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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对话

    任谁在这个时候见到梁安,都能够察觉出这个家伙明显不对头,无论是精神还是状态简直和换了人一样。

    就像一条伏在羊群中的牧羊犬:平日能忠实地驱赶羊群,亦能在险境中与觊觎血食的野狼互亮獠牙,却在一只甚至没有尖牙利齿的鸟雀进入圈中之际警觉地抬起了头颅,同时敛去了锋芒与温驯,如临大敌般望向……雀鸟正啃食着的那一只毛虫。

    这实在是令人疑惑的画面。

    毕竟它分明只是一条幼态无害的虫,鸟雀就算侵犯了他人的领地,作为并不是那么具有攻击性的物种,也有充分的理由赶来摄食别人不需要的东西。

    无论是养尊处优的羊群,还是看似草木皆兵的牧羊犬实际都清楚这一点。

    只是梁安知道,唯独他不能将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当作凭据,唯独他无法在升温的热水中放松警戒。哪怕心中的战栗从未止息,他的视线也绝不能投向他从将近二十年前便一清二楚,并非质疑而是彻底笃定的目标——与真相最为接近的人。

    起码,现在还不能。

    “江伯伯,其实您没有必要亲自来一趟,”在监控室观察了全程,梁安知道自己身为直系上司于情于理应对这件事了若指掌,自然带着认识的晚辈应有的礼貌上前打招呼,“我和人打了招呼,盯着那个家伙的动向,如果事后发现可疑,我会立刻通知您。”

    江卓摇了摇头,“正常对待就好。小梁,我知道你事务繁忙,我不希望给你造成麻烦。今天接待的那位警官就很仔细负责,我看也挺细心的,不必要多余的干涉。”

    梁安表情抽了一抽,也不知道江卓这是无差别点赞上了瘾还是怎样——他之前看到宋乔雨板着一张脸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几乎要按耐不住职业本能再上去问一轮。

    如果不是今天做笔录时吩咐了人全程配合,看到在江卓的引导下宋乔雨的表现还算马马虎虎,就听见江卓这几句话,他恐怕真要以为自己手下的小宋警官有多大进步。

    “那让您亲自过来也是有些过了。”梁安撇去无关的杂念,谨慎地回话,“我听办事的警员说了,主要牵连的是您的助理——他昨晚已经来过了一趟。不过如果车上还有什么贵重物品有可疑的情况,您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江卓温和地笑笑:“我其实没那么忙,而且还要谢谢你前阵子对江秋的照顾。他外向了很多,保姆的孩子都乐意找他辅导功课,前些天还跟我说要回到医院工作——小梁,也许你是对的,规避熟悉的环境不是正确选择,我的确不该为避开流言让他出国。”

    江董事长一如既往的外形儒雅,声音如沐春风,就算语速近似那种慢悠悠的领导腔调,却也莫名有种独到的亲切感,仿佛同时施了一种魔幻般的咒语,他并非作秀,是真的将所有人都放在心上。

    这种观感宛若与生俱来的天分,属实令人惊叹。不仅如此,他的话里话外还挑不出一丝毛病,对待梁安只像是表扬任意一名颇为赞赏的后辈——换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会对这样的江董事长产生恶感。

    但一向从容的梁安却并不敢轻视江卓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就算是他,也不觉得任何一句话都会存在陷阱。

    这样的他当然不会接下随意接下这种单方面的肯定,“如果不是我的失误,他也许不会背负污点。虽然那种条件下做手术属于紧急避险,但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事——也是我需要弥补的过失。”

    江卓没有否定但也没有继续夸人,只是淡然说道,“不用追究过失,这些都过去了。这么想起来,我也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你。如果能知道你凭借自己走到这个地步,你的父母亲应该会感到很欣慰。”

    梁安顿了一下,难得没有那么的考虑周全,仅仅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五個字,“……也许是这样。”

    他是很少这样用堪称敷衍的语句应对,而江卓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以一种顺带一提的态度浅略一提——梁安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试探,还是单纯的有感而发。

    简单的寒暄并没有持续多久。

    江卓虽然亲自来了一趟,但到底还有当日的事务,打了招呼就上了门口司机的车。从头到尾,梁安面上不表,却一直紧绷着脊背。

    每当遇见江卓,沉疴般的记忆都会涌上心头。但每一次,梁安也都会努力抑制自己的回想,让注意力更多的集中在一些近期发生的案子上。

    他知道,因为某种特别的理由,江卓的面前不存在秘密,自己也只能用浅显的理解抵消对未知的抵触。

    分明是和江秋近似的面孔,江卓给他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也是因为每每见到这位儒雅的长辈光鲜的模样,脑海中徘徊着的声音都会一改往日的贬低与嘲讽,再一次变得歇斯底里、几乎不可理喻。

    那声音的内容从来没有变过。

    复仇。

    他从未忘怀自己最初的人生中听到的那些谩骂与诅咒。就如火山下涌动的岩浆,它们从未被扑灭,只是时而埋葬心底,时而喷发成熊熊烈焰。

    它们如同刻在骨髓深处,一次次提醒他自己被赋予的任务——来自已故之人,形成于一切开始前的义务。

    生命中最早教会他一切女人曾经嘶哑地告诉他,哪怕竭尽最后一滴骨血、哪怕践踏所有的规则,哪怕明知不可为也要将曾毁掉他们理应拥有一切的人拽入深渊。

    可他不想这么做。

    涉及的原因太过于复杂。固然,他对所谓的魔盒怀有任何人都会有的对未知的恐惧,但他已经花费了数不清的时间让自己任何时候都能坦然面对这一点,甚至像在面对徐天翼时以看玩笑般的口吻娓娓道来。

    因此,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梁安曾经无数次企图止步,却又无数次再次开始自己的计划。他也知道有人和自己拥有相近的目的,但能走到这个地步的,或许只他一个。

    他终究从未真正走出那一步。

    也正是因为如此,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魔咒才在他的脑海中永无止息般响彻不已,反复追问他为什么不利用自己的位置,只需要动手,就能不惜一切代价地将一切终结于此。

    杀人,难道不容易吗?

    既然他可以,那谁又不行?

    梁安仍然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活着的的母亲时感到的震撼。昔日仿佛能够掌握一切的女人觉察到自己命不久矣,再没有了昔日的沉郁。

    几十年时光以来,每次梁安听到有人以夸赞的口吻陈说他与自己父母的相像,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战栗——不止因为前者,更是因为后者。

    如果没有父亲、没有后来的江卓,作为一名老师,作为一个旁人眼中端庄的学者,他的母亲或许会永远如旁人所述那样严肃而庄重、稳重又自持。无法解耦的仇恨却让她成为了不择手段、死于憎恶的疯子……

    而他兴许也会如此。

    联想是一种无形的枷锁。仇恨将他困禁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每一次当熟悉的火焰再度熊熊燃烧时,他都在动摇的瞬间回首,看到自己已然变得无法辨认,如同被黑暗吞噬的幽灵。

    回忆起来,那大抵不是他,只是故人留下的残影,是那用沾染鲜血的指甲在墙壁上终于刻下的累累印记。

    他打定了主意不让自己被仇恨所吞噬,但比起所谓的信念,十余年的时光似乎还是留下了过多的烙印。

    梁安站在楼梯间,低头检视着眼线发给自己的信息——告诉他江卓离开市局以后的去向,让他了解到那人没有和谁刻意多作沟通,确保一切无误。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走到今天。他这样想着,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一直捏在身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