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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荠菜小子

    八岁的男孩儿雪娃,胳膊上㧟个竹篮,走在大白坡的小路上。篮子挺大,简直像个小箩筐。

    他身材瘦弱,走路却蛮有精神,挺着胸脯,哼着歌曲,两条腿迈得风快。他要去的地方在大白坡深处,要翻过一道道沙丘土岗,穿过一片片茂密的树林,走过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小路。脚下时而是厚厚的沙尘,像踏着松软的地毯;时而杂草层生,干枯的叶尖挂满洁白的霜花;偶有泥泞不堪的沟坎水洼,细细的流水不知从哪里淌出,居然没有结冰。

    雪娃停下来。他有些口渴,从脚下水沟捧起水喝几口,好凉,却很甜。雪娃贪婪地咋着嘴巴,用手背抹去嘴边的水滴,抬头看升高了的太阳,便又匆匆赶路。

    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可以通向很远的地方。雪娃知道,过了大白坡,便是荷叶川,孟家集,再远些有一条大河。那河曲曲弯弯,河坝逶迤伸展,河水日夜流淌,流向闻所未闻的遥远的他乡。

    对于八岁的雪娃,那些地方神秘而有趣,极具吸引力。他曾跟爸妈去过那条被称作大运河的河边。虽只是坐在爸爸的卡车驾驶室里,沿大堤走了一段路,却看到从未见识过的景象:宽阔的河床,汹涌的河水,阳光照着碧绿的水面,船只在水面扬帆远行……这让他流连忘返。但那儿似乎太远,他一个人去不得,况且,因为一场车祸,爸爸白守成去世了,妈妈的一条腿受了重伤……去那条大河边,成为无法实现的奢望。三年过去了,他从未想过去那儿。

    雪娃更感兴趣的是荷叶川。

    荷叶川就在前面不远,妈妈曾带他去,就是沿脚下这条路,翻几座沙岗,过岗下的一条公路,就有一片宽阔的水面,那就是荷叶川。夏日雨后,清波荡漾,碧荷映日;秋末冬初,天朗气爽,芦花飘飞。眼下,春天还没来到,荷叶川是啥样子?水面的冰雪是否融化?芦苇荡里那些水鸟野鸭去了哪儿?或许就要回来吧?雪娃边走边想着,他不只一次去过荷叶川玩耍,当下也好想去那里,但却去不得。

    雪娃今天来大白坡,不是为了玩耍。他只为挖荠菜,然后拿到孟家集市场去卖。

    妈妈的腿伤复发,疼得厉害,倒在床上已经十几天。据大夫说,妈妈因车祸受伤的左腿,断裂的骨缝并没有完全愈合好,需要重新住院手术,而这至少需要一万元。看到妈妈愁苦的神情,雪娃心里很难过。除了拔草喂猪,他很想有独自赚钱的本领,帮妈妈分忧。寒假来到了,他早早完成了作业,开始实施心中的另一个计划:去大白坡层林间寻找刚刚萌发出嫩芽的荠菜,拿到市场卖。春节前夕的集市,一年中最繁华的时候,也许能卖上好价钱。八岁的孩子,没有更多赚钱的本领,在当下,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独自赚钱的法子了。

    不过,妈妈是不允许雪娃独自外出的,理由很简单:你还小,有妈妈在,一切无须操心。你应该做的事情,只是好好读书。

    但雪娃还是背着妈妈离开家。他要去大白坡深处一个秘密所在,那是他和妈妈发现的一处荠菜的“宝藏”。他要在那里挖满满一竹篮又鲜又嫩的荠菜,去孟家集市场卖下钱然后回家,给卧病在床的妈妈一个惊喜。

    雪娃爬过一座沙岗,面前是一个岔路口:一条路稍平坦些,斜向西北,走很长一段距离,就到孟家集通县城的公路,也就看到荷叶川;另一条窄小的羊肠路,斜向西南,再翻两道沙岗,就到达今天的目的地了。雪娃没有迟疑,便跨上奔西南方向的小路。

    他已离开家走了很久。太阳在村头小树林探出头便出发,现已高高挂在南天。大白坡很大,越往前走,岗坡渐趋平缓,树林渐多渐密。林子里杨槐居多,间有桃梨等园林果树。当下隆冬时节,林子里十分寂静,遍地地枯草败叶,枝干空空如也,偶有成群的鸦鹊停留,却只做短暂小憩,便又飞去别处觅食了。

    雪娃坚定地向前走着,他的两腿有些累,肚子也咕咕叫起。但目的地就在前面,他不想停留,哪怕只一小会儿。

    那个神秘的目的地到了,是坐落在向阳岗坡上的一座桑林。雪娃熟悉这座林子,已说不上多少次来这里,当然是跟妈妈来。林子好大,足有上百棵桑树,一棵棵又高又粗,形貌苍劲奇异。春夏时节,桑树枝繁叶茂,像墨绿色巨大的伞盖,一个个树冠相连,遮天蔽日,成为绿色的遮阳篷帆,盛夏酷暑时候,尽管艳阳高照,整个桑林却是一片清爽荫凉世界。桑葚成熟时节,正值麦收前夕,青黄不接时候,来这里可以吃到甜美的桑葚。记忆中,妈妈曾带他来,一饱口福且填饱肚子。后来,妈妈带他来,却是在冬去春来的日子,是为挖树下草丛中冒出鲜嫩叶芽的荠菜。

    雪娃母子发现荠菜的商机,是在爸爸去世后。那次车祸,给雪娃家带来灭顶之灾。车毁人亡,家里没了爸爸,像屋子塌了梁柱。妈妈悲伤之余,却没有颓唐。除种地养猪喂鸡,秋冬时候,妈妈常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扛一把䦆头,身后跟着五岁的雪娃……母子俩从白坡村那个冷寂的家院走出,来这片沙岗上寻寻觅觅。这时节的沙地里,总有收割遗漏的地瓜、花生或者苞米,这都是妈妈和雪娃心中的标的物,他们需要食物过冬。雪娃㧟着竹篮,篮子里装个化肥袋子,回来的时候,总是装满袋子和篮子。再后来,小小的幸运降临到母子俩面前:在这片少有人迹的僻静的桑林里,母子俩得到意外的收获:雪娃在桑树下的枯草堆里,挖出刚刚破土而出的荠菜嫩苗,继而,妈妈也在向阳处的枯叶堆,发现一片片绽出新叶的荠菜。

    这下好了,困窘中的母子发现一条新的生路,妈妈愁苦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纹,雪娃也兴奋得跳起来。五岁的雪娃,已懂得看妈妈的脸色,妈妈脸上的愁容让他愁苦,妈妈嘴边哪怕是一丝微笑,都会让他欣喜激动。此刻,他看见妈妈堆上脸颊的笑,怎能不高兴。

    妈,荠菜好吃吗?雪娃仰脸问。

    妈妈说,荠菜是上好的野菜。闹饥荒时,挖来搀在米面里,蒸着吃,到处挖不到的。现在,城里人吃肉吃面腻了,便想起吃野菜,最受欢迎的是荠菜。孩子,咱们挖荠菜可以拿到孟家集市场去卖钱。

    雪娃若有所思:那,城里人为啥爱吃野菜?吃荠菜好吗?

    妈妈笑笑,好,当然好。荠菜营养丰富,滋补身体,排毒养颜,还有人说可以防癌。所以不少人爱吃。

    雪娃恍然明白:妈,那我们就挖荠菜,挖好多好多,卖多了钱,你就去医院做手术,治好你的腿,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雪娃说得很认真,板着小脸,握起小手,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妈妈揽过雪娃,用脸颊亲他冻得发紫的脸蛋,眼里涌上一泡泪水。

    连续两个冬天,妈妈天天带他挖荠菜,然后去孟家集蔬菜市场上卖。从白坡村到孟家集十几里路,妈妈通常搭村里的货车或拖拉机,这时便带上雪娃。孟家集是白莲洼的大集镇,那里的市场好大,人好多,而且有钱人也多。妈妈的娘家也就是雪娃的姥姥家在孟家集,外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舅舅带上媳妇去外地打工了。所以妈妈从没带他去过姥姥家,卖掉挖来的荠菜,便回白坡村的家。

    农贸市场东边的桥头,是雪娃母子的固定摊位,篮子、袋子满满装着荠菜里,湛绿的叶片,鲜嫩水灵,立即吸引了过往的人群。开初,妈妈还吆喝几声:荠菜,谁买荠菜!新鲜荠菜,熬汤、炖肉,包包子包水饺,咋弄都好吃!雪娃也跟着吆喝:刚挖来的荠菜,快来买哟。后来,无需吆喝,桥头总有人等待,母子俩一到,便被蜂拥围上,他们带来的荠菜转眼卖个精光。

    这时,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喜气,雪娃也高兴地唱起歌。回去的路上,妈妈总带雪娃走进一家“鲜肉包”铺子,买一盘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肉包子给雪娃,并向店家讨两碗热水,一碗给雪娃,一碗放在自己面前,掏出带来的馒头或窝头啃起来。妈妈欣喜地看着儿子,不时督促:孩子,吃……吃饱好赶路,咱们再去大白坡。

    雪娃有时被留在家,多半因为妈妈没搭上车。雪娃在家闲不住,家里喂着几只羊,猪栏里有两头猪仔。无须妈妈吩咐,雪娃在家除了放羊便是拔草喂猪。天色傍晚,夕阳照耀着起伏的沙岗,远处银白的沙丘闪烁着金子般的光亮。雪娃赶着羊,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妈妈一定是从那个方向回来。越是天晚,或要刮风下雨,他越是向前走得远,直到看见妈妈一瘸一拐的身影,便叫着妈妈迎上去,扑在她的怀里,仰脸看她的脸色。只要妈妈脸上挂着笑,他便明白了一切,高兴地接过妈妈手中的竹篮提上,另一只小手拉着妈妈,蹦蹦跳跳着回家去,几只羊咩咩叫着跟在后面。当然,妈妈不总是笑着回来。雪娃的机灵的大眼睛,偶尔发现妈妈脸颊、眼睑残存的泪渍。妈妈的笑是装出来的?给儿子看的?为啥?幼小的雪娃似懂非懂。然而,他记得,不管是喜是忧,妈妈回家来总把他揽在怀里,不停地亲吻,嘴里喃喃说: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妈妈这样说着,像是唯恐失去儿子,唯恐儿子被人抢走似的。

    这片大桑林的确称得上“宝藏”,母子俩一冬天去挖荠菜,总也挖不完。等到农历大年时,桑林里的荠菜越发旺盛地发芽生长起来。这时节,不只这桑林,大白坡的丘岗崖坡上,到处长出荠菜,更有苋菜、花地菜等。这是个标志:白莲洼的春天就要来了。赶完年底前孟家集的最后一个集日,妈妈着手准备过年了。灯光下,妈妈点数一个冬天挣的钱,站在面前的雪娃惊喜地叫起:“妈,这么多,够给你做手术了吧?过罢年你就去住院!”妈妈摇头苦笑:“孩子,去医院做手术,至少一万块,差得多呢。咱们还是好好过年吧。”平时舍不得吃肉,过年了,妈妈割了肉,给雪娃包饺子、蒸包子、炖肉块,当然还要做米糕。妈妈用自家院子里那棵枣树结的大枣,和着黄米出米糕,又香又甜的米糕,这在雪娃的心目中,是天下第一美食。

    妈妈还给他做了两身新衣服。她对雪娃说:“孩子,你应该上学了,穿得干净些,打扮得神气些,让老师夸奖,同学们羡慕……你自己呢,好好学习,当三好学生。”

    母子俩过了个好年。雪娃肚子里油水添了不少,身上有劲了,长了一岁,个子也似乎高了些。妈给他换上新衣服,挎上新书包,亲自送他到学校读书了。从此,除假期和星期天,家里的杂活,妈妈再不许他管,妈给他的规矩,就是读书、做作业。不过,也答应他一件事,就是等冬天来时,学校放了寒假,仍带他去大白坡挖荠菜。

    雪娃惦着妈妈的病,他要利用假期,挖好多好多荠菜,卖更多的钱,去医院给妈妈做手术。他坚信。妈妈的腿治好,他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然而,事情总不如人意:妈妈又病了,仍是那条受伤的腿。妈妈躺在床上呻吟,雪娃的心也在痛,他更加感到行动的急迫和重要。

    “孩子,你还小,一个人不能去大白坡!”妈妈看破他的心思,下了禁令。

    “妈妈,我能行。大白坡那片桑林,去过多次了,我知道那儿,挖满竹篮就回来,再搭村里的车去孟集卖。你放心吧。”

    “我怎能放心?你一个小孩子,跑到那里晌午了,挖不几棵菜的,倘遇到坏人……”说到坏人,妈妈停住话头,脸色竟有些变,像是雪娃真的遇到了坏人。

    雪娃不愿违拗妈妈,心里却着急,照这样下去,妈妈的腿啥时候能好?他赶上羊群,提上竹篮,假说去放羊兼拔猪草,妈妈没再反对,只叮嘱不要远走,中午早点回家。雪娃把羊栓在村外杨树林里,便撒丫子奔大白坡来了。

    大桑林到了。这就是他今天的目的地。雪娃走到一棵桑树下,挽起裤脚,又挽一挽衣袖,蹲下来拨开一层枯草落叶,露出刚刚绽出叶片的荠菜。几棵荠菜是簇拥着拱出地面的,其中大些的,锯齿状叶片又宽又厚,已贴地面伸展开来。雪娃高兴极了,伸出小手轻轻拔起一棵,放在鼻子上闻一闻,一股特殊的香味让他陶醉。他轻轻抖掉荠菜根部的泥土,放进竹篮里。

    一棵树周围拔过,雪娃再挪到另一棵树旁边。没挪几个地方,雪娃的大竹篮里,已装得满满。看着又鲜又嫩的荠菜,雪娃好高兴。他直起腰,轻松地哼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