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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犹豫

    于是她将弓拿起,搭满,用力将那弓撑圆,眼睛微微一眯,寒芒精准无误的对准了下面那人。

    她的手一直很稳,就算是千钧一发的此时此刻,她的手依然很稳。

    她杀人之前,从来不习惯思考。

    赵贞如会明确告诉她,哪些人该杀。

    她从来不会去考虑这些人可不可怜。

    只是这一次,她犹豫了那么一点点时间,随后她想起了赵溧阳那句话。

    ——因为只有你,杀我之时不会犹豫,杀我之后不会愧疚。

    于是,她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她是把杀人的刀,刀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她略一整顿心绪,只是轻轻的将手指松开。

    只在刹那,那支箭犹如光电,“嗖”的一声从她指尖窜了出去。速度极快,刺破空气,赫赫风声,箭身所到之处,仿佛周边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

    她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从手里射出,最后直直的袭上那人。

    她并没有看见赵溧阳中箭,只是看见她从马背上猛地摔落,摔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埃。

    随后,她远远的看见了赵溧阳后背上那支箭。

    心,突然空了那么一下子。

    她抬手捂住了胸口,那里,好像后知后觉的有一点难受。

    她站在城墙上面,静默了好一会儿。她仰头看着这阳光普照的汴京,阳光有些温热,落在她脸上,一片温暖的感觉。

    她眯了眯眼。

    心中有一个地方仿佛空了一片。

    这就是…难过的感觉吗?

    冷不丁背后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脚步很轻,若不是她武功卓绝,绝察觉不出来他的靠近。

    听起来是个练家子。

    觅秀一惊,赵贞如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吗?

    ——叮。

    转身,干脆利落的拔剑,劈面袭上对面那人。

    剑光四溢,洋洋洒洒的剑意如雨如雾,觅秀于一片剑光之中看见了来人,正是消失多日不见的暮远山。

    她脸色微微一变,一个侧身,收了剑锋。脚下退后几步,稳稳立住。

    她皱眉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暮远山脸色不变,负手而立,看了一眼城墙下面那些人,转头对她道:“你杀了六公主,他会杀了你。”

    觅秀收剑,面无表情道:“她求我杀了她。我欠她一个人情,总归是要还的。”

    暮远山有些无奈,“她不该求你。你杀了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觅秀盯着他,有些戒备,“你来做什么,想要抓了我邀功?”

    “我来,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觅秀抿唇,思考片刻,“从没想过。”

    暮远山眯着眼睛笑,“既然没想过,那就跟我走如何?”

    觅秀只是看着他,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于是她问:“跟你去哪里?”

    “天涯海角。”

    “不想去。我不喜欢大海,而且我不会水。”

    “你杀了六公主,你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了。留在这里,只会死。”

    觅秀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杀了赵溧阳,也只是她方才突然想通而已。

    后路什么的,她连想都没想过。

    “走吧。不然待会他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都走不了了。”暮远山伸出了手,觅秀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曾经拿枪的手,那双曾经和她一起战斗到天明的手,那双试图来握住她的手。

    她的眼睛轻轻眯起,瞳孔分明,像是猫儿一般。

    她在思考,要不要跟这个男人走。

    下一刻。

    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将她牢牢套住。

    暮远山“咻”的一下将她整个人扛在了肩上,动作快得让她反应不急,等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捆在麻袋之中。

    暮远山毫不费力的扛起觅秀,拔腿就跑!

    暮远山爽朗大笑道:“小姑娘,你已经没有去处了,汴京是非那么多,你去蹚那浑水做什么?还不如就此隐去,跟我去浪迹天涯吧——”

    觅秀生平第一次被人背后袭击得手。

    她想了想,没有掏出衣袖之中的暗器。

    她又想了想,其实刚才暮远山出手的瞬间她就反应过来了。只是她没有反抗,那瞬间,她竟然觉得也许跟他走是个不错的选择。

    罢了,赵溧阳拼死都要离开汴京,如今她死了,自己就代她到处去看看吧。

    赵溧阳的身子随着那支箭的袭来,一股大力刺穿了她的胸膛,她整个人从马背上飞出了十几米远,随后便没入了草丛之中。

    赵贞如大叫一声,翻身下马,瞬间扑了出去,抓住了赵溧阳的手。

    他一看见赵溧阳胸前插的那箭,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胀得老大。

    一抬手,她胸前的衣襟便被血水打湿,不断有暗红的血从胸前的窟窿里涓涓流出,瞬间打湿了草地。

    他仿佛不会呼吸了。

    他张着嘴,伸出手,疯狂按住她的伤口。

    可是止不住血。

    止不住。

    他从来没有那么无力和绝望过。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孩,母亲软弱又善良,他便在那暗如天日的皇宫里苟延残喘着。

    可后面很多年,他什么都得到了。

    无论是亲王之位,还是唾手可得的天下,亦或是万众敬仰的高位。

    他已经忘记了,事情脱离他掌控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去看赵溧阳的眸子。

    他惶惶无助的跪在那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血越来越多,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她的唇在发抖,一张一合想要说着什么。

    为什么,他的眼泪惊慌失措的往下,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赵溧阳疼得撕心裂肺,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慢慢流失,生命仿佛沙漏,簌簌的往下流沙,她抓不住了。

    她觉得冷。

    刺骨的冷,仿佛赤脚走在雪地里,又仿佛纵身跃入了冬天高原上的湖泊,冷到她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的凝结成冰。

    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赵溧阳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她虚弱的躺在他的手臂之中,用一双期期艾艾的眸子看着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温柔望着自己的样子。

    她用尽了力气,方才伸出手去板正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

    “四哥…别哭了…”她气若游丝的说着,脸上还带着一种释然的笑,仿佛虚弱到了极致,也绝望到了极致,“你看,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赵贞如不敢去看她,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掉在她的脸上,滴答滴答的,连睫毛都粘成了一片。

    他抱着她,感受到她体内温度的流失,他哭得那般无助,声音哽咽着:“你别说话……四哥一定会救你,四哥一定会让你活下去……这个世上……没有四哥做不到的事情……”

    赵贞如额前尽是青筋,扭头朝身后的人大绝望吼道:“大夫!大夫呢!!!张直,去叫大夫——”

    身后一群人静默着。

    赵溧阳被一箭穿胸,衣衫上面全是鲜血,他们常年征战沙场,见过了无数死人。自然知道赵溧阳…已经是无力回天。

    只有张直应了一声,当下策马而去。

    “四哥…”赵溧阳的手垂了下来,赵贞如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那么烫,可她的手却像是寒冰一般。

    “小六……你答应过四哥的……你说要一直一直陪着四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将我一个人扔在皇宫里……小六……你让四哥怎么活……”

    赵贞如发疯般的絮絮叨叨的说着。

    他想过很多种余生的画面。

    他想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赵溧阳又怎么会忍心一直生他的气。

    她一定很快便会原谅他,然后又回到他身边。

    她脑子单纯,他也从来没打算在后宫多留人。她那么蠢,万一被其他女人害了怎么办?

    更何况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变成一个幽怨戾气的后宫妇人。

    他怎么忘了跟她说,让她再等等。

    等到他羽翼丰满,等到他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等到他把这龙椅坐得死死的。

    他想了那么多,计划了那么多,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给了他答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若即若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赵溧阳扯着他的衣袖,她的手上全是血,将他的衣衫也打湿了。

    她仿佛在强撑着,虚弱的睁着眼睛,用尽力气一字一句道:“我问你……我是不是真正的六公主?”

    ——轰。

    赵贞如脑子里一下变得空白,瞳孔缩了一下,仿佛惊雷从心中滚过,将他整个世界炸了个分崩离析。

    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些他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准备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为什么她会知道?

    他看着赵溧阳,仿佛又不敢去看,他轻轻的咬着唇,沉默着不发一言。他心底空落落的一片,只觉瞬间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赵溧阳明白了。

    追究那么多,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赵贞如从来都是这样的,冷血无情。她一早就知道,偏偏她不信。

    那些过往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初次见面的白衣少年……月夜运河小船上的畅谈……他在狗洞里揪着自己的头发,教自己写字时候葱白如玉的手指……

    他流着眼泪说:小六,四哥除了你,什么都没有。

    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情感,都抵不过他对皇权的狂妄和报仇的念头。

    “你又骗…骗了我…一次。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却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赵贞如…我现在连地狱都不敢去了……只怕碰见了他们……他们要是问我……我怎么答……”她在他怀里粲然一笑,眼中仿佛已经没了眼泪,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了空气里,“我满身都罪…到死也赎不完……”

    她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袖,仿佛一松开,她便要跌入那漆黑一片的深海之中,她的眼睛开始迷离,剧烈的痛楚和寒意袭来,她身子止不住的抖。

    “赵贞如……我死之后……放过顾湘静他们吧……求你,别让我在地底下太难受……”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几近透明。

    大片的血不断从她身体里涌出,一片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赵贞如…我好累啊…”

    “我该走了……”

    “黄泉路上…我会去找爹娘赎罪……只是你和我……”赵溧阳唇边漾出一抹笑来,好似春日里盛开的樱花,柔美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荒凉来。

    她的瞳孔黑漆漆的一片,理智正在她身体里一片片的剥离抽去,她喉头一滚,望着无尽的蓝天,一只白鸟飞过,仿佛苍茫海面上的一只孤帆。

    她的声音像是在做梦,柔柔的,仿佛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力量,“黄泉之下……你我……你我别再…见了……”

    她的手垂了下去。

    血水顺着她的衣袖流下来。

    他怔怔的看着那血,整个人仿佛痴呆了一般。

    她的手上有很多茧,一看便是常年劳作的手。即使入了宫细细保养,可还是比别家姑娘的手显得粗糙许多。

    他想起以前去曾府看她的时候,冬日里她在河边洗着衣服,小小的一团,手短脚短,有些够不着河水,险些一头呛下去。

    他从背后拉住她。

    她不觉得惊吓,反而咯咯笑,随后用湿漉漉的手抱住他,将皂角全都蹭到了他的衣衫上。

    他就想着,这丫头是真的心大。

    若不好好看着,只怕被人卖了还要帮忙数钱。

    “小六……小六……”

    他恍然的一声一声喊着,他紧紧的搂着她,眼底泪光盈盈。三月的春天,阳光明媚的今日,不知为何却是这般的冷。

    他的眸子定定的,如碧绿的湖水,倒影出她苍白的脸。

    恍惚间,他又听见有人在喊他“四哥”。

    不,那是幻觉。

    以后再没有人叫他四哥了。

    随后他“哇”的一声吐出了口血来,眼前一黑,他“哐”的一声,脑袋朝下,狠狠栽了下去。

    春光明媚,一群白鸟振翅从天穹之中飞速而过,随后落在树梢上,“啾啾啾”的唱着。

    这世上,也许再无这样明媚的春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