。

    时隔多年,他内心深处仍有一鸣惊人的愿望。

    他闹笑话的那天晚上,廊上没了动静。我拍开他的门,见他脸上仍是沮丧的模样。坐下来,他问我猴托的那堆白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骨的事情,所里个个都知道。这个地方,你不熟悉,我还是跟你多讲一讲。”

    “你也才来了两年,熟悉得很?”

    我在洛井派出所只混了两年,来城南可远不止两年。我十二岁离开县城来读佴城一中,一中位于城南,一读六年。高中毕业后,我回县城混了一年预备役,却没当上兵,又进到警校读书。也许是读预备役那年看破案小说看傻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理想是当刑警,哲瑞·雷恩般地破开重重疑案。警校出来,父亲帮我联系县公安局。我不想待在县城,找关系来洛井派出所当辅警。我到派出所时,佴城刚启动开发城南的计划。以前,城南多是菜地农田以及坡度平缓的小山,现在全都变成了工地,挖掘机每天做着移高填低的事情。城南几条主街搭积木一般建了起来,新城轮廓已隐约可见,发廊和娱乐城正朝这几条街麇集蚁聚。

    这两年来,工地上的工人挖地基和桩洞时,也顺便挖出几堆白骨。他们打电话报案,我们出警,或者因为年代久远,或者因为根本无法确认身份,大都立不了案。

    去年,市政府认为城南开发的速度达不到预想,遂有了个重要决定,打算把市政府迁往城南。这给城南开发注入一针强心剂,观望的开发商们将因为这个消息而趋之若鹜。市政府将新址选在七号桥过去那片缓坡,据说是城南最老的一块坟地,有大风水。基建的范围圈定,那里面的“住户”率先遭到强迁。动土那天,全所的工作人员都去治安维稳,以防不测。我们把该有的装备(我们辅警也就一根警棍)都带上,开赴现场。当天,现场的情况相当的良好,没有活人赖死赖活地阻止动土;而那些死人里头更是冒不出钉子户。他们也要顾全大局,为佴城新的市政府腾地方。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现场也有附近不少老百姓围观,他们温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闹事的企图。有人认领的老坟被小心翼翼地挖开,请来道士收捡骨殖。这片坟地起码有两百年历史了,在公布期内无人认领的老坟为数也不少,既然无人认领,就区别对待,用抓斗车刨,埋得浅的基本上一刨一个,刨地瓜似的。偌大一片老坟地被刨了个底朝天。挖出的骨头或者择地再葬,或者回炉炼成灰,装进匣子放到家中祭台上。

    回炉也是要钱的,火葬场那边要焚化费,民政局拖着不拨款。那次动土迁坟以后,有一堆骨头在我们所里一个车库堆了两个多月。所里有几个兄弟闲得无聊,还进到车库拣了几个“长得好”的颅骨拿回家去当摆设,棒骨、瓢骨、铲骨当然就没人要了。后来刘所发话,那堆骨头,摆到车库等他们还魂啊?赶快请个人把骨头都埋掉!

    符启明听我说完那堆骨头的事,苦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你是刚来不知道。我也没想到,猴托那地方也有人在搞开发,开发商手脚真是太快了。”

    “那当然,政府都往这边迁了嘛,手脚慢一点的哪还能捡到便宜。”他又说,“要是我们当所长,就有人往我们手里一把一把塞钱了。”

    我不由得喷笑起来。我再怎么大胆,也只想混个正式编制,但他已经想要取代刘所,狼子野心,太憋不住了啊。我劝他:“也不要太急啊,我们所的编制并不太多。”

    “唉,只能排着队等……你还排在我前面哩。”

    符启明是个好面子的人,白骨的事情让他感到丢脸。隔不多久出一件事,让我觉得他是个有福之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又一堆白骨,仿佛是为着符启明而出现的。那天我在备勤室里睡得舒服,派出所门外忽然车声大作,接着是纷杂的人声。所里几辆车悉数出动。刘所脸色出土文物般地严峻、凝重。我也被叫上了车。上车以后,我发现符启明不在,赶紧给他发了短信。他交代过我,一有案子马上通知他,他要尽量争取机会,不能错过案发现场。看样子是有命案,市局刑侦队老梁也来了。他是从我们所出去的,半道出家,现在成了尸检专家,回到洛井便有一股衣锦荣归的架势。

    车队来到郊区的一户农家院落。院子很大。这一带的院落,经常是把自家住房和几畦菜地一起圈起来。独居的老女人已被控制。邢副所从一辆车里拽出几把大铁锹,指派几个人在这个院里挖土。有人报案,这家院子的菜地里埋的有死人。

    我刚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就被叫进去挖土,分派到中间那畦菜地。我挖个坑,落下来的雨很快在坑里积了起来。我知道这个地方挖出死人的几率很小,那死人十有八九会被埋在墙根一带。我想象着死人被挖出来,面相狰狞,但报案的说那人是四年前被杀的,埋在地下,是不是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车上有四把锹,所以第一拨是四个人在院子里挖土。旁边的群众被惊动了,先是有两个老汉冒着雨骑上墙头往里边看。其中一个老汉问,你们在挖什么呢?没人回答,他就跳进来自己看。老彭把老汉重新撵回墙上,禁不住老汉反复询问,回答说:“金子!”

    两个老汉跳下墙走掉了,老彭都奇怪,难道一说金子还吓着人了?过不了一会儿,墙头像发春笋似的,冒出来好多人,老的小的都有。邢副所只得批评老彭:“这种时候,以后再乱开玩笑,小心老子……”

    “毙了都活该!”老彭自己接嘴。

    墙上围观的群众好半天没看到宝物出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他们大都知道这家的情况,聊得没多久,马上想到这家的男人失踪四年了,莫不是被谁杀了埋在自家院里?有个小孩从墙上掉下来,掉在一堆泥巴上,哇哇地哭,墙上众人一顿哄笑。符启明刚刚赶到院内,走过去把小孩抱在怀里,哄了几下。符启明把小孩抛给墙上的汉子。汉子们问符启明,是不是这里面埋的有死人?

    “你们说呢?”

    “肯定有!”几个声音响亮地应和着。

    “知道埋在哪一块?”

    “那怎么知道?老魏又不是我杀的。”

    院子里的泥地被翻开了有四分之三,还是找不见死人。老女人被关在车上,当即进行讯问。她只晓得哭,什么也不肯说。她很老了,一边哭一边向四周投去孤独无助的眼神。这女人长着标准的大妈相,很慈祥,难道也会杀人?我难以想象她杀人的情景,那就像我妈杀我一样不可能。

    刘所叫我们四个人休息一下。他不停地抽烟,思考着问题。雨停了,所长叫人继续挖土,这就是他冥思苦想后找到的办法。我们这一拨休息后,剩下的就凑不够四个了。

    符启明这时接过一把铲子,在我挖的那个坑不远的地方几锹就铲出了白骨。其他几个人放弃自己挖的坑,不知不觉聚了过去,一齐跟着符启明挖,把这个坑的宽度扩大,加深。符启明时不时嘀咕几句,在指挥别的人。

    老彭不耐烦地说:“鬼喊鬼叫什么,你以为你是领导?”

    刘所长就走过去冲老彭说:“听他的!”

    挖出大的骨架以后,符启明仔细地点点数,汇报说:“刘所,还缺十几块骨头。”

    刘所进一步确定:“到底十几块?”

    “唔……大概是十来块,哪能这么准确?人是被敲死的,有的骨头裂成了两块。”

    “哦,你记得住人身体一共有多少块骨头?”刘所来了兴趣。

    “成年人都是204块。”

    邢副所说:“不对吧,我以前学解剖学,记得书上说是206块。”

    “是204块。206是国际标准答案,以欧美人为标本,但中国和日本人少了两块——第五趾趾骨,我们只有两节,欧洲人有三节。”

    他答得很肯定,就像回答他的名字。邢副所知道这不会错的,只得喃喃地说:“日怪,原来我们少了两块骨头。要是中国人娶个欧洲人,生下来的小孩,会有多少块骨头?205?”

    “刚生下的小孩并没有区别,哪国的都一样,有218块!”

    刘所说:“少扯白,继续给我找骨头!”

    刘所就指派我们几个在泥巴里面翻找零碎的骨头。陆陆续续找到十来块骨头,这时天差不多黑了,剩下是尸检员老梁的事情。临走时,刘所特意走到符启明面前,先在他肩上器重地拍一掌,然后夸奖说:“你小子真是,你真是……白骨精啊!”刘所夸人也别出心裁,这以后,“白骨精”代替了“鬼才”,成为符启明好长一段时间内甩不掉的绰号。

    这天拖到了下班时间,按规矩,所里包一顿晚饭。人很多,挤挤挨挨足有两桌。上了鸭肉,重辣。我一直在想着刚才那老女人的眼神。她确实杀了人,她男人,骨头被挖出来以后她就承认了。我想象着她杀人的样子,手起刀落万分麻利,虽然麻利手劲不够,又用榔头砸……脑袋里进行着现场还原,胃口也就没了。

    老梁挤进了我们这桌,他现在是市局的,屁股一坐下去他把一桌别的人睨了一眼,说:“你们所里招的辅警真是多,刘所挺能抓收入的。市局正规多了。”他是搞尸检的,搛菜时想到的也是“部位”,专拣鸭头、鸭翅、鸭脚下筷。忽然,他又搛出一块肉,问:“你们看这是哪个部位?”有人鉴定一番,说是鸭翘(鸭屁股),又有人说不是。老梁把嘴巴撇了撇,竟然将那块肉扔回锅里。他又说,“唔,搞我们这行工作,有些部位是不吃的。”

    符启明说:“是人都喜欢吃脚掌和鸭翅,没人喜欢吃屁股,不管是干什么工作。”

    众人哄笑。老梁白了符启明一眼,扒几口饭就走了。符启明把他用过的碗取来当烟灰缸。

    这件白骨案,当天晚上我们才知道来龙去脉。老头被老女人以及女儿合谋杀了,因为有癫痫症,讨人嫌。女儿此后嫁了人,婚后夫妻感情甚笃,无所不言。有天,她心眼子一时不开窍,竟跟老公说出杀人的事。“……你不会告诉别人吧?”说出来女人又后悔了,迷惘地看着男人。当时,那男人势必说:“怎么会呢?你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不能不信我。”

    有天她老公想甩她了,就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揭发她们娘俩。如果有记者采访她老公为什么报案,他肯定蛮委屈:“你们说说,我怎么能和一个亲手杀了父亲的女人一起过日子?”

    这件事提醒我:世间最亲密的,只有和你一起杀人的那个人。我觉得我悟出了一个可列入名人名言的道理,想记下来,到身上去摸纸笔。身上无纸笔,我的手摸到了裤腰上。那里也没有别着手枪,只有一截警棍,形状酷似发育不良的线茄。

    6跑不脱

    “那天,你到底是怎么测出死人埋的位置?”

    之前我也问他两次,他总是含糊其辞应付过去。这次,他依旧喷笑着说:“不行,就这个不能随便说给你听。是我积十几年的功力,随口说出来,你也理解不了。”

    “不肯说就不说好了,别说是为我好。”

    “我这一手功夫,是要拜师的,不拜师,学也学不进去。”他居然认真起来。

    “拜师就拜师好啦,只要你愿意教,我现在就拜你为师。”在我看来,符启明或者师傅都只是一个代号。他见我回应得痛快,便又虚晃一枪,“我只比你大两三岁,还没结婚呢,二十几岁就德高望重,德艺双馨,肯定是要折寿的哟。等我把你师母先搞定,然后你再请一桌酒行个拜师礼。三拜九叩那一套就免了,你给师傅师母敬茶就行了。”

    “师母也不能太年轻,不一定要漂亮,但要长得慈祥,要不然真叫不出口。”

    他打了个响榧子说:“那好办,我马上给你找个师母,到时你把关。”

    这一带尽是工地,白天热火朝天,入夜就一片一片地隐入幽暗之中。偶尔有几爿亮灯区域,多是临时搭起的夜市摊,这种摊上吃喝多是民工,花很少几个钱买下酒菜,大口大口吞服散装白酒。符启明和我拣一个位置坐下,叫老板烤两手羊肉串,还点了几瓶冰啤酒。

    “还少了些什么?”他擦着嘴角的羊油,环顾四周,然后问我。我看看烤架上嗞嗞沥油的羊肉串、大盘的炒螺以及散放开的酒瓶,说我俩吃完肯定撑。

    “忘了?还少一个师母,对不?”

    “这么快就搞到了?”

    “不信是吧?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我还是你师傅。”他说着掏出手机打电话。

    我告诫说:“宁缺毋滥啊!”

    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手打出个V字。转瞬间,一对姊妹花搭一辆黑摩赶过来,准确地找到我们这个摊位,摆出“双飞燕”的姿势同时骗腿儿下车,朝我俩走来。走前面那妹子我认得,不正是那晚被符启明只手活擒的小苏吗?苏妹子拽着塑胶椅子挨紧了符启明坐下,两人互相觑一眼,既非深情凝视,也不是生意宾主间的敷衍。她说:“亲爱的。”他也说:“哎,亲爱的。”我只能感叹,这三个字,有的人说得金玉其声,有的人说得像是随地吐痰。

    “这是我兄弟。”符启明指了指我。苏妹子朝我颔首示意,然后跟另一个妹子说:“你,坐到他那边去。”那妹子胖乎乎,走起路来浑身肉颤,挨我坐下,我礼节性地问她叫什么名。

    “大哥,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管我叫什么?”她一边回答一边还往两个塑料杯子里倒啤酒,咣唧一口喝完。我当然也不好意思小口小口地咂。

    “花花,你别搞怪。这是符大哥的朋友,你对人家好点,不要把你那副死样子随时摆出来。”苏妹子颇有几分威严,说不定在她那条道上,她的辈分还不低。

    这妹子嘟囔着:“我怎么死样子啦?”

    “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在破罐破摔,还不是死样子?”

    我身边这妹子噢的一声接受了批评,然后柔声对我说:“我叫花花。”

    “我知道的。”

    “咦,你怎么知道?”花花眼珠子倏忽一亮。

    花花问她名字好不好听,我当然说好。她喷笑着骂我虚伪,又要我再喝一杯。和她们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严重缺乏和异性交往的经验。符启明像是变了一个人,生动起来。我曾经熟悉的那个诲人不倦的符启明已经消失,现在的他像那些游走乡间的木匠,善于把每句话都往裤裆里面扯,又不让人抓住把柄。苏妹子和花花平均每分钟要被符启明搞笑两次,几瓶啤酒下肚,她们一笑就捧肚皮,不知道是笑疼了还是尿憋。

    喝了一阵,妹子搭了黑摩回店子,我俩走回派出所。我说:“怎么和她搞上了?你就算是需要女人,也多少要挑一挑吧。说老实话,我还以为你会是个蛮挑剔的人。”要是不喝酒,我不会给他提建议。我都要拜他为师了,以后只有他给我提建议的份。

    “哪是我去搞她?她打来电话,哪能不接。她邀我出去走走,哪能扫她兴?”符启明向夜色中隆重地喷一个酒嗝,又说,“苏妹子怎么了?倡优皂吏,我们都是一伙的,天生绝配。”

    “符兄,不该问也问一句……”

    “直说!”

    “你是不是把她睡了?”

    “你自己侦破吧,我会尽量配合的。”他得意地一笑。

    符启明在所里住不惯,打算搬出去另租一套房子。他跟我说,单身宿舍太小,摆放得下他的人,但放不下他的书。这个理由我听着蹊跷,估计真正的原因和女人有关。城南开发已经上了轨道,外来人渐增,城区的出租房价格这一年里打了个滚。符启明觉得不划算,有空时就借马凯或是老彭的摩托车,往和城南毗邻的那些乡村里穿梭。有天一早,他骑摩托回所里,专门跑到我房间告诉我,终于找到房子了。“……是平房,三间瓦屋。前面有个带门的院子,院里有两畦菜地。后面还有老大一个猪圈。我的个天,整个院子统共才一百块钱一个月,水电另算。”他满脸兴奋,像哥伦布一脚踏上美洲却以为到了传说中的印度。

    “是个庄园啊,你可以把苏妹子和花花一同搞进来,一妻一妾。”

    “哟,你看,才碰一面,你就把花花记得这么牢。你也过来住,我们各占一间厢屋,你家花花搞不好是个喂猪能手。我会杀猪的,杀猪很过瘾啊,好久没杀了。我们都搬进去住。要是高兴了,我们就喂几头肥猪,想吃肉了就摸一个猪崽杀掉下酒。”

    我扑哧地笑了,脑里浮现他描述的那种生活:屋里有很多书,屋后有很多猪,想看书就看书,想杀猪就杀猪……这么惬意的生活,真还没几个人过得上。我问他:“符家庄园在哪个地方?”

    “那地方名字挺怪,叫‘跑不脱’。”

    “跑不脱啊,怪不得……”

    “怎么怪不得?”

    那地方我去过。城南周边的乡村发案,也常常是由我们出警。那个地方我只去了一次,这地名着实古怪,忘也忘不掉。那次我和陈二出的警,一个老农种的半亩南瓜一夜被偷了个精光,哭着要我们帮他找回来,找不回来就死给我们看。南瓜一时找不到,找到了也喊不应,哪家种出来的南瓜长得都不像人。陈二掏了二十块递钱给老农,我一咬牙也掏十块,钱虽然不多,按时价也能买十只南瓜。要走,村长死活拽着我们吃饭,他让老婆炖一只老母鸡,翘起拇指夸我们是好人。酒喝了数杯,村长醉眼惺忪地说,以前他以为警察都是黑狗皮,现在看来不是,还是社会主义好。

    席间,村长还告诉我,“跑不脱”这地名产生的时间不长。三十年前的事。那一带当时正修着马路,春末夏初下起大雨,路边坡地时常有泥石流。一次,泥石流眼看着要暴发,要从山上滚下来了,山下马路却有四个扳罾客穿着蓑衣路过,打算趁这暴雨多搞几罾鱼。隔河的修路工人眼见山上往下泻泥石流,一齐扯着嗓子叫扳罾客赶紧跑。那几个人听见喊叫,撒腿就跑。路很泥泞,他们要和泥石流抢速度,和死亡赛跑。那天,其中有三个跑赢了,另外一个跑得慢。这边的人隔河看着那个衰鬼边跑边被泥浆裹住,先是脚,接着是腰身和手,最后是那只长脑袋。“我们村好多人都看着那扳罾客一点点死掉,泥浆在他脸上,结成一个面具壳,吓得死人。”村长当时也在场,说到那一幕,他脸上泛起一丝寒意。

    我跟符启明说:“跑不脱那地方有名的凶险,怎么想去那里住?”

    “凶险?不就是死了人嘛。幸好取了这么个吓人的地名,搞得那一带的农民房基本租不出去。要不然,哪会让我捡这个便宜?”

    “你租这么大的房子搞什么?”

    “我一直想要有个工作室,用来看书。”他睃我一眼,又说,“工作室。每个人都应该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在里面干任何想干的事情。”

    过了午,他又用那辆借来的摩托带我去跑不脱看看他租来的那套房子。他邀我的时候,脸上有炫耀的神情。我那天轮休,跨上他的摩托跟他走。车子驶离柏油路,在杂草丛生的土路上又走了一段,才看见他租下的那个院子。到了院门口,周围荒草堵门,鸣虫的声音扯成一片一片,听着强盛,其实是无限衰败的调子。我问他晚上一个人睡这里怕不怕。

    “怕什么怕?我是道士命,就怕鬼神不来找我。”他笑着说,“知道吗,昨晚整晚我都很兴奋,就等着有狐狸精来勾引我。”

    “等来了吗?”

    “也差不多了。”

    “要是等来的不是精,是一只鬼呢?”

    “知道吗?《聊斋》里面狐狸精往往有狐臭,不一定漂亮,但鬼一般都漂亮,因为她们会画皮,画成周迅,画成章子怡,画坏了也不比莫文蔚差吧?只是,女鬼好坏各半,喜欢喝人血。和女鬼一块儿睡,半夜她口渴了,你给她水她嫌寡淡没味,不喝,可口可乐也不对味,要从你身上喝200CC,你怎么办?你不给她怪你不够爱她,你心一软亮出动脉血管任她喝,一身的血又够她喝几回?”

    “那见了女鬼,你上呢还是不上?”

    “我是道士命嘛,不怕鬼上门,就怕鬼不够风华绝代。”他伸手去拉院门,又说,“所以请你过来一起住,我和女鬼搞搞对象,她口渴了我叫她往你那边爬。”

    院门开了,风挟着一股霉味往我脸上扑。他打开房门,我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吱嘎声。

    我问他:“你搬到这里住,是想找个妹子同居吧?”

    “天哪,你就这么看我?”

    “当然,要不是想找个妹子同居,何必到外面找房子?”

    我明知他和苏妹子都不是坐怀不乱的人,但此时,他却费力地予以澄清:“我都说了好多遍,租大一点的地方,是我书多。你想想,要是为了泡妹子,我何必费这么大的手脚?这里其实不方便,妹子敢跟你往这鬼地方来?”

    那倒也是,要是哄个妹子带往这里,走到半路,妹子心里一准发毛。上床事小,要是这男人像“开膛手杰克”一样,有分尸癖,如何得了?妹子晚上来这里,遇到凶险事,真是跑也跑不脱啊。

    7道士命

    我俩准备回所,摩托轧上柏油路面,和一辆黑色奥迪擦肩而过。我听见有人喊我,扭头看看,奥迪里面钻出一个衣服挺括,但脸皮极皱的老头,正冲我打招呼。

    他给我俩掏烟,问我:“你不认得我了?”

    “哪能不认得你?我在你家里吃过鸡。”跑不脱这个地方,我就认得村长一个老头。其实我不大确定,那年见到村长时,他穿着洗黄的解放鞋,随时圪蹴在地上抽自卷的大炮筒子。眼前这个老头一双尖头皮鞋,抽烟用上了牙白色的烟嘴,杜月笙常用的那款。

    “我可忘不了你,你和陈警察,都是好警察……村里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这个朋友租房子租到你们村里。”

    “租谁的?”

    符启明告诉他:“龚楚良租给我的。”

    “哦,是不是臭水塘后面那幢平房?好久都没人住了,对不?”他指了一个方位,我俩都点点头。路拐了一下,看不见那院子,但方位指得准确。那一片也就那一个院子。

    老村长面色变得沉重,告诉我们:“这个龚楚良,他是害人。知道吗,那是他哥哥嫂嫂的房子,不是他的。他哥哥嫂嫂全都死在里面了。都是暴死,犯什么病一直没查出来。”

    “哦?人死了有多久?”符启明却不以为然。

    “死得有……”老村长很认真,掐着手指说,“七八年了吧。”

    符启明说:“七八年了,没事。我是个道士命,一点点凶煞还是镇得住。要不,我叫我爸来做一场。”

    “哦,你爸是道士?功力怎么样?”

    “怎么了?”

    “要是功力了得,以后我们跑不脱的事情都可以放给他做。我们村的道士不行,给小孩祛惊都搞不好。这算得哪门子道士?”老村长脸上现出不满。

    符启明说:“那你放心好了,祛惊我就搞得来。我父亲可是真道士,只是这里离得太远,我父亲过来做道场,挺麻烦的。”

    老村长说:“我正愁这个事。你看,一个村子没一个像样的道士,算哪回事?只要你家老头做得好道场,路费和酬劳你不要担心。现在我们跑不脱日子好过了。我们这里有矿!”

    老村长和符启明简直相见恨晚,他俩扯得热乎,把我扔在一边。看样子,就这一会儿工夫,符启明给他父亲拉得一单不小的生意。跑不脱有矿,我估计老村长的职权发挥了作用,他儿子肯定搞得好矿洞,他一家人锄头一扔,皮包一夹,农民就变成了老板。

    次日,符启明要我帮他借辆车,到葫芦嘴镇拉他的行李。我去找伍能升帮忙,不但借车也借人。这一阵,我是对伍能升有点冷落,本以为他会借机给我脸色,没想他答应得相当爽快。伍能升开来一辆白色皮卡,送符启明回葫芦嘴镇取东西,我当然也奉陪。

    他父亲在镇子上开店赚钱,兼着做道士,专职做道士糊不了嘴的。他一家人都很热情,据说这也是“道士命”的特征之一,必须与人自来熟。进到他家第一件事,我要看看他的书房。符启明的书倒真的摆满一间房,虽多,但残破的、受潮的、有霉斑的少说占去大半,数不清的报纸、杂志及纸片打着捆堆放。

    原本打算取了行李和书就回来,但老符拉开留客的架势,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还有酒。一看就知道,当天走不了。老符当然也是能说会道,在他看来符启明确实捡了他的骨血,是条道士命。依老符说来,符启明也是从小就不晓得攒劲,由着性子乱搞,好在脑子管用,成绩还不错。符启明读到初中毕业,想考中专,当时考中专不比考大学容易,进去了,两三年出来就有工作,乡下小孩都想早点工作。他考收分最高的中专,四川的一家航校,据说毕业出来可以当飞行员,有机会还能开航天飞机。他个头也就一米七左右,真去了航校,能赶上神五上天那一拨航天员选拔。如果这样,搞不好后来出名的就不是葫芦岛的杨利伟,而是葫芦嘴的符启明。那一年符启明没考上航校。本来也打算认命了,但听说市里有个领导家的小孩考上了航校。符启明就不甘心,他认定那小衙内考分没自己高,便去市政府告状,要求有关部门追查此事。他往很多单位的报箱里投递了油印的请愿书,在上面赌咒发愿:要是那小孩比自己分高,他就认诽谤罪把牢底坐穿;要是分数高过那小孩,要求航校补录自己就读。每一份请愿书下面都有一枚血手印。

    “油印有五六百份,全是用自己的血去摁指纹,肯定失血过多。用的是猪血,我到我舅家里舀了半碗。”老符说到这里,符启明就乐呵呵地补充。

    当年,他使尽浑身解数想改变命运,但没人理他。十五岁的符启明,脖子上挂着几尺长的木牌,木牌上写满冤情,天天站在市政府前面影响市容。如能见到市长,他就拼命去扯他裤腿,一次一次被架开也毫不气馁,怕死不是共产党,气馁不当上访户。多有几次,市长见到符启明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又不好当着路人的面,赐这小孩一顿饱揍。按谁的管片谁负责的原则,市政府通知葫芦嘴派出所来人将符启明弄回家。

    其实市政府也是了解了情况,中专是外省的学校,招生已结束,再塞一个人进去不容易。鉴于符启明成绩很好,属可造之才,市一中,也就是我读过的那学校同意符启明进去读高中。符启明不去,他觉得踏进一中,就是中了市政府的圈套。他在家里歇半年,像发了一场瘟。次年春节过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那时他舅舅在乡场上杀猪杀得热火,扩了摊位,人手不够。符启明就去学手艺,相对于读书,杀猪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什么畜生都一样,养活了要天天管吃管喝,弄死了只消一刀。

    符启明跟着舅舅杀猪后,忽然有了难以遏抑的阅读欲望。白天杀猪卖肉,晚上不知道干什么,往床上一躺,无尽空虚。他知道,过几年,自己娶个女人,生两三个孩子,这辈子也就报销了。于是他想读书,书不好找,就去三叔家里翻。三叔搞废收,三叔的家就是废收站。老符问他,学校都不去了,读这些书搞什么。他说读进去了就不想别的屁事。老符说,给你找个女人,也不会想别的屁事。符启明说,找个女人就是别的屁事。

    那天在符启明家,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道士命”三个字。在广林,我也听到这种说法。那天我仔细琢磨其中的含义,道士是道士,道士命是道士命,不是一回事。据我揣测,“道士命”通常是指乡村里某些能人,他们的才能又没法用当官、经商、考学、泡妞之类的常见选项加以归类。他们都不安生当农民,“道士命”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不认命,和自己命运相抗争。他们通常都会离开家乡,凭着自身古怪的才能、百折不挠的韧性以及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到处折腾。有了这命,一辈子不甘平静,要么混成一号人物,要么落寞此生。

    他父亲次日随我们一起去跑不脱,在那里做了一场法事。法事之前,符启明还买来雄黄和消毒水到处喷洒。他父亲上了道装,仪相端方,在符启明租来的院子里做法事,驱鬼镇煞,祛病祈福。符启明喷完药,站在一旁打铙钹。人手不够,他叫我和伍能升帮着耍响器。

    “怎么弄?”我俩都不会。

    他笑着说:“自由发挥!”

    于是我俩套着符启明的节奏,一个打鼓一个敲梆子,村民也听不出板眼。

    响器是招人围观的。这院落热闹起来,跑不脱村好多人跑来围观。一堂法事做下后,村里人不会错过机会,请老符给小孩祛惊。他烧一炷香就能起效。因法事做得好,本村人对这凶宅没了芥蒂,竟然打起主意要买走。这块地基前傍山后靠池,倒是村里所剩不多的好地方。这么一来,符启明不得不另找住处。这是他没料到的。当然,这是后话。

    我帮符启明在那里面干了整天的活,杂草除尽,墙面用旧报纸裱糊一层。整理之后,院内环境大有改观,和我第一次来完全是两码事。当晚,我整理自己的日常用品,用两只大号收集箱装好,准备也搬到那里住。刚要去,他又打来电话。

    “丁兄,你晚一点过来吧,今天有点不方便。”

    “怎么了……是不是拉来个女人鬼混上了?”

    “兄弟伙里的,不要乱猜嘛。”

    “苏妹子吧?”

    “你呀你呀,有时候,你他妈真是一针见血啊。”电话那头,他打起了哈哈。

    我把收拾好的两箱东西摆回原位,暗骂自己又白痴了一回。他说租个清静地方只是为了看书,我怎么能信?他找到一个绝好的作案地点,却说不是为了女人,我怎么能信?他说希望我一块去住,我就真的去?异性相吸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放在一间凶宅当然也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