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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恋爱时总要看星星

    1公汽流氓

    连续接到几宗报案,城南出现公汽流氓。在我想来,公汽流氓应是遥远的事物,出现在那些公交线路纵横交错繁复无比的巨型城市,流氓下手可以马上转乘另一路,警察无处追踪。城南几乎就这一路公交,公汽流氓怎么也敢冒出来?但事实无可争辩。

    “……慢慢说!”第一次接到报案,我怀疑那妇女有谵妄症。她跟我说:“警察同志,你看你看,那个遭瘟的哟!”她脸上是被强奸状,把一条裤子扔在桌面。我把那条裤子拿起来看一看,并没有看到血斑或血块。

    “没有血啊,什么都没有啊。”我大概是有些失望。

    “小同志,为什么要有血哟?你年纪轻轻,想哪里去了?喏,你看,看这里。”她手指准确无误地点出一个地方,“你闻一闻,闻一闻就知道了嘛!”

    “到底是什么你说嘛?”

    “这个,这个……哎哟那个遭瘟的,他做得出来,我都不好意思说。”

    “那家伙长什么样?”符启明走上前来问她。

    妇女激动地说:“你没看见吗?这东西是……喷,喷在后面,又不是在前面。这个遭瘟的啊,以前只听说有这种事,哪晓得今天自己碰上了。我这么一把年纪他都要乱来,你们晚几天抓到人,年轻妹子不知道要被他祸害多少条!”

    “好的,好的,你说的情况我登记下来。请留个电话号码,有情况通知你。”

    “通知我搞什么?你们也真是,早点抓住这家伙,结实打他一顿就行,不要通知我。我可是一辈子清白的人哟。”

    “呃,大妈,我们都看得出来,你下辈子都清白!”

    妇女走后,符启明告诉我,这事情猴托也出现过,所以他见惯不怪。猴托那家伙喜欢用一块灰绿的大氅裹住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躲在冷僻街角,女人走到眼前,那家伙吹一声唿哨。女人搞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扭头一看。那家伙便把灰绿的大氅突然撩开,一个光人便一览无余。女人往往发出尖叫,就正中奸计——那家伙借助这一声声尖叫,一次次达到高潮。

    “抓到他了没有?”

    “抓到了,关他也没多大罪名,打一顿了事。放出去以后他还是照样干这事,根本停不下来。我就发现,这不是爱好,也不是耍流氓,而是一种病。”

    “还是要管一管,不能说一个人病了,就搞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一个人病到危害公共安全的分上,也只能算作罪犯了。”

    “唔,你说得对。”

    所领导一开始不当回事,还当笑话说。邢副所颇有感触:“公汽流氓,啧啧。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喜欢挤公共汽车嘛,闻闻女人味,确实能引起一点点兴奋……但不能过度,过度就臭流氓了。”报案积累了几起,事件有了新的发展。公汽流氓在城南闹得人心惶惶,又一直没抓到,妇女们想出一个办法:弄一把刀磨得锋利,随身携带。佴城的妇女泼辣烈性,在整个地区都是有名的。短短一周之内,公汽上面,有三起误伤事件——妇女们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发现臀部被什么东西顶着,也不吱声,偷偷攥紧小刀抽出来回身便是一挥。三起事件里,两个男人手指遭了殃,还有一个伤在大腿上。

    所领导这才开始重视公汽流氓的问题。周一例会上,刘所说了,这家伙在城南造成极坏的影响,必须尽快抓住,送不进监狱,也要送精神病院。刘所一时兴起,说其实真逮着这家伙,送到精神病院治,见效非常快。具体的办法,就是让该人看三级片、毛片,或者是日本AV。该人在看片子,旁边主治医生仔细观察他。他正待亢奋起来,主治医生就及时给他一个电击,打得他浑身瘫软,哪里都硬不起来。只消几个疗程,这病人眼前即使出现一个光溜溜的性感妹子,也会像老僧入定,不再有任何亢奋反应。

    邢副所听得一脸向往,接着刘所的话说:“这么简单啊,那还送什么精神病院?抓到所里来,我就可以给他治。”

    刘所说:“我们只管抓人,各司其职,不要和精神病院抢饭碗。要是派出所和精神病院能合并……要是能合并,说不定就天下太平了,呵呵哈哈。”

    邢副所专管这事,点了将,符启明和我都在里头。邢副所很看重符启明,常说这孩子只要系统训练一下,迟早是个刑侦专家。而我,搭帮符启明才进入名单。起初我们觉得抓这人也不是难事,只消穿便装去公共汽车上守候,不难抓他个现场。事实上,情况发生了变化,当我们在公共汽车上蹲守,车上清一色是男人。偶尔见个女性,往往也是执老年证免费坐车的老太太。公汽流氓在城南尽人皆知,年轻的女人都尽量搭的士,或者骑单车、步行。即使万不得已搭乘公汽,她们也裹得像阿拉伯妇女一样严实,让流氓找不着任何理由兴奋起来。而且,前段时间悍妇伤人事件频发,即便车里站着个女人,周围的男人起码也离女人两尺远,以免被免费做了包茎手术。

    那家伙忽然收手,好长一段时间没露脸。符启明分析,这家伙也许是间歇性发病,要是天天发病,那还得了?人的性欲本就是一阵一阵,要是天天发情,分配到配种站上班最合适。

    公汽流氓一时抓不了,我们也不急。抓这家伙虽然没成立专案组,但我们也算是有专项任务,能够借此成天跑外线,不用去所里点卯。眼下,符启明正巴不得多有些自由支配的机会,尽量和他的小末待在一起。

    现在,小末和那几个大学生妹子喜欢去跑不脱的那个荒僻院落,整晚不归。夜晚,城区总有亮光,而这院子清幽荒僻,一团漆黑,适合观天象。只要天气晴朗,她们就会跑来这里架设那台望远镜。小末和沈颂芬兴趣最浓,经常看到下半夜,空荡荡的夜空,她们能看出无穷变化。对这些大学生妹子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奇怪,在我看来,她们总要有些怪僻的爱好,要不然和我们所里粗手大脚的警花没区别。我也试着用那台望远镜看星星,看似傻瓜设备,用起来才发觉也有技术含量。寻星镜和主镜不一致,需要不断调试,光这个就能花销我一两个小时;寻到的星要确定是哪一枚,我看着移动星盘找对应位置,稍看一会儿就一阵阵头晕起来。于是作罢。

    只要她们去跑不脱,符启明就会叫上我和伍能升。伍能升总是推脱,懒得去,只有我随叫随到。我走进院子,符启明就冲我招呼:“丁兄,来了?”

    “呃,来了,菜还是热的。”

    私下里,符启明跟我分析过小末带来的三个女孩。他暗示我不妨追一追沈颂芬。要是对她不感兴趣,肖伊珊作备选。王琪大概有男友,即使没有,也看得出她经验丰富,什么场面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过去,即使来个西门庆,都难得在她身上沾到油水。这样的女人,当然不是我这种初涉情场的苕货能摆平。

    我心里清楚,和所里的辅警前辈一样,我终是会找一个没有正式单位、在街边某家店子帮工的妹子当老婆。当然,这不是说咱们的社会存在着阶级分层,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泾渭分明,就好比一筐桃子,能卖三块钱一斤,就绝不会以两块五出手。桃子都这样,何况人乎?

    符启明在院里装一盏奶白色大灯,瓦数大,照得院子如同白昼。我们经常坐在明亮的院子里吃菜,喝酒,说话。夜很长,四周如此静谧,我们几个人像是被世界遗弃在荒岛。这些妹子越来越喜欢这里,喜欢把这素淡的夜晚说成是一场Party,喝到兴头上还要跳跳舞。她们几个都小有舞瘾,还说跳到抽筋的时候,再拿望远镜望向天空,会发现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知道,我喝多了也这样。我不会跳舞,沈颂芬老来拽我,愿意教我,拯救我僵硬且毫无舞感的身坯子。我一跳舞就四肢僵硬,摸着她的腰,觉得她的腰很细,很有肉,很柔软,很有弹性,等等。摸着摸着,我脑袋却总是无端端出现那个公汽流氓。其实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脑袋里浮现出的流氓,有时候像符启明,有时候又像我自己。搂抱着这个妹子,我怎么会想到一个流氓呢?沈颂芬看得出我有心事,问我:“你怎么啦?”我摇摇头,继续跳舞,浑身每个关节都像生了锈的窗户合页,艰难地转动着。口渴的时候,我也想喝一杯润滑油。

    那晚,跳累了,妹子也懒得看星空,我们坐下来聊天,慢慢聊到那个公汽流氓,这着实也是眼下城南的热点话题。几个妹子早听说了,佴大的女学生也被“侮辱”过。但说到那个流氓,她们脸上没有害怕,只有兴致盎然。符启明告诉那几个妹子,我们这一阵都专门去抓那流氓。那表情,仿佛这是件趣事。妹子们肯定要问,你们抓到了吗?

    “这个……差不多了。最近流氓家里肯定有什么事情,忙不过来。”

    小末说:“怎么,你们还没有抓到?城南就一路公共汽车,要是流氓出现,你们开车过去两头一堵,他能往哪里跑?你们警察都是饭桶。”

    “你以为他在公汽上拿着刀逼着一个女人耍流氓?他耍流氓人不知鬼不觉,女人发现的时候他早就消失了。直到现在,他长什么样还没一个女人能说清楚。”

    几个女孩来了兴趣,说耍了流氓女的都还不知道,这算什么耍流氓?她们一定要打听清楚,这个流氓到底怎么污辱妇女。符启明跟她们说:“……呃,就是悄悄弄湿女人的裤子。”

    听完,那个王琪竟然松了口气,说:“那算什么耍流氓,自己把裤子洗一洗不就完了嘛。”

    “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想想,你一摸,摸得一手都是死孩子,黏糊糊滑溜溜,你肉不肉麻?恶不恶心?是我的话,肯定好几天不想吃饭。”小末下命令似的对我俩说,“你们这两个饭桶,要早点抓住这个人,免得我老做噩梦。”

    我说:“也不能怪我们,那家伙不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符启明补充:“出来也不行了,现在天气冷,你们女人穿得多,那家伙就是上了车,见一个一个裹成粽子的女人,也提不起兴趣。”

    “要不,我们帮你们把他引出来,怎么样?”沈颂芬话不多,一开口却总让人咋舌。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别的女人衣服穿得多,我们可以穿少点嘛,引蛇出洞。等到星期天休息,我们可以帮你们一起去抓那流氓。”

    “我报名,我也算一个!”小末一边说一边还把手高高擎起。

    几个妹子越说越来劲,还说过几天就干。符启明说要得要得,到时候,看你们谁最先把他勾引出来,谁肯定最有魅力。经他一说,抓流氓就有点像是搞选美比赛了。

    2引蛇出洞

    星期天早上我还没醒,手机在床头迸发出催命的响声。我揿开电话:“……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这小子干的好事。小末和沈颂芬要帮我们抓流氓,在佴大门口等了。”符启明恼火地说,“你那天晚上口快,她们争当诱饵,你就说谁勾引到流氓谁最有魅力。”

    “我记得是你怂恿的,你天生就爱煽动别人情绪。”

    “好啦好啦,别争了,你赶紧穿衣服,我开车过来接你!”

    我俩骑着一辆摩托到佴大西门附近,在围墙的一处豁口,小末和沈颂芬冒了出来。就她俩。那一霎我有些眼花缭乱,沈颂芬不戴眼镜,披了头,荷叶领的白衬衣,黑短裙,丝袜。我甚至看得出她丝袜上经纬纵横的线,和据此形成的网眼,但她说不冷。

    小末拍拍我肩。我扭头看向她,她就问:“有什么感想?”

    “哪方面?”

    符启明和小末异口同声骂我蠢猪。那一霎我心口一片雪亮,仿佛从来没这么明白过,但旋即又陷入无边无际的迷糊。

    符启明把摩托放在她们女生宿舍门口。我们四人就近上了一辆车,车内十来个表情呆滞的男人。车上位子还没坐满,十来枚拉环在扶手杆上散乱地晃动。我俩先上了车,然后是她俩。幸好我跟符启明还年轻,穿了便装能冒充大学生。此外,我俩和她俩装作不认识,票钱分开付。上了车我和符启明往里走,在最后排找座,她俩站在车子当中。整车几乎就只她俩站着。刚才我眼光都落在沈颂芬身上,这时注意到小末打扮得更厉害,甚至有些夸张。她穿着与时令相违的红色露脐装,中间是泡泡纱的短裙,再往下,是彩色条纹的袜子,一圈一圈,红黄蓝白相间。她的腿因为这些色块而硬生生长了一截。

    符启明喜欢小末打扮成这样。他跟我耳语:今天,借抓流氓的机会,小末找到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任意打扮自己。又说:“这个妹子哎,只要给她足够的理由,她敢在街上裸奔。”

    “那你还要她吗?”

    “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给随心所欲的人准备的。”

    “看样子你俩真是一对。”

    “别光说小末,你呢?小沈怎么样?今天她打扮成这样,怕不是留给那个流氓看的。她有心让另一个流氓看。”

    他说得如此明白,我就只好装糊涂,不敢看那两个妹子,看向窗外。马路一旁的铁轨上,一列火车突然同向驶过,搞得这辆公交车像是在后退。她俩表情一直生动着,注意力也一直提得很高,仿佛那个流氓分分钟冒出来,秒秒钟作案。但我在最后一排看得明白,这一天注定没有任何收获。原因很简单,她俩一看就是诱饵,只差不把“我是诱饵”四字敲脑门上。

    那天我们坐十四路车在城南转了好多趟,司机早已看出来我们的身份,不收车费任由我们坐。天擦黑,我和符启明还能坚持,但她俩已经累得站都站不稳。找一个馆子吃饭,她俩禁不住就在饭桌上揉脚,揉起来还快乐地呻吟。她俩实打实站了五六个钟头。小末哀怨地说:“卖了一天肉,都招不来一只苍蝇。他妈的,我是不是已经人老珠黄了?”小末偶尔抽烟,说话时不时带几句粗口,对于这些,符启明反而觉得亲切。他跟我探讨:美女使小性子,现出些小坏,那才叫性感。要是她举止得体,一点毛病都没有,让人怎么敢挨近呢?我相信这就是爱情,情人眼底,对方抠鼻屎的动作都风华绝代。

    沈颂芬说:“是不是穿得太紧了?还要再露一点?”

    “再露,我俩就变成肉案子上两坨肥肉了。”

    我搭腔:“不是肥肉,顶多就是两块排骨。”

    沈颂芬就呵呵哈哈地笑,骂我讨厌。我心里一喜,男的找机会献殷勤,女的笑骂讨厌,我俩难道也这么毫无新意地开始了吗?

    符启明又给她俩分析了今天一天的情况,不是穿得太紧,而是穿得太露,简直像是……

    “像是什么……”小末冲着符启明又是一声娇叱。

    “像是T台上的模特,平时哪能看到?”符启明轻松应付了过去,并说,“你想想,太醒目了,全车的男人都盯着你俩,那个流氓即使看见你们了,也不敢挨近啊。你俩要打扮得平易近人一点,要给流氓安全感。”

    “他妈的不干了,我们倒要给流氓安全感!”小末嘴一噘,又从符启明口袋里摸烟。

    次日一早手机还是响了,那号码我看着陌生。我一接,是沈颂芬。其实我就想到是她。她说:“起来啊,抓流氓去啊。”

    “昨天,小末不是说不干了嘛。”

    “她是她我是我,我一个女的都这么积极,你一个警察怎么还磨磨蹭蹭?”

    打电话时说是抓流氓,其实我俩都知道,抓不抓得到流氓无所谓。我倒要感谢流氓,要是我们说“走啊谈恋爱去啊”,肯定没有说“走啊抓流氓去啊”来得铿锵。我俩碰了面吃些早点,上了迎面开来的那辆公汽。司机认出我们,友好地一笑,说:“今天只剩你们两个了?”

    “分头行动,大面积撒网。”

    “呵呵,两男两女是不方便,你们单独行动,会更有工作热情。”

    她还是站着,我还是坐着,盯着她。她今天着一身职业女装,把眼镜也戴了回来,挺像个白领。因为视力恢复了,她时不时朝我这边看一眼,不经意地流露一个微笑。昨天她没戴眼镜,上了车以后肯定看不清我,眼前一片迷蒙地挨了整天。此时她冲着我笑,我当然默契地回应着。我想,我和沈颂芬的恋爱大概是可以从那一天开始。这种开始别有一番滋味,明里抓流氓,暗里约会。恋爱需要打个幌子,心照不宣,仿佛更出味道。我们的眼神在车厢逼仄的空间内充分交流着,身旁的乘客被我俩这眼神映衬得尤其麻木不仁。有什么话要说,我俩就发短信。她一只手握着一枚火柴盒大小的手机,单用一枚拇指键字,但速度极快,我两只手回她都还回不过来。

    我们随着公汽在城南巡了两个来回,时间还不到中午,她就发来短信:算了,那个东东今天不会出来了。下午我们干点别的。

    我回:要得,我们等下就在佴大门口下车,先找个地方吃饭饭。

    她又发来一条短信:要不要叫那几个妹子一起吃?

    我回:亲爱的,就咱俩行不?

    她回:呸,我许你死哩!

    “许你死”是她们朗山习惯的说法——让别人死,仿佛还是格外的恩赐。朗山人身上总有这种不明来历的自信和得意。我知道,这就算是同意了,包括对“亲爱的”这一称呼的默许。我怎么就敲出了这三个字?那一霎,简直下笔如有神。

    大个子公汽进站时总有些蹒跚,晃荡了几下,停住。下车的人不多,她就近从前面车门下去。我刚要下去,见一个女人上来。沈颂芬和她擦肩而过,然后站在站台上等我。我坐回原位,冲着她招招手,又挥了挥手机。车子继续往前开去,我给沈颂芬发短信:有情况,我不能下车,稍后联系。

    她很快回:是不是上去那个女人?什么情况?是不是太漂亮了看在你眼睛里拔不出来?

    我一看,妈呀,哪个妹子都是醋瓶。我赶紧给她回:回头再跟你说吧,这女人是粉妹。

    她回:错怪你了,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啊。

    我回:放心,我就干这个的。这是我们所管的地盘,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3香港美女

    我等了等,她不再发短信过来。我心口毕竟有些烫。一抬头,看看刚才上车那女人,她安静地坐在前排斜椅上,面朝公汽里侧,塞着耳塞在听歌。歌有些摇滚,她不经意地晃几下,像是抽冷摆子。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吸毒,但我忘不了她。她当然不认识我,这就是美女的幸福和烦恼,很多男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但是她却在他们的记忆中多姿多彩,一直鲜活着。

    她在六桥下了车,我跟下去,她往桥那边走。桥那边是老纱厂,厂子前几年随着大流垮掉了,剩下一片低矮的宿舍楼。阳光忽然强烈,晃着我脸,我眼花缭乱,并借此光效记起读高中那会儿她的模样。再想一想沈颂芬,我还是有些羞赧,今天算是第一次约会,但我扔下她跟上了另一个女人。我心里有着很清晰的取舍:沈颂芬随时都能见到,但这个女人,如果这次在我眼底消失,下次见着她不知会是几时。

    我看不出她是否吸毒,在短信中,我也没有欺骗沈颂芬。年初,某一次吃饭时碰着几个老校友,他们说话间聊到了她,其中一个说她现在吸毒。那人不经意地一说,引发我心底一阵波澜。读书时,我窥见她和几个男生窝在开水房那个角落里吸烟,当时就想,以后她会不会吸毒?那时我们把这个妹子叫作“香港美女”。她是佴城人,和香港没一毛钱关系。那时,她就和学校周边的青皮混在一起,让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暗自心痛。为什么叫她“香港美女”?我无从查证。流传开的绰号都自有道理,我只能猜测,漂亮的问题少女总会令人想到港产片。港产片是我们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不管愿不愿意,想象中的图景总是脱不了港产烂片的英雄气概,弥漫着香港制造的廉价荷尔蒙气息。漂亮女人,总是意味着危机四伏。

    她本人可能也是看港产片看多了,才愿意和游弋在校园四周的那些青皮厮混。那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的荷尔蒙不会自行散发掉,这女孩主动送上门来,哪能轻易放过?过不多久她又获得“公共汽车”的绰号。但我还是乐意把“香港美女”的绰号安放在她身上。

    我乱七八糟地回忆起这些事,步子丝毫没有放缓,和她保持合理的距离。

    其实男人的尾随,十年前她就已见惯不怪,毫无警惕。她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撞见一个男人,男人大概是在等她,两人站着说一阵话,便闪进路边一家餐馆吃饭。餐馆几乎没有招牌,我看见门楣上三个毛笔写的丑字,“大碗斋”。碗不知多大,店面真的很大,显着冷清,我进去后顾客增至三人。一个中年男人扔我一张手纸一样皱的菜单,我劈头点了份猪腰花盒饭。中年男人说腰子刚买来,还鲜蹦乱跳,没来得及破。我说不急你捏死了慢慢破,先给我搞壶茶。

    他俩靠里侧坐着,窗户外没风景,只有一片草坪。他俩此时竟然把饭店当成咖啡厅,各自捏一枚粗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她一直没有往这边看过来,她根本不认得我。那男人活灵活现说着话,想逗她开心。她一直心不在焉,后来她抽起了烟,把一串烟圈接二连三地喷在他鼻头,仿佛这就是奖赏。

    第二天午后,符启明到我房间里找我,批评我:“昨天怎么搞的?你把沈颂芬一个人扔下,说等下再联系,她一直等到天黑。你倒好,屁都不再放一个。”

    “当时有情况,我都跟她说了,看见一个粉妹。”

    “放屁,骗她容易,少来骗我,城南马路上粉妹那么多,你怎么就盯着那一个?沈颂芬不傻,她看得出来,你碰到以前初恋的女人了。她还说,那女人特别漂亮。”

    “女人真是神经过敏,偏偏还当自己第六感发达。你说,我哪来的初恋?路上捡的?树枝上摘的?五块钱一斤称来的?”

    “她要不是动了真感情,才不会这么细腻,你还笑她,是男人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的你认识吧?”

    “哪有的事?真不认识,就是跟你待久了,自我感觉也长了眼力。你抽个空,帮我去鉴定一下,那妹子是不是吸粉的。”

    “把小沈扔开,就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眼力?你把她当什么了?”

    我敷衍地一笑:“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即使在这时,我脑子里仍在浮现香港美女的脸,她侧坐在车内,她在喝茶,她在用筷子搛菜,她往那男人鼻头上喷烟……我无比清晰起来,当我跟随着她从那辆公汽里走下来,一脚结实地踩在站台水泥坎上,那一霎,忽然感觉从日常的生活步入了虚幻之境。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我哪有几次得到这样的体会?

    此外,我无法解释昨天中午的突发状况。

    符启明说:“还能怎么办?你要主动点,找个机会把她哄出来,赔礼道歉。”

    我哦的一声,脑子里两张女人的脸像走马灯似的转,最后定格为沈颂芬。下一个周末,我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约她出来?难道还是直接打电话过去?“喂,沈颂芬,呵呵是我,天杀的丁一腾,你不该忘记吧?……现在有空吗?……今天天气多好啊,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待在寝室简直就是暴殄天气!……走,我们一起去公共汽车上抓流氓……”

    我把符启明带到大碗斋吃饭,一走进去,就看见那一男一女又坐在两天前的位置上磨蹭着时间。他俩甚至都没换衣服。

    “……女的肯定是粉妹,男的却不是。怪事!”符启明朝那边一瞥,就报出准确的结果。

    “没什么好怪的,谁也没有规定粉哥粉妹才能凑成一对,对吧?”

    我俩面前一人一盆猪腰花盒饭,菜炒得油汪汪,腰花的每一瓣都粉嘟嘟。符启明起先是对猪腰花盒饭来劲,只七块钱,每一份饭起码炒了半只腰子。我跟他说到这个,他眼睛就泛起精光。“猪腰花盒饭可不是哪里都吃得到哦。我早该补补了,有点虚,又不好意思去找春姐搞药。春姐一直对我很仰慕,跟她搞药,会破坏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吃这东西据说管用,七块钱的盒饭还兼补肾,便宜啊。”

    “吃猪腰补人肾你也信?我见过配种场没劁过的公猪,知道吧,公猪那东西像改锥,跟你的性质肯定不同。你的那东西一旦想事了,像个榔头吧?”

    “那当然,你那东西还能像斧头,爱一个解剖一个啊?”

    “闲话少说,帮我看看那妹子,吸到哪个分上了?热吸还是打针?”

    “还贼心不死,想拯救人家是吧?”

    他们还是坐在靠里侧的桌上,男人掰着手机,大概是给那女的念黄段子。他的表情就很蹩脚,黄段子一定被他念出了小学生背古诗的腔调。符启明断定那男的没有吸粉,女的肯定到了打针的分上。我悄悄地问:“怎么看得出来?”

    “没看美女老是在挠痒痒?那是身上长满针疮。”

    这一顿饭,那一男一女没有磨蹭,很快扔了碗筷离座买单,走人。他俩朝着街对面的春安药房走,女的在外面叉着手,男的进去买东西。

    我说:“会不会是买针管?”

    符启明说:“万一是买套子呢?再说,查出针管也没犯法。万一他俩做爱过频,用力过猛,搞得浑身该硬的地方酸软,该软的僵硬呢?他俩买针管互相打几针阿托品缓解肌肉强直,这又犯什么法了?”

    “一个粉妹哪来这么好的心情跟男人上床?”粉妹是性冷淡,这差不多是我们所里人的共识,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说出来的。

    符启明仔细打量着那女人,跟我说:“不一定,都不能一概而论。这妹子叫什么名字?”

    “夏新漪。漪字比较难写,三点水一个反犬……”

    “晓得晓得,《雷雨》里那个喜欢偷孩子的后妈,叫繁漪,就这个字。”

    女人和那个男人消失在街角,符启明把眼光从空街子上抽回来,啪地全都摔到我脸上。他又问我:“你怎么认得这个女人?”

    “以前我们一个学校,她小我一届。”

    符启明品评地说:“呃,确实漂亮,算不算是你们校花?我在猴托读的初中,我们的校花只够给这个妹子当丫环。你暗恋过她的,对吧?”

    我摇摇头,说那时候学校也不存在什么校花,漂亮的妹子倒是有不少,学校大了几千个人,免不了有些妹子显得漂亮,另一些就只好显得丑。算是漂亮的妹子里头,只有她老和青皮泡一块,所以格外引人注目。符启明不肯信:“又不是问你追没追过,暗恋,懂吗?你晚上躺在床上,从来没有想过她?”他这么说,我就没法推脱了。在那些情欲初临、时而泛滥的夜晚,我臆想过校园里很多漂亮的妹子,当然也想象过她。

    此时我也乐意回忆往事。我把夏新漪以前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包括她和青皮泡在一起,传说中曾被学校里哪几条狠角弄上床。

    他盘里的腰花搛空了,又在我盘里搛了一筷子抹进嘴里。

    “我要谢谢你,今天既带我超低价位补肾,又让我见了一个真正算得上漂亮的妹子。城南这一块,这么漂亮的妹子还真不多。”他把我盘里最后一块腰花也搛跑了,扔进嘴里嚼得吱吱响。

    4暮山村

    我以为沈颂芬至少还会给我一阵脸色,但再次见她的时候,她显得什么事都没有,正冲我明媚地笑。我何德何能呢,想要亲她一口,时机却还没到。

    横在眼前的事情,是帮符启明找一处新的住处。跑不脱那个院子,户主龚楚良打算将它卖掉。院子能卖出去,多亏符启明找他父亲过来做一场法事。这场法事在整个跑不脱可谓家喻户晓,村里人认定这凶宅以后不会犯凶。听说这常来的院子要退掉,小末和沈颂芬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找一个新的租住房,也是充满诱惑力的。那房子不知道在哪,她们尽可以想象,新的环境何其美妙。

    符启明借了伍能升的摩托,我借老彭的,他带小末我带沈颂芬,在城南一带游弋。城南的马路空空荡荡。到得开阔地带,路两旁难得有几幢建筑物,他便将车开至我并排,然后时疾时缓地搞几个回合。我知道,他是要和我赛车。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生性不与人争胜。何况,拿这两台血统杂糅的破车飙速度,真是煞风景的事,就好比两个太监闲来无事扒拉起裤头来,纵是所剩无几,也要一比长短。

    符启明说:“以前在猴托,我们晚上出警,骑嘉陵揪住几个骑雅马哈赛车飙快的。其中的一辆,我的妈哎,装了八根排气管。我骑上去试了一试,稍微踩些油门,那车就一个劲往天上蹿。”他那么嚣张,我也只好比一比。我们也没戴护具,速度放到一百六七,眼睛基本上睁不开。本以为两个妹子会吃不消,没想到她们把头埋在我们背心后面,大呼小叫地说过瘾,吐出的每一声都被风瞬间撕碎。这些妹子,还催我们再快一点。城南很快被转了好多转,赛车也从来没个输赢。路边倒有不少出租房,她俩挑三拣四,没碰到一处看得上的。

    那天,我俩飙了七八里路,将车停在一处坡脚。旁边一家地磅店,屋墙上刷着手到病除无效十倍退款的痔疮广告,再过去有一条水泥路弯来折去往坡上蔓延。顺着路往里看去几十米,立着一块路牌“暮山村”。我们几个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顺着路往山上看,山顶上有几幢房子,最高处照过来一道刺目的光,以致我们看不清那一幢楼的样子。

    小末生出个主意,支使我俩说:“你们往山上开,找一找那里有没有房子出租。”

    “小末,虽然我很爱你,但现在也忍不住批评你没有脑子。你不想想,只有人多的地方才会有出租房。那山顶上面怎么可能有出租房呢?租给坟里面爬出来的人?”

    “你才是坟里爬出来的,想租房人家当然不租。但是事在人为,我俩去就说不定啦,看见两个美女老远跑来,人家说不定会白送一套房子给我们住。”

    我不解地问:“租在山上面能有什么用呢?”

    “看星星,越高的地方越好。”沈颂芬搞抢答。两个妹子心里是相通的,肯定都已想到了这一层意思。在跑不脱,她们就一直嫌地势低。

    两辆摩托闷叫两声,往山上蹿去,虽然不是什么好货,爬这坡路倒不成问题。这座山的户主想得很周全,五六尺宽的山道中间是阶梯,两旁是光滑的斜面。山路盘旋,路两边的房子稀疏,小叶杨、野桑、夹竹桃高低错落。在这上山的路上,人的兴致一节一节拔高,想要看个究竟,最后现出的那幢房子会是什么模样。两个女人已经在小声感叹,非住在这座山上不可。已经无路可走,结果没有令我们失望。最后那幢院子关着铁栅门,目光漫过铁栅看进去,院坪少不了七八十平米,青石地砖,好几种颜色的矢车菊和大丽花开放着,有的硕大低垂,有的细碎飞舞。不见人,没有狗。门柱上找不见门铃,只有大丛大丛干枯的藤萝挂下来。门牌号是“暮山村121号”。

    小末抓着栅栏冲里面喊了几声,有人吗,也没有回应。

    “这里是不是住着诗人?隐居的那种?”沈颂芬的想象力发挥开了。

    房子有些怪,墙体是火砖砌的,但中间那耸出来的部分整个被木板镶饰。整栋楼有几分藏式民居的味道,但两侧的堡家楼是本地特色,也经过一番精心改装。左侧堡家楼楼体有两层,上面又飞起来一层凉台。凉台装了全景玻璃,绿莹莹的。刚才我们在山下看到的光,大概是从那里反射来的。

    小末的目光铺到凉台之上,她跟沈颂芬说,那凉台,简直就像是为夜晚看星星而搞出来的。沈颂芬在小末的想象之上继续发挥:“搞不好里面就摆着一台射电望远镜哩!”

    面对这幢房和这个院落,两个妹子脸上竟然都浮现出有如初坠情网时的迷乱神色。这神色,此前我从没有在沈颂芬的脸上捕捉到过。符启明说既然里面没人,走吧。这房子即使要租,我们也租不起。两个女的都不肯离开,说再等等,户主说不定哪时就回来了哩。

    我们又等了一阵。符启明带着扑克,地面干净,我们席地而坐打了一通拖拉机,肚皮饿响了才下山。

    那一阵一有空,我和符启明就骑着车接她俩,两个车四个人在城南一带来回转,专找山上的房子。在山上,大多数房子面目模糊,毫无个性,偶尔有看得过去的楼房和院落,小末和沈颂芬就上前去拍门摁铃,问户主有没有空闲的房间出租。户主总被搞得摸不着头脑,大概是第一次碰见找上门要租房的,一脸新奇,然后说没有。有些户主(大都是光棍模样)打开门,见两个看着顺眼的妹子笑颜盈面,表情就有些惊喜。听说想租房子,户主也不急于说不,一瞥后面还有两个男的,脸色登时变了,摇摇头说哪来的房子租?

    沈颂芬坐我这辆摩托,一开始还是尽量后仰,尽量不跟我有身体接触。没几天工夫,她就晓得用力抱住我。特别是往山上去的时候,坡路一颠簸,她鬼喊鬼叫,两只手臂麻绳一样箍着我,有时我感到胸闷,叫她把手放下去点,绞我肚皮。饿了,往往找一家路边店,四个人挤一张桌随意吃些什么。挨到天黑,她俩也懒得自习,继续和我们待在一起,打桌球或是打牌。十点以后去“左道封闭”消夜,然后把她俩送回住处。

    两男两女,总归会分成两拨各自行动的。符启明心里有数,某天天快黑下来时,他将我拽到僻静处。他瞅了瞅那边,两个妹子在一个破店子买烧仙草。符启明跟我说:“等下,只要有机会,你就岔开路走,不要再跟着我——现在你翅膀已经硬了!”他说着话还在我肩头拍一掌。我点了点头。他却不放心,追着问,“分头行动以后,知道自己干什么吗?”

    “我的天,我……”我想问他妹子能答应吗?

    他会错了意,告诉我:“第一次,切记不要用套,知道不?不要担心,有事后药,你要相信科学,万无一失。沈颂芬也知道的,你提都不要提,自管放开手脚大胆去干。”

    “沈颂芬以前没谈过男朋友。”

    “你这猪!这和谈不谈过恋爱没关系。作为一个在校女大学生,这点防范措施都不会搞,出丑的是她。你以为佴城大学专招白痴?”

    过一会儿,符启明说小末有点事先走,小末也是心领神会。走时她还冲我俩说“玩得开心一点啦”,还喂我一枚鼓励的眼神。我想,看来,这一夜免不了要发生些什么啦。

    我载着沈颂芬,在街上茫然无措地转了好一阵。今天晚上仿佛万分美好,但美好尚未确定之前,简直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把速度放得很快。她说有点冷。我放慢速度问她要不要回去,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好。于是,我在车上半扭着头,对着一侧的风说:“今晚不回去了,好吗?”她仿佛嗯了一声。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答应,不知道是否再开一次口。但这事情,再开一次口,效果就不一样了,就像煮饭揭了几次锅盖,跑气,夹生……我正不知所措,这时沈颂芬突然用力地掐我腰。

    “怎么了?”

    她不回话,手指上更加用力。我明白了,脚底便转起筋来。城南已经有不少酒店和宾馆,丰俭由君,便宜的二三十块钱,最贵的据说是君悦达生……我一咬牙,把她载到君悦达生。我一个月收入大概只够在这里住两三个晚上,但我想这是我一生中极重要的一夜,钱掏少了糊弄自己。我问她这里行不?她脸往一边别着,不看我。

    我往里走,她耷着脑在后面跟着。总台里两个制服妹子笑脸相迎,隔着老远冲我打招呼,问有什么事要给你办理?我说要个单间。“好的,您稍等!”制服妹子把身份证接了过去办手续,过一会儿,她跟我说,“祝您在我们酒店过得愉快!”我此时就有点心旌荡漾,扭头看了看她,她离我有一丈多远,掐着手机玩赛车游戏。

    恰在这时候……是啊,总他妈的要来一个转折,这时候楼梯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是童副所和陈二,以及所里另两个辅警押着一对男女走出来。男的赤裸着上身,背上的刺画花纹是长城,长城上面冉冉升起“祖国万岁”四字;女的自己用衣服蒙着脑袋。

    我想把脸别过去,但陈二已经看见我了,正冲我说:“丁一腾,怎么这时候才到?”

    童副所提醒:“这次行动没有通知小丁。”

    “那你来搞么子?开房?你小子钱多想扔啊?”

    我还没吭声,童副所又瞥见了离我有丈把远的沈颂芬。他拍拍陈二,并跟我说:“女朋友蛮漂亮。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吧?”

    所里的人就像退潮一样,眨眼间在马路上消失。沈颂芬这时却没了心情,冲我说不在这里住了,要回去。

    “你搞什么飞机?我房都开好了。”我心里无尽遗憾。

    她走过来冲制服妹子说:“我们不在这里住了,请撤销一下。”

    我只得和她出了酒店的旋转门,跨上了摩托。正要发车,我见一个妹子这时候也从里面走出来,一身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在这酒店里卖肉的。妹子很有学生相,头发很飘逸。君悦达生房价卖得高,也跟里面蓄着不少漂亮妹子有关系。

    “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啊?”沈颂芬明察秋毫。

    “哪有,这个妹子要送外卖。要是以前撞到这机会,我和符启明顺藤摸瓜,又有的钱赚了……这就走。”我把摩托踩响了。

    她又说:“走什么走?反正还早,跟过去看看。我知道,要你不跟,你不死心。”

    “我没这么想。”

    沈颂芬又在我腰上拧了一把,示意我按她说的去做。看得出来,好不容易酝酿的心情,转眼就泡水了,她也是有些沮丧。

    那妹子已经上了一辆的士。沈颂芬再次拧我腰,要我跟上。她说她也想一探究竟,也要顺藤摸瓜,看看嫖客到底长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嫖客长什么样。我说也许像刘德华,也许像成奎安,长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又问我嫖过没有,我发誓说没有,她就晦涩地笑。

    我发动摩托加大油门,车子一蹿跑了七八丈远。她是第一次玩跟踪,觉得有趣,老提醒我慢点慢点。她以为凡有跟踪,那人家必然展开反跟踪。她兴致盎然,我却依然惋惜。头一次想和妹子开房,转眼却变成了跟踪抓嫖。这情况比瓜子里嗑出屎壳郎还糟糕十倍。

    我就这么一直跟在的士后面,吃了不少尾气。那辆的士走了七八里地,在路边一处坡脚停下。那地方我们都熟悉,正是暮山村。在上山的路口,果然有个男人等待着,他帮那长发妹子付了车钱,然后很绅士地迎妹子下车。的士掉个头往回跑,那两人却站在山脚聊了起来,长发妹子几次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男人苦苦挽留。我猜测,长发妹子见要往山上去,心里就免不了发虚。但她没走,站在原地,大概要那男人加钱。稍事讨价还价,男人点了头。

    男人骑着一辆野狼,要那长发妹子坐上去。车尾灯在黑暗中拉出不规则的线条,我俩在山脚稍微看了一会儿,就看这光的线条画到了山腰。

    “看清嫖客长什么样了吗?”

    “肯定是个男的。”

    这地方也不算是黑灯瞎火,路灯是有的,帆船造型,但是被好事者打坏了一半以上,剩下的灯也不敢拼命发亮,怕成为下个目标。刚才那男人站在路边,当然是将自己藏在阴处了,大概看出来他个头蛮高大,算得年轻。另外,他的摩托很有型。我忽然问:“会不会是那个……”

    “不会!”

    摩托过了山腰,上面的树木繁茂,我们看不清那车在哪地方停下。

    风有点冷,我问她回不回。她说回。又问:“回哪里?”

    “学校!”

    听见这个庄严的回答,我就知道,此时此刻,说不定她坚信每个男人都是嫖客。

    5小公鸡开叫

    那天天擦黑,沈颂芬来到我宿舍,买来不少烤串和零嘴。吃起来后她跟我说:“……知道吗,今天下午,我和小末去了暮山村。”

    “怪不得,小末看别的房子看不上,原来一直想着那个院子,对不?找着人了吗?”

    “找着了……”

    我抢着说:“那天晚上见着的那个?”

    沈颂芬无奈地点点头说:“那天晚上没看清楚,但大体的轮廓我记着的。再说,那辆野狼摩托就放在院子里。”

    “那男人干什么的?你们问清楚了吗?”

    “男的很热情,把我俩带到屋子里弄茶,我都不敢喝,怕他在茶里下药,迷奸……”

    “他敢!只要他不先奸后杀大卸八块,出了事你告诉我,我能放过他?”

    “你看你看,一说这个就激动。是我想得多,人家没有在茶水里做手脚。小末就喝人家的茶,过了半小时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在那里待那么久?”

    “当然,他那里其实很好玩。他好像是在哪个单位上班,但一心搞音乐,班也不怎么上。他家有钱,人长得蛮帅,年纪三十多岁还不结婚。搞艺术的人好像都有通病,懒得结婚。”

    “哪是懒得结婚?婚一结,有女人管着他,再找小姐不方便。他头发肯定留得老长吧?”

    “嗯,很长。”

    “头发留长,出门背上都背很大一个琴盒,就怕人家看不出来他是搞艺术的。”

    “是啊,我就一直奇怪,他这么个人,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何必还要去碰那些很脏的女人?”沈颂芬三下两下就填饱了肚皮,又说,“坐下来,我就一直想走。就算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嫖客。但是小末和那家伙一见如故,聊起音乐和艺术电影。我都提醒她好几次,说该走了,她自己不愿意走,甚至还说,要走你走。我能先走吗?我要把这个男人的真相告诉她。”

    “后来呢?”

    “男人说他那里有的是空房,要是我们想住,搬过去住就是,一分钱租金也不要。”

    “他问你们要电话了吗?”

    “要了。小末赶快给了他,那男人也马上回拨,想拦也来不及啊。”

    “呃,这是个值得警惕的情况,找个机会,我要给符启明提个醒。”

    沈颂芬扑哧笑了,骂我多事。“他和她才到哪个程度?小末无论要干什么,符启明也管她不住。劝你不要多事,万一符启明真的想管教小末,据我对小末的了解,他俩就算玩完了。”

    我俩风卷残云,桌上的东西很快塞进胃囊。我问沈颂芬想去哪玩一玩。老彭的摩托这一阵都变成我的了,停在楼下待命。她说吃多了不想走,就在这房间里坐坐。她对符启明留下的那堆书感兴趣,翻出一本当代诗看,还给我朗读。那本诗我翻过,硬起头皮看了许多页,偶尔个把句子让我眼前一亮,此外便是无边无际的沉闷。经沈颂芬一读,味道全出来了。她平时说话满口乱跑朗山腔,但吸口气换成普通话,以我的听觉,绝对字正腔圆,兼有新闻联播、曲苑杂坛两档主持人的风格。这才想起,她在大学干过播音员。

    她先是杂乱地读一些风格不同的诗。那个夜晚,沈颂芬给我读过的诗,我一直还记得:于坚《无法适应的房间》、顾城《爱我吧,海》、王小妮……我听得舒适,但不解其意,沈颂芬读完一首还停下来跟我大概梳理一下,这一梳理,诗句味道渐渐浓了,忽然发现很多不被了解的东西其实是好东西,怎么吃它要有个师傅领进门的。

    “太沉重了,读别的吧。”她扔开那一本,又在符启明的书堆里找了找。

    “没关系,你读什么我就听什么。”

    她还是换一本,接下来大肆读情诗,篇目我反而不记得。情诗有些雷同。沈颂芬的情绪越来越高,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感动。以前我从没想过,会找上一个情感如此茂盛的妹子。我总以为会碰上个皮实且麻木的妹子,凑一起把日子不咸不淡地打发下去。

    她把书往我床头一撂,不读了。我看看时间,不早也不晚,十点未到。我问她是不是要回去了。她坐在床头幽幽地看着我:“唉,你真是不聪明!”

    再不聪明的人,这时也能明白过来,一个妹子声情并茂念了这么多情诗,那又意味着什么?我有点呼不给吸,向她挨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快刀斩乱麻一把就抱住了她。她身体很软。她舌头发黏,不知是什么味。一切都很顺利,我也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心里暗想,想要的时候没机会,机会来时全无征兆!

    于是,我摸着一对不大但有爆发力的乳房。她突然闷声说:“别这样,再这样我叫人啦!”我吓了一跳,暗骂自己又会错了意。我羞愧地要把手缩回来,她却把我手继续摁在那里。我松了口气,问她要不要关灯?

    “随便你。”

    我开着灯和她做了一阵,时间不长也不短,头脑有些空白。我想这意味着我得到了她,旋即脑海里又有一个声音在问:你真得到了她?灯光很充足,她在我身下一览无余,我分析她的表情,是不是还算满意。她表情和平常不同,脸色粉嫩,像豆浆上了卤,正一点一点形成小豆腐。

    她睁开眼审视着我的表情,问我:“你在乎吗?”我没反应过来,迷惑地看着她。她指了指床面。床单是白的,也许有点脏,个把月没换了,肯定达不到她要的卫生水准……

    “实话跟你说吧,我以前有过……”她坦白地看着我,让我知道考验我的时候到了。

    “要不下去坐坐吧,我胃口大,刚才其实没吃饱,去消夜!”

    “……男朋友,大二的时候,他大四,后来他一毕业就分了。”

    “噢,没办法的事,基本上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下去吧。”

    她再次坐到床沿,问我:“那你呢?别跟我说这是你头一次啊,动作蛮准确的。”我迟疑了一下,就点头说不是第一次。我估计这是她要的正确答案。于是,她表情活泛开了,很感兴趣的样子,要我说说。

    “不说了吧,我们都有过,都不提了好。”

    “不,我可以不提,你必须老实交代!”

    我只好坐下来,问她可不可以抽一支烟。她表示同意,说罪犯交代罪行之前都是要抽一支烟的,理解。我抽着烟,慢慢地酝酿着一个故事,不能太爱情,也不能太儿戏,要恰到好处,确实不容易。我没想到自己编故事的能力还可以,要编当然就找读警校的时候编,说跟……卫校的一个妹子,对,就卫校的。卫校离警校最近,里面一院子全是妹子。我一说卫校的妹子,沈颂芬就笑了。“我就知道是泡卫校的,城北的学校,就是卫校妹子最多。”她笑的时候,我又想好了一个女人名字,李霞,就叫李霞!叫这名字的女人数不清楚,遍地皆是和查无此人其实是一回事。我顺利地交代完了“罪行”,她听着还满意,这才批准了我去消夜的请求。

    我俩吃了粥和二十块钱的烤串,要走的时候,撞上一伙所里的人,他们叫住我不准我走。沈颂芬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要走,我只得跟他们请假,用摩托把她送回去,再折返,回到桥上跟他们再碰几杯。事由是老彭离婚了,好不容易摆脱了“蚂蟥一样吸血”的老婆。大家祝贺他真的变成一颗穷光蛋了。老彭绰号蛋哥,不知典出何处。在所里,他与会计杨亚琼、司机光哥并称“穷光蛋”。杨亚琼也来了,老彭这一晚借着酒劲一味调戏她,甚至还搂着她。他说:“喏,不要再叫我们穷光蛋。以后我俩在一起就是穷蛋,小光滚一边去。”

    春姐说:“他凑过去和你们在一起是穷光蛋,和我在一起就是春光无限。”

    一说又说到符启明写的对子,春姐还是一味地叫好,找一找不见他在,要我打他手机一起叫过来。这家伙又钻到了服务区之外。这时春姐仔细地看了看我,还叫我把脸凑近,然后她捏着我的下巴颏仔细端详。别人都问她怎么了。

    “唔,这个小公鸡……”她一手继续捏我下巴颏,一手指着我的脸,跟他们说,“今晚上,就刚才,这只小公鸡开叫了。”

    我一个劲地否认,但这帮警察眼光毕竟要比常人厉害,一柱一柱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脸上,搞得我原形毕露。我不得不承认春姐真是专家,看得特别准。问她怎么看出来的,她说是祖传秘方,光哥都不传。有了这一发现,所里这一帮兄弟及领导一个个轮番灌我酒,表示祝贺,并告诫我最近不要打牌,要不然有多少输多少。

    老彭忽然有点悲伤地说:“今天我是离了婚,你们趁火打劫,又要我请晚饭又要请唱歌。丁狗子你倒好,刚尝了女人的味道,是不是应该请客?”

    我装憨傻笑,心想也该请,最近这段时间,老彭的摩托帮了我大忙的,正应该感谢。

    那一晚喝了很长时间,过了凌晨才散伙。我去买单的时候,春姐已经帮我付了。她没有吭声。摊主指着她的背影,说是那女人付的。

    6牌友

    我打沈颂芬电话。我这一天都在走神,有点迫不及待想见到她。昨晚发生的事情像小电影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动辄慢镜头,无限抻长了时间。沈颂芬关机。我想是下午有课,必须关机。她们即将毕业,下午大都没课。我发条短信,要她见字回复。我在房中等到六点多,夜晚来得早,天穹像锅盖一样慢慢捂紧这个城市。她还是没回。以往也有不回的情况,但不像这天,能令我迅速地心烦意乱起来。我找出昨天她读过的诗集,翻开她读过的篇目,但纸页上每个字都躲躲闪闪。我躺在床上,估计会辗转反侧,没想到一下子又睡了过去。

    手机一响我就弹坐起来,却是符启明打来的。我想他和她俩是不是在一起?我一接,他要我去桥上消夜。一看时间,十点多了。到了桥上,没见两个妹子。那一桌,是符启明、伍能升和另一个男人。

    稍微走近点,我看清了那男人,并不陌生。他正是和香港美女夏新漪一起吃饭的那个。

    我坐下来抓起板筋就吃。为等沈颂芬回电话,我刚才忘了吃饭。板筋很脆,牛油很香,脆骨很绵,手撕鱿鱼焦香脆嫩。他俩笑我饿死鬼投的胎。

    “他叫徐放辽,牌友!”伍能升介绍那人,那人配合着浅浅一笑。

    我问伍能升:“最近老没见到你,打牌去了?”

    “那当然,你们两个现在都有妹子陪着,我一个人多余,只好找人打牌。难道我还待在屋里练毛笔字?再练也练不到符兄那个水平,只好打牌。”

    “打牌也打不到我这个水平,智商决定,没办法。”符启明朗笑了起来,估计昨晚就赢了钱。他又跟我说,“丁兄,明天不要上班,难得凑齐四个人,晚上打牌去。昨晚我就和他们打,今天有一家输光走掉了。”他一边说一边朝我使眼神,示意我不要拒绝,看样子伍能升和徐放辽都是扶贫专业户。

    我说我牌打得臭,以前都是不带彩玩一玩。

    “三人行,必有人打牌更臭,何况现在有四个,搞不好你能压住两个。男人玩牌不带彩,那是浪费别人的时间,浪费别人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

    伍能升在“城南花园”小区一期里买了一套朝向好的72平米小套房,萝卜白菜的价钱,五六百一个平米。伍能升这套房只四万来块钱,他父母一手就掏清,给他买下,但装修要他自己来。他们鼓励小孩自力更生,不能什么事都依赖父母。我们走进伍能升的房,水泥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还没装,墙面上大白也没刮。电灯泡把灰色的房间映照出山洞的效果。主卧里面就一套简易桌椅,桌面绒布上印了四个方位,可以搓麻,麻将也扔在了地上。伍能升说搓麻太累,等哪天麻将机降了价买一台来,再搓不迟。那时麻将机刚出来,一万多块一台,一般的馆子都不敢装备,偶尔某个款哥买来一台,放在家里请朋友们去欣赏。有人想上桌打打小炮,主人家还舍不得。

    四个人打520,每副牌5、10、K合起来是100分,大小鬼各算10分,还有一张商标纸伙进来也算10分,每副130,四副统共是520分。牌抓在手上有厚厚的一沓,手掌生得小还真不好玩这种牌。下牌时各捡各的分,130保本,输一分算两块钱。要是被剃光头,一手就输260块钱。我兜里的钱填不了两记光头,心里紧张。一下牌,我就镇定了,伍能升和姓徐的小子根本不看别人下牌,一抢了先就捏自个稳大的牌往桌上铺,能捡10分就当省了20块钱。这牌几乎不想事,只要不下错牌,每个人捡自己的分,一圈一圈打下去有来有往,钱在桌面四个方向串门,彼此输赢不会太大。但他俩时常打瞎牌。这就谈不上牌技,我和符启明靠数学概率就赚定他俩。

    打了小半夜,我前面已经摞起一把钱,红钱有十五六张。伍能升和徐放辽估计都是富家子弟,他们输了钱无动于衷的表情让我艳羡不已。

    “徐兄!”符启明打着牌,忽然叫了一声。徐放辽还不太适应这称呼,扔一张牌才应一声。符启明把那10分笑纳,然后说:“徐兄看样子是很有女人缘的啊。”

    “哪有?你开玩笑了,我没女人。”

    “真能谦虚,我看你这家伙不但能找女人,而且一般的货色还看不上眼,要搞就追着极品搞事。你这家伙看着蛮斯文,心里面也是骚动得厉害。”

    徐放辽扔了个大拖,双K值20分。符启明佯装要出牌,又丧气地说:“太硬吃不动……是你的,你的老拖拉机该下来了。”牌打三手,每人手里捏什么牌符启明心里大概有数。我手里有双A双2,放下去做死双K。

    符启明心不在焉地说:“什么时候开始吸粉的?”

    他也没冲着谁,但徐放辽应了:“什么?”

    “什么时候?问你呢?不知道我们三个是干什么的?”

    徐放辽苦笑:“符兄今天怎么老开玩笑?”

    说时迟,那时快——多年以前在武侠小说里读烂了的这句话,这天突然摆在眼前。徐放辽话还没说完,连人带椅往后倒,整个人摔成个仰面王八,手脚弹了几下才翻个身想爬起来。

    伍能升尖叫:“启明,都是兄弟,你这是搞什么……”我也上去想拉住他。符启明用胳膊格开我的手,脸上很是狰狞。徐放辽眼看着要爬起来,符启明欺上前去在他尾骶上补一脚。他说:“不叫你起来,你起来试试?”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格外清晰。徐放辽一手支地,不敢再爬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符启明。一切变化太快,刚才的事我也摸不着头脑。

    “坐!”他扶起那张椅子,指了指。徐放辽脸上见傻,没敢动。他又说:“叫你坐!”

    徐放辽坐下来,符启明一口叼起两支烟一齐点上,分一支给他:“抽!”

    我也点了一支烟给伍能升,四个人脸上各自长出一蔸烟树。

    “现在告诉我,什么时候吸的?我这是帮你,你要放明白。要是你哪天被搞到所里,哪有这么轻松?用棕绳子绑你,搞得你鬼喊鬼叫。”停了停,他又说,“昨天有个外人,我不想让他知道,没动你。今天都是兄弟,有事也不会传出去。”

    照他这么说,徐放辽早就是他案子上的肉。

    “我没吸!”

    “没吸怎么会和粉哥粉妹搞在一起?”

    “我是去帮人拿货……”

    “到谁手上拿的货?胆子真够大,一次竟然敢拿十几个包子。”

    “……最多一次也才五个!”徐放辽是个新手,我们这一套诈供的惯伎,他全都当成真话听进耳里。

    “到谁手上拿的?”

    “叫不出名字,就知道别人都叫她白姐。”

    “小白蛇。”符启明脸上有了不经意的微笑,又说,“你也不想想,小白蛇一直能在城南混,有什么事情敢瞒我们?你的情况早就搞清楚了,我知道你是伍兄的朋友,好心救你一把。你怎么搞的?”符启明语气温和下来,还拍拍徐放辽的脑袋,徐放辽便哭了。他的情绪都不知不觉进入符启明的掌控。他交代是有个女朋友,吸毒的,他买药都是为了她。

    “夏新漪?”

    徐放辽睁大了眼睛:“你都知道?”

    符启明和蔼可亲地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丁公,说:“还他妈以为是和你开玩笑?”

    徐放辽控制了一下情绪,回忆起他和那女人的事。以前在佴城一中,他比我矮三届,也就是比夏新漪矮两届。我对他毫无印象。我读高中时他在初中部,那个年龄的小孩就像等着脱壳的蛹,身体正处在急遽变化中,几个月就蹿高一大截,换一副模样。他初三的时候,不知怎的也迷上了夏新漪,一闭上眼全是她的影子……

    伍能升评价:“呃,看不出有些早熟……”

    “少插嘴,听他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看见这个女的,全身发麻。她老是和一些混子在一起,我看着不顺眼,想自己有一身武功,把那些家伙打个噼里啪啦。但我谁也打不过。我想救她……”

    “呃,是个乖孩子。”

    “后来我鼓起勇气给她写了一封信,劝她不要再和那些人搞在一起。我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起,真正的。我比她小两岁,但我觉得可以感动她。我当时就考虑到,多的是人给她写情书,她未必知道我是谁。我还特意去拍了大头贴,贴在信纸上一起寄给她。当时我想亲手送她信,但是不敢,最后才想到可以寄给她。我知道她在哪个班。”

    我们三人整齐地喷笑出声。符启明又评点道:“这情节蛮好,贴相片的情书,像个韩片名字。”符启明叫伍能升拿几瓶啤酒。冰箱里贮满火腿肠臭干子方便面,虽是垃圾食品,但能供应通宵打牌需要补充的卡路里。啤酒少说贮了两打。

    徐放辽一有倾诉机会,也是很投入。信寄出去以后,当然没得到任何回音。他又寄了几封去,都一样的下场。夏新漪是高二辍的学,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到她。今年年初,他在城南路边一家很破的盒饭店里偶遇这个女人,虽然有些变化,他还是一眼将她认出来。她独自一人吃着盒饭,他凑过去和她搭腔,她很随和地把话接了过去。她还记得有人寄来的情书里夹着照片,他就很高兴。吃了饭,他邀她去哪里走走,她没有答应。他跟她要电话,女人倒也爽快,让他拨自己的号,互相就算有了联系方式。两天后他打她说的那个号,空号。四月份的一天,他忽然收到一个短信,“你能帮我忙吗?”面对陌生的号码,他直觉是夏新漪,毫不犹豫地回了过去。她挑了个地方两人见面,她问他要一千块钱,他掏了三千。她把钱拿过去,他就说:“我送你回家好不?”她没有拒绝。那以后,他可以随便出入她的屋子,她也时常问他要钱。有时候她懒得走,就要他帮自己去取几个包子。

    “……就这些?”

    “就这些,老大,我不骗你。”

    “谁他爸爸的是你老大!听着,以后你想怎么搞还怎么搞,但取货尽量让她自己去,你不要卷进来。以后,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徐放辽泪水长流地点点头,眼光里有无尽的感激。

    7星空

    碰到轮休,我打算睡到十点,结果睡到十一点。我下楼想搞点东西吃。我仿佛还在长身体,一口气吃了五个烤饼,拿不准要不要吃第六个,这时一辆车在我身边响着喇叭。一扭头,见符启明摇下车窗冲我微笑。他从哪里借来一辆奥拓,叫我上去。我问他会开吗,他说看看使用说明书就会用,摸一摸开关就全通了,只差没拿驾照。

    他车开得很稳当,告诉我说这是从交警队一个朋友手里借来的,是暂扣的违章车,这几天可以放肆用。车子穿过一桥,循一条小路绕上左家山,山顶上有一幢三层的火砖房,一看就是农民房。走进二楼最里面那间,小末和沈颂芬都在,我一进去她们就朝我脸上扔东西,不是五彩纸屑,这东西打在脸上还有些分量,定睛一看是苞谷粒。她们肯定在这里就地取材。她俩以外语系的专业水平唱起英文的生日歌。我告诉她们今天不是我生日,农历不是,公历也不是。我出生时按农历是在八月底,后来兑换成公历是十月初六。她们说是,还把一本袖珍日历摆到我眼前。我一看,这一天农历正是十月初六。真有她们的,这么阴阳一组合,我的生日竟然有四天,仿佛我妈分了四次才把我产下,生得旷日持久,艰苦卓绝。

    然后是喝酒。每个人都喝,包括两个妹子。这一段时间,她俩酒量芝麻开花节节高,摸着酒杯眼神就迷离。只买了两瓶,喝完,小末还要酒,踉跄着想往楼下走。符启明说不喝了,小末说去你娘的。符启明一个饿虎扑食把小末拦腰抱住,往上抱起让她脚不能着地。小末咯咯咯笑起来,带着母鸡下蛋时的愉悦和骚情。

    沈颂芬适时拉了我一把,把这个房内的空间留给他俩。带上门时,她还在我头上杵一下,说你真不懂味咧。

    这是个农家院子,符启明租的这间是二楼最里一间,楼道再过去有杂木板子钉成的门,我以为里面是厕所,推开门才发现这里面是上三楼的楼梯,螺旋形。螺旋楼梯通到平顶,但旋了有540度以上。我不得不佩服这户主活学活用,建一楼时他肯定还没想到螺旋楼梯,建到二楼,肯定是在哪里看到这么个玩意儿,当即拍板,左侧的楼梯掐断了,从右侧修螺旋梯!

    “来,你上来呀!”

    沈颂芬已经上了几级阶梯,回头招呼我。我随着她往上面去,顶楼是晾台,现辟出一个角落,被人精心地布置过,里面摆了一组老式沙发,一个茶几。这些东西我在所里贮藏室见到过,肯定是符启明弄过来的。还有一台天文望远镜,主镜镜身标有“B50T”的字样。我在跑不脱那院子里就见过这玩意儿。

    她说:“昨天我们三个人清理这个地方用了一天。本来想叫你来,符启明不肯,说要给你个惊喜。”

    “我有什么好惊喜?”

    “等会儿你要耐心一点,今晚,我打定主意,要教你观星。上次你没看到,不怪你,今天我帮你调镜。”

    “每个人有不同的爱好,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的爱好强加给我,我又没流鼻血,凭什么要扯起脖子看天?”

    “你都还没入门,怎么知道你不喜欢?等你在天上认出来第一颗星,第一个星座,看见第一块星云,看见第一阵流星雨,你就知道了。”沈颂芬在兴趣小组待得久了,发展新会员时她肯定给新手讲过入门教程,现在跟我讲这些,一串一串的话都像是背熟的。又说:“不会观星,夜晚的天空对你来说就是浪费;要是看进去了,所有的星座都跟你有关系,不好吗?现在,我们三个都要抢着看了,就你一个不干这个,时间一长和我们说得上话吗?你不要自己孤立自己啊。”她不由分说把我按在破沙发上,塞给我旋转星盘,教我怎么对位。

    我把眼睛杵在目镜上。此时天际微蓝泛着浅黄底色,天山交界的地方有些绛红色一点一点地消失,天上还找不出一颗星。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天空,仿佛在水里浮动,没有肉眼看到的那么真实。

    她放了一盘CD,CD机也是符启明从所里搞来的。前回所里缴获了一批假货,有两箱都是日本索尼D868,上面注明MadeInMALAYSIA,其实全是南方乡镇企业做的。CD机很单薄,两只喇叭却很大。沈颂芬放了一片碟进去,反应了好一阵,音乐刚要响起,却拽出一阵咔咔的声音,听着很是费力。我问:“是不是CD机太小,带不动音箱?”她告诉我两只音箱是单独插电的。CD机不是老牛,音箱也不是破车。音乐响了一阵慢慢就平稳,她告诉我是新近流行的《星空漫步》,叫我随着音乐再看看天空,想象一下宇宙的浩瀚无垠。我听着音乐,心情真就一点点地静了下来,把眼睛杵向望远镜。启明星不知几时冒了出来,坦白地挂在那里。

    我用望远镜去看星星,寻星镜和主镜的轴没保持一致,每一次寻星都要调整。沈颂芬说一分钱一分货,这台望远镜是入门级,用了一年多就零件松动。比它贵一倍的望远镜,肯定没这些毛病。但眼下,只能将就。

    她悉心地调试着镜轴,把臀部完美地拱了过来,我就忍不住将手按在上面。她如此投入,竟似没有发觉。调试好,她才啪地拍开我那只手,要我看。我吸口气,将眼睛杵向主镜目镜。天空呈现虚幻的黑蓝色,金星大得像一颗橘子。我以为它会像月亮表面一样沟壑纵横,还有数不清的盾状火山以及陨坑,但我看到的是一团类似于大理石的纹路,且有些许飘浮感。

    “看不清啊,能不能再调高一点?像是云图,看不到地表。”

    沈颂芬扑哧一笑,说:“金星本来就是这样,表面是浓厚的气层和硫酸云。要想看清它的表面,光学镜都不行,要用射电望远镜。”

    我不再多言,把那颗星仔细地看看。我以为新鲜感会持续五分钟,仅仅过半分钟,就已兴味索然。我把望远镜让给沈颂芬,她调动着镜体找别的星,并告诉我隔半个月会有双星拱月的奇异天象。我无动于衷,所谓奇异天象不过是爱好者们对抗枯燥而炮制出的一个个期待。

    星空渐稠,她突发感慨,说如果有了钱,想自己建一个天文台。她问我,到时候在天文台里一起过夜,想不想?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闭目想象那场景:天花板换成玻璃穹顶,我们拿来当成卧室,虽然仍在室内,做起爱来却有如野合。做完之后睁开眼,满天的星星反倒像是闲逸的看客,把我们这一幕当成了毛片。它们平静地看着,不像老光棍们看毛片那样焦躁不安。

    我感慨地说:“那会很爽。”

    “是啊,很爽!”她很高兴我能这么呼应。

    符启明和小末走上来时相互搀扶,两张脸松弛而又愉悦,显然刚才那一阵他俩缠绵悱恻,鱼水甚谐。符启明问我俩要不要下去,沈颂芬呸一声,小末直接把唾沫吐在他脸上,他却很得意地抹了一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淫荡的气味。

    我眼睛又杵到望远镜前,想随意调动云台,碰见哪颗星就看哪颗。但沈颂芬不容许我信马由缰,她希望我按她指导,先找到北斗七星,再从天枢、天璇的连线找到北极星,以此为原点,建立坐标体系,所有的星座便安分守己地等着人去找……

    我被她的按部就班搞得没了胃口,把望远镜推给小末。她俩将望远镜移了个位置,我和符启明挤在破沙发里。符启明告诉我,他就是冲着上面这个平顶适合观星,才打定主意租住在这里。谈条件时,户主很爽快地让他在平顶上圈一块地方看星星,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不另收费。在户主看来,就算是在平顶上养两笼鸡也无所谓。户主老杨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菜农,符启明说,那人晚上也爬上来借这架望远镜,不过他不往天上看,而是放平了,放低了往山下那些房子看去,想象着自己的眼光能穿透那些挂了窗帘的窗户。事实证明,要是望远镜有这功能,那么女人们只有在铁打的屋子里更衣了。

    她俩看了一阵,揉着眼睛走过来。观星是耗眼力的活,不轻松。坐下来后,他们三人说起近期的计划。他们盼望着周末,到时就可以带着干粮和帐篷,去城外坡度缓和的山岗找片地方宿营,幕天席地,放肆地喝酒,躺在地上,直视无碍地看着天空。那样的话,天空会显现出一派低垂的模样与人亲近。符启明火线入党似的学了开车,就是为了载着她俩在乡间路上任意行走,对路两边的荒坡挑挑拣拣,看哪里最适合观星。他们三人越说越热乎,打定主意,这个周末就这么干。要不然,过了这时节,天说凉就凉下来。

    听着他们大谈近期的计划,我觉得自己已被他们这个小集体抛弃。我有点落寞地离开了他们,端着望远镜走向平顶的另一端。地势很高,风声杂乱,满天的星星就像虱子一样,在我头发里欢快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