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转 厂
1996年9月，时间飞逝，转眼已经入秋了。我们在深圳已经过完了漫长而炎热的夏天，迎来了萧瑟、绚烂的秋天。秋天的天空蔚蓝而深邃，白云悠闲地飘浮着，云淡风轻、秋高气爽。依然是光芒万丈的太阳，不再倔强，终于妥协，默默地收敛了它的炙热，友好地和人们相拥着。其实这南方的夏秋季节变换，除了气温有些许下降之外，其他变化并不明显。依然还是姹紫嫣红，花开照常，绿植的绿色丝毫未减，也不曾见满地金黄的落叶。
不知为何，这种不动声色的秋天常常会让人想家，想念家乡那火辣辣、金灿灿、笑语盈盈的秋天。记得那年我在老家的秋天里，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当晨风中的第一片叶子悠然飘落，秋天迈着轻盈的步子，带着收获的希望和喜悦，悄无声息地来了。人们在累累硕果中得到丰收的满足，在春华秋实中谱写生命的华章。
古往今来，许多文人墨客伤春悲秋，他们的秋天又是忧伤的、哀婉的。如范仲淹的词《渔家傲·秋思》，我每每读这首词时都会眼眶湿润。词中那种悲凉、伤感、无奈、悲壮以及思乡之情，让人心疼，催人泪下。
我和蓝青是踏着春的脚步来到深圳的。经过春天的播种，夏天的耕作，在这金秋收获的季节，我们也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感。食不果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工作已经稳定、我们甚至还有了三千元的存款。我们很从容地走在了打工者的行列，过着很踏实的打工生活。
我们热爱这种打工生活，它充实、有挑战性、有成就感、有追求、有乐趣、有朋友圈。打工，就是把舞台交给你，任你尽情地表演，去追求你不平凡的人生。当然，打工也很累、很难，打工路上，有汗水更有泪水，但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功不唐捐。——这是我和蓝青来到深圳，经历过栉风沐雨后的心得体会。
蓝青在雅宝域公司两个多月以来进步很快，现在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了。这一方面得益于师父关霞毫无保留的传授，另一方面蓝青自己也付出了很多。他勤奋刻苦、虚心学习、用心做事，他在那一批入职的四位新人中表现最好、脱颖而出。
蓝青跟同事们之间的关系也很融洽，大家都很喜欢他活泼开朗的性格。他常常积极组织管理员们聚餐、卡拉OK、打球等活动。并且对于他3I拉上的员工，同样也花了很多心思，使他的员工积极主动、有热情、有活力、有归属感。蓝青所做的这一切，冥冥之中也是在做增强团队凝聚力、加强团队协作精神的企业文化。
工作和生活的关系永远是相辅相成的，轻松愉快的生活可以带来更好的工作状态。蓝青在雅宝域每天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公司最大的客户是CITIZEN，蓝青虽不是业务员，不用直接对接客户，但客户过来验货，是需要跟生产线互动的，因此蓝青又开始学习英语了。
蓝青在宿舍和生产线的很多地方都贴了英文单词小纸条，他不管走到哪里嘴里都念念有词，甚至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背单词。他在上铺床板上贴了很多单词，这样每天晚上入睡前，抬眼就可以记单词，并带着这些单词进入梦乡。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英语学习，蓝青已经可以跟老外客户做一些简单的沟通了。这小小成绩的取得，使他更加有兴趣学习英语了。
蓝青每周六下午下了班，就会赶回秀峰来陪我，我们拉起床帘躺在小床上有说不完的话。蓝青说：“童家利那小子，他老婆周末总是去我们宿舍住，真挺烦的。不过后来想想，还是自愿离开为他们提供了方便。打工条件差，正常的夫妻生活无法保证，打工夫妻渴望一点温情是可以理解的。大家情况都一样，就更加能够相互体谅了。就像我当初一来就住在这间宿舍，住了这么长时间，如果这里的人斤斤计较，不让我住，那我们可真不知道咋办了。很感恩这间宿舍的室友们，她们的包容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我说：“是啊！我们在宿舍里面、在厂里面，除了那个包峰外，遇到的全都是好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出来的时候，我许过愿——愿我们所到之处皆为热土，愿我们所遇之人皆为良善。没想到真这么灵验，嘻嘻。”
蓝青笑着说：“哦，这么说是其来有自啊！不过我并不相信这些，我觉得应该是因为大家境遇相近，都是打工的，都不容易，所以就能够互相理解和包容。打工人、打工夫妻、留守儿童，这些都是打工时代衍生出来的新词，这是个社会性的问题。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如山呼海啸般席卷中国大地，给千千万万、世世代代从未走出过家园的人们，有了机会见识外面的精彩世界。改革开放唤醒了一个没有生气的民族，同时也将留守儿童、打工夫妻等一些很严峻的社会问题摆在了人们面前。特别是留守儿童的问题，孩子失去了父母的监护，也许能吃饱穿暖，但在心理和精神层面上却有了很大的缺失。
“相比较留守儿童，打工夫妻的问题就没有那么严重了。因为都是成年人了，没有办法可以想办法，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或者换个角度想，距离还可以产生美呢！就像咱们俩，在老家每时每刻都在一起，而现在成了周末夫妻，我们的感情比在老家时更深了。”
我说：“是的。不过要想彻底解决留守儿童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孩子接到深圳来，接到身边来。就像关霞，一家三口在一起，多美啊！所以我们要加倍努力，只要能把蓝柳接来，我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嘻嘻。”
蓝青说得很对，我们现在成了周末夫妻，我是从周一就开始盼望着周末。只要蓝青回来了，我一定不会再去做临时工，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蓝青不在，我自己吃饭非常节省，一餐一块钱的伙食标准，而蓝青一回来，吃多贵的我都愿意。穿衣服也是一样，蓝青回来的时候，我就会挑最好看的衣服穿，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
话说我在裕荟电子厂，一边上班一边跟窦建设学习做技术员，一切都很顺利。不过最近厂里发生的变化，使得我无可适从。事情是这样的，公司大股东季先生，从台湾过来新任副总。他上任一周后，各种整顿就开始了，其中有一项新规是——公司全体人员每天早上都要进行半个小时的军训。军训内容是——或走正步、或站军姿、或跑步、或做俯卧撑、或匍匐前进。军训不论男女，统一要求，做不到的就要挨骂。直闹得人人抱怨无门，叫苦不迭。
匍匐前进是我想想都头皮发麻的，因工业园里没有草坪，只能在水泥地上匍匐，不仅弄脏、磨破了衣服，甚至连皮肉都被磨出了血。可是那个季副总在开大会时却说：
“在我们台湾，男人满了十八岁就要去当兵至少两年。台湾男子依法皆有服兵役之义务，这是写进台湾法律里面的。现在只不过让你们每天军训半小时，居然做不到，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没用嘛！军训的目的是让你们强身健体，又不是害你们，懂不懂啊！”
蓝青周末回来，我跟他说了关于军训的事，蓝青说：“听起来是没错，强身健体，只是他用错了地方。毕竟这些人都是打工者，按台湾本土那一套来要求打工者，这分明就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并且他那军训项目也不合适，跑个步、做个操都无可厚非，俯卧撑和匍匐前进真的太过分了。”
我长吁短叹，说：“唉！可不是嘛！不过这是全厂统一要求的，别人都在坚持，我还能怎么样呢！”
蓝青嗔怒道：“为什么要坚持？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呢？”
我无奈地说：“不坚持不行啊！工作要紧，丢了这份工作容易，再找就难了。”
蓝青坚定地说：“辞工！即便是工作难找也要辞工，然后到我那边重找工作，或者进我们雅宝域厂也可以啊！好像我们厂正在招工呢！你不要总是担心找不到工作，你看我，那么难不也找到了嘛！”
我听了顿时眉欢眼笑，说：“好！听你的，我去你那边找了工作，你也就不用每周往秀峰跑了，既能省时间又能省交通费。”
次日一早，我就去找主管辞工，主管没说啥，拿了张表给我填。那是一张辞工申请表，表上明确说明，辞工被批准后还需做满一个月才能离开。蓝青说：“一个月后不知道我们厂还招不招工了，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另外再找，厂多得是。这一个月时间，你也可以做些找工作前的准备。我可告诉你啊！以后别再去做临时工了，用点时间学习、充电。”
裕荟电子是我出来打工进的第一个厂，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很珍惜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月，也很珍惜跟窦建设学习做注塑部技术员的机会。蓝青总跟我说要去学习、去充电，可我的时间有限，下班后来不及去图书馆，我只能在身边找东西学。况且我发现身边也确实有很多值得学的，这段时间我就对注塑产品的那些笨重的大家伙——模具，有了兴趣。我上班之余，常常跑去模具部，一面假装找工友玩，一面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问人家拔模斜度多少才便于脱模，问产品的壁厚为什么要按这个尺寸设计，问为什么有些胶体会在成型时缩水，问加强筋如何定位等等。尽管总是遭人白眼或碰钉子，但我并不往心里去，仍乐此不疲。
窦建设在模具部遇见我，感到很诧异，说：“你一个女人老是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干什么？真没见过你这么爱学习的人，跟我学做技术员也就算了，还跑来模具部学。你要知道，你学这些没什么用的哦！”
我嘿嘿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了解了解，应该都不是坏事。”
离我辞工到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天艾凤姐找到窦建设和宥红，说：“林子要走了，我们要不要请她吃个饭，为她饯行？”
窦建设和宥红都表示赞同，他们仨商量好了要凑份子请客，并把时间地点告诉了我。周末蓝青回来得知后，说：“不用他们请，还是我们来请比较好，因我们还要请段勇和花娥。不过这事也没必要再去沟通了，到时候我们悄悄把单一买就行了。”
在我走之前最后一个星期天中午，艾凤姐、窦建设、宥红、段勇和花娥，陆续来到约定的饭店，大家欢聚一堂，语笑喧哗。有心的凤姐，今天又带了两个大芒果来。我和蓝青还从未吃过芒果，有时候看到路上有挑担子卖芒果的，我们舍不得花钱买，就只拿起来闻闻香味。彼时，蓝青放下芒果忍俊不禁，说：“我们这算不算占人家便宜呀！闻了香味却没给钱。”
我说：“他只卖芒果，又没卖香味，这香味并不是商品，为什么要给钱呢！就像这芒果的颜色，难道看一眼也要给钱嘛！嘻嘻。”
蓝青说：“林子，你想不想吃？要不咱买一个尝尝？”
我说：“我还好，并没有强烈的吃的欲望。芒果不如荔枝，古往今来人们的青睐，把荔枝捧红了，谁还不想体验一下贵妃的感觉呢！”
凤姐将两个大芒果递给我，说：“林子要走了，我真舍不得。说实话，认识林子之后，我对贤惠女人算是有了新的认识。像你和蓝青这种情况，在有些人看来，老公那时候一天到晚不上班，老婆打两份工来养他，那还不得天天吵架啊！可是林子却没有半句怨言。”
蓝青说：“林子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老婆，不过凤姐你却是万里挑一的好姐姐。你看你，上次吃饭带了荔枝来，这次又带了芒果。我和林子的情商都很低，竟没想到这些呢！”
我感动地说：“谢谢凤姐！我们以后一定会常回来看你的。”
上完菜，斟满酒，我和蓝青举杯，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感谢！我尤其感谢窦建设，这么长时间不厌其烦、毫无保留地教我做技术员。我给窦建设敬酒，大家跟着起哄，拍着手道——叫师父！叫师父。
接着大家对蓝青现在的工作情况问长问短，包括工资待遇、生活条件等。蓝青给他们描述了一遍，窦建设说：“蓝青很优秀，是个有梦想的人，我们要向你学习。”
段勇说：“蓝青有现在的成绩，确实也吃了不少苦。那时候第一份工作丢了，再找这份工作没想到付出的还更多。面试了无数个厂，最后生病发烧了才找到工作。好在付出终于都有了回报，你看你现在的工资，一个月能顶我们两个多月的。”
宥红说：“蓝青，听说你通过看很多书才成功的。这么说还真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蓝青笑着说：“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其实当时心里也没底。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是没错的，我深有体会。”
段勇感叹道：“蓝青现在过好日子喽！你终于不用再住十几个人一间的宿舍，不用再听如雷般的呼噜声，不用再闻香港脚的臭味，不用再担心泄露个人隐私了。真羡慕你！”
我说：“段勇，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蓝青现在住的是两人一间的宿舍，不过也是上下铺的铁架床。你们不知道，他室友的老婆周末还总让蓝青给他们腾地方呢！”
艾凤姐说：“两个人一间，那比十二个人一间可强百倍啊！”
蓝青说：“不聊这些了，大家举杯畅饮吧！今日不醉不归。”
我趁着蓝青招呼大家喝酒，没人注意时，悄悄去买单。可没想到收银员说单已经有人买过了，我失声说道：“这是谁啊！这么快就把单买了，一定是凤姐吧！”
凤姐听了，马上走过来，说：“我和宥红、窦建设三人凑了钱，准备好买单的。钱在我口袋，还没来得及买呢！这是谁的手这么快呀？”
我和凤姐回到座位，我看着段勇说：“段勇，你干嘛买单呀！真是的！”
段勇红了脸，说：“我没有啊！真不是我买的。”
大家面面相觑，心想——难道是花娥？顿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花娥。
花娥今天很少说话，只默默地喝酒。菜刚上齐那会，她起身走开了一下，我以为她是去上洗手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去买单。看着大家聚焦的目光，花娥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伏在餐桌上，头埋在两条交叉的胳膊里面。
这时大家猛然想起上次聚餐时花娥也哭了，顿时都恍然大悟，明白花娥哭的原因了。但又不知该如何解劝她，只默不作声看着她哭。花娥一直哭，也不说一个字。这时蓝青走到花娥身边，一只手搭在花娥因抽泣而耸动的肩上，轻轻地拍着，说：
“花娥，别哭了，听我说两句。你是个好姑娘，率真、直爽、豁达、甚至义气，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特别是我和林子，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这次我们虽然离开了秀峰，去别的地方谋事做，但并没有走得很远，我们还会经常过来看你们的。秀峰是我们来深圳的第一站，我们对秀峰有着很深的感情，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秀峰，也不会忘了在座的各位。”
花娥感觉到蓝青的手传递给她的温暖，也听懂了蓝青说的话，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含着眼泪对我和蓝青，说：“哥，嫂子，我可以这样叫你们吗？你们都是好人，我也不会忘了你们。以后常来啊！我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多玩会。”
花娥说完转身离开饭店回宿舍去了。大家目送花娥走后，继续喝酒，直至微醺才散。蓝青和段勇因喝了不少酒，二人啰里啰嗦有说不完的话。及至回到宿舍，蓝青收拾东西准备把能带的都先带走。当收拾到笔墨纸砚时，蓝青说：“段勇，我想写一幅字贴在咱宿舍，留做纪念，你觉得可好？”
段勇拍着手说：“好啊！你的字写得那么漂亮，贴在咱宿舍蓬荜生辉呢！再说留个念想也好啊！以后我们想你了，就看看你的字。呵呵。”
花娥躺在床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她并没有睡着，只默默地听着蓝青和段勇说话，听他们说留字在宿舍，心里也很高兴。蓝青准备好笔墨纸张，闭起眼睛想——写点什么好呢？
我忙说：“要不就写李白的《赠汪伦》吧！应景，你和段勇的友情同样也是弥足珍贵的。”
且说蓝青走后，我继续认真上班，站好最后一班岗。凤姐给的两个芒果我一直留着，不舍得吃。直到那日益增加的黑斑吞噬了美丽的橘黄色，鲜嫩的皮肤上长满了皱纹，我才将那腐败的皮撕下，将甘甜多汁的果肉珍藏在我的身体里，同时珍藏的还有那份深深的友情。
几天后，我结算完工资，将宿舍东西一应打包好，静等蓝青来接我。依然是那个编织袋，里面的东西却比刚来时增加了不少。塑料桶、床垫、凉席，这几个大件都是来深圳后添置的家当，悉数带走。
蓝青是下了班才赶过来接我的，因此我们没有时间再步行七公里那段路，只能去坐工业园到布吉的班车。这也是我们来到秀峰之后，第一次乘坐班车。这条我们用脚步丈量过无数遍的七公里路，在车轮底下很快就走完了。我和蓝青坐在车里不住地回头望着这条路，不禁眼眶湿润。这条路上留下了我们太多的脚印和汗水、浪漫和爱恋，我们在这条路上笑过、哭过、着急过、生气过、歌唱过、憧憬过。我和蓝青在这条路上给彼此的温暖和力量，通过脚下这土地的介质永久传递，这条路已经深刻在了我们心里。
且说我们到了雅宝域，由蓝青领着我进入，大门口保安并不查问，我畅行无阻，顺利进了蓝青宿舍。童家利让他老婆最近不要再过来了，说房间太小，四个人在里面转不开身。詹璐璐很不情愿地走了。
我和蓝青收拾妥当、洗漱完毕后，躺在小床上休息。蓝青说：“明天起你就开始找工作。我们厂暂时不招工，你就在这附近挨着找，都找遍了还找不到，然后再扩大范围。你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时在大门口跟保安说找我，他就会打内线电话叫我到门口接你进来。三餐饭全在外面下馆子，你可千万别舍不得吃啊！当初我饿肚子找工作那是没办法，现在存款都有了，饭还是吃得起的，没必要亏自己。”
我笑着说：“你放心吧！我才没有那么傻呢！再说饿病了吃药不也得花钱嘛！现在天天下馆子吃，难得的机会啊！嘿嘿。”
躺在上铺的童家利，静静地听着我们说话，当他听到说下馆子吃饭时，忍不住插话，说：“你们为啥不在食堂吃呢？食堂的饭菜那么好，又不花钱，不吃白不吃。”
蓝青说：“在食堂吃？那不又变成两个人同吃一份饭了嘛！不行，那样吃不饱。我们刚来的时候没办法，两个人吃一份饭，搞了很长时间，我都饿怕了。现在有钱了，没必要这样。”
童家利侧转身，头向床边沿移动，凑近我们的床帘，说：“谁说两个人吃一份啦！那还不饿死啊！蓝青，我告诉你啊！咱们管理人员小食堂，就那两个厨工，都很熟悉的，你买两包烟给他们，跟他打个招呼，说你老婆来了，他们就知道怎么做了。到时候他给你打的饭菜，两个人都吃不完呢！你们又何必去外面花钱吃饭呢！我跟我老婆一直就是这么搞的。”
蓝青听了，嗔怒道：“童家利，做人怎么能这样呢！老板的宿舍白给你住也就算了，还得白给你饭吃，那不等于白白养一个人嘛！咱这么多管理人员，个个都像你这样，那公司还不得倒闭了啊！假如你是老板，你的员工这样做，你情何以堪啊！”
童家利好心出主意，却被蓝青骂了，恼羞成怒，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啊！我好心好意教你省钱，你却不识好歹。既然你这么正直，那你怎么还把老婆带来住呢！你这不也是占便宜嘛！有本事去住旅馆啊！”
蓝青说：“这不一样，住宿舍没有给老板造成额外的损失，这是我省出来的半边床给她睡的。就像我打一份饭，分一半给她吃一样，老板付出的还是一份饭。不是嘛！”
我见他俩火药味十足，几乎要打起来了，赶忙制止，说：“好了好了，你俩别争了。要是没办法说服对方，就先各人管好自己吧！孰是孰非，静下来的时候再好好想想。我也会加油，尽快找到工作，就可以搬走了。今天太晚了，都赶快睡觉吧！”
第二天，我特意穿戴整齐出门去找工作。雅宝域附近有很多工厂，其实整个深圳也可以说到处都是厂，深圳就是一个巨大的生产基地。但全国各地纷至沓来打工的人也确实太多了，造成供大于求，于是找工作就变得很难。听说有的人为了能进厂，不惜拿出几百元作为介绍费，相当于一个普工一个月的工资啊。
这边的厂比较分散，不像秀峰工业园那样集中，所以在这里找厂要走很多路。我从雅宝域旁边第一家厂开始，挨个走去浏览厂门口贴的招聘启事。可一个上午过去了，我一无所获。招聘信息太少了，而找工作的人却很多，一路上遇到的络绎不绝。
中午吃饭时间，我随便吃了碗面，稍事休息后，接着又去找。一直找到天黑了，仍然一无所获，便怏怏不乐地回雅宝域了。蓝青在大门口把我接进来，自己接着去加班。我独自在蓝青宿舍，帮他把衣服鞋子等该洗的都洗干净后，静静地坐在小床上看书。当我抬头看到蓝青上铺床板上，贴满了英语单词时，不禁感慨起来，心想——我和蓝青一样都是高中毕业，可是现在我们的差距竟如此大了。他通过努力成了管理人员，而我却连普工都找不到。他为了今天付出了多少，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我却做不到他那样，我真没用啊！
蓝青回来时，我正暗自垂泪，他免不了又安慰我一番，说：“哎！你这工作才刚找了一天，怎么就这样了啊！我那时前后加起来可是找了两个多月，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现在厂家基本上都不缺人，不招工不能怪你啊！又不是招了你应聘不上。等我得空了一定去质问那些厂，我就说：你们为什么不招工啊！害得我林妹妹没班上，又流眼泪了。”蓝青很容易就把我哄笑了，我擦干眼泪，踏实地躺在他臂弯里睡去。
一晃几天过去了，我每天早出晚归，雅宝域厂门口的保安都认得我了。他们不再通知蓝青来接我，我就像他们厂的员工一样自由出入。这天下午，我来到位置较偏一点的利领厂，发现大门口贴着一张招聘启事，上面仅有一条招聘信息——招聘注塑部技术员一名，要求男性，高中以上学历，一年以上工作经验，底薪八百元，包食宿。
我心想——这里要求的是男性，有没有可能女性也可以呢？不妨问问保安吧。于是我走到门卫室的窗口，探头问道：“请问，女的可以应聘这技术员吗？”
保安很不屑，说：“不要女的，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嘛！要求男性，如果女的也可以，就会说男女不限。这么简单都看不懂，你还找什么工作啊！”
我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看得懂，只不过确认一下而已。”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宿舍，见到蓝青没等他问，忙说：“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招工的，招的是注塑部技术员，要求男性，并且还要有一年以上工作经验。这两条我都不符合，又失望而归了。”
蓝青正站在门口喝水，听我这么一说，着急讲话竟被呛到了，我赶紧起身帮他拍打后背。
一阵猛咳后，蓝青说：“别轻易放弃啊！你这样，明天上午早点再去，一定要见到人事部的人。我告诉你，找工作就得脸皮厚，只要你认为自己工作能胜任，就一定要去争取。招聘启事上的要求一般也不是绝对的，是指一些常规的条件，经常会有例外的。至于经验方面，我不是常跟你说嘛！经验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谁都有第一次。你这么用心跟窦建设学了这么久技术员，我相信你一定能行。面试时要敢于大胆展示自己，做好临场发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你平时所学终于派上了用场，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加油！”
蓝青这番话，就像是赛场上教练给队员的鼓励一样。而我也像是被鼓足了干劲即将上场的运动员，坚定地说：“嗯，懂啦！加油！”
次日我直奔利领厂，到达厂门口时，发现已经有十几个应聘者在排队了，清一色全是男人。我向队伍里其中一人询问，他说：“先排好队，等一下人事会来带我们进去面试。”
当我走向队伍尾部去排队时，引来一些应聘者异样的目光，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不要女的，没看那里写着了嘛！眼瞎呀！
大家无聊地排着队，其中有人开始聊天。甲说：“现在找工作怎么这么难啊！才招一个技术员，来了十几个应聘的。”
乙说：“全中国的人都往深圳挤，能不难嘛！”
丙说：“越是工作难找，已在职的人就越稳定，空缺就越少。”
丁说：“其实过剩的都是普工，技术人员紧缺着呢！深圳以后可能会掀起一股培训潮，大家都要把技术学起来。”
正聊着，只见一位女士手里拿着一叠表格，从厂区里面往大门口走来。及至近前，冲着我们这一排人大声说：“都跟我进来填表。”
女士将我们填完的表收走时，我紧张的心突突乱跳。因我撒了谎，表上填写了自己有两年技术员的工作经验。女士再次回来时，念到了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名字，让我们仨留下，其他人即刻离开。我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通过了初选。不过紧接着我又惴惴不安起来，因为真正的面试还没开始，接下来才是最难的理论和实操考试。
我们三个人中的那两个男生，看起来成熟稳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此我心里就更加慌了，只招一名技术员，肯定是我希望最小。我们仨依次进入注塑部去考试，当第二个面试完出来的那个男生传话给我，叫我进去时，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担心自己这个冒牌的技术员会露出破绽，越发心虚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两手心直冒汗。
我硬着头皮往注塑部里面走去。闻着这熟悉的胶味，看着那一缕阳光从巨大的排气扇窗口射进来，我仿佛又回到了裕荟厂，我想到了窦建设，心里这才踏实，脚步也变得有力了。我正左顾右盼，一个细高个面试官招手示意我过去。当我走近时，只见他突然如木雕泥塑一般，两眼直直地瞅着我不说一句话。我被他看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不觉低下了头。
少时，面试官回过神来，面带尴尬之色，考了我实际操作，又问了些相关的问题。不过我们的眼神再也没有碰撞过，双方皆闪烁躲避。其实我刻意避免跟面试官四目相对，目的是在心里将他当成窦建设，好让自己不紧张。而这样做也确实很管用，我感觉考得还不错，只有几种塑胶粒的热熔温度没答上来，因我之前的厂里没有用过这些料。
此时的面试官已不像先前那么奇怪，他和颜悦色，说：“这个记不住不怕，温度参数而已，这是记忆性的东西，不属于技术。我们这里用很多种塑胶料，有些温度我也不记得，用的时候查一下就行了。当然常用的塑胶材料像ABS、PC、PP等，必须得记住，也能记住。”
我们三个人的实操考试全部结束后，面试官跟那两个男生说：“不好意思，你两位不太适合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两男生听了，没说一句话，一副很失落的样子，怏怏地往厂门口走去。接着面试官转头对我说：“你的实操考试通过了，你什么时候能来报到？明天可以吗？”
“天呐！我居然被录用了！”我喜不自胜、心花怒放，也更愿意说话了，忙说：“今天就可以办理入职，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
面试官说：“那行，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我是这注塑部的主管，我叫冷秋阳，老家是福建的。你呢？”
我说：“哇！原来是主管，冷主管好！你是福建人，难怪我听到你有闽南话的口音。我叫林子花，老家安徽的，你叫我林子就行。”
主管说：“怎么叫这个名字？像个RB人，呵呵。”
我说：“父母没文化，起的名字不是什么花就是什么树，我弟弟就叫林子树。”
主管说：“主要是那个‘子’字影响，‘花’字还好啊，比我们那里叫阿猫阿狗强多了。”
我说：“‘子’字是家谱里的字辈，没办法，不能改的。”
主管说：“‘林子花’也有点村姑的味道。呵呵。”
我说：“我本来就是村姑，地地道道的村姑。嘻嘻。”
主管说：“我父母也没文化，我的名字是请我们那里一位有文化的老先生给起的。他当时这样解释——因姓冷，太过萧瑟了，因此要用‘阳’字来中和。”
我说：“中和得恰到好处啊！‘秋阳’这个名字非常好。秋阳，既不如盛夏的阳光那么热烈张扬，又不像春天的阳光那般温柔妩媚。并且秋天又是收获的季节，寓意非常好，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很好听呢！”
主管说：“我看应该是你解读得更好。说实话，关于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美的解读。当年那位老先生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说这些。”
我笑着说：“这纯属我的杜撰，我信口开河的。呵呵。”
主管说：“好了，不讨论名字了，我带你去车间走走转转。”
我找到了工作，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无意间又跟主管聊得很愉快，建立起了很融洽的关系，话语投机，互相好感。我不由得心甜意洽，这才顾得上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极具亲和力的主管来。
冷秋阳穿着一套卡其色的工作装，年龄三十岁左右，身材高挑，目测有一米八以上。白皙的肤色、时尚的发型，超凡脱俗、英俊潇洒。他身体看起来略显单薄，五官脸型非常精致。他说话口音跟我在裕荟厂听到台湾人普通话如出一辙，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台湾人。
我一面想着，一面跟着主管参观注塑部。我发现这里跟我原来裕荟厂的注塑车间差不多，进门口往右侧是一间主管办公室，往左边的整个空间里，排列着两排注塑机，整齐划一。两侧墙面贴着红色的宣传标语，左侧是：专心工作为首要，右侧是：质量安全皆做到。
主管边走边说：“我们利领厂虽然规模不算很大，却是个设备和工艺都很齐全的厂家，其中有研发工程部、模具部、注塑成型部、丝印部、喷油部、插件部、总装部等。产品的各个配件几乎都是自己生产完成，很少需要外发。我们老板是潮汕人，很善于经营，因此公司效益很好，蒸蒸日上。”
在车间走完一圈后，我去楼上办公室办理入职。人事告诉我，技术员的工资比普工高，每月有八百元，但其他待遇跟普工一样，也就是说吃住条件跟普工相同。我听了心想——最重要的就是工资高，我原来工资试用期后才四百多元，这下竟翻倍了，太美了。至于条件，什么样的苦难生活我都过过，再差的条件对我来说都不足挂齿。
我拿到了厂牌，仍然是用别针别在胸前，而不是我羡慕的那种——蓝色吊绳挂在脖子上，为此我心里稍微有一点点小失落。交了照片准备办暂住证后，我领到了两套工衣，跟主管身上穿的一样——卡其色小西服领的上衣，同颜色的裤子。
离开办公室，接着去宿舍楼认领床位，我被安排在三楼302房。这是一间十二个人标准的员工宿舍，我的床位是靠门边的一个上铺。上铺虽然不方便，但我已经很知足了，我自己个儿住哪都行，一个人好将就。
跟秀峰工业园相比，独立厂区的宿舍管理会严格一些。这里的女生宿舍，是不允许男人进来的。男女宿舍分别在不同的楼层，分开走左右两边不同的楼梯。每层楼都有公用的洗手间和冲凉房，房间里面没有洗手间和阳台。
全都安排好了，只等去蓝青宿舍搬完行李，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了。当我回到蓝青宿舍，收拾好行李走到雅宝域厂大门口时，竟被保安拦下了，他们说任何人拿东西出去都必须要有放行条。我只好又把行李拿回去，在宿舍静候蓝青下班，并告诉他我找到工作的好消息。
蓝青下班回来一进门，我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他找到了技术员的工作。说完便下意识地等着他欢呼，谁知蓝青听了，竟然面无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欢喜。我不禁满腹狐疑，心想——这是咋了？
这时只见蓝青闷声不响走到我近前，突然猛地弯下腰，将我从腿部位置高高抱起，三百六十度转了两圈。我这才如梦方醒，大笑起来。这已经是蓝青表达此种心情的专属动作，这也是他第四次抱我了。接着蓝青将我放下，并习惯性地说：“走，出去庆祝一下。”
我想到放行条的事，担心等庆祝完回来太晚了，拿不到放行条就麻烦了。蓝青说：“这好办，我们先去开放行条，然后吃完饭，我送你过去，也顺便认认门。”
我拍着手说：“好啊！不过我们厂是不让外人进去的，以后还是得我来找你。”
蓝青说：“不让进到里面，我送到大门口总该可以吧。”
我们一面说着，一面十指相扣，激动、兴奋、神采飞扬、心情愉悦地走出宿舍。我们在雅宝域对面的商业街，找了一家广东客家饭店。蓝青说之前一直想尝尝客家菜，今天可以如愿了。我们按照服务员的推荐，点了几个招牌菜，还点了个老火靓汤。
听说广东人特别爱煲汤，宁可食无肉，不可食无汤。广东人喝汤的历史由来已久，这跟广东湿热的气候密切相关。老火靓汤不仅食材的选择非常讲究，而且得下足功夫，至少要煲两小时以上。小火慢煲，充分释放食材中的营养，且因加入了多种食用中药材一起煲，这汤既有很好的药补之效，而且口感清香甘甜。
蓝青看着这么多好菜，说：“这是咱俩来深圳半年以来，最奢侈的一顿饭。这么好的菜，这么好的心情，林妹妹，你陪我喝点。”
我说：“是啊！难得这么豪气。现在我们俩工作都这么好，工资加起来有两千多了，想想睡到夜里做梦都能笑醒了。这样的时候我也想喝酒，可是我一没酒量，二沾酒脸就红，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还让我喝酒。”
蓝青已经微醺了，说：“老夫老妻了，我肯定知道，可我还是想让你陪我喝点。脸红了怕什么，脸红了更好看啊！我老婆既漂亮又贤惠，爱学习又能干，谁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换。”
蓝青的醉态很有趣，我笑得肚子疼，说：“也没人要跟你换啊！自己留着吧！也只有你稀罕，没人瞧得上。”
我终于经不住蓝青的一再央求，陪他喝了一杯啤酒，顿时耳热心跳、面若桃花，但却没有半点醉意，大脑异常清醒。我看时候不早了，就扶着喝醉了的蓝青，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走回宿舍。蓝青一路傻笑，他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办法去帮我送行李了。
我照顾蓝青躺在小床上休息，并用热毛巾帮他擦脸和手。就在我弯腰帮他擦脸的时候，他猛地伸出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强行吻我，并期期艾艾地说：“你...别走，陪...我睡，我...想要。”
我知道蓝青喝醉了，并不理会他，挣脱后转身倒了杯温开水给他喝了，然后继续倒了一杯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抬头跟躺在上铺的童家利说：“蓝青喝醉了，麻烦帮忙照顾一下。我今天找到厂了，就在附近，我现在得过去那边住。”
童家利说：“没问题，你放心走吧！我一会再让他喝杯水，酒喝多了就得多喝水。”
我跟童家利道谢后，带上行李和放行条，从雅宝域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走在昏暗的路灯下，只见路上行人比白天少了很多，仅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擦肩而过。雅宝域跟利领厂之间，有大约不足两公里的距离，我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抒发心情。
微风吹着我酒后发烫的脸颊，心里喜不自禁。虽然满身挎着行李，却感到无比轻松和愉快。这次找到的技术员工作，是我收获的意外惊喜。真没想到平时跟窦建设努力学技术，竟成就了一份好工作，真是功不唐捐啊！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甚至想高歌一曲，又怕别人听见了不好意思，于是便轻声哼唱邓丽君的《甜蜜蜜》。我一路欢歌，不觉已经到了利领厂，到了这个会让我更加努力的地方。
不知为何，这种不动声色的秋天常常会让人想家，想念家乡那火辣辣、金灿灿、笑语盈盈的秋天。记得那年我在老家的秋天里，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当晨风中的第一片叶子悠然飘落，秋天迈着轻盈的步子，带着收获的希望和喜悦，悄无声息地来了。人们在累累硕果中得到丰收的满足，在春华秋实中谱写生命的华章。
古往今来，许多文人墨客伤春悲秋，他们的秋天又是忧伤的、哀婉的。如范仲淹的词《渔家傲·秋思》，我每每读这首词时都会眼眶湿润。词中那种悲凉、伤感、无奈、悲壮以及思乡之情，让人心疼，催人泪下。
我和蓝青是踏着春的脚步来到深圳的。经过春天的播种，夏天的耕作，在这金秋收获的季节，我们也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感。食不果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工作已经稳定、我们甚至还有了三千元的存款。我们很从容地走在了打工者的行列，过着很踏实的打工生活。
我们热爱这种打工生活，它充实、有挑战性、有成就感、有追求、有乐趣、有朋友圈。打工，就是把舞台交给你，任你尽情地表演，去追求你不平凡的人生。当然，打工也很累、很难，打工路上，有汗水更有泪水，但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功不唐捐。——这是我和蓝青来到深圳，经历过栉风沐雨后的心得体会。
蓝青在雅宝域公司两个多月以来进步很快，现在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了。这一方面得益于师父关霞毫无保留的传授，另一方面蓝青自己也付出了很多。他勤奋刻苦、虚心学习、用心做事，他在那一批入职的四位新人中表现最好、脱颖而出。
蓝青跟同事们之间的关系也很融洽，大家都很喜欢他活泼开朗的性格。他常常积极组织管理员们聚餐、卡拉OK、打球等活动。并且对于他3I拉上的员工，同样也花了很多心思，使他的员工积极主动、有热情、有活力、有归属感。蓝青所做的这一切，冥冥之中也是在做增强团队凝聚力、加强团队协作精神的企业文化。
工作和生活的关系永远是相辅相成的，轻松愉快的生活可以带来更好的工作状态。蓝青在雅宝域每天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公司最大的客户是CITIZEN，蓝青虽不是业务员，不用直接对接客户，但客户过来验货，是需要跟生产线互动的，因此蓝青又开始学习英语了。
蓝青在宿舍和生产线的很多地方都贴了英文单词小纸条，他不管走到哪里嘴里都念念有词，甚至吃饭、睡觉的时候也在背单词。他在上铺床板上贴了很多单词，这样每天晚上入睡前，抬眼就可以记单词，并带着这些单词进入梦乡。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英语学习，蓝青已经可以跟老外客户做一些简单的沟通了。这小小成绩的取得，使他更加有兴趣学习英语了。
蓝青每周六下午下了班，就会赶回秀峰来陪我，我们拉起床帘躺在小床上有说不完的话。蓝青说：“童家利那小子，他老婆周末总是去我们宿舍住，真挺烦的。不过后来想想，还是自愿离开为他们提供了方便。打工条件差，正常的夫妻生活无法保证，打工夫妻渴望一点温情是可以理解的。大家情况都一样，就更加能够相互体谅了。就像我当初一来就住在这间宿舍，住了这么长时间，如果这里的人斤斤计较，不让我住，那我们可真不知道咋办了。很感恩这间宿舍的室友们，她们的包容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我说：“是啊！我们在宿舍里面、在厂里面，除了那个包峰外，遇到的全都是好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出来的时候，我许过愿——愿我们所到之处皆为热土，愿我们所遇之人皆为良善。没想到真这么灵验，嘻嘻。”
蓝青笑着说：“哦，这么说是其来有自啊！不过我并不相信这些，我觉得应该是因为大家境遇相近，都是打工的，都不容易，所以就能够互相理解和包容。打工人、打工夫妻、留守儿童，这些都是打工时代衍生出来的新词，这是个社会性的问题。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如山呼海啸般席卷中国大地，给千千万万、世世代代从未走出过家园的人们，有了机会见识外面的精彩世界。改革开放唤醒了一个没有生气的民族，同时也将留守儿童、打工夫妻等一些很严峻的社会问题摆在了人们面前。特别是留守儿童的问题，孩子失去了父母的监护，也许能吃饱穿暖，但在心理和精神层面上却有了很大的缺失。
“相比较留守儿童，打工夫妻的问题就没有那么严重了。因为都是成年人了，没有办法可以想办法，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或者换个角度想，距离还可以产生美呢！就像咱们俩，在老家每时每刻都在一起，而现在成了周末夫妻，我们的感情比在老家时更深了。”
我说：“是的。不过要想彻底解决留守儿童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孩子接到深圳来，接到身边来。就像关霞，一家三口在一起，多美啊！所以我们要加倍努力，只要能把蓝柳接来，我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嘻嘻。”
蓝青说得很对，我们现在成了周末夫妻，我是从周一就开始盼望着周末。只要蓝青回来了，我一定不会再去做临时工，很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光。蓝青不在，我自己吃饭非常节省，一餐一块钱的伙食标准，而蓝青一回来，吃多贵的我都愿意。穿衣服也是一样，蓝青回来的时候，我就会挑最好看的衣服穿，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
话说我在裕荟电子厂，一边上班一边跟窦建设学习做技术员，一切都很顺利。不过最近厂里发生的变化，使得我无可适从。事情是这样的，公司大股东季先生，从台湾过来新任副总。他上任一周后，各种整顿就开始了，其中有一项新规是——公司全体人员每天早上都要进行半个小时的军训。军训内容是——或走正步、或站军姿、或跑步、或做俯卧撑、或匍匐前进。军训不论男女，统一要求，做不到的就要挨骂。直闹得人人抱怨无门，叫苦不迭。
匍匐前进是我想想都头皮发麻的，因工业园里没有草坪，只能在水泥地上匍匐，不仅弄脏、磨破了衣服，甚至连皮肉都被磨出了血。可是那个季副总在开大会时却说：
“在我们台湾，男人满了十八岁就要去当兵至少两年。台湾男子依法皆有服兵役之义务，这是写进台湾法律里面的。现在只不过让你们每天军训半小时，居然做不到，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没用嘛！军训的目的是让你们强身健体，又不是害你们，懂不懂啊！”
蓝青周末回来，我跟他说了关于军训的事，蓝青说：“听起来是没错，强身健体，只是他用错了地方。毕竟这些人都是打工者，按台湾本土那一套来要求打工者，这分明就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并且他那军训项目也不合适，跑个步、做个操都无可厚非，俯卧撑和匍匐前进真的太过分了。”
我长吁短叹，说：“唉！可不是嘛！不过这是全厂统一要求的，别人都在坚持，我还能怎么样呢！”
蓝青嗔怒道：“为什么要坚持？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呢？”
我无奈地说：“不坚持不行啊！工作要紧，丢了这份工作容易，再找就难了。”
蓝青坚定地说：“辞工！即便是工作难找也要辞工，然后到我那边重找工作，或者进我们雅宝域厂也可以啊！好像我们厂正在招工呢！你不要总是担心找不到工作，你看我，那么难不也找到了嘛！”
我听了顿时眉欢眼笑，说：“好！听你的，我去你那边找了工作，你也就不用每周往秀峰跑了，既能省时间又能省交通费。”
次日一早，我就去找主管辞工，主管没说啥，拿了张表给我填。那是一张辞工申请表，表上明确说明，辞工被批准后还需做满一个月才能离开。蓝青说：“一个月后不知道我们厂还招不招工了，不过也不要紧，可以另外再找，厂多得是。这一个月时间，你也可以做些找工作前的准备。我可告诉你啊！以后别再去做临时工了，用点时间学习、充电。”
裕荟电子是我出来打工进的第一个厂，我对它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很珍惜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月，也很珍惜跟窦建设学习做注塑部技术员的机会。蓝青总跟我说要去学习、去充电，可我的时间有限，下班后来不及去图书馆，我只能在身边找东西学。况且我发现身边也确实有很多值得学的，这段时间我就对注塑产品的那些笨重的大家伙——模具，有了兴趣。我上班之余，常常跑去模具部，一面假装找工友玩，一面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问人家拔模斜度多少才便于脱模，问产品的壁厚为什么要按这个尺寸设计，问为什么有些胶体会在成型时缩水，问加强筋如何定位等等。尽管总是遭人白眼或碰钉子，但我并不往心里去，仍乐此不疲。
窦建设在模具部遇见我，感到很诧异，说：“你一个女人老是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干什么？真没见过你这么爱学习的人，跟我学做技术员也就算了，还跑来模具部学。你要知道，你学这些没什么用的哦！”
我嘿嘿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了解了解，应该都不是坏事。”
离我辞工到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天艾凤姐找到窦建设和宥红，说：“林子要走了，我们要不要请她吃个饭，为她饯行？”
窦建设和宥红都表示赞同，他们仨商量好了要凑份子请客，并把时间地点告诉了我。周末蓝青回来得知后，说：“不用他们请，还是我们来请比较好，因我们还要请段勇和花娥。不过这事也没必要再去沟通了，到时候我们悄悄把单一买就行了。”
在我走之前最后一个星期天中午，艾凤姐、窦建设、宥红、段勇和花娥，陆续来到约定的饭店，大家欢聚一堂，语笑喧哗。有心的凤姐，今天又带了两个大芒果来。我和蓝青还从未吃过芒果，有时候看到路上有挑担子卖芒果的，我们舍不得花钱买，就只拿起来闻闻香味。彼时，蓝青放下芒果忍俊不禁，说：“我们这算不算占人家便宜呀！闻了香味却没给钱。”
我说：“他只卖芒果，又没卖香味，这香味并不是商品，为什么要给钱呢！就像这芒果的颜色，难道看一眼也要给钱嘛！嘻嘻。”
蓝青说：“林子，你想不想吃？要不咱买一个尝尝？”
我说：“我还好，并没有强烈的吃的欲望。芒果不如荔枝，古往今来人们的青睐，把荔枝捧红了，谁还不想体验一下贵妃的感觉呢！”
凤姐将两个大芒果递给我，说：“林子要走了，我真舍不得。说实话，认识林子之后，我对贤惠女人算是有了新的认识。像你和蓝青这种情况，在有些人看来，老公那时候一天到晚不上班，老婆打两份工来养他，那还不得天天吵架啊！可是林子却没有半句怨言。”
蓝青说：“林子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老婆，不过凤姐你却是万里挑一的好姐姐。你看你，上次吃饭带了荔枝来，这次又带了芒果。我和林子的情商都很低，竟没想到这些呢！”
我感动地说：“谢谢凤姐！我们以后一定会常回来看你的。”
上完菜，斟满酒，我和蓝青举杯，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感谢！我尤其感谢窦建设，这么长时间不厌其烦、毫无保留地教我做技术员。我给窦建设敬酒，大家跟着起哄，拍着手道——叫师父！叫师父。
接着大家对蓝青现在的工作情况问长问短，包括工资待遇、生活条件等。蓝青给他们描述了一遍，窦建设说：“蓝青很优秀，是个有梦想的人，我们要向你学习。”
段勇说：“蓝青有现在的成绩，确实也吃了不少苦。那时候第一份工作丢了，再找这份工作没想到付出的还更多。面试了无数个厂，最后生病发烧了才找到工作。好在付出终于都有了回报，你看你现在的工资，一个月能顶我们两个多月的。”
宥红说：“蓝青，听说你通过看很多书才成功的。这么说还真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蓝青笑着说：“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其实当时心里也没底。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是没错的，我深有体会。”
段勇感叹道：“蓝青现在过好日子喽！你终于不用再住十几个人一间的宿舍，不用再听如雷般的呼噜声，不用再闻香港脚的臭味，不用再担心泄露个人隐私了。真羡慕你！”
我说：“段勇，哪有你说得那么好！蓝青现在住的是两人一间的宿舍，不过也是上下铺的铁架床。你们不知道，他室友的老婆周末还总让蓝青给他们腾地方呢！”
艾凤姐说：“两个人一间，那比十二个人一间可强百倍啊！”
蓝青说：“不聊这些了，大家举杯畅饮吧！今日不醉不归。”
我趁着蓝青招呼大家喝酒，没人注意时，悄悄去买单。可没想到收银员说单已经有人买过了，我失声说道：“这是谁啊！这么快就把单买了，一定是凤姐吧！”
凤姐听了，马上走过来，说：“我和宥红、窦建设三人凑了钱，准备好买单的。钱在我口袋，还没来得及买呢！这是谁的手这么快呀？”
我和凤姐回到座位，我看着段勇说：“段勇，你干嘛买单呀！真是的！”
段勇红了脸，说：“我没有啊！真不是我买的。”
大家面面相觑，心想——难道是花娥？顿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花娥。
花娥今天很少说话，只默默地喝酒。菜刚上齐那会，她起身走开了一下，我以为她是去上洗手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去买单。看着大家聚焦的目光，花娥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伏在餐桌上，头埋在两条交叉的胳膊里面。
这时大家猛然想起上次聚餐时花娥也哭了，顿时都恍然大悟，明白花娥哭的原因了。但又不知该如何解劝她，只默不作声看着她哭。花娥一直哭，也不说一个字。这时蓝青走到花娥身边，一只手搭在花娥因抽泣而耸动的肩上，轻轻地拍着，说：
“花娥，别哭了，听我说两句。你是个好姑娘，率真、直爽、豁达、甚至义气，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特别是我和林子，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这次我们虽然离开了秀峰，去别的地方谋事做，但并没有走得很远，我们还会经常过来看你们的。秀峰是我们来深圳的第一站，我们对秀峰有着很深的感情，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了秀峰，也不会忘了在座的各位。”
花娥感觉到蓝青的手传递给她的温暖，也听懂了蓝青说的话，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含着眼泪对我和蓝青，说：“哥，嫂子，我可以这样叫你们吗？你们都是好人，我也不会忘了你们。以后常来啊！我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多玩会。”
花娥说完转身离开饭店回宿舍去了。大家目送花娥走后，继续喝酒，直至微醺才散。蓝青和段勇因喝了不少酒，二人啰里啰嗦有说不完的话。及至回到宿舍，蓝青收拾东西准备把能带的都先带走。当收拾到笔墨纸砚时，蓝青说：“段勇，我想写一幅字贴在咱宿舍，留做纪念，你觉得可好？”
段勇拍着手说：“好啊！你的字写得那么漂亮，贴在咱宿舍蓬荜生辉呢！再说留个念想也好啊！以后我们想你了，就看看你的字。呵呵。”
花娥躺在床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她并没有睡着，只默默地听着蓝青和段勇说话，听他们说留字在宿舍，心里也很高兴。蓝青准备好笔墨纸张，闭起眼睛想——写点什么好呢？
我忙说：“要不就写李白的《赠汪伦》吧！应景，你和段勇的友情同样也是弥足珍贵的。”
且说蓝青走后，我继续认真上班，站好最后一班岗。凤姐给的两个芒果我一直留着，不舍得吃。直到那日益增加的黑斑吞噬了美丽的橘黄色，鲜嫩的皮肤上长满了皱纹，我才将那腐败的皮撕下，将甘甜多汁的果肉珍藏在我的身体里，同时珍藏的还有那份深深的友情。
几天后，我结算完工资，将宿舍东西一应打包好，静等蓝青来接我。依然是那个编织袋，里面的东西却比刚来时增加了不少。塑料桶、床垫、凉席，这几个大件都是来深圳后添置的家当，悉数带走。
蓝青是下了班才赶过来接我的，因此我们没有时间再步行七公里那段路，只能去坐工业园到布吉的班车。这也是我们来到秀峰之后，第一次乘坐班车。这条我们用脚步丈量过无数遍的七公里路，在车轮底下很快就走完了。我和蓝青坐在车里不住地回头望着这条路，不禁眼眶湿润。这条路上留下了我们太多的脚印和汗水、浪漫和爱恋，我们在这条路上笑过、哭过、着急过、生气过、歌唱过、憧憬过。我和蓝青在这条路上给彼此的温暖和力量，通过脚下这土地的介质永久传递，这条路已经深刻在了我们心里。
且说我们到了雅宝域，由蓝青领着我进入，大门口保安并不查问，我畅行无阻，顺利进了蓝青宿舍。童家利让他老婆最近不要再过来了，说房间太小，四个人在里面转不开身。詹璐璐很不情愿地走了。
我和蓝青收拾妥当、洗漱完毕后，躺在小床上休息。蓝青说：“明天起你就开始找工作。我们厂暂时不招工，你就在这附近挨着找，都找遍了还找不到，然后再扩大范围。你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时在大门口跟保安说找我，他就会打内线电话叫我到门口接你进来。三餐饭全在外面下馆子，你可千万别舍不得吃啊！当初我饿肚子找工作那是没办法，现在存款都有了，饭还是吃得起的，没必要亏自己。”
我笑着说：“你放心吧！我才没有那么傻呢！再说饿病了吃药不也得花钱嘛！现在天天下馆子吃，难得的机会啊！嘿嘿。”
躺在上铺的童家利，静静地听着我们说话，当他听到说下馆子吃饭时，忍不住插话，说：“你们为啥不在食堂吃呢？食堂的饭菜那么好，又不花钱，不吃白不吃。”
蓝青说：“在食堂吃？那不又变成两个人同吃一份饭了嘛！不行，那样吃不饱。我们刚来的时候没办法，两个人吃一份饭，搞了很长时间，我都饿怕了。现在有钱了，没必要这样。”
童家利侧转身，头向床边沿移动，凑近我们的床帘，说：“谁说两个人吃一份啦！那还不饿死啊！蓝青，我告诉你啊！咱们管理人员小食堂，就那两个厨工，都很熟悉的，你买两包烟给他们，跟他打个招呼，说你老婆来了，他们就知道怎么做了。到时候他给你打的饭菜，两个人都吃不完呢！你们又何必去外面花钱吃饭呢！我跟我老婆一直就是这么搞的。”
蓝青听了，嗔怒道：“童家利，做人怎么能这样呢！老板的宿舍白给你住也就算了，还得白给你饭吃，那不等于白白养一个人嘛！咱这么多管理人员，个个都像你这样，那公司还不得倒闭了啊！假如你是老板，你的员工这样做，你情何以堪啊！”
童家利好心出主意，却被蓝青骂了，恼羞成怒，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啊！我好心好意教你省钱，你却不识好歹。既然你这么正直，那你怎么还把老婆带来住呢！你这不也是占便宜嘛！有本事去住旅馆啊！”
蓝青说：“这不一样，住宿舍没有给老板造成额外的损失，这是我省出来的半边床给她睡的。就像我打一份饭，分一半给她吃一样，老板付出的还是一份饭。不是嘛！”
我见他俩火药味十足，几乎要打起来了，赶忙制止，说：“好了好了，你俩别争了。要是没办法说服对方，就先各人管好自己吧！孰是孰非，静下来的时候再好好想想。我也会加油，尽快找到工作，就可以搬走了。今天太晚了，都赶快睡觉吧！”
第二天，我特意穿戴整齐出门去找工作。雅宝域附近有很多工厂，其实整个深圳也可以说到处都是厂，深圳就是一个巨大的生产基地。但全国各地纷至沓来打工的人也确实太多了，造成供大于求，于是找工作就变得很难。听说有的人为了能进厂，不惜拿出几百元作为介绍费，相当于一个普工一个月的工资啊。
这边的厂比较分散，不像秀峰工业园那样集中，所以在这里找厂要走很多路。我从雅宝域旁边第一家厂开始，挨个走去浏览厂门口贴的招聘启事。可一个上午过去了，我一无所获。招聘信息太少了，而找工作的人却很多，一路上遇到的络绎不绝。
中午吃饭时间，我随便吃了碗面，稍事休息后，接着又去找。一直找到天黑了，仍然一无所获，便怏怏不乐地回雅宝域了。蓝青在大门口把我接进来，自己接着去加班。我独自在蓝青宿舍，帮他把衣服鞋子等该洗的都洗干净后，静静地坐在小床上看书。当我抬头看到蓝青上铺床板上，贴满了英语单词时，不禁感慨起来，心想——我和蓝青一样都是高中毕业，可是现在我们的差距竟如此大了。他通过努力成了管理人员，而我却连普工都找不到。他为了今天付出了多少，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我却做不到他那样，我真没用啊！
蓝青回来时，我正暗自垂泪，他免不了又安慰我一番，说：“哎！你这工作才刚找了一天，怎么就这样了啊！我那时前后加起来可是找了两个多月，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现在厂家基本上都不缺人，不招工不能怪你啊！又不是招了你应聘不上。等我得空了一定去质问那些厂，我就说：你们为什么不招工啊！害得我林妹妹没班上，又流眼泪了。”蓝青很容易就把我哄笑了，我擦干眼泪，踏实地躺在他臂弯里睡去。
一晃几天过去了，我每天早出晚归，雅宝域厂门口的保安都认得我了。他们不再通知蓝青来接我，我就像他们厂的员工一样自由出入。这天下午，我来到位置较偏一点的利领厂，发现大门口贴着一张招聘启事，上面仅有一条招聘信息——招聘注塑部技术员一名，要求男性，高中以上学历，一年以上工作经验，底薪八百元，包食宿。
我心想——这里要求的是男性，有没有可能女性也可以呢？不妨问问保安吧。于是我走到门卫室的窗口，探头问道：“请问，女的可以应聘这技术员吗？”
保安很不屑，说：“不要女的，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嘛！要求男性，如果女的也可以，就会说男女不限。这么简单都看不懂，你还找什么工作啊！”
我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看得懂，只不过确认一下而已。”
我怏怏不乐地回到宿舍，见到蓝青没等他问，忙说：“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招工的，招的是注塑部技术员，要求男性，并且还要有一年以上工作经验。这两条我都不符合，又失望而归了。”
蓝青正站在门口喝水，听我这么一说，着急讲话竟被呛到了，我赶紧起身帮他拍打后背。
一阵猛咳后，蓝青说：“别轻易放弃啊！你这样，明天上午早点再去，一定要见到人事部的人。我告诉你，找工作就得脸皮厚，只要你认为自己工作能胜任，就一定要去争取。招聘启事上的要求一般也不是绝对的，是指一些常规的条件，经常会有例外的。至于经验方面，我不是常跟你说嘛！经验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谁都有第一次。你这么用心跟窦建设学了这么久技术员，我相信你一定能行。面试时要敢于大胆展示自己，做好临场发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你平时所学终于派上了用场，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加油！”
蓝青这番话，就像是赛场上教练给队员的鼓励一样。而我也像是被鼓足了干劲即将上场的运动员，坚定地说：“嗯，懂啦！加油！”
次日我直奔利领厂，到达厂门口时，发现已经有十几个应聘者在排队了，清一色全是男人。我向队伍里其中一人询问，他说：“先排好队，等一下人事会来带我们进去面试。”
当我走向队伍尾部去排队时，引来一些应聘者异样的目光，他们的眼神似乎在说——不要女的，没看那里写着了嘛！眼瞎呀！
大家无聊地排着队，其中有人开始聊天。甲说：“现在找工作怎么这么难啊！才招一个技术员，来了十几个应聘的。”
乙说：“全中国的人都往深圳挤，能不难嘛！”
丙说：“越是工作难找，已在职的人就越稳定，空缺就越少。”
丁说：“其实过剩的都是普工，技术人员紧缺着呢！深圳以后可能会掀起一股培训潮，大家都要把技术学起来。”
正聊着，只见一位女士手里拿着一叠表格，从厂区里面往大门口走来。及至近前，冲着我们这一排人大声说：“都跟我进来填表。”
女士将我们填完的表收走时，我紧张的心突突乱跳。因我撒了谎，表上填写了自己有两年技术员的工作经验。女士再次回来时，念到了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名字，让我们仨留下，其他人即刻离开。我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通过了初选。不过紧接着我又惴惴不安起来，因为真正的面试还没开始，接下来才是最难的理论和实操考试。
我们三个人中的那两个男生，看起来成熟稳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此我心里就更加慌了，只招一名技术员，肯定是我希望最小。我们仨依次进入注塑部去考试，当第二个面试完出来的那个男生传话给我，叫我进去时，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担心自己这个冒牌的技术员会露出破绽，越发心虚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两手心直冒汗。
我硬着头皮往注塑部里面走去。闻着这熟悉的胶味，看着那一缕阳光从巨大的排气扇窗口射进来，我仿佛又回到了裕荟厂，我想到了窦建设，心里这才踏实，脚步也变得有力了。我正左顾右盼，一个细高个面试官招手示意我过去。当我走近时，只见他突然如木雕泥塑一般，两眼直直地瞅着我不说一句话。我被他看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不觉低下了头。
少时，面试官回过神来，面带尴尬之色，考了我实际操作，又问了些相关的问题。不过我们的眼神再也没有碰撞过，双方皆闪烁躲避。其实我刻意避免跟面试官四目相对，目的是在心里将他当成窦建设，好让自己不紧张。而这样做也确实很管用，我感觉考得还不错，只有几种塑胶粒的热熔温度没答上来，因我之前的厂里没有用过这些料。
此时的面试官已不像先前那么奇怪，他和颜悦色，说：“这个记不住不怕，温度参数而已，这是记忆性的东西，不属于技术。我们这里用很多种塑胶料，有些温度我也不记得，用的时候查一下就行了。当然常用的塑胶材料像ABS、PC、PP等，必须得记住，也能记住。”
我们三个人的实操考试全部结束后，面试官跟那两个男生说：“不好意思，你两位不太适合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两男生听了，没说一句话，一副很失落的样子，怏怏地往厂门口走去。接着面试官转头对我说：“你的实操考试通过了，你什么时候能来报到？明天可以吗？”
“天呐！我居然被录用了！”我喜不自胜、心花怒放，也更愿意说话了，忙说：“今天就可以办理入职，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
面试官说：“那行，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我是这注塑部的主管，我叫冷秋阳，老家是福建的。你呢？”
我说：“哇！原来是主管，冷主管好！你是福建人，难怪我听到你有闽南话的口音。我叫林子花，老家安徽的，你叫我林子就行。”
主管说：“怎么叫这个名字？像个RB人，呵呵。”
我说：“父母没文化，起的名字不是什么花就是什么树，我弟弟就叫林子树。”
主管说：“主要是那个‘子’字影响，‘花’字还好啊，比我们那里叫阿猫阿狗强多了。”
我说：“‘子’字是家谱里的字辈，没办法，不能改的。”
主管说：“‘林子花’也有点村姑的味道。呵呵。”
我说：“我本来就是村姑，地地道道的村姑。嘻嘻。”
主管说：“我父母也没文化，我的名字是请我们那里一位有文化的老先生给起的。他当时这样解释——因姓冷，太过萧瑟了，因此要用‘阳’字来中和。”
我说：“中和得恰到好处啊！‘秋阳’这个名字非常好。秋阳，既不如盛夏的阳光那么热烈张扬，又不像春天的阳光那般温柔妩媚。并且秋天又是收获的季节，寓意非常好，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很好听呢！”
主管说：“我看应该是你解读得更好。说实话，关于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美的解读。当年那位老先生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说这些。”
我笑着说：“这纯属我的杜撰，我信口开河的。呵呵。”
主管说：“好了，不讨论名字了，我带你去车间走走转转。”
我找到了工作，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无意间又跟主管聊得很愉快，建立起了很融洽的关系，话语投机，互相好感。我不由得心甜意洽，这才顾得上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极具亲和力的主管来。
冷秋阳穿着一套卡其色的工作装，年龄三十岁左右，身材高挑，目测有一米八以上。白皙的肤色、时尚的发型，超凡脱俗、英俊潇洒。他身体看起来略显单薄，五官脸型非常精致。他说话口音跟我在裕荟厂听到台湾人普通话如出一辙，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台湾人。
我一面想着，一面跟着主管参观注塑部。我发现这里跟我原来裕荟厂的注塑车间差不多，进门口往右侧是一间主管办公室，往左边的整个空间里，排列着两排注塑机，整齐划一。两侧墙面贴着红色的宣传标语，左侧是：专心工作为首要，右侧是：质量安全皆做到。
主管边走边说：“我们利领厂虽然规模不算很大，却是个设备和工艺都很齐全的厂家，其中有研发工程部、模具部、注塑成型部、丝印部、喷油部、插件部、总装部等。产品的各个配件几乎都是自己生产完成，很少需要外发。我们老板是潮汕人，很善于经营，因此公司效益很好，蒸蒸日上。”
在车间走完一圈后，我去楼上办公室办理入职。人事告诉我，技术员的工资比普工高，每月有八百元，但其他待遇跟普工一样，也就是说吃住条件跟普工相同。我听了心想——最重要的就是工资高，我原来工资试用期后才四百多元，这下竟翻倍了，太美了。至于条件，什么样的苦难生活我都过过，再差的条件对我来说都不足挂齿。
我拿到了厂牌，仍然是用别针别在胸前，而不是我羡慕的那种——蓝色吊绳挂在脖子上，为此我心里稍微有一点点小失落。交了照片准备办暂住证后，我领到了两套工衣，跟主管身上穿的一样——卡其色小西服领的上衣，同颜色的裤子。
离开办公室，接着去宿舍楼认领床位，我被安排在三楼302房。这是一间十二个人标准的员工宿舍，我的床位是靠门边的一个上铺。上铺虽然不方便，但我已经很知足了，我自己个儿住哪都行，一个人好将就。
跟秀峰工业园相比，独立厂区的宿舍管理会严格一些。这里的女生宿舍，是不允许男人进来的。男女宿舍分别在不同的楼层，分开走左右两边不同的楼梯。每层楼都有公用的洗手间和冲凉房，房间里面没有洗手间和阳台。
全都安排好了，只等去蓝青宿舍搬完行李，明天就可以正式上班了。当我回到蓝青宿舍，收拾好行李走到雅宝域厂大门口时，竟被保安拦下了，他们说任何人拿东西出去都必须要有放行条。我只好又把行李拿回去，在宿舍静候蓝青下班，并告诉他我找到工作的好消息。
蓝青下班回来一进门，我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他找到了技术员的工作。说完便下意识地等着他欢呼，谁知蓝青听了，竟然面无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欢喜。我不禁满腹狐疑，心想——这是咋了？
这时只见蓝青闷声不响走到我近前，突然猛地弯下腰，将我从腿部位置高高抱起，三百六十度转了两圈。我这才如梦方醒，大笑起来。这已经是蓝青表达此种心情的专属动作，这也是他第四次抱我了。接着蓝青将我放下，并习惯性地说：“走，出去庆祝一下。”
我想到放行条的事，担心等庆祝完回来太晚了，拿不到放行条就麻烦了。蓝青说：“这好办，我们先去开放行条，然后吃完饭，我送你过去，也顺便认认门。”
我拍着手说：“好啊！不过我们厂是不让外人进去的，以后还是得我来找你。”
蓝青说：“不让进到里面，我送到大门口总该可以吧。”
我们一面说着，一面十指相扣，激动、兴奋、神采飞扬、心情愉悦地走出宿舍。我们在雅宝域对面的商业街，找了一家广东客家饭店。蓝青说之前一直想尝尝客家菜，今天可以如愿了。我们按照服务员的推荐，点了几个招牌菜，还点了个老火靓汤。
听说广东人特别爱煲汤，宁可食无肉，不可食无汤。广东人喝汤的历史由来已久，这跟广东湿热的气候密切相关。老火靓汤不仅食材的选择非常讲究，而且得下足功夫，至少要煲两小时以上。小火慢煲，充分释放食材中的营养，且因加入了多种食用中药材一起煲，这汤既有很好的药补之效，而且口感清香甘甜。
蓝青看着这么多好菜，说：“这是咱俩来深圳半年以来，最奢侈的一顿饭。这么好的菜，这么好的心情，林妹妹，你陪我喝点。”
我说：“是啊！难得这么豪气。现在我们俩工作都这么好，工资加起来有两千多了，想想睡到夜里做梦都能笑醒了。这样的时候我也想喝酒，可是我一没酒量，二沾酒脸就红，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还让我喝酒。”
蓝青已经微醺了，说：“老夫老妻了，我肯定知道，可我还是想让你陪我喝点。脸红了怕什么，脸红了更好看啊！我老婆既漂亮又贤惠，爱学习又能干，谁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换。”
蓝青的醉态很有趣，我笑得肚子疼，说：“也没人要跟你换啊！自己留着吧！也只有你稀罕，没人瞧得上。”
我终于经不住蓝青的一再央求，陪他喝了一杯啤酒，顿时耳热心跳、面若桃花，但却没有半点醉意，大脑异常清醒。我看时候不早了，就扶着喝醉了的蓝青，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走回宿舍。蓝青一路傻笑，他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办法去帮我送行李了。
我照顾蓝青躺在小床上休息，并用热毛巾帮他擦脸和手。就在我弯腰帮他擦脸的时候，他猛地伸出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强行吻我，并期期艾艾地说：“你...别走，陪...我睡，我...想要。”
我知道蓝青喝醉了，并不理会他，挣脱后转身倒了杯温开水给他喝了，然后继续倒了一杯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抬头跟躺在上铺的童家利说：“蓝青喝醉了，麻烦帮忙照顾一下。我今天找到厂了，就在附近，我现在得过去那边住。”
童家利说：“没问题，你放心走吧！我一会再让他喝杯水，酒喝多了就得多喝水。”
我跟童家利道谢后，带上行李和放行条，从雅宝域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走在昏暗的路灯下，只见路上行人比白天少了很多，仅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擦肩而过。雅宝域跟利领厂之间，有大约不足两公里的距离，我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抒发心情。
微风吹着我酒后发烫的脸颊，心里喜不自禁。虽然满身挎着行李，却感到无比轻松和愉快。这次找到的技术员工作，是我收获的意外惊喜。真没想到平时跟窦建设努力学技术，竟成就了一份好工作，真是功不唐捐啊！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甚至想高歌一曲，又怕别人听见了不好意思，于是便轻声哼唱邓丽君的《甜蜜蜜》。我一路欢歌，不觉已经到了利领厂，到了这个会让我更加努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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