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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道源

    因为三人相互之间都非常熟稔,林蓉蓉也不需要行君臣大礼,只以平辈之间的礼仪相见即可。她行过礼,言采采依然沉迷于零件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好友的到来。林蓉蓉也没什么反应,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当傻子陛下摆弄偃术的时候,别说林蓉蓉,摄政王都会被无视。

    “兄长今日又忙于公务么?”她只是看向寻一鹤,柔声问道。

    寻一鹤出身微寒,少年时曾投身林府,做林府大公子的伴读书童,吃住皆和少爷一起。只可惜世事难料,后来寻一鹤离开林府,一路飞黄腾达;林府的公子却是不学无术,变成了朝歌城著名的纨绔。所以时至寻一鹤官拜柱国上将、封靖远侯,林大公子就常常吹嘘自己和寻侯爷乃是打小的交情,连带着妹妹们都跟着喊他“兄长”。寻一鹤倒也没有反对过,每次都给足了面子地应一声。

    “嗯。”这次也一样,寻一鹤随意地应了一声,便用笔杆子指指地上坐着的言采采,“采采等你很久了,你们一块儿玩去吧。”

    他今日穿一身玄色锦袍,胡服箭袖,衣上以银线暗绣着鹤翔千山,是武人最标准的打扮。其实寻一鹤的长相偏阴柔,笑起来时甚至会带着点女气。但很多人第一眼见到他都会下意识地忽略这个人的长相,因为他身上的煞气……实在是太重了。

    以军功封侯的大将身上往往都带着这样掩也没法掩饰的杀伐气,因为他们的脚下踩着千万无名的尸骨。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寻一鹤显然更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他自己也曾直言不讳,道自己所负的亡魂之众,怕是总览天下,也只有北境玄帝城的名将典言可与之争锋。这份凶煞,混杂以他容貌的三分阴柔,便是眉间难以名状的妖异邪气。

    林蓉蓉半生坎坷,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娘胎里自带的。她觉察寻一鹤专心公务,便不再打扰,只是转向一旁的言采采,敛袂坐在她身旁,与她一块儿摆弄那些木制的零件。言采采天性真纯,见好友来和自己一块儿研究喜欢的偃术,高兴地满脸都是笑。寻一鹤向两个少女这边看一眼,神色依然是淡淡的,眸中却露出一闪而过的阴霾。

    陛下惊才绝艳,以区区凡人之身,得到了神剑的认可,从而使得人类可以与古剑中寄宿的剑魂沟通,于是能化剑灵之力为己用,有通天彻地之能。两百年前,剑仙檀上月一夜悟道,更是使得普通的武器也可以以阴阳之力驭使,虽不及通灵的神剑,却开辟了新的剑修之法,也令更多的人可以跨入剑师的大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气运能够找到一把寄宿着剑灵的古剑。

    祝丝绦虽然还不是术师,但祝氏行商四海,家中哪怕是附庸风雅,藏书也是寻常人家所远不能及。她自己又偏爱志怪杂谈、鬼神之类的传奇,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妖族不能修剑吗?”崔濯问。

    “不能。”

    “为什么?”崔濯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是不是傻?”祝丝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剑灵也是精怪,凭什么要被同是精怪的妖物所驭使?”

    除了剑师和妖师有种族限定的特殊性,其余术法门类则是所有有天赋者都共通的。祝丝绦和崔濯两人说到兴起,连鱼也不想吃了,一个恨不得倾囊相授,另一个恨不得铭肌镂骨。微生霜一人吃了两条烤鱼,第三条鱼实在是吃不下了,只好去找赵镖头,请他老人家帮忙分担。赵副镖头听了她的形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道是崔濯这孩子自打自己认识他起,就对术师的境界十分向往,还请不要见怪。微生霜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见怪,于是很自然地点点头应了,问何时启程。

    “再过一会儿吧,”赵启明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道,“弟兄们还要再打些水,供路上饮用。待我等准备好了,自会来告诉仙师。”

    微生霜点了点头,见那边祝丝绦和崔濯还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就也取了自己的水囊,去溪边打水。

    今日天气晴朗,微风拂过面颊已经不再有寒意,而是温柔和熙,正如古诗中所云,“吹面不寒杨柳风”。溪边的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微生霜小心地避开了它,挑一块溪水边的平整青石踏脚,收拢了长衣的下摆,拔开水囊的塞子俯身去灌水。春阳温暖,照射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这溪却不是没有缘由的山间野水,而是分流自黄帝城境内最大的河流“修水”。因为溪边多生竹林,乡民便给它取了个淳朴的名字,唤作“竹溪”。它的水质甘甜,微生霜灌满了水囊,拿起来正想喝一口,忽然看见清澈的竹溪中浮出一道黑影。

    按说竹溪并不深,但那黑影从水底升起,起初还是细如一线,转瞬却已经粗大如巨木,微生霜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哗啦”一声大响,她面前半丈开外的水面上陡然炸起一片水花,一个漆黑的蛇头破水而出,光是两眼便大得有如磨盘,金黄的眼珠里是有若裂缝的竖瞳。兴许是太过震惊,微生霜竟然一句话都没说得出,只是愣愣地和它对视。

    那蛇却是不慌不忙,见微生霜吓呆了,慢慢地把个脑袋转动两下,吐出鲜红的蛇信,顿时一阵腥风扑鼻而来,差点舔到她的脸上。微生霜一个激灵回过神,脸刷地白了,水囊也落了下去,却也不敢拔腿就跑。她离它实在太近……哪怕是快如闪电,也快不过这巨蛇一个扑击的速度。溪边的人不少,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张口正要大喊,却见那巨蛇猛地一个扭头恶狠狠地盯住了自己,顿时一句话就堵在嗓子眼里,哑火了。

    微生霜和那条蛇面对面地站着,将敌不动我不动的宗旨贯彻得很彻底——不只是她不想动,也是吓麻了爪。那蛇光是一个脑袋加上探出水面的半截颈子就比她整个人还长,隐在水下的部分更是不知有如何巨大。它盯了一会儿那个人,忽然觉得眼角一花,却是崔濯悄悄地摸过来,一把将微生霜扯回去了。

    那蛇顿时大怒,溪中水花哗啦啦一炸,它摆动着巨大的躯干,嘶嘶吐出蛇信,颈子便向后一缩,正是攻击前的预备姿势。长一丈的蛇瞬间的攻击范围便有三尺,而这蛇不知道有多长,其攻击的范围恐怕更是宽广,起码不是崔濯跑得过的。微生霜见它发怒,心下却忽地一动,仿佛想到了什么,立即挣脱了崔濯抓着她的手。后者一愣,便听得微生霜一声大喝:“别说话!”

    崔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老老实实闭嘴。只见微生霜理了理衣襟,仰首看向那已经完全进入攻击状态的巨蛇,问道:“你可是要向我讨一个封正?”

    封正?封正是什么?崔濯满脑子都是问号。

    巨蛇听了,攻击的姿势顿时一滞。微生霜于是接着说道:“能以封正得道者,都是从未造孽伤过人的。你今日若忍不住出手伤人,可是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春日的暖阳下,白衣的少女和漆黑的巨蛇相互对峙,场面既凶险又诡异。然而却是那蛇先示弱了,它扭了扭脖子,将头低下来。

    微生霜一见,便知道自己定然是猜中了,于是继续说道:“你可是知道我是咒师,所以特意来寻我?”

    大蛇一听,立即点了点头。

    “你倒是有野望。”微生霜居然笑了。围观的众人都有些傻眼,只见她上前一步,将手掌按在它脑门的鳞片上,低声道:“遇江为蛟,遇海为龙;他日之日,功成名就。”

    少女素白的手掌按在蛇的脑袋上,还没有一片蛇鳞大。但那大蛇却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听她将这话重复了九遍。待到礼毕,它深深顿首,竟然口吐人言,虽然发音古怪又喑哑,却也清晰可闻:“仙师之恩,没齿难忘。”

    周围众人又是吃了好大一惊,这蛇果然已修炼成了精了!只是之前霜仙师和它说了那么长一番话,怎么也没有回答呢?

    “去吧。”微生霜放下手,道。

    大蛇再次顿首,身子便渐渐沉入水面之下。待到水面平复、大蛇的身影消失无踪,崔濯第一个窜到微生霜旁边,探头看了看水面,爆豆子一样的问:“那蛇是成了精吗?你刚刚是在干嘛?哦对了,封正又是什么?还有还有,它怎么会说话?”

    微生霜被他问得两眼发直,转头去找祝丝绦。却见那家伙笑嘻嘻地用溪水泼灭篝火,问旁边的镖师要了两个饼子,完全没有来搭救自己的意思。

    万物有灵,其内有人,善聆听能言语,为万物百灵之长。见一物,曰之,以正为其名也。

    所谓封正,是妖精之属的一场造化,也是劫难。比如灵蛇修行千百年,只为有一日能够化而为龙、破水升天。然而而在它化龙的时候需要一个契机,就是人类的封正。若人说它是龙,它便能成龙;人若说它是蛇,那它便是再苦修千年,也终究只能是蛇。

    而为其封正之人若是修道者,那么他的言灵之力便远超常人;若是咒师,言灵之力则更盛,可以抵得它百年苦修。只是寻求封正的风险也很大,若是有人在微生霜开口之前便说它是蛇,那么千年修行,便尽数化为乌有,必然也会引来它疯狂的报复。即便是那人机灵,说它是龙,那么也相当于抢先为它封正,其祝福的效力自然比不上身为咒师的微生霜。

    好在这大蛇的运气不错,或许也是它修道以来从未伤人的福报,竟然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从此之后不需要太久,这条蛇妖必能修成正果、化龙升空。

    以上这段话,是微生霜实在被崔濯一路骚扰得无法,才磕磕绊绊给他解释的。她并不是口舌伶俐之人,基本是崔濯问一句,她才能答一句。但微生霜毕竟是个真正的术师,虽然年少,却也曾随师父游走世间有过不少见闻,祝丝绦的纸上谈兵和她完全无法相比。以至于说到后来,连祝丝绦都忍不住侧耳过来,插进他们的对话里。

    “非得是苦修,才能找人封正成龙嘛?”祝丝绦左手抓着一块饼,右手抓着水囊,好奇问道。

    “也不算苦修,大道艰难,于蛇虫牲畜之属更是如此,修行没有不苦的。”微生霜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膝上依旧横着她那把长刀——不过是带着鞘的——道。

    “那便是还有邪道?”崔濯却敏锐地抓住了话里的漏洞。

    微生霜看了他一眼:“有阳便有阴,有光便有影,有正自然也有邪。但邪道修行必要杀生,杀生必招天谴,八十一道天雷之下,哪里能留有性命,更谈何飞升。”

    她想了想,又叹一口气,道:“但是邪道之所以能够存在至今,就是因为其事半功倍。正道修行何其之难,有时苦修数个甲子,也不及邪道的入门学童来的翻云覆雨、风光无限。然而天地之间冥冥有灵,得意时越是风光,下场也越是惨烈。”

    她的声音有些感慨,说话时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抚刀鞘。崔濯和那傀儡车夫一同坐在车辕上,驾车倒也不必太过专注,抽空回头一看,不由得问道:“微生姑娘,我看你片刻不离这刀,可是有什么缘故?”

    旋即又补充道:“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微生霜还没开口,祝丝绦却先笑了,说道:“这倒没什么缘故,只是莲是她的刀侍,习惯了相伴而已。”

    “刀侍?”

    “术师们参悟天地,修行术法,自己的肉体力量就往往不怎么样,所以会有强大的武者作为近侍陪同,这你应当是知道的。”祝丝绦道,“不过霜霜的近侍不是人,而是这把刀的灵魄,所以称作刀侍。”

    “咦?”崔濯顿时想起什么,“是不是和剑师们的剑魄一样?那我能不能看见?”

    “能自然是能的,只是他被留在朝歌办事,此时只有本体长刀在而已。”祝丝绦笑道。

    “这样啊,那那位刀兄叫什么名字,下次见到了,也好不用尴尬。”崔濯一边赶车,一边随口道。

    祝丝绦与微生霜对视一眼,忽的狡猾一笑拉开了车帘,探出半个脑袋:“我说了,你可不要害怕?”

    “一把刀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崔濯奇道。

    “哦。”祝丝绦点了点头,“它的刀铭‘明月夜闻莲心观世’,所以我们一般叫他‘莲’,不过大家的称呼好像是叫‘莲心观世’。”

    “那把凶刀?!”崔濯大吃一惊,差点从车辕上滚下去。祝丝绦哈哈大笑,这时马车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却是不同于镖队众人慢悠悠前行的声音,显然是从队伍前面返回来报信的。不一会儿马蹄哒哒而至,响起镖师响亮的声音:“祝小姐,这里有一封纸鹤传书,是您家中传信,镖头令我给您送来。”

    “纸鹤传书?”祝丝绦的笑顿时一停,“什么事儿这么急啊,霜霜快帮我拆。”

    微生霜从那镖师手里接过纸鹤,解开其上的灵力锁链,递给祝丝绦。后者三两眼扫完,脸瞬间绿了:“我哥说,他要给我找保镖。”

    “啥?”微生霜包括崔濯都是一愣。

    “他说,”祝丝绦哭丧着脸,“他得到消息,说我们半路遇上乱军差点把小命丢了,觉得乱世行走……还是要一个随身护卫来的稳妥。”

    “噗。”却是崔濯没崩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