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杀戮天使
夏洛蒂飞速闪身躲到身旁摊位中的盲区后，几个连在一起的弹孔伴着枪声出现在她身旁的塑料纸帷幕上。在进入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之前，她还说过宁可去埃塞俄比亚打枪战这种话，尽管那时候她可没想到，这闹着玩的愿望现在真的会实现。
她十分谨慎地弹出一点点头，点点冰渣飞溅到她脸上，那是子弹打在环绕伊凡·卡列金身边的冰盾上而产生的。
眼下，伊凡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连作为对方挚友的她都在一场场金钱堆砌的佣兵旅行中忘记了，在作为一个运筹帷幄的权谋家之前，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首先是个任性而炽烈的少爷崽子，极端和偏执的俄罗斯性格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冷静敏锐的猛虎，他是条易怒而致命的毒蛇，而被激怒的蛇可不会思考自己的安危和未来，它只会随着燃烧起来的心而朝着敌人发起不顾一切的进攻！
仗着把他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厚实冰盾，伊凡硬生生地和这些持械的暴徒打起了阵地战——尖锐的细长冰矛会致上贵族的回敬，穿透每一个朝他开枪而没能杀死他的人的身体。
在子弹崩裂冰层的声音中，与他为敌的暴徒们逐渐溃散了，起初他们有多气势汹汹，现在恐惧传播得就有多快。眼前的敌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平日里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受害者作威作福的经验，在伊凡身上毫无作用。这次眼前的搅局者不再是光靠子弹、无畏与凶恶就能战胜的货色，那和魔鬼一样超乎想象的家伙，正在他们惊惶的眼神中，驱使着冰芒披甲破阵、封喉厮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妈的，快跑！”一个光头大喊一声，扔下手里的枪转头逃跑。几个同伴刚刚在不到半分钟之内就倒在了他身前，这个佤邦人打十三岁从业起第一次完全丧失了斗志，哪怕前几天他还曾亲手肢解了一个被骗来的冤大头，并把尸块塞进行李箱里扔到荒林里。
一根他手臂那么粗的尖锐冰锥从身后穿透了他的身体，脊柱的折断立刻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他失去生气的尸体重重地拍在地上，殷红的浊血流进金三角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地里。
金三角本来属于这些亡命之徒，在这里，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正是他们用血肉和暴力浇灌了这片充斥着罪恶与无耻的土壤，但这一次，对暴力的恐惧却属于他们自己。
他们曾经无比疯狂，无比凶狠，以为金三角就是世界，在这里称王称霸就是战无不胜，一切人都该在他们的伤口和匕首下乖乖跪下来舔他们的鞋底。但今天，这些长期以来通过毒品和荷尔蒙建立起来的狂妄和凶横，被比他们强大致命得多的人肆意地砸了个粉碎。
这群曾嚣叫着、何其不可一世的丑陋怪物们通过共罪者的死亡明白了，在这恐怖的审判天使面前，如今他们能做的只剩下拼命抢在同伴身前逃跑，同时在心里朝着他们平时不屑一顾的神佛祈祷，冰棱穿透的会是别人的身体。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一个暴徒终于踉踉跄跄地跑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出口旁。他竭尽全身的最后的气力加速冲刺，此刻离从这片地狱中脱身不过咫尺之遥。但一道纯粹无比的杀气从天而落，顷刻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
在生命的最后，他看到一条泛着殷紫气息的刀刃，好似传说中的恶鬼般摄人心魄。
渡边不说话，他只是挥动着手中的利刃，般若切御神咬上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脖颈，撕出一大片绚丽的血瀑。几枚子弹贯穿了他的腹部，但却没能让他的动作产生一丝一毫的停滞——最后且不死的人斩一夫当关，没有任何敌人能有幸在他的刀刃下通过。
在这种压倒性的威势之下，现场的慌乱和骚动一点点沉寂了下去。夏洛蒂大着胆子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当看到此刻这里的景象时，她瞬间感到一阵天晕地旋。
她甚至没有地方下脚，地上一半的土地是尚存温热的鲜血，另一半则是还没变凉的躯体。他们中大多数已经死了，但剩下的人依然能让这棚中的一方世界充满了哀嚎和痛苦。
一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突然抓上夏洛蒂的脚踝，夏洛蒂受惊地低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和他的手一样颤抖的惊恐双眼。
夏洛蒂认得他的小西装，是伊凡口中那个缅甸毒枭的联络人。他很幸运，只是被冰棱贯穿了肩膀，所以现在还能还活着。
但死去的人比他更加幸运。就在此刻，伊凡，那杀人如麻的伊凡正朝他们走来。在发现联络人还活着以后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一事实很不满意。夏洛蒂还没来得及出声，一条冰锥拔地而起，从他的后背穿刺出来。
那只掐着脚踝的手一瞬间松开了，而毒蛇就静静地从夏洛蒂身边走过，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你还活着，这很好，亲爱的。”伊凡的手搭上夏洛蒂的肩膀，用似乎如往常一样随意的声音说，“虽然你做得没错，但这次的表现实在是差强人意啊。嗯……绩效考察就记你个勉强合格得了。”
夏洛蒂带着怨气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你突然发病我还用躲？一开始说不要招惹是非的也是你，突然发难毫无预兆的也是你。说真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老板的份上，就你刚才突然把我置于险境够我杀你八百回的了。”
“我不反对。”伊凡耸了耸肩，象征性地举起手来表示投降。
“现在怎么办？”夏洛蒂环顾周围，“别指望瞒住黑市这事了，我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遭到报复，反正你要的东西不也得到了吗？现在最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泰国，到了日本我们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你的脑子竟然真的会进化的啊。”伊凡大为惊叹，“你说得对，看来我们需要赶紧安置他们了。”
夏洛蒂扭头看向一边，准确来说是另一边的那些大铁笼中。那里面关着许多女孩，她们几乎衣不蔽体，或许是那些人贩子刻意这么做的，以展示商品的成色。她们中的很多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极度的惊慌又加剧了这一点——狭小的笼子使她们无处躲藏，硬生生地用脸接下了那些从血管里喷射而出的鲜血，那些灼热的液体让她们陷入了十足的应激反应中。
几次尝试安抚都被女孩的厉声尖叫掩埋以后，伊凡摇了摇头说：“看来和他们沟通是很费劲了，嗯……还是看看那个女孩好了。”
他指的是先前在舞台上被当作即兴节目的那个路人女孩，作为冲突的起始点，一开始的也是最激烈的交火就爆发在她身边，现在她也同样吓得不轻。
不过，好在魔力爆发的伊凡吸引了所有人的火力，她只是被流弹打伤了肩膀。伊凡视作无物地从满地的死尸上踏过，沾满泥土的鞋底从他们破损的肺里踩出最后一点停滞的淤血。
他走到那女孩面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CanyouspeakEnglish？”
对方颤抖着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伊凡和她攀谈了起来，她叫砂楚，是泰国人，本来要前往更北边的清莱府探望分居的母亲。父亲带着她驱车在路上时，他们被横在路中间的路障挡了下来，刚下车打算查看情况时，就瞬间冒出一群人来——她的父亲被当场打碎了脑壳，而她被绑回了这里。
伊凡看着砂楚的眼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抱歉听到这些，小姐。我们是好人，请你相信我们，我们愿意保护你和其他女孩回家。但我们不懂泰语，你能帮我们充当翻译吗？”
砂楚犹豫了一会，最终仍是点了点头，但表情比刚才坚定得多，从肩膀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她残破的衣服，但她至少还活着——很幸运，她遇上了爱管闲事的伊凡·卡列金。
在砂楚的帮助下，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女孩也逐渐平静了这来。在听说有人要送她们回家以后，许多人长跪不起，口齿不清而激动无比地说着对方根本听不懂的感谢。
“……你打算怎么办，神崎君？”这是渡边今天第一次发问，“你知道的，我们的车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回到清迈。”
“我想有人可以帮助我们。”伊凡说，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还不出来吗？你以为我留你一命是为了什么？”
几秒钟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身旁倾倒的塑料纸隔档中传来，紧接着一个人从那片废墟之下探出了脑袋——是那个卖古曼童的皱纹老太婆。
“果然……你果然是个巫师。”老太婆直勾勾地看着伊凡的脸，树皮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恐，“求求你！求你别杀我！我有很多东西可以送给你，你们这些巫师一定会喜欢的……！”
“我要是想要你死，你活不到现在。”伊凡笑了笑，“我们做个交易，带我们去你的村庄，我就留下你的性命。”
“……我，我不住在这附近。”老太婆支支吾吾地说。
“不可能的，你在说谎。”不知何时站在夏洛蒂身后的渡边说道，“你的腿有残疾，你走不远；就算你真的不住在这附近，你一定也有方法离开这里。不管怎么样，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老太婆一下子低下头，神情像是霜打的茄子。
“所以你的回答是？”伊凡不耐烦地下了最后通牒，一把冰结的刺剑出现在他手中。
“……跟我来吧，只要不要杀我就好。”老太婆颤巍巍地起身，“对了，高个子，麻烦你帮我把那些孩子也带上，我老了，搬不动喽……”
“她这耍小聪明不是挺快的吗？”夏洛蒂侧目。
渡边抱着“东西”走在最前面，身后是砂楚和跟着她走的女孩们，那老太太也在其中，而伊凡紧跟在她身后。最后则是夏洛蒂，她像是牧羊犬一样，时不时把偏离了大部队方向的女孩拉回正轨。
夏洛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尸横遍野的黑市营地。伊凡最终放弃了烧掉它，因为怕引起森林火灾，而且他已经使尸体上的所有冰锥消散得无影无踪，单从伤痕判定上来看和冷兵器所致也几乎无异——他期望这能使黑市背后金三角黑帮和西罗维基的怀疑与目光远离自己。
又一次重走林间小路，这段路本就难走，更何况现在还带着二十几个女孩，行走的速度被大大地放缓了。夏洛蒂在一次次的引导和矫正中累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她本来就沾点夜盲，更别提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况了。她突然间明白了，黑市之所以要在森林的包围中设置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别人闯进来，更是为了防止有人能从这里溜出去。
当他们终于走回马路上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的事情了。几个在穿越森林中被划伤得比较严重的女孩被渡边送进了车中，由他开车跟着老太太亦步亦趋地行进着。
“看。”伊凡的声音突然从夏洛蒂身边传来，同时她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同时关闭了她握在手里的大功率手电筒。这里是北泰国的双车道公路，根本没有什么路灯，夏洛蒂眼中的一下子世界一下子被化不开的浓重黑暗吞没，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了。”夏洛蒂压低声音说，她感到头皮发麻，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手枪上。
“这里的星星多亮啊。”伊凡感叹地说道。
夏洛蒂感到一阵强烈的无语，但还是抬头看向无垠的夜空。只一眼夏洛蒂就明白，他说得没错，那些细小的群星宛若银色的碎砂，又像是女神路过青黑夜空留下的美丽痕迹；而那些明亮一些的则熠熠闪烁着，美得令人不舍得把目光稍稍抽开。
一瞬间，似乎人生的所有意义就是在这里仰起头来，凝望这千百年来永恒而绚烂的星空。
“你能看到那三颗连成斜线的明亮星星吗，那是所谓的‘猎户腰带’，找到它也就找到了猎户星座，那是夜空中最好观测的星座的之一。”伊凡侃侃而谈，“在罗马神话中，他是英俊的海神之子奥瑞恩，痴迷于带着自己猎犬狩猎，也正因此得以结识了月亮与狩猎女神狄安娜。”
“两人逐渐互生情愫，可这一切却使狄安娜的哥哥，也就是太阳神阿波罗感到不悦。”
“于是阿波罗想出了一条恶毒的计策，他在散步时诱导妹妹射向海面上的一个目标以展示箭法。狄安娜照做了，当她降落到海面上确认时，却看到自己的银箭射穿了奥瑞恩的头颅。”
“狄安娜当场就就晕了过去。在这之后，奥瑞恩的猎犬希利乌斯悲痛得整夜哀嚎，在几天的绝食以后随主人而去了。”
“这悲剧连神王朱庇特都为之唏嘘，他把奥瑞恩的尸体升上天空，化成了猎户星座。同时他也让希利乌斯得以继续陪伴自己的主人，这也就是为什么猎户座和大犬座离得很近。”
说到这里，伊凡感叹了一声：“故事讲完了，有什么感想吗？”
“阿波罗真畜生啊。”夏洛蒂直抒胸臆，“妹妹连个恋爱他急成这样，不知道以为要和他谈呢。”
“嗯，在一些神话里，阿波罗是因为他前段时间刚刚经历过一段获得了心碎结局的狂恋，所以他不想让妹妹也体会这种痛苦中。”伊凡想了想，“古地中海文明的多神神话中，这些神都有很重的人情味。”
“所以他就用失去重要之人的伤害替代？”夏洛蒂嗤之以鼻，“我看这阿波罗也是个脑瘫，没准是当太阳神把脑子烤傻了，什么事轮得到他来管了？”
伊凡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说得对。”他说，“看来要是你来做神就没有这些悲剧了。”
“还真是。”夏洛蒂毫不客气。
等他们这一大队人终于挨到了那个存在于老太婆口中的村庄时，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
那是个很小的村子，一共也就几十户人家，几乎一眼就能看个差不多。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木头制的，简单而不简陋，在炎热的热带地区，这种房子能很好的通风和散热。
老太婆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边，虽然房子比其他人的看起来都要宽敞和气派，但和其他几乎挤在一起的民居比起来，哪怕距离最近的房子也和这里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屋子里无论如何也塞不下这么多人，善解人意的砂楚主动请缨，带着一些大体上无碍的女孩睡在房后的废旧牲口棚里。尽管那里面铺满了干燥的草料，睡起来应该也不会太难受，但夏洛蒂还是心头不太舒服。
渡边又一次留在外面替大家守夜。老太太推开房子的柴门，把伊凡和夏洛蒂以及几个伤势较重的女孩带进了屋里。当夏洛蒂看清了屋里的一切时，她瞬间就明白为什么村人似乎对这间房子唯恐避之不及了。
这间房算不得狭小，但却没多少地方下脚走动，因为至少一半的地方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像，它们看上去大差不差，铜制的、陶制的；手捧的、半人高的、一人高的，都带着泰式佛像特有的神秘笑容，似乎都在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来者，看得人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但这里可远不止这些佛像，夏洛蒂在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一颗泛黄的骷髅头就摆在直对着门口的阶梯式供台上。那颗头骨顶上凝着一层又一层的烛蜡，看来是曾经作为烛台使用。
而在各种各样恐怖怪异的巫术用品之间，还摆放着一些夏洛蒂和伊凡都见过的东西——古曼童，看来这些小小的干尸还没来得及镀金。除了罗汉果壳一样显眼的小脑壳以外，剩下的身体扭曲地抱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失水干枯了以后的黝黑香蕉皮。
同时，这屋子里还有一种似乎有些熟悉的特别味道，但夏洛蒂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它到底来源于什么。
总之，这屋里的种种东西都让夏洛蒂感到头皮发怵，她最终选择在屋外的车里将就一宿。尽管这辆小车的后座作为床铺根本算不上舒适，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女孩身上血污和秽物的气味，但夏洛蒂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太累了。
在梦里，她正在某处不知名的黄金海滩上度假，海边满地都是肌肉男模。这里没有繁重的工作，没有出生入死的危险，也没有双标事多任性疯狂还动不动拿扣工资说事的老板……
夏洛蒂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总之是一阵吹过全身的微热凉风让她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是灰蒙蒙的那种亮，伊凡·卡列金背对着她，坐在她脚边的车门处。一切都在燃烧，木质的房子，堆起来的草堆，以及烈火中那些攒动着的黑点。在吞没一切的巨焰之上，不停冒出来的浓密黑烟遮天蔽日，正是它们掩盖了朝阳。
“醒了？”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伊凡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你干的？”夏洛蒂用力眨了眨还模糊着的双眼，努力确认着自己看到的景象。
“老太婆半夜跑了，带着她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伊凡的语气很平常，“昨天屋子里有红药水和碘酒的味道，她应该是这村子的赤脚医生，应该也同时兼营接生婆的业务，所以她才有那么多的婴幼儿死尸来制作古曼童。”
“尽管人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但她在这里有着较高的威望，或许是因为她会把得来的财务和村人分享一部分，以确保自己的产业供应稳定。”伊凡把头靠在她的腿上，“昨晚，有几个村里的男人看见了这些女孩，他们想要她们。”
“但老太婆惧怕我们的反击，在经过了协商和拉扯以后，他们允许老太婆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你也知道，她腿上有一定的残疾，靠一个人根本转移不走这么多东西，所以这些村民肯定是曾经帮助了她。”
“然后呢？”夏洛蒂问，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映着吞天的烈火，一阵烟味飘了进来，弄得她科科地咳嗽了两声。
“然后他们就冲着后院的牲口棚去了，还没来得及闯入就惊醒了砂楚，她的大叫招来了渡边。渡边一瞬间就杀了他们中的几个，但有个人逃跑了，他几乎叫来了全村的人和我们作对，甚至包括女人和老人。他们个个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还是同仇敌忾地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所以你杀了他们？”
“没错，所以我杀了他们。”伊凡轻松而愉快地说，“我把他们每个人的腿都戳断了一条，又把他们所有人聚集到村子中心的位置——不过很可惜，有两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因为迟钝被冰锥戳死了。”
“然后，我在这里放了这么一场大火。他们就努力地为了自己活着努力了起来，哪怕他们刚才还想要这些姑娘给他们做繁殖的种猪……你见过独腿的人拼尽全力蹦着的样子有多好笑吗？这其实很需要技巧，他们中就有不少人在这个过程中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然后再也没能站起来。”
夏洛蒂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阵颤抖。此刻，一支深入灵魂的震撼乐章在她的骨缝里轰鸣回响着。一刹那间，人性的善恶洪流似乎如潮水般向她冲袭而来，当她浮沉于汪洋般的烈火中时，一切又定格在伊凡卡列金的背影上——那杀戮天使的背影上。
“法国有一句谚语，叫做‘Fiatjustitiaruatcaelum’，意思是，‘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得到实现，那就塌吧。’”说着，伊凡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女伴的脸，那笑容十分温暖，像是一朵俄罗斯原野上怒放的向日葵。
“你知道吗，夏洛蒂。”他握住了夏洛蒂的手，他的那双手温暖而柔软，让本该避嫌的夏洛蒂都忘了甩开，“就算是上帝本人，也没法让他创造的这个世界保持纯洁和正直，凡人总是变得邪恶、堕落和腐烂，所以上帝才要用洪水洗刷世界，而在这其中只有诺亚一家仍怀有道德，所以也人类中也只有他得以被允许存活。”
炽红的烈火中，伊凡站起身来，用连夏洛蒂都感到陌生的明朗声音说道：“如果连上帝都选择这么做的话，我心中就没有任何顾虑存在了。来吧，支持我吧，追随我吧，夏洛蒂！就算全世界都成为我的阻力：，就算我面前有再多的敌人，我也一定要，一定要创造一个公理正义的新世界！”
“嗯。”夏洛蒂平静地说。
他妈的，这可不是她想表现出来的样子。不管她有没有被伊凡的慷慨陈词打动，在老板壮志凛然搞气氛的时候，作为高薪员工总该尽力配合一下的。可是……她就是这样，真到了严肃正式的答话场合就大脑空空，哪怕她心中再怎么赞成，嘴上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渡边又救了她一次。远方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一个脸色难看得不行的村民坐在驾驶位上，他或许是这村子里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
他开着拖拉机一点点靠近伊凡他们的位置，般若切御神的尖芒顶在他腰上，渡边会在他试图逃跑的第一刻刺穿他的胸膛。
“我，我把车弄过来了。”男人磕磕巴巴地说，“别杀我，求你了别杀我！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什么都会做的，求求你！”
“这东西怎么开，一踩油门再配合方向盘就可以是吗？”伊凡对他的讨饶充耳不闻，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拖拉机。
“对对！就这么样！很简单的！”村民忙不迭地连声应和。突然间。他的笑容僵住了，强烈的恐惧爬上了他的面庞，“等等…！求你……”
伊凡厌恶地挥了挥手，他的尸体从车上掉了下去，瞬间就被火舌吞没。
“叫姑娘们上车，把老巫婆房子里那张大草席拿过来，让她们尽量在下面藏着自己的身子。”伊凡吩咐道，“渡边，你来开拖拉机，我们在前面给你领路，我们就这么开回清迈。”
渡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和砂楚一起把那些女孩哄上了拖拉机后面的货斗，那里面还残留着先前运送牲畜时留下的粪味和臭味，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戴上这个。”伊凡把一顶不知道从哪拿来的破草帽扣在渡边的脑袋上，“你头上那一缕挑染也太显眼了。”
渡边无奈地笑了笑，发动了拖拉机突突地往大路上转头。
“那老太婆还没死。”夏洛蒂轻声说，“怎么办？”
“怎么办？”伊凡笑了笑，“她没亲身与我们敌对，这已经是留了一线了；而且她已经把自己珍视的东西都搬走了，这不就是告诉我们，剩下的东西随我们处置吗？”
夏洛蒂的嘴唇动了动，刹那间两人身旁的房屋就被冲天的火焰吞没了——那是巫婆的房子，本来只有这一栋得以在伊凡的怒火中幸免。
“我们走吧。”伊凡打开了驾驶位的车门说道。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即使已经开出火场几十公里远了，天仍然是灰蒙蒙的。又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洒着，伊凡的雨刷器摆了又摆，但挡风玻璃上却总是马上又落上一层水滴。
拖拉机开不快，这段不到两百公里的路程被大大地拉长了。等他们到了清迈城郊外时，已经又到了一个下午。不少路人朝他们这个颇为迥异的“车队”投来好奇和审视的目光，可想而知，如果不能快速安置好这些女孩，不消几天这些风声一定能传到当地的黑帮耳中。
“现在怎么办？”夏洛蒂忍不住问，路人的视线让她忧心忡忡，其中说不定就有毒枭的耳目，他们的情况现在十分危险。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租这款车吗？”伊凡在自己的包里翻着什么，“因为它曾经被日本用作政府及外交部用车。”
“找到了。”他抬起头来，手里是一面小小的太阳旗。
尼坤是清迈府政府的一个门卫，这两天可把他累坏了。
就在昨天，水灯节的安保人手不够，警察局来政府借人帮忙，他就这么在会场站到半夜才回家睡觉，今天一大早又来上班……他现在还感觉脚底飘忽忽的。
不过好在，今天他应该不用再去帮忙了，现在，他只希望挨到五点照常下班。尼坤看了看手表，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只要这期间不再出什么差错……
但他的打算落空了，一辆开得飞快的白色丰田车从街角拐了出来，直直地停在了尼坤面前的阶梯下。他带着沮丧和不耐烦看了一眼，瞬间就不敢再有任何怠慢——那车的侧面插着一面日本国旗。
日本在清迈有一个总领事馆，车上的人毫无疑问地和日本外交官有关。但根据外交惯例，即使是大使馆和领事馆的车，只有大使或领事本人乘坐或执行公务时才悬挂国旗……尼坤赶紧迎了上去，这种等级的来宾就算是政府官员也必须重视对待。
湿漉漉的车窗被里面的人摇了下来，露出一副遮盖住眼睛的墨镜。那人的头发略显凌乱脏污，但身上却穿着形制得体的衬衫，看起来绝非什么寻常百姓。
“口尼奇瓦，我是日本国驻清迈总领事馆的行政官员，后面坐着的人就是领事官三井女士。”那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着典型的日式英语，尼坤对他的话半懂不懂，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尝试理解。
尼坤弯着腰稍稍往后座瞟了一眼，看到一个身披西装外套的年轻女人。她扎着丸子头，眉头蹙在一起，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我方有一件非常恶劣的事件要与贵国政府商议，请你代为转告。”司机措辞礼貌地催促着，但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两人都没有什么耐心。
“好，好的，请两位稍作等待。”尼坤感到一阵出汗，他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地去找自己的上级汇报。这指不定是什么外交风波呢！在水灯节这个泰国政府格外重视的档口，哪怕是小事都格外重要，更何况现在日本领事馆的车就停在门口！
“……我说啊。”看着那小保安的离开的背影，夏洛蒂疲惫地仰起头来，身上还披着那件伊凡刚从包里掏出来的女式小西装，“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真是堪称炉火纯青，孩子，你真无敌了。”
她十分谨慎地弹出一点点头，点点冰渣飞溅到她脸上，那是子弹打在环绕伊凡·卡列金身边的冰盾上而产生的。
眼下，伊凡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连作为对方挚友的她都在一场场金钱堆砌的佣兵旅行中忘记了，在作为一个运筹帷幄的权谋家之前，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首先是个任性而炽烈的少爷崽子，极端和偏执的俄罗斯性格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冷静敏锐的猛虎，他是条易怒而致命的毒蛇，而被激怒的蛇可不会思考自己的安危和未来，它只会随着燃烧起来的心而朝着敌人发起不顾一切的进攻！
仗着把他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厚实冰盾，伊凡硬生生地和这些持械的暴徒打起了阵地战——尖锐的细长冰矛会致上贵族的回敬，穿透每一个朝他开枪而没能杀死他的人的身体。
在子弹崩裂冰层的声音中，与他为敌的暴徒们逐渐溃散了，起初他们有多气势汹汹，现在恐惧传播得就有多快。眼前的敌人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平日里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受害者作威作福的经验，在伊凡身上毫无作用。这次眼前的搅局者不再是光靠子弹、无畏与凶恶就能战胜的货色，那和魔鬼一样超乎想象的家伙，正在他们惊惶的眼神中，驱使着冰芒披甲破阵、封喉厮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妈的，快跑！”一个光头大喊一声，扔下手里的枪转头逃跑。几个同伴刚刚在不到半分钟之内就倒在了他身前，这个佤邦人打十三岁从业起第一次完全丧失了斗志，哪怕前几天他还曾亲手肢解了一个被骗来的冤大头，并把尸块塞进行李箱里扔到荒林里。
一根他手臂那么粗的尖锐冰锥从身后穿透了他的身体，脊柱的折断立刻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他失去生气的尸体重重地拍在地上，殷红的浊血流进金三角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地里。
金三角本来属于这些亡命之徒，在这里，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正是他们用血肉和暴力浇灌了这片充斥着罪恶与无耻的土壤，但这一次，对暴力的恐惧却属于他们自己。
他们曾经无比疯狂，无比凶狠，以为金三角就是世界，在这里称王称霸就是战无不胜，一切人都该在他们的伤口和匕首下乖乖跪下来舔他们的鞋底。但今天，这些长期以来通过毒品和荷尔蒙建立起来的狂妄和凶横，被比他们强大致命得多的人肆意地砸了个粉碎。
这群曾嚣叫着、何其不可一世的丑陋怪物们通过共罪者的死亡明白了，在这恐怖的审判天使面前，如今他们能做的只剩下拼命抢在同伴身前逃跑，同时在心里朝着他们平时不屑一顾的神佛祈祷，冰棱穿透的会是别人的身体。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一个暴徒终于踉踉跄跄地跑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出口旁。他竭尽全身的最后的气力加速冲刺，此刻离从这片地狱中脱身不过咫尺之遥。但一道纯粹无比的杀气从天而落，顷刻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
在生命的最后，他看到一条泛着殷紫气息的刀刃，好似传说中的恶鬼般摄人心魄。
渡边不说话，他只是挥动着手中的利刃，般若切御神咬上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脖颈，撕出一大片绚丽的血瀑。几枚子弹贯穿了他的腹部，但却没能让他的动作产生一丝一毫的停滞——最后且不死的人斩一夫当关，没有任何敌人能有幸在他的刀刃下通过。
在这种压倒性的威势之下，现场的慌乱和骚动一点点沉寂了下去。夏洛蒂大着胆子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当看到此刻这里的景象时，她瞬间感到一阵天晕地旋。
她甚至没有地方下脚，地上一半的土地是尚存温热的鲜血，另一半则是还没变凉的躯体。他们中大多数已经死了，但剩下的人依然能让这棚中的一方世界充满了哀嚎和痛苦。
一只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突然抓上夏洛蒂的脚踝，夏洛蒂受惊地低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和他的手一样颤抖的惊恐双眼。
夏洛蒂认得他的小西装，是伊凡口中那个缅甸毒枭的联络人。他很幸运，只是被冰棱贯穿了肩膀，所以现在还能还活着。
但死去的人比他更加幸运。就在此刻，伊凡，那杀人如麻的伊凡正朝他们走来。在发现联络人还活着以后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一事实很不满意。夏洛蒂还没来得及出声，一条冰锥拔地而起，从他的后背穿刺出来。
那只掐着脚踝的手一瞬间松开了，而毒蛇就静静地从夏洛蒂身边走过，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你还活着，这很好，亲爱的。”伊凡的手搭上夏洛蒂的肩膀，用似乎如往常一样随意的声音说，“虽然你做得没错，但这次的表现实在是差强人意啊。嗯……绩效考察就记你个勉强合格得了。”
夏洛蒂带着怨气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你突然发病我还用躲？一开始说不要招惹是非的也是你，突然发难毫无预兆的也是你。说真的，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老板的份上，就你刚才突然把我置于险境够我杀你八百回的了。”
“我不反对。”伊凡耸了耸肩，象征性地举起手来表示投降。
“现在怎么办？”夏洛蒂环顾周围，“别指望瞒住黑市这事了，我看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得遭到报复，反正你要的东西不也得到了吗？现在最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泰国，到了日本我们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你的脑子竟然真的会进化的啊。”伊凡大为惊叹，“你说得对，看来我们需要赶紧安置他们了。”
夏洛蒂扭头看向一边，准确来说是另一边的那些大铁笼中。那里面关着许多女孩，她们几乎衣不蔽体，或许是那些人贩子刻意这么做的，以展示商品的成色。她们中的很多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极度的惊慌又加剧了这一点——狭小的笼子使她们无处躲藏，硬生生地用脸接下了那些从血管里喷射而出的鲜血，那些灼热的液体让她们陷入了十足的应激反应中。
几次尝试安抚都被女孩的厉声尖叫掩埋以后，伊凡摇了摇头说：“看来和他们沟通是很费劲了，嗯……还是看看那个女孩好了。”
他指的是先前在舞台上被当作即兴节目的那个路人女孩，作为冲突的起始点，一开始的也是最激烈的交火就爆发在她身边，现在她也同样吓得不轻。
不过，好在魔力爆发的伊凡吸引了所有人的火力，她只是被流弹打伤了肩膀。伊凡视作无物地从满地的死尸上踏过，沾满泥土的鞋底从他们破损的肺里踩出最后一点停滞的淤血。
他走到那女孩面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CanyouspeakEnglish？”
对方颤抖着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伊凡和她攀谈了起来，她叫砂楚，是泰国人，本来要前往更北边的清莱府探望分居的母亲。父亲带着她驱车在路上时，他们被横在路中间的路障挡了下来，刚下车打算查看情况时，就瞬间冒出一群人来——她的父亲被当场打碎了脑壳，而她被绑回了这里。
伊凡看着砂楚的眼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抱歉听到这些，小姐。我们是好人，请你相信我们，我们愿意保护你和其他女孩回家。但我们不懂泰语，你能帮我们充当翻译吗？”
砂楚犹豫了一会，最终仍是点了点头，但表情比刚才坚定得多，从肩膀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她残破的衣服，但她至少还活着——很幸运，她遇上了爱管闲事的伊凡·卡列金。
在砂楚的帮助下，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女孩也逐渐平静了这来。在听说有人要送她们回家以后，许多人长跪不起，口齿不清而激动无比地说着对方根本听不懂的感谢。
“……你打算怎么办，神崎君？”这是渡边今天第一次发问，“你知道的，我们的车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回到清迈。”
“我想有人可以帮助我们。”伊凡说，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还不出来吗？你以为我留你一命是为了什么？”
几秒钟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身旁倾倒的塑料纸隔档中传来，紧接着一个人从那片废墟之下探出了脑袋——是那个卖古曼童的皱纹老太婆。
“果然……你果然是个巫师。”老太婆直勾勾地看着伊凡的脸，树皮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恐，“求求你！求你别杀我！我有很多东西可以送给你，你们这些巫师一定会喜欢的……！”
“我要是想要你死，你活不到现在。”伊凡笑了笑，“我们做个交易，带我们去你的村庄，我就留下你的性命。”
“……我，我不住在这附近。”老太婆支支吾吾地说。
“不可能的，你在说谎。”不知何时站在夏洛蒂身后的渡边说道，“你的腿有残疾，你走不远；就算你真的不住在这附近，你一定也有方法离开这里。不管怎么样，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老太婆一下子低下头，神情像是霜打的茄子。
“所以你的回答是？”伊凡不耐烦地下了最后通牒，一把冰结的刺剑出现在他手中。
“……跟我来吧，只要不要杀我就好。”老太婆颤巍巍地起身，“对了，高个子，麻烦你帮我把那些孩子也带上，我老了，搬不动喽……”
“她这耍小聪明不是挺快的吗？”夏洛蒂侧目。
渡边抱着“东西”走在最前面，身后是砂楚和跟着她走的女孩们，那老太太也在其中，而伊凡紧跟在她身后。最后则是夏洛蒂，她像是牧羊犬一样，时不时把偏离了大部队方向的女孩拉回正轨。
夏洛蒂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尸横遍野的黑市营地。伊凡最终放弃了烧掉它，因为怕引起森林火灾，而且他已经使尸体上的所有冰锥消散得无影无踪，单从伤痕判定上来看和冷兵器所致也几乎无异——他期望这能使黑市背后金三角黑帮和西罗维基的怀疑与目光远离自己。
又一次重走林间小路，这段路本就难走，更何况现在还带着二十几个女孩，行走的速度被大大地放缓了。夏洛蒂在一次次的引导和矫正中累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她本来就沾点夜盲，更别提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况了。她突然间明白了，黑市之所以要在森林的包围中设置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别人闯进来，更是为了防止有人能从这里溜出去。
当他们终于走回马路上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的事情了。几个在穿越森林中被划伤得比较严重的女孩被渡边送进了车中，由他开车跟着老太太亦步亦趋地行进着。
“看。”伊凡的声音突然从夏洛蒂身边传来，同时她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同时关闭了她握在手里的大功率手电筒。这里是北泰国的双车道公路，根本没有什么路灯，夏洛蒂眼中的一下子世界一下子被化不开的浓重黑暗吞没，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了。”夏洛蒂压低声音说，她感到头皮发麻，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手枪上。
“这里的星星多亮啊。”伊凡感叹地说道。
夏洛蒂感到一阵强烈的无语，但还是抬头看向无垠的夜空。只一眼夏洛蒂就明白，他说得没错，那些细小的群星宛若银色的碎砂，又像是女神路过青黑夜空留下的美丽痕迹；而那些明亮一些的则熠熠闪烁着，美得令人不舍得把目光稍稍抽开。
一瞬间，似乎人生的所有意义就是在这里仰起头来，凝望这千百年来永恒而绚烂的星空。
“你能看到那三颗连成斜线的明亮星星吗，那是所谓的‘猎户腰带’，找到它也就找到了猎户星座，那是夜空中最好观测的星座的之一。”伊凡侃侃而谈，“在罗马神话中，他是英俊的海神之子奥瑞恩，痴迷于带着自己猎犬狩猎，也正因此得以结识了月亮与狩猎女神狄安娜。”
“两人逐渐互生情愫，可这一切却使狄安娜的哥哥，也就是太阳神阿波罗感到不悦。”
“于是阿波罗想出了一条恶毒的计策，他在散步时诱导妹妹射向海面上的一个目标以展示箭法。狄安娜照做了，当她降落到海面上确认时，却看到自己的银箭射穿了奥瑞恩的头颅。”
“狄安娜当场就就晕了过去。在这之后，奥瑞恩的猎犬希利乌斯悲痛得整夜哀嚎，在几天的绝食以后随主人而去了。”
“这悲剧连神王朱庇特都为之唏嘘，他把奥瑞恩的尸体升上天空，化成了猎户星座。同时他也让希利乌斯得以继续陪伴自己的主人，这也就是为什么猎户座和大犬座离得很近。”
说到这里，伊凡感叹了一声：“故事讲完了，有什么感想吗？”
“阿波罗真畜生啊。”夏洛蒂直抒胸臆，“妹妹连个恋爱他急成这样，不知道以为要和他谈呢。”
“嗯，在一些神话里，阿波罗是因为他前段时间刚刚经历过一段获得了心碎结局的狂恋，所以他不想让妹妹也体会这种痛苦中。”伊凡想了想，“古地中海文明的多神神话中，这些神都有很重的人情味。”
“所以他就用失去重要之人的伤害替代？”夏洛蒂嗤之以鼻，“我看这阿波罗也是个脑瘫，没准是当太阳神把脑子烤傻了，什么事轮得到他来管了？”
伊凡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说得对。”他说，“看来要是你来做神就没有这些悲剧了。”
“还真是。”夏洛蒂毫不客气。
等他们这一大队人终于挨到了那个存在于老太婆口中的村庄时，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
那是个很小的村子，一共也就几十户人家，几乎一眼就能看个差不多。村里的房子大多是木头制的，简单而不简陋，在炎热的热带地区，这种房子能很好的通风和散热。
老太婆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边，虽然房子比其他人的看起来都要宽敞和气派，但和其他几乎挤在一起的民居比起来，哪怕距离最近的房子也和这里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屋子里无论如何也塞不下这么多人，善解人意的砂楚主动请缨，带着一些大体上无碍的女孩睡在房后的废旧牲口棚里。尽管那里面铺满了干燥的草料，睡起来应该也不会太难受，但夏洛蒂还是心头不太舒服。
渡边又一次留在外面替大家守夜。老太太推开房子的柴门，把伊凡和夏洛蒂以及几个伤势较重的女孩带进了屋里。当夏洛蒂看清了屋里的一切时，她瞬间就明白为什么村人似乎对这间房子唯恐避之不及了。
这间房算不得狭小，但却没多少地方下脚走动，因为至少一半的地方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像，它们看上去大差不差，铜制的、陶制的；手捧的、半人高的、一人高的，都带着泰式佛像特有的神秘笑容，似乎都在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来者，看得人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但这里可远不止这些佛像，夏洛蒂在进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一颗泛黄的骷髅头就摆在直对着门口的阶梯式供台上。那颗头骨顶上凝着一层又一层的烛蜡，看来是曾经作为烛台使用。
而在各种各样恐怖怪异的巫术用品之间，还摆放着一些夏洛蒂和伊凡都见过的东西——古曼童，看来这些小小的干尸还没来得及镀金。除了罗汉果壳一样显眼的小脑壳以外，剩下的身体扭曲地抱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失水干枯了以后的黝黑香蕉皮。
同时，这屋子里还有一种似乎有些熟悉的特别味道，但夏洛蒂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它到底来源于什么。
总之，这屋里的种种东西都让夏洛蒂感到头皮发怵，她最终选择在屋外的车里将就一宿。尽管这辆小车的后座作为床铺根本算不上舒适，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女孩身上血污和秽物的气味，但夏洛蒂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太累了。
在梦里，她正在某处不知名的黄金海滩上度假，海边满地都是肌肉男模。这里没有繁重的工作，没有出生入死的危险，也没有双标事多任性疯狂还动不动拿扣工资说事的老板……
夏洛蒂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总之是一阵吹过全身的微热凉风让她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是灰蒙蒙的那种亮，伊凡·卡列金背对着她，坐在她脚边的车门处。一切都在燃烧，木质的房子，堆起来的草堆，以及烈火中那些攒动着的黑点。在吞没一切的巨焰之上，不停冒出来的浓密黑烟遮天蔽日，正是它们掩盖了朝阳。
“醒了？”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伊凡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你干的？”夏洛蒂用力眨了眨还模糊着的双眼，努力确认着自己看到的景象。
“老太婆半夜跑了，带着她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伊凡的语气很平常，“昨天屋子里有红药水和碘酒的味道，她应该是这村子的赤脚医生，应该也同时兼营接生婆的业务，所以她才有那么多的婴幼儿死尸来制作古曼童。”
“尽管人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但她在这里有着较高的威望，或许是因为她会把得来的财务和村人分享一部分，以确保自己的产业供应稳定。”伊凡把头靠在她的腿上，“昨晚，有几个村里的男人看见了这些女孩，他们想要她们。”
“但老太婆惧怕我们的反击，在经过了协商和拉扯以后，他们允许老太婆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你也知道，她腿上有一定的残疾，靠一个人根本转移不走这么多东西，所以这些村民肯定是曾经帮助了她。”
“然后呢？”夏洛蒂问，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映着吞天的烈火，一阵烟味飘了进来，弄得她科科地咳嗽了两声。
“然后他们就冲着后院的牲口棚去了，还没来得及闯入就惊醒了砂楚，她的大叫招来了渡边。渡边一瞬间就杀了他们中的几个，但有个人逃跑了，他几乎叫来了全村的人和我们作对，甚至包括女人和老人。他们个个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还是同仇敌忾地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所以你杀了他们？”
“没错，所以我杀了他们。”伊凡轻松而愉快地说，“我把他们每个人的腿都戳断了一条，又把他们所有人聚集到村子中心的位置——不过很可惜，有两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因为迟钝被冰锥戳死了。”
“然后，我在这里放了这么一场大火。他们就努力地为了自己活着努力了起来，哪怕他们刚才还想要这些姑娘给他们做繁殖的种猪……你见过独腿的人拼尽全力蹦着的样子有多好笑吗？这其实很需要技巧，他们中就有不少人在这个过程中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然后再也没能站起来。”
夏洛蒂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一阵颤抖。此刻，一支深入灵魂的震撼乐章在她的骨缝里轰鸣回响着。一刹那间，人性的善恶洪流似乎如潮水般向她冲袭而来，当她浮沉于汪洋般的烈火中时，一切又定格在伊凡卡列金的背影上——那杀戮天使的背影上。
“法国有一句谚语，叫做‘Fiatjustitiaruatcaelum’，意思是，‘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得到实现，那就塌吧。’”说着，伊凡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女伴的脸，那笑容十分温暖，像是一朵俄罗斯原野上怒放的向日葵。
“你知道吗，夏洛蒂。”他握住了夏洛蒂的手，他的那双手温暖而柔软，让本该避嫌的夏洛蒂都忘了甩开，“就算是上帝本人，也没法让他创造的这个世界保持纯洁和正直，凡人总是变得邪恶、堕落和腐烂，所以上帝才要用洪水洗刷世界，而在这其中只有诺亚一家仍怀有道德，所以也人类中也只有他得以被允许存活。”
炽红的烈火中，伊凡站起身来，用连夏洛蒂都感到陌生的明朗声音说道：“如果连上帝都选择这么做的话，我心中就没有任何顾虑存在了。来吧，支持我吧，追随我吧，夏洛蒂！就算全世界都成为我的阻力：，就算我面前有再多的敌人，我也一定要，一定要创造一个公理正义的新世界！”
“嗯。”夏洛蒂平静地说。
他妈的，这可不是她想表现出来的样子。不管她有没有被伊凡的慷慨陈词打动，在老板壮志凛然搞气氛的时候，作为高薪员工总该尽力配合一下的。可是……她就是这样，真到了严肃正式的答话场合就大脑空空，哪怕她心中再怎么赞成，嘴上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渡边又救了她一次。远方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一个脸色难看得不行的村民坐在驾驶位上，他或许是这村子里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
他开着拖拉机一点点靠近伊凡他们的位置，般若切御神的尖芒顶在他腰上，渡边会在他试图逃跑的第一刻刺穿他的胸膛。
“我，我把车弄过来了。”男人磕磕巴巴地说，“别杀我，求你了别杀我！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什么都会做的，求求你！”
“这东西怎么开，一踩油门再配合方向盘就可以是吗？”伊凡对他的讨饶充耳不闻，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拖拉机。
“对对！就这么样！很简单的！”村民忙不迭地连声应和。突然间。他的笑容僵住了，强烈的恐惧爬上了他的面庞，“等等…！求你……”
伊凡厌恶地挥了挥手，他的尸体从车上掉了下去，瞬间就被火舌吞没。
“叫姑娘们上车，把老巫婆房子里那张大草席拿过来，让她们尽量在下面藏着自己的身子。”伊凡吩咐道，“渡边，你来开拖拉机，我们在前面给你领路，我们就这么开回清迈。”
渡边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他和砂楚一起把那些女孩哄上了拖拉机后面的货斗，那里面还残留着先前运送牲畜时留下的粪味和臭味，但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戴上这个。”伊凡把一顶不知道从哪拿来的破草帽扣在渡边的脑袋上，“你头上那一缕挑染也太显眼了。”
渡边无奈地笑了笑，发动了拖拉机突突地往大路上转头。
“那老太婆还没死。”夏洛蒂轻声说，“怎么办？”
“怎么办？”伊凡笑了笑，“她没亲身与我们敌对，这已经是留了一线了；而且她已经把自己珍视的东西都搬走了，这不就是告诉我们，剩下的东西随我们处置吗？”
夏洛蒂的嘴唇动了动，刹那间两人身旁的房屋就被冲天的火焰吞没了——那是巫婆的房子，本来只有这一栋得以在伊凡的怒火中幸免。
“我们走吧。”伊凡打开了驾驶位的车门说道。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即使已经开出火场几十公里远了，天仍然是灰蒙蒙的。又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洒着，伊凡的雨刷器摆了又摆，但挡风玻璃上却总是马上又落上一层水滴。
拖拉机开不快，这段不到两百公里的路程被大大地拉长了。等他们到了清迈城郊外时，已经又到了一个下午。不少路人朝他们这个颇为迥异的“车队”投来好奇和审视的目光，可想而知，如果不能快速安置好这些女孩，不消几天这些风声一定能传到当地的黑帮耳中。
“现在怎么办？”夏洛蒂忍不住问，路人的视线让她忧心忡忡，其中说不定就有毒枭的耳目，他们的情况现在十分危险。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租这款车吗？”伊凡在自己的包里翻着什么，“因为它曾经被日本用作政府及外交部用车。”
“找到了。”他抬起头来，手里是一面小小的太阳旗。
尼坤是清迈府政府的一个门卫，这两天可把他累坏了。
就在昨天，水灯节的安保人手不够，警察局来政府借人帮忙，他就这么在会场站到半夜才回家睡觉，今天一大早又来上班……他现在还感觉脚底飘忽忽的。
不过好在，今天他应该不用再去帮忙了，现在，他只希望挨到五点照常下班。尼坤看了看手表，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只要这期间不再出什么差错……
但他的打算落空了，一辆开得飞快的白色丰田车从街角拐了出来，直直地停在了尼坤面前的阶梯下。他带着沮丧和不耐烦看了一眼，瞬间就不敢再有任何怠慢——那车的侧面插着一面日本国旗。
日本在清迈有一个总领事馆，车上的人毫无疑问地和日本外交官有关。但根据外交惯例，即使是大使馆和领事馆的车，只有大使或领事本人乘坐或执行公务时才悬挂国旗……尼坤赶紧迎了上去，这种等级的来宾就算是政府官员也必须重视对待。
湿漉漉的车窗被里面的人摇了下来，露出一副遮盖住眼睛的墨镜。那人的头发略显凌乱脏污，但身上却穿着形制得体的衬衫，看起来绝非什么寻常百姓。
“口尼奇瓦，我是日本国驻清迈总领事馆的行政官员，后面坐着的人就是领事官三井女士。”那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着典型的日式英语，尼坤对他的话半懂不懂，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尝试理解。
尼坤弯着腰稍稍往后座瞟了一眼，看到一个身披西装外套的年轻女人。她扎着丸子头，眉头蹙在一起，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我方有一件非常恶劣的事件要与贵国政府商议，请你代为转告。”司机措辞礼貌地催促着，但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两人都没有什么耐心。
“好，好的，请两位稍作等待。”尼坤感到一阵出汗，他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地去找自己的上级汇报。这指不定是什么外交风波呢！在水灯节这个泰国政府格外重视的档口，哪怕是小事都格外重要，更何况现在日本领事馆的车就停在门口！
“……我说啊。”看着那小保安的离开的背影，夏洛蒂疲惫地仰起头来，身上还披着那件伊凡刚从包里掏出来的女式小西装，“你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真是堪称炉火纯青，孩子，你真无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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