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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过 年

    1997年春节放假前夕,这几天我们在准备回家过年要带的年礼。家里人太多,很难做到人人都有礼物,我和蓝青商量着只给老人和孩子买点就算了。即便是这样,买礼物也是一件费时费心的事。而且我们对深圳还不是很熟,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买才好。冷秋阳来深圳已有好几年了,他比较清楚哪里好买。在放假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秋阳和蓝青一起去罗湖东门步行街买回老家的年礼。我因没有边防证去不了市区,只能遗憾地在宿舍呆着。

    据秋阳介绍——深圳东门步行街也叫东门老街,最早的名字叫深圳墟,历史很悠久。老街形成于明代中期,是形成时间最早、最成熟、最具规模的商业旺区。特区建立以后,老街成为深圳最早的商业中心,长期引领和左右着深圳的消费潮流。

    老街街貌古朴,广场的古钟、南庆街的思月书院(后迁移到现址)等,依稀可见岁月的痕迹。在这沉淀着历史的老街街区内,有林立的店铺、熙攘的客流、摆满街面的各色传统商品和现代商品,以及曲折幽深的小巷,还有那百年生命、聚气生根的大榕树。

    俗话说——没到过东门老街,就不算来过深圳。蓝青第一次光顾这有着深刻历史烙印和文化底蕴的地方,应接不暇、流连忘返。

    步行街商品包罗万象,其种类之多令人惊叹。在这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在思月书院附近,蓝青的脚步被一家店名为“文房四宝”的吸引,他对里面陈列的毛笔、宣纸、墨砚等爱不释手。他对书法的情怀致使他不惜重金,买了一堆文房四宝。蓝青又在种类繁多的玩具店,买了许多自己从未见过的玩具。秋阳笑着说:“你这哪里是来买礼物,简直就是来搞批发的,准备回去开店的吧!蓝老板,哈哈。”

    蓝青说:“我和林子两家都是大家庭,孩子多得很,买少了不够分。再就是我觉得买玩具比买吃的强些,吃的东西一下子吃完就没了,玩具哥哥姐姐玩过了,后面再出生的弟弟妹妹还可以玩,这岂不是很划算。呵呵。”

    接下来要给父母买礼物了,秋阳说:“这样吧!我们给阿姆们都买镯子,买不起金的就买银的;阿爸们就买件外套。蓝青你觉得可行?”蓝青点头认同。

    蓝青看到秋阳买给父母的礼物件数都是双倍,可见他没有忘记前岳父岳母那一份。接着蓝青又给蓝柳买了个书包和文具盒。面对琳琅满目的糖果饼干等零食,蓝青竟无从下手,不知买哪种好了。秋阳说:“就买老婆饼、大白兔奶糖、旺旺雪饼这几样就行,老人孩子的就都有了。”

    行至服装店,秋阳看着蓝青身上的旧衣服,说:“第一次出来打工,买件高档的新衣服穿回去,也装一下衣锦还乡。呵呵。”

    蓝青说:“自己不用穿那么好,也不需要装,能省则省吧!我和林子计划攒多点钱,考虑以后租间房子,把孩子接过来在深圳读书,这才是正经事。”

    当他们俩路过一间饰品店时,秋阳看到丝巾很漂亮,于是弱弱地问蓝青,说:“我想给林子买条丝巾,你会介意吗?”

    蓝青听了,顿时大笑起来,说:“那怎么不介意!我非常介意,我介意你给她买,又不给我买。哈哈。”

    东西都买齐了后,秋阳说:“走,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应该还没吃过呢。”

    蓝青带着好奇跟着秋阳,来到一间招牌上有个大大的字母M的餐厅,只见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点餐的人排起长长的队伍,取到餐的人双手托着一个长方形黑色胶盘,托盘里的食物既没有炒菜,也没有米饭,尽是些没见过的。

    秋阳忙着在里面找位子,一时间全是满座,没有空位。他们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位子,秋阳让蓝青占着位子,自己去排队点餐。蓝青一面看着穿梭不息的人群一面想——占位子不能离开,那单岂不是要秋阳买了!这怎么好呢?

    蓝青正想着,秋阳已经端着托盘过来了。蓝青说:“让你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些应该很贵吧!”

    秋阳说:“这有什么!上次的单不是被你抢着买了嘛!这次终于抢回来了。嘻嘻。”

    秋阳看着应接不暇的蓝青,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叫麦当劳餐厅,是美国品牌的连锁餐饮,连锁店遍布全世界呢!这间店是1990年开设的,是非常有名气的店。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是除了香港台湾之外,麦当劳在中国开设的第一家餐厅,是Numberone耶!

    我每次过来这里都是爆满的,不管是不是就餐时间,这里都有很多人。来这里的人不光都是就餐的,还有些人是来这里喝咖啡谈事情的。”

    秋阳眉飞目舞,说着双手夹起汉堡,张大嘴巴,犹如鳄鱼捕食猎物一般,猛咬一口。他一面香喷喷地咀嚼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学着我的样,吃啊!”

    蓝青呆呆地看着秋阳,不觉口水涌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吞咽了,忙学着秋阳的样儿,拿起汉堡狂吃。不过这麦当劳餐饮的分量太小了,蓝青吃得意犹未尽。并且他又想到——这么好吃的美食必须带一份回去给林子吃。

    于是蓝青欲起身去排队再多买一些,而秋阳却像是蓝青肚子里的虫一样,他想着的他全都晓得了。只听秋阳说:“我们大男人想在这里吃饱也难,我只去再买一份带回去给林子吃就算了。今天是我请客的,索性还是由我来买,我不想你又得了个买单的名。嘻嘻。”

    从麦当劳出来,他们俩带着大包小裹往公交站走去。蓝青满载而归,眼睛望着车窗外,憧憬着回到家乡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孩子们收到礼物时的欢天喜地;看到了妈妈拿着银镯子,一面流泪一面笑的幸福;甚至看到了整个蓝溪村的乡亲们都围拢来到咱家的院子里,品尝广东美食老婆饼,并发出赞不绝口的啧啧声。

    及至到了站下了车,蓝青说:“秋阳,你回到利领厂,叫一下林子,到我宿舍来吃麦当劳。”然后两人便各回各厂了。

    今天我在自己宿舍,看看书,跟室友们聊聊天。几个没出去玩的女人,各自闲在自己床上,有歪着的、有躺着的。三十多岁的室友红燕,仰面朝天躺着,两条腿曲弓着,默默无语地看着上铺床板发呆。这时另外一个比红燕年纪稍大的姐姐,看到红燕的睡姿噗嗤就笑,说:“燕,我看你这动作姿势,想必是想男人了吧!不正经。哈哈。”

    红燕一听,猛地起身,追赶着那个姐姐厮打起来,笑骂道:“呸!你是正经人,为啥只往歪处想啊!自己想了,拿我说事,过过嘴瘾是吧!”

    又一个年轻一些的室友说:“谁不想男人啊!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好在马上过年放假了,我劝大家回去啥也别干,先把老公睡个够。嘿嘿。”

    我下铺床的阿莲正在织毛衣,她边笑边说:“还是我楼上的林子日子过得美啊!老公就在旁边厂里。那天他来找林子,恰巧在大门口遇见我,就让我帮忙传话。我问他是林子什么人,他说是老公。哇!你们是没见着,真是帅得没谁了。要我说啊!不如让林子老公来把你们个个都睡一遍,这么帅的男人不睡可惜了。哈哈。”

    那个姐姐说:“还是睡你吧!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呵呵。”

    红燕说:“应该是你们俩有缘分吧!不然怎么没遇见我,让我给他传话呢!看来我以后要常去大门口转悠转悠,等着艳遇大帅哥啊!嘻嘻。”

    我听了她们肆无忌惮的七言八语,笑得肚子疼,说:“妈呀!我得赶快告诉老公去,以后千万别再来找我了,太危险了,别在大门口就被你们给吃了。哈哈。”

    大家笑着闹着,虽俗,但难得这么开心。不过这一阵傻笑闹得我再也无心看书了,便翻身到下铺看阿莲织毛衣。看了一会我竟也手痒起来,遂按照阿莲的指引方向,很快找到了卖毛线的地方,买了些织围巾的毛线回来。于是坐在阿莲床上,跟她学着织起围巾来。

    阿莲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老家是四川乐山的,那里有闻名世界的乐山大佛。阿莲说:“乐山大佛是世界上最大的弥勒佛石像,我们那里的人常说——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你能想象这大佛有多大吗?我告诉你,它的一个脚指甲就有约五平方米,你按这个数字脑补一下就晓得了。”

    我听着阿莲骄傲地说着她家乡的巨型大佛,自然而然想到了我家乡的琅琊山,想到醉翁亭,于是也自豪地跟阿莲讲了起来。我说:“我家乡也有厉害的,虽不及你们那世界之最,但在中国也是很有名的。教科书里有两篇课文都是出自我们那里呢!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和韦应物的《滁州西涧》,你应该也是读过的。”

    阿莲听我说着,不由得背诵了起来:“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阿莲断断续续只能背出几句,我接着背诵了全文。顿时宿舍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我得意地说:“上学的时候我们老师说——这篇文章背不下来的话就不配作滁州人。而且不会背的同学一直都得站着听课,直到背得滚瓜烂熟老师才肯罢休。另外,我们烂熟于心的还有唐诗《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我们一边说笑一边织围巾,很快我就把蓝青的那条织完了,接着又织我自己的。正织着,听到楼下有人高喊:“林子,你在吗?下来一下。”

    我听出来是冷秋阳的声音,便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下楼,竟忘记放下手里在织的围巾。秋阳看到我手上的围巾,笑着说:“谢谢!谢谢你织围巾送给我。”

    我调皮地说:“人家又没说要给你。”

    秋阳说:“我就不信你不送给我。”

    秋阳说着将一条包装精美的丝巾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正要去接,他又迅速缩了回去,笑着说:“礼尚往来嘛!围巾送我才给你丝巾。嘿嘿。”

    我说:“行!你等着。”说着转身上楼回宿舍,把织给蓝青的那条围巾拿下来,送给了秋阳,打算重新织一条给蓝青。

    别过冷秋阳,我赶往雅宝域。见到蓝青时,他正迫不及待地用刚买回来的笔墨纸砚写书法。走近看时,只见他在写白居易《长恨歌》里面最经典的句子: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蓝青知道我进来了,但他并未抬头,也没停下写字,他边写边说:“给你带了好吃的麦当劳,赶快尝尝。”

    我打开汉堡,拿起最上面一层咬了一口。蓝青见了即刻放下毛笔,也不说话,过来将我手中的那一片面包放回原位,然后双手夹起整个汉堡,张大嘴巴给我做了个示范。我心得意会,学着他的样儿吃了起来。蓝青看我美美地吃喝完后,说:“怎样?好不好吃?”

    我说:“好吃!平生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蓝柳啥时候也能吃上就好了。”

    蓝青说:“不用担心,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你现在吃了人家的美食,也不想着报答报答,下次再想吃可就难喽!”

    我以为蓝青说的是那个意思,便调皮地顺着他的话,说:“小女子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不过还得请公子移步山上。”

    蓝青忍俊不禁,说:“你想歪了,本少爷并不好那一口,你只需干些粗活就算是报答了。”

    我再次心领神会,环顾房间四周,只见他的床尾有一堆脏衣服待洗,于是弯腰笑道:“小的愚笨,如今明白了。小的愿为少爷效犬马之劳,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皆不在话下。”

    蓝青说:“本少爷为了给你这个表现的机会,可是努力攒了一周,宁愿没衣服穿呢!”

    几天后,我们终于踏上了期盼已久的回家之路。行李还是当初出来时那个大大的编织袋,不过里面的内容却跟来时大不相同了,全都是给家人带的年礼,还有去银行取的三千元现金。

    早上出发前,我们在商业街吃早饭,顺便买了些馒头、油条,准备带到火车上充饥。然后我们到平湖的长途汽车站坐上汽车,一路顺畅到达东莞火车站。

    当我们进入东莞火车站的购票大厅,眼前的景象让人不禁瞠目结舌。购票大厅里面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人们叫喊着、冲撞着,嘈杂无序、乌烟瘴气、热浪翻滚。排队买票的队伍已经从大厅排到了外面的广场,整个广场乌泱泱也全都是人。如果从上空俯视整个火车站,这情景就像是暴风雨中湍急的河流漩涡,我和蓝青瞬间就被吞没在这漩涡里。

    我们简直看傻了,完全束手无策,蓝青苦笑着说:“现在去排队,都找不到队伍最尾部在哪。看来要在这里过夜喽!还不知道要过几个夜呢!幸好广东的冬天不是很冷。”

    我跟着蓝青出门在外,向来都是他张罗所有事情,我跟在后面就像个甩手掌柜。原因一是蓝青办事能力强,二是他自己认为男人必须要走在前面,为女人、为家庭遮风挡雨。就在蓝青左顾右盼、不知所措之时,有个男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且嘴里低声自语、念念有词,重复说着——我有一张票要转让,我有一张票要转让。”

    蓝青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问道:“有安徽的票吗?”

    那人鬼鬼祟祟,答道:“有一张。这里很吵,我们去那边说。”

    蓝青跟着那人来到一个相对人少的地方,那人说:“有一张站票,票价是原票面的三倍多。也只有这一张票了,要吗?”

    蓝青听了,惊得双眼直竖,说:“站票倒是不要紧,只要能回家就行。不过,你这也太贵了吧!而且只有一张,我有两个人,要你一张票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那人说:“我又不是票贩子,哪有那么多票啊!不过你有一张票就能进站,上车后再补一张票就成。”

    蓝青心想——是听说过上车可以补票这回事,现在的问题就是价格太贵了,赶上打劫了。不过如果错过这张票的话,回家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只要能回家,花点钱算什么,钱去了还可以再挣嘛!

    蓝青正想着,那人催促道:“你要不要?不要我就去找别人了。快着点,可别耽误我。”

    蓝青无奈地付了钱,拿了票转回头找到我,非常开心地说:“可以回家喽!好开心啊!”

    我了解后,说:“是听说上车可以补票,但还是很担心检票口那里过不去。”

    蓝青取笑我,说:“哎呀!当初刚到深圳过不了关,你不都是硬闯过去的嘛!怎么这次认怂啦!你认怂不要紧,还有我呢!这次看我的,你配合我就行。嘿嘿。”

    我们带着这张票往候车室去的时候,又见到那个人在转让一张火车票。蓝青说:“这票贩子太狡猾了,真是处心积虑、谋无遗策啊!”

    终于我们这趟车开始检票了。我和蓝青站在检票的队伍里,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到检票口时,蓝青非常有礼貌地跟检票员说:“您好!不好意思,得跟您商量一下。我老婆不小心把票弄丢了,可是她一不识字、二脑子还有点毛病,我必须得带着她一起走,她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您看我们能不能上车后再补一张票呢?”

    我紧张地等着检票员的回答,只见他眼光迅速在我身上扫了扫,说:“可以上车补票,但是,请不要撒谎,快进去吧。”

    蓝青感激不尽、谢不释口,说:“太感谢了!谢谢!”

    过了检票口,我俩兴奋地跳了起来。我们小跑着往前冲,我一面追打蓝青一面大笑,说:“哎!说谁不识字呢!说谁脑子有毛病呢!就你识字,就你有文化,就你脑子灵光!撒个谎立马就被别人识破了,还好意思说。哈哈。”

    我说着将蓝青背着的行李扯下,跟他俩分别提着编织袋的一边提手,一面走一面手舞足蹈、语笑喧哗。蓝青继续打趣,说:“也就只有他看你还像个识字的、像个正常人。不相信你随便在旁边拉个人来问,你说——请帮忙看一下,我像不像个脑子有病的人。你看人家会怎么回答你,哈哈。”

    我说:“哎呀,我脑子确实不好使,你教我这些太复杂了,我根本学不会。要不这样,你先示范一个给我看,我学会了,马上就去问。”

    我们说笑着来到月台,然而眼前的一幕又把我们给怔住了。刚刚还是笑语盈盈的我们,顿时变成了愁云密布。我着急跺脚,说:“这么多人啊!我们怎么能挤得上去呢!既上不去火车,还谈什么上车补票哦!而且你那张不惜重金买的票不也得废了嘛!这可怎么办啊!”

    蓝青的眉头皱得像核桃一样,他思索片刻,说:“别慌别慌,这又不是只针对我们,大家都一样,为什么就只我们上不去呢!其实如果大家都能排好队,讲文明有秩序,应该都能上得去。”

    我说:“你别幻想了,那是不可能的。”

    蓝青说:“那我们也只能拼命了。这样,等车一到站,你就只身往上挤,我负责拿行李,紧跟在你后面,我推着你往前。”

    火车徐徐开进站台,还没等停稳,人们就开始骚动起来,一瞬间车门口的人就挤成了人墙。车门还没开,不知怎么车窗就被人打开了,有人疯狂地从车窗往里面扔行李。他们也不管坐在车窗边的人是谁,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帮忙接行李,反正就只管往里面丢。坐在车窗边的一些不好说话的人,把丢进来的行李又给丢了出去,于是双方便相互呵斥,混骂起来。

    排在队伍后面的人总也挤不上去,急了,竟把排在他前面的人给扒拉开,自己冲了上去。被扒拉开的人自然也不示弱,必将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双方几乎要打起来,叫骂声响成一片。

    有的一家两个人,一个上去了,一个还没上去。上去的人扒着窗口焦急地往外面喊着没上去的人的名字,大呼小叫。

    第一次见识这种挤火车的壮观场面,我和蓝青全蒙了,完全挤不过别人。眼看着时间不多了,车就快开了,蓝青急了,瞬间变得力大无穷,像个千斤顶一样,把我及我前面的人全都顶入了车门,我们几乎都被挤成了肉饼。

    终于火车车厢的门紧贴着蓝青后背的衣服关闭了,我回过头跟蓝青相视一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当时有办法记录下这一刻的笑容,那一定是这辈子最开心的一笑。

    火车缓缓开动,我们终于踏上了回家过年的旅程。虽然被挤成了肉夹馍,但想想很快就能见到亲人、见到蓝柳,不由得心花怒放、欣喜若狂。然而此时我们的心情虽然很好,但身体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的脸上满是汗水,却抽不出手来擦,即便将手抽了上来,却再也放不下去了,只能举着。我跟我前后左右的人,身体都是零距离挤压式地贴合着,其压迫的力量可直达心脏。我倾斜而立,身体跟脚并不在一条线上,却绝不会因此而摔倒,只是感觉特别难受。

    我们无可奈何地坚持着、忍受着,好在火车开动一段时间以后,这种状况居然得到了缓解。车厢内空间渐渐大了起来,人和人之间不再是紧密贴合,而有了一些缝隙,甚至可以挪动位置了。我问蓝青:“奇怪,这空间怎么大了起来?”

    蓝青说:“这就跟咱老家收粮食时的情况一样,一口袋粮食本来已经装满了,你只要把它用力颠一颠、撞一撞,然后还能继续装不少呢!同样的道理,嘿嘿。”

    又过了两小时,我和蓝青挪到了两节车厢连接处的通道上。我们往车厢里面放眼望去,发现持站票没座位的人可真多啊!整个过道全都是人,也就是说车厢里没有任何一块没人的空地。大家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在行李上、还有的甚至直接席地而坐。蓝青看着这水泄不通的人群,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补票?这路又怎么走得通哦!”

    旁边有人搭话,说:“不用操心补票的事,等下就查票了,查到没票的挨个补票。”

    当查票的乘警到达我们这节车厢时,只听我们旁边有两个人嘀嘀咕咕:

    “查票了,怎么办?”“躲厕所里去。”

    蓝青拿出钱来补票,只见他又向乘警耳语了两句。后来我问蓝青说的是什么?他说:

    “我问他查票查不查厕所里面?他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个?我就告诉他刚有两个人去厕所逃票了。”

    我给蓝青竖起大拇指,说:“必须揭发,那些人不知道感恩。如果不准上车补票,看他们还能回得了家嘛!现在虽然有些拥挤,但能让很多人踏上回家的路,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少时,火车上流动售卖车出现了,我惊讶地说:“这么挤,售卖车怎么过呀!”

    蓝青说:“他们肯定有他们的办法,不然就不会推车出来了。”

    我们正说着,只听售卖人高声吆喝道:“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让一下。”

    蓝青听了噗嗤就笑,说:“好对联,不仅对仗工整,还有横批呢!呵呵。”

    随着吆喝声,售卖车所到之处,阻碍通行的人全都很配合地起身让路,这大概是火车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吧。到了夜间,大家都东倒西歪着睡觉了,更有几个不顾尊严的人钻到别人座位底下躺着睡了起来,且鼾声雷动。我和蓝青一直站着,其一我们的行李不能坐,因怕压坏编织袋里面的东西;其二我们嫌地板脏,不愿席地而坐。

    好在随着火车越行越远,陆续有人到站下了车,我们终于有了座位。坐在位子上的感觉真是太舒服了,以至于秒睡。当痛快得一觉醒来时,火车已经到达我们的终点站。我们该下火车转汽车了,离家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我们出了火车站去找汽车站,蓝青背着行李走在前面,让我空着手跟着。我们俩戴着我新织的围巾,那长长的围巾两端在风中摇曳着,有点像舞者的水袖。一阵阵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般扑面而来,吹得我眼泪鼻涕都下来了。牙齿嘚嘚地打着颤,脸上好像正在裂开无数条口子,手指顿时麻木,不一会就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了。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样的时候,叫人如何不念叨南方冬天的好呢。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下了汽车,再步行几里路就能到蓝溪村了。路上我默默不语,蓝青怕我哭,故意说些有的没的。他说:“你猜蓝柳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说:“应该在吃晚饭。”

    蓝青又说:“你说她会不会不认识我们了?小孩子忘得快哦!”

    我听了,眼泪顿时噗簌簌地往下掉。蓝青意识到说错话了,自己打嘴,并说:“瞧我这嘴,我就是怕你哭才找话题说的,竟又说了这么一句,反而把你惹哭了。”

    我见蓝青自责,于是收了泪。及至走到村口,我想起多次在梦里出现的场景——我在村口向家的方向奔跑着,蓝柳喊着妈妈迎着我跑来,两只羊角辫在风里颤动着。而现实中的场景却是——空中飘散着过年炖肉的香味,家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只不见蓝柳的影子。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家门,正欲喊蓝柳,却发现堂屋里空无一人。正疑惑时,只见灶房低矮的门框中透着昏暗的灯光,腾腾热气轻轻逸出,不断向空中升腾。院子里弥漫着炒米的香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甜味。

    我和蓝青不约而同,随手丢下行李,向灶房跑去。及至灶房门口,蓝青对我笑着做了个“嘘”的动作,我心得意会,于是悄悄地在门外偷看偷听。只见爸妈、弟弟蓝松、妹妹蓝翠、蓝柳全都在里面,他们在做炒米糖。蓝柳扒在桌子边沿,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被切成一片片的米糖,眼神中流露出吃的欲望。只听她奶奶说:“现在还是热乎的,不脆,明天才好吃。”

    蓝柳不听话,说:“我要今天吃,我就要今天吃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米糖上,没人想到外面还有埋伏。这时蓝青忍不住了,说:“蓝柳,别吃炒米糖了,我有更好吃的给你吃。”

    大家循着声音,齐刷刷地投来惊讶的目光。蓝柳失声喊道:“爸爸、妈妈。”

    完全出乎意料,蓝柳没有忘记我们,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蓝翠笑着说:“大晚上你们这样突然冒出来,把人魂都吓飞了。”

    我抹着眼泪和蓝青一起向家人问好:“爸、妈、翠、蓝松,你们在家辛苦了。”

    蓝松说:“要知道你们回来,我和翠骑自行车去接你俩,就不用摸黑到家了。”

    老爸说:“你们别进来了,这灶房蹲不下,都去堂屋。”

    老爸想了想,又说:“还没吃饭吧?他妈,我来烧火,你给俩孩子做点饭吃。”

    老妈没有应老爸的话,却淌眼抹泪起来,说:“柳啊!天天找妈妈,这妈妈回来了,你咋不动了?还不快去抱抱妈妈。”

    蓝柳刚刚叫爸爸妈妈时,反应特别快。不知道为啥,她接下来的状态却有点木讷、有点陌生,并没有像期待的那样欢快地投入我怀抱。为此我又难过起来,一面抹泪一面将她抱在怀里。蓝青说:“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肯定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不过不用多久,很快就会好,你瞧我的。”

    蓝青说着从我怀中接过蓝柳,抱着她拿好吃的、好玩的去了。果然,不一会蓝柳就像一只欢快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于是我抱着明显长高了的蓝柳,一分钟也不愿分开了。

    老妈给我和蓝青煮了面,可碗下面暗藏的肉和鸡蛋比面还多。家里的饭真的太好吃了,我和蓝青吃了那么多,仍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又偷吃了两块还不脆的炒米糖。这炒米糖是我们家乡过年家家必备的传统美食,纯手工土法炮制,酥脆香甜,非常好吃。一个人吃糖,旁边的人都能闻到那浓浓的香味。

    第二天早上,我和蓝青把带回来的年礼派送完,又把老婆饼、糖果等那些好吃的在堂屋桌上摆好,预备招待前来找蓝青写春联的乡亲们,然后就出发去了县城。我们是去办理特区边防证,必须得赶在公安局放假前把这件大事办成,才能踏踏实实地过个好年。

    我们顺利地办好了两本特区边防证,以后就可以在整个深圳畅通无阻了。况且我们的暂住证也妥妥在手,工作也很顺利,工资收入也很满意,在深圳简直就是无忧无虑了。大事已搞定,我俩一身轻松,于是去县城的百货大楼办年货。可巧就在我们挑选商品的时候,遇到了高中男同学卞春雨和他老婆简安,他们也来买年货。只见他俩皆穿着很体面的呢子大衣,手里大包小裹已买了很多东西。

    卞春雨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中等个子、偏瘦,却很精神。他老婆简安倒是比他还高大,浑身上下圆溜溜的,面如满月、皮肤细嫩,乌黑发亮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她说话粗声大嗓、风风火火,很强势的样子。他们二人看起来并没有夫妻相,好像是胡乱凑合的一对。

    春雨见到我们很开心、很兴奋,他笑着说:“老班长,多年不见啊!你和林子花果然在一起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猜着了。”

    蓝青辩解说:“其实在学校的时候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俩根本就没谈恋爱,你们那都是瞎猜,我们是毕业后才相好的。要说在学校那点事,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铺垫而已。”

    春雨喜眉笑眼,说:“谁信啊!你们俩那还不叫谈恋爱,那这个世上就没有谈恋爱这回事了。你们上课是同桌,放学后又一起去小河边散步,整天腻歪在一起,形影不离。又是郎才女貌,绝对的般配,你们不谈恋爱别人都会觉得可惜。要是你早说你们当时没有谈恋爱,那当初我可就有机会了,我可就要猛追林子花了。嘿嘿。”

    春雨老婆简安在旁边听了,猛地一把揪住他耳朵,咬着牙说:“好啊你!居然还有暗恋!”

    当着我们的面,春雨也不示弱,狰狞着说:“哎呦!你又动手!那时候我又不认识你,你又不是我老婆,还不准我喜欢别人啊!前八百年的事,管得着吗你!”

    我和蓝青大笑起来,蓝青说:“这都哪年的事了,你俩犯不着还为这些起争执。”

    简安放开了手,春雨嘿嘿笑着,说:“开玩笑的,过年了,凑个乐。不过今天咱们既然遇上了,那可得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几年没见了,叙叙旧。恰巧也到了饭点,这样,我来安排饭店,中午一起吃个饭,边吃边聊吧。”

    蓝青忙说:“行啊!我正有此意。”

    春雨说天气冷,适合吃火锅,就带我们来到一家火锅店。落座点菜后,双方便打开了话匣子,故事皆从高中毕业分别后开始。

    话说卞春雨高中毕业后,在家种地总觉得不甘心,出去闯荡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正迷茫时,有媒婆上门来给他说亲事。媒婆说有个女孩看上了他,她受到女家委托来说媒,这女孩就是邻村的姑娘简安。可谁知这简安才小学文化,且珠圆玉润,各方面跟春雨都不相称。春雨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一口就给回绝了。后又听说简安家有亲戚在乡政府做乡长,高中毕业的或许能给安排个工作。再加上春雨的父母贪图简安家不要求他们盖新房,也极力劝说。春雨在各方面权衡之后,虽不喜欢简安,也就勉强答应了(有些话是春雨背着简安说的)。

    结婚后,简安领着春雨带上重礼去乡长舅舅家走动了几次。果然在半年后,春雨就被安排在乡镇企业的砖窑厂当了会计。再后来他们家就在村里盖了大瓦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当春雨得知我们现在深圳打工时,竟也想要跟我们出去。而简安一听就不乐意了,嗔怒道:“好不容易找我舅给你安排了这个工作,多少人羡慕啊!你居然要出去打工,傻不傻呀你!打工能有这工作好吗?你现在既有工资拿,又不耽误家里种地,咱家一年的收入只怕是你打两年工也挣不来的。你没听林子花说嘛!一个月才三百块钱,你说你去干什么!”

    春雨说:“三百块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不是拿到八百了嘛!而且蓝青能拿一千多呢!”

    简安厉声说:“那也不行!反正我是坚决不同意你出去打工。”

    春雨蹙着眉,神情凝重,说:“其实我也很纠结。跟你们说实话,自打毕业以来,我这心里就好像一直有一团火,烧得难受。我常常会感到很憋屈、很压抑。父辈们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生,就是我的一面镜子啊!我就是在重复他们。因此我想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试图有所改变。简安,说真的,在你眼里我这个工作很了不起,搁在别人见过大世面的看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简安听了,戟指怒目,吼道:“瞧把你狂得,大学都考不上,让你在砖厂做会计还委屈你啦!多少人求之不得呢!闯什么大世界!说得好听,搞得不好跟拾荒没有两样。”

    我见他俩火药味都出来了,赶忙说:“春雨,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简安说的也有道理。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不容易闯,要吃很多苦的。特别是现在的深圳,那边找一个普通工作都很难。原因是近年来全国各地太多人涌向了深圳,导致那里劳动力过剩,供大于求了。没有一技之长,都很难在那儿生存下去。这是真的,不是危言耸听,我不是吓唬你。”

    春雨疑惑的眼神转向蓝青,说:“蓝青,你们俩不是干得挺好的吗?”

    蓝青说:“春雨,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跟你说,我当初前后找工作就找了两三个月,你信不!我们吃过的苦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不过你想出去的心情我是懂的,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我当初的想法就是——要清楚自己追求什么,想要怎样度过一生,是选择安逸还是选择挑战。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何去何从就有答案了。这事你两口子回去商量商量再说吧!要不这样,我先给你留个地址,你也好有备无患。如果你一定要出去的话,就去找我们,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以避免像我们当初那样流落街头。”

    这时我赶忙补充一句,说:“假如去的话,记得一定先去办个特区边防证啊!我们今天就是来办这个证的。”

    蓝青在饭店找了纸笔,给春雨写了个地址条。简安看着那个纸条,阴阳怪气,说:“听说现在有钱人都用传呼机、大哥大联系,你们咋也不留个传呼机或是大哥大的号码呢?”

    蓝青听了,面露不悦之色,说:“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有钱人,我们没有传呼机,也没有大哥大,让你失望了。”

    春雨瞪了他老婆一眼,但是没管用,简安仍就没好气地说:“春雨,你看他们出去不也没闯出什么名堂嘛!你明知道还要跟他们学去折腾吗?把好端端的工作整没了,到时候混得不好再回来想要这个工作,那可就不能了。”

    春雨疾言厉色,吼道:“你给我闭嘴!不是说了回家再商量嘛!”

    蓝青趁春雨两口子吵架之时,悄悄起身去收银台结了账,回到座位,说:“时候不早了,散了吧!我们是昨晚才到家的,家里年货还没办齐,还得再去买些。”我们四个人在有些尴尬的气氛中道了别,各回各家了。

    我们回到蓝溪村,蓝柳正在跟孩子们玩我们带回来的玩具,并将她的新书包拿出来炫耀;爸妈正在灶房炒花生瓜子,一个灶下烧火,一个灶上翻炒;蓝松带着黄豆去镇上磨豆腐,准备回来做豆腐圆子;蓝翠收拾了我和蓝青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在洗;村里的井畔处最是热闹,妇女们一边东家长西家短,一边用刚打出来的似温泉一般的井水洗这洗那,没完没了。亲爱的蓝溪村沉浸在浓浓的过年气氛中。不知为何,看着这醉人的烟火气,我总想流眼泪。

    我们到家不一会,乡亲们就纷纷来找蓝青写春联。大伙吃着老婆饼,打听外面的情况,七嘴八舌问个没完。我不厌其烦跟他们描绘那精彩世界,诉说那南方的春夏秋冬、花开花谢,讲述那另一番别具风味的人间烟火。

    当丰盛的年夜饭做好,我们拼了两张桌子才摆得下那么多菜,也才坐得下那么多人。哥哥们虽已分家另过,但每年过年还是会在一起。于是,蓝青兄弟喝酒猜拳,声音震耳欲聋;孩子们一会跑去放烟花爆竹,一会又跑回来吃两口,动如脱兔、欢天喜地;妯娌几个边吃边聊,其话题总也跑不出蓝溪村。家人们团团圆圆、笑语盈盈、其乐融融。

    吃完年夜饭,接着围拢来看春晚。正看得高兴、心甜意洽之时,老爸悄悄地叫我和蓝青借一步说话。只见他老人家面露难色,说:“跟你俩商量个事。秋天的时候,有人给蓝松提了亲事,女家不嫌弃咱们穷,已经答应下来了。要是咱这回商量成了,这门亲事就能定下,年初二就让蓝松去给女孩家拜个年。”

    未及老爸说完,蓝青抢着说:“好事啊!”

    老爸又说:“那丫头个子有点矮,也就没有提过高的要求,没说让咱盖瓦房。”

    我笑着说:“肯定是跟我学的,我是她的榜样。嘻嘻。”

    蓝青调皮地说:“你个子又不矮,当初也傻乎乎地不要瓦房。”

    我说:“我倒是想要呢!你盖得起嘛!”

    蓝青抿嘴笑道:“开玩笑的,就不能来点幽默嘛!嘿嘿。”

    我和蓝青说着,目光转向老爸,静待下文。可是老爸却吞吞吐吐,似乎后面的话难以启齿。蓝青看出老爸的为难,安慰道:“爸,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对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爸这才说:“本来想写信跟你俩说这事,你妈说等你们过年回来当面讲好一点。”

    蓝青急了,说:“哎呀!爸,你直接说重点不就完了嘛!”

    无奈的老爸叹了口气,说:“唉!这女家虽然不要咱盖房子,但条件还是提了两条。第一条,他们相中了你俩住的这间房,到时候办喜事想要在这间房办,自然以后也不会搬走,你们这间房就变成她的了;第二条,女家要我们给一万块彩礼钱。这里面有个缘故,这丫头家里还有个未娶媳妇的哥哥,她宁愿自己不要瓦房,想折点钱给她哥说媳妇。这样一来,我们就犯难了,家里的情况你俩是知道的。你妈说只能指望你俩在外面挣钱了,你俩不帮衬的话,你弟就娶不上个媳妇了。”

    我听了,失声说道:“不会吧!我结婚没有要求盖瓦房,就这么一间茅草房还有人跟我争啊!况且,她说得好听不要瓦房,却要这么多钱!那还不如要瓦房呢!咱们还能得一房住。”

    蓝青说:“看来全都是我和小花的事啊!爸,这对小花太不公平了。当初小花不要彩礼、不要瓦房就嫁过来,辛辛苦苦了好几年。这刚有点起色,正为自己的好日子打算呢!没想到又要替弟媳妇挣彩礼钱,这叫谁能做到哦!

    “要说我们这间草房子给她,倒是可以商量,反正我们在外面打工,暂时住不上。但这一万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我们手里又没有,还得出去挣,那要是挣不到呢!你让我们怎么应承你呢!”

    老爸说:“看你们写信回来说,一个人一个月都有一千多,那攒起来不也快嘛!”

    我说:“爸,我们攒了钱,是要接篮柳去深圳上学的,这下又要泡汤了。”一语未了,我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

    老爸看我哭了,捶胸顿足,说:“这都怪我没本事啊!把这个家过成这样,害你们跟着受苦。我也实在是没办法,老大老二都分家另过了,断不会帮一点忙,况且他们也拿不出来。我和你妈两个老家伙,去哪弄钱呢!小松又没读什么书,也只能守着这两亩地。全家只有小青你文化最高,你又比他们几个都活跃些,也只能指望你啊!”

    蓝青看看老爸,又看看我,非常为难,说:“爸,大过年的,别难过了。这事我知道了,我跟小花商量一下再说,去看电视吧。”

    蓝青用手指给我抹去眼泪,说:“老爸真不会挑时候,好好的年也过不了了,就不能等过了年再说嘛!”

    我知道蓝青很为难,遂苦笑着说:“就是,先不管了。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才回来过的年,可别糟蹋了。走,带蓝柳放烟花去。”

    “初一拜四邻,初二拜舅舅。”是我们这儿拜年的乡俗。年初二一大早,我们给蓝柳穿上新衣服,带上年礼,遂往蓝柳外婆家去拜年,并打算在外婆家住两天再回来。我娘家的情况跟蓝青家几乎一模一样,我上面的几个哥哥都盖新房、结婚、分家另过了。剩下一个没结婚的弟弟林子树,跟我爸妈一起住在老屋里,老屋同样也是茅草房。

    我们到了以后,首先带着蓝柳给各舅舅家派送年礼。我们也只是在各家略坐坐,寒暄几句,并不在他们那儿吃饭,仍旧回到老屋吃住。因天气冷,老爸怕蓝柳呆不住,就在老屋里生了火。晚上我们围着烧得旺旺的火堆闲话,甚是温暖。

    我弟林子树拿来玉米粒,丢在火堆里炸爆米花。蓝柳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兴奋地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小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鼻尖和额头皆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玉米炸开时发出的“啪啪”声,和着蓝柳清脆婉转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如此悦耳动听。

    我爸一面凑着火一面问我们在外面的情况。我妈说:“你们赶明儿过好了,一定得把你爸带出去见见世面。自从你们去了广东,你爸整天就稀罕听那广播,总想听南方发生的事情。”

    蓝青说:“我们在南方通过自己的努力进步很大,我写信回来也跟你们说了。我们还会继续努力,到时候一定接二老出去逛逛。”

    子树说:“姐夫,我也想跟你们出去打工。家里这光景你们也看到了,根本没有出头之日。眼下我连个媳妇都说不上,再不改变这辈子估计得打光棍了。”

    我爸听了,忙说:“你哪里走得了!如今我和你妈都老了,配合着你还能干些活。你走了,那这几亩地就得荒了,单我和你妈没法种。”

    子树嗔怒道:“又不让我走,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打光棍吧!这么说的话,那我可是要提提意见了。你们算算,家里弟兄这么多,哪一个不是一家子共同努力挣钱盖的房子、凑彩礼钱娶的媳妇。然后一个个有了房子、有了媳妇,就都分家跑了,过自己小日子去了。最后剩下一个我没人管了,爸妈也老了,难道最小的就活该倒霉嘛!还有姐,家里供你读那么多年的书,你一毕业就去别人家做贡献了,并且连彩礼也不要。你想想这个家你就没有一点责任义务了吗?”子树说着把矛头指向了我。

    我说:“子树说得一点没错,我们都太不应该了,个个都在为自己小家庭忙活,没一个人来关心一下你。不过咱这农村家家都这样,也没办法,抱怨也没有用,重要的是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好在我们家在镇上,要不托媒人说说看,或许有下面村里的女孩会稀罕呢!”

    子树没好气地说:“住在这茅草老屋里,哪个女孩眼瞎会来跟我,还用得着试嘛!”

    我妈听了,不禁抹起眼泪来,说:“现在说媳妇是真说不起,没有一个女孩家不要瓦房,彩礼钱就更不用说了。去年街南头老王家,东挪西借盖了瓦房娶了媳妇,拉了一堆饥荒。谁知那媳妇一过门就要分家,还一分钱欠账都不愿意顶,完全都落在了老两口头上。后来要账的天天堵着门,老两口实在没办法,买了一包老鼠药,倒在稀饭里吃了。他俩两手一撒走了,倒也省心了。”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低头垂泪,脸上愁云密布。想到在蓝溪村同样也是这个问题,我和蓝青还不知道怎么解决,来到这边又加了一码。看着已经年迈仍需不辍劳作的父母,想着埋天怨地、无可奈何的弟弟,听着那骇人的真实故事,以及迫切需解决的留守儿童的问题,顿时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恨不能瞬间长出三头六臂来,方能拯救这一切。

    我妈这段话说得一家人皆沉默不语,愁眉苦脸。只有天真未凿、无忧无虑的蓝柳仍然在炸着爆米花,乐此不疲。她咯咯地笑着,将炸好的爆米花逐个塞进每个人嘴里。

    良久,紧锁眉头的蓝青,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他说:“爸、妈,你们别发愁了,子树盖房子、娶媳妇的钱,我和小花会全权负责。不过可能没那么快,至少需要两年,我们得慢慢去挣。这样吧,以后每三个月我就给你们汇一次款,你们收到钱就开始备材料,先把地基打起来。房子一面慢慢盖,也可以一面托媒人物色,那些女孩家看着房子已经在盖了,应该就会有动心的。”

    我爸说:“不成!你蓝溪村那边还有个弟弟没成家吧?你得管你那头。古语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们是不用管我们的。”

    我说:“爸、妈,两个弟弟我们都得管。我们两家兄弟姐妹这么多,就数我和蓝青读书时间长,这个担子我们必须挑。好在我们现在出去打工了,能挣点钱,要搁去年没出去的时候,我们还不敢讲这个话。”

    我妈一直在抹眼泪,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心疼我们,而我们又何尝不心疼他们呢!父母老了,无论如何也挑不起这个担子了,我和蓝青必须责无旁贷。

    我们带着蓝柳去了我姐姐家拜年。当我们把六百元钱还给姐姐时,她笑着说:“你们能还上这钱,说明你们在外面混得还不错,这我就放心了,也就不客气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