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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火烧蛤蟆窝

    火烧蛤蟆窝

    人算不如天算,老东乡一带又连涝了两年。

    原说一年就能挖好的新东河,却哩哩啦啦干了两年多,到上冻前才总算收工。这两年可把郭存先给拖惨了,有自留地撑着能凑合吃上饭,虽说吃不大饱,倒也饿不死。但举家过日子一点钱没有怎么行呢?特别是家里添人进口,花销大了用钱的地方就多。

    雪珍为他生了儿子,却奶水不足,需要搭配别的东西。这年头有钱想买点孩子能吃的东西都难,更别说还没有钱。妹妹存珠过了年要出门子,男的是她的初中同学,不仅不能要彩礼,还不能让妹妹走得太寒碜。太寒碜了从老娘那儿就过不去。这两年老娘的头发白了一大半,操心哪!

    最让老人操心的还是老二存志,越大心性越怯,不爱说话,没事不出屋门,就在那间小南屋的炕上一栽歪,瞪着俩眼珠子不是瞅窗户,就是看房梁。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在转什么轴,谁问什么也不吱声,这不得急死老娘吗?农村的男人年龄一大出现这副痴呆相,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就是想媳妇了,家里有条件的就得赶紧张罗着给他成亲。郭家再穷总还不至于在全村是收底的,说嘛也不会让郭存志打光棍,于是从哥到娘都拉开架势撒出话去,真杀实砍地开始操持存志的婚事。先托人提亲,一动真格的麻烦又来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存志他根本就不想成亲。每次去相亲都得让老娘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还不行就又闹又骂,逼他硬挺着头皮去了,也是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人家问十句不定能回一句。你说谁家闺女如果没有大毛病,愿意找这么个肉头?再说你又不是干部,不是城里工人,身上没一点降人的玩意儿。所以为他张罗了两三个,都是见一面就镲了。

    郭存先心里清楚,老娘觉得是存志这几年在南屋里睡觉受了二叔的影响,一老一少两辈儿的光棍,天天睡在一个炕上能有个好吗?这一年多全家人都明显地感觉出来,他平时的性格越来越像二叔……郭存先认为是存志那次偷吃红薯秧子挨打罚跪留下的病根,自那儿以后他的性格就发生了变化,前几年不明显,年纪一大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就显出来了。村上有许多光棍是因为说不起媳妇,他却是压根就不想说媳妇,这能不让老娘愁白了头发!

    但说了归齐还是钱的问题。如果他郭存先手里有钱,就可以直接从南边给兄弟买个媳妇。把媳妇给他送进洞房,来上个生米煮成熟饭,他即使爱不爱说话还不都得过日子。所以郭存先下狠心,趁这个冬天必须抓挠一点钱。明年打发妹妹出阁以后,尽可能地再盖起两间新房。该自己做的全做好,老娘就省心了。说不定用新房子就能给存志换个媳妇。

    可到哪里去抓挠钱呢?又怎么个抓挠法呢?

    再想出去耍手艺是不大可能了,从上边贯下来一个新名词,管农民私自外出”擀毡“叫“盲流”,抓住要按重罪论处。重到什么程度?罚掉个人乃至全家的粮食指标。这个年月扣了指标就等于不给饭吃,不跟判死刑一样吗?如果不想当“盲流”被抓,就得有证明信,想要出公社,得带着村上的证明到公社开信。想要出县,就得带着村里和公社的两级证明到县里换信……现在这种状况村里不可能给他开信。即便村里肯开恩,上边的两关他也过不去。

    一过了年又要修水库,他就更动不了啦。能想辙的就是年前年后这一个多月,既然出不去就得想出不去的办法。其实家里眼下也离不开他,雪珍带着孩子,老娘年岁越来越大,存志又是这个样子……难道就真的被活活憋死?

    郭存先可不是那种能被尿憋死的人,越难他就越有主意。找到办法后先给王顺写了封信。他选了一个辛店有集的日子,并约了欧广明、刘玉成、金来喜分头到辛店集上碰头。郭家店的人都喜欢到近便的老东乡赶集,不习惯走十几里地赶辛店的集,郭存先选择辛店就是不想碰上熟人。

    他们在集上碰面后找了个清静好说话的地方,郭存先要了五个锅饼,外饶了五大碗热水,金来喜急赤白脸地抢着替他付了钱。待大家都稳住了神儿后,郭存先把王顺介绍给大伙,说这是我兄弟,我跟他是过命的。前些年大家都正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在外边挣的粮食和钱,都是王顺兄弟给我往家里送,没少过一把棒子一分钱。今儿个找了你们哥儿几个,也是可以跟我换命的,就想跟你们商量一件能赚钱的事,我说完之后愿意干的就干,不愿意干的也没关系。

    其他几个人心里早就猜到了会有好事,个个兴奋异常,都催他快说出到底是嘛买卖?

    郭存先却不像别人那般兴奋冲动,反而显得格外严肃,他说两天我一直在蛤蟆窝里转悠,里面长了满洼的好苇子。明年一修水库这些苇子就白糟蹋了,也许还嫌它取土方碍事,先放一把火烧了它。这么多年来蛤蟆窝的苇子也都是自生自烂,谁要盖房去割一点,或者弄点回家烧火,这没人管,可是你真要拉开架式割了去换钱,那就是个事了。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现在的农民都穷疯了嘛。不疯怎么叫真穷?没有主儿的苇子割点活命能犯什么法!但凡是没主儿的东西就是国家的,有时候国家的东西还真就是不拿白不拿。我想干的就是这件事,王顺兄弟已经找好了大车,他负责运送,也找好了买主。我们只管割,割完打成捆,装到车上就不管了,第二天装苇子的时候拿钱,三一三十一有一个人算一份,大家平分。一车少说也卖个百八十的,干上几次明年的日子就不愁了……郭存先突然停下不讲了,就着热水大口咬锅饼。

    其他人也都不吭声,只管低头啃自己手里的锅饼,心里却都在掂掇这件事的分量,想的也可能是同一个问题,万一犯了事怎么办?郭存先有意给大家时间,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在肚子里打好自己的小九九,免得将来真出了事后悔。等到锅饼快吃完了,郭存先才宣布纪律:现在谁也不许说话,无论你心里想干或不想干都别说出来,不想干的就当是赶趟集,我嘛也没说,你嘛没听见。想干的今儿个晚上十点钟到蛤蟆窝北道找我,带一把大镰,磨快了。记住,只带一把大镰就行。大车就停在北道上,我是一准儿会去的,就我一个人也要干。还有一条,无论你干不干,都不要跟家里人说,只许咱们几个知道就行啦。

    他这一不让大伙当场表态,那几个人立刻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家还有时间可从长再考虑这件事。但每个人心里都为郭存先这一招儿叫绝:不许大家说话,谁干谁不干相互就都不知道了。用不着相互商量,谁也不影响谁,不管选择哪一种都纯粹是自己的决定,将来不落埋怨。几个汉子从心里宾服郭存先,这才是当头儿的料,以后一准儿能干成点事。再看他找的这几个人,只论交情不管成分,成分高的人只会更感激他的信任。这年头能交下几个过心的朋友也是一种依靠,一种安全。其实成分越高的人嘴越严实,越靠得住,因为一旦出了事,什么罪责都要扣到他们身上。

    临收场的时候郭存先还想再啰嗦几句:“我最后再讲个小故事,咱们就散伙回家。那是隋唐演义上的事,单雄信被唐太宗抓住后要砍头,他的好朋友徐世勣向唐太宗求情,唐王不准。徐世勣知道单雄信必死无疑了,就到刑场为朋友送行,他见了单雄信二话不说,撩开衣服抽出刀,噌的就是一下子,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双手举到单雄信眼前。兄弟,我没能救下你,但你我兄弟一场,应该同死,可你走后我还有事要办,就请你先把我的肉吞了,表明我跟着你一块死了,还会一起化成土。将来要转世再做人,还在一起做好兄弟!”

    整个蛤蟆窝没有一点光亮,大东洼里的深夜黑得瓷实。连续三年大涝,蛤蟆窝水足,成全了这一洼好苇子,在夜风中摇荡,发出沙喇喇、沙喇喇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对于割芦苇的四五个汉子来说,这黑夜却像白天一样透亮,他们仿佛什么都看得见,丝毫不影响干活的节奏和速度。做贼就要有贼眼,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必用眼,靠的是心,是胆儿。夜越黑,蛤蟆窝苇荡里的响声越瘆人,他们心里反而越踏实,手底下也越利索,左手这么一薅,右手这么一镰,唰、唰,喀嚓……差不多就等于一角钱到手了。

    他们已经干过四个夜晚了,运气不错正赶上风大云暗的阴沉夜,老北风像刀片一样划着他们的脸,他们却全无感觉,身上还热得冒汗。只有那个负责打捆的人,头发梢儿老是挓挲着,耳朵支楞着,格外警觉,时不时地要拿眼扫一下四周,塌下心听一听。

    忽然,他们中的一个发现南边有光亮朝这儿动弹,便小声惊叫起来:“不好!存先,村里有人来了。”

    刷拉——镰刀全停住了。他们向郭家店的方向仔细张望。

    “这会是谁?”

    “除去蓝守坤没别人,这两天他好像闻到点味儿,私下打听过。”

    “不对,有两三把手电呐,来的人不少……”

    郭存先低声吩咐大家:“听着,都带好各自的家伙儿,可别丢下让他们拿到证据。咱们从蛤蟆窝的后边绕个大弯子回家,回家后把钱藏好了,这段时间谁也不能花钱,死也不许透了风,其他的事都由我顶着。”

    一阵沙沙啦啦,汉子们拿着镰刀,提着扁担,抽身钻进了苇荡。有个人紧张得挪不动腿,想抽根烟壮壮胆,哧拉划着了火柴,郭存先怒吼一声:“你想干嘛?”那人手一哆嗦火柴掉到干苇子上,“嘭”的一声火苗子就起来了……

    待那些想抓偷割芦苇的人赶到,蛤蟆窝已经变成了火海。早已干透的苇荡顺风烧起来了,噼噼剥剥像放鞭炮,他们喊叫着奔过来,又被火焰逼得不得不掉头往回退……为首的果然是郭家店治保主任蓝守坤,还带来五个民兵。这时候就带来一个团也没有用了,干苇子着了火,干瞪眼看着没法救……

    蓝守坤跺着脚地骂呀,“这帮狗日的,准是郭大斧子干的,别人没这个胆儿!”

    有人嘟囔:“可怎么证明呢?偷苇子的人连个影儿都没看到,蛤蟆窝只剩下一窝苇子灰,他们红口白牙的死不认账怎么办?”

    “那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蓝守坤立马派人到公社和县里报告,让头头们带着人快下来,他要赶紧回村掏窝,不能让那些人跑了。

    蛤蟆窝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周围的村子里都能看得到。

    等蓝守坤心急火燎地赶回郭家店,北村口已经站着黑乎乎一大群看火光的人。拔脖子跷脚,嘁嘁喳喳,有骂大街的,有起哄叫好的,一见蓝守坤正是从着火的方向跑回来,就有人故意丢甩闲腔:“是蓝主任哪,这么好的苇子你烧了它干嘛?”

    “是啊,国家若是不要,让咱们割点不也好嘛。”

    蓝守坤正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谁烧的?我正在抓这个放火的!”

    他在人群里扒拉来扒拉去,举着手电筒挨个照脸……

    农民们继续骂骂咧咧:这蛤蟆窝自古就是附近这几个村子的,赶上闹大水苇子长好了,也是大伙的。自从一入社苇子也姓公了,姓了公也就没人管了。今年又说将蛤蟆窝修成水库,当头儿的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苇子又成县上的了,归了县上你县上倒是管好呵,就让它这么点了天灯啊?

    蓝守坤没有在人堆里找到他想找的人,觉得自己猜对了,偷苇子的人不敢回村,或想回还没有来得及回来。他要赶快到那些人家里去查一查,如果家里也没有他们,那就好办了,深更半夜跑出去还能干什么好事?保准一审就都得吐噜出来。

    擒贼先擒王,他带着民兵直奔郭存先的家。在门上砸了好半天,才听到屋里有动静,又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郭存先两眼躲闪着蓝守坤的手电筒,显得还迷迷瞪瞪,上身光膀子苫披着大棉袄,下身只穿着个裤衩,趿拉着鞋,右手提着那把砍棺材的斧子:谁呀?半夜三更的怎么了?

    蓝守坤打个愣,一时还没有准备好的词儿:“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睡觉啊,深更半夜的还能干什么?”

    “蛤蟆窝着火了,你不知道?”

    “啊?你是想叫我招呼人去救火?”

    “有人举报是你带人偷苇子,被人抓的时候放了火。”

    “我操你八辈儿祖宗!我还举报是你放的火哪,你就是想闹事,要借着整人立功当书记。”

    “我操你祖宗,敢让我们进去搜吗?”

    郭存先把手里的斧子一横:“你敢!黑更半夜的,你想行凶我就敢劈了你!”

    蓝守坤也很横:“我一个治保主任还搜不了你的家?”

    “你一个治保主任算个屁?我一没犯法,二没犯错,你凭什么说搜就搜?我还想到你们家去搜搜呐,行吗?”

    郭存先挺愣,俩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生生地僵住了。

    蓝守坤心里也打鼓,嘴上还得硬挺着:“我要非搜不可呢?”

    “行啊,但话得说明白,你只要在我的家里搜出一根苇子,我听凭你处治。如果搜不出来呢?我就带人到你们家搜,我敢打包票一准能搜出你放火烧苇子的证据。你信不信?”

    人被逼到绝境就豁出去了,这时候就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一板还真把蓝守坤给叫住了。郭家和蓝家不知从上边哪一辈子就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他深知郭存先的脑袋不好剃,可猜不透这家伙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坏水,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蓝守坤退了一步:“我暂时不搜你也行,你不能跑,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来了再说。”

    “跑?咱们俩还不知道谁要跑呐。你不是有人吗?给我把住大门儿啊!”

    郭存先话没落地回手就关上了大门,叽里哐啷插上门闩,踢里趿拉地又进屋了。

    蓝守坤闹了这个大憋气呀。他真把两个民兵留下看住郭存先,这就叫是你不是你先寒碜寒碜你。也是一种镇唬。眼下到处都乱哄哄的,被民兵看着不能动绝对是件丢人现眼的事,等天一亮村里人还不知会怎么说哪,没准就传成郭存先烧苇子被民兵当场抓住了……

    郭家起得最早的是疯子二爷。自从郭存先有了儿子,疯子二叔名副其实地升格成了爷。无论家里家外,全都不叫他叔,而称爷了。

    疯子二爷清晨背起粪筐,手持粪叉,一推门看见门两边各站着一个人,他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两条腿却照直往外走。两个民兵得到的指令是不许郭家人出门,等待县里的警察来了好搜查。于是就小声喝令二爷不许出去。他们怕喝令声大了惊动屋里边的郭存先,那个主儿不好对付。民兵们都看得出来,连他们的头头儿蓝守坤对郭存先都有点憷,他们最好别惹这个麻烦。但他们不怕疯子,不想疯子二爷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答理他们,自管往外走。民兵恼了,嗓门跟着也提高了:“咳!你个老疯子,我叫你不许出去你听见没有?”

    疯子二爷还是不理不睬,民兵中的一个真火了,心说郭存先我惹不起,难不成还怕你个疯子?一甩膀子扑过来伸手就抓,他明明觉得还没有碰上疯子,自己的身子就飞起来向后摔去,正好磕到后尾巴骨上,痛得直钻心。另一个民兵有点傻眼,这是怎么回事?只管义不容辞地也蹿上来为同伴出气,这个人也清清楚楚的看着疯子脚没动,手也没动,只见他胳肢窝下边夹着的粪叉子把儿一晃,自己的腰眼倏地一麻,就重重地向前扑倒了,嘴唇被自己牙垫破了。

    疯子二爷连头也不回,出村往东洼去了。

    两个民兵从地上爬起来,脸都变色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还闹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试探地问,我们还去追吗?另一个说:,咱们根本打不着人家,只能挨打。你以为他真疯,我看八成成神了,难怪郭存先那么厉害,敢情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下子。

    “那咱们怎么办?”

    “回去跟头头儿汇报,谁有本事让谁来吧,咱犯不着惹这一水。”

    其实孙月清自被半夜敲门声惊醒后再没睡着,支楞着耳朵直到听见二爷起来,又听到大门外响动,她赶忙起身下炕,想出去看个究竟。听到娘从屋里出来,郭存先自然也躺不住了,随即翻身下地,从后面跟出来:“娘,起这么早做嘛,是不是夜里被搅和得没睡好?”

    郭存先一直以为娘的头发是为老二愁白的,孰不知真正让孙月清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因为他太像他爹了,而存志则不会捅出太大的漏子。孙月清把存先拉到院子里边的小树旁边,仰起脸紧盯着儿子的眼睛追问:“半夜为嘛有人砸咱家的门?”

    郭存先笑了,大大咧咧的还有些幸灾乐祸说:“夜里蛤蟆窝起火了,北半个窝的苇子烧了个精光,蓝守坤带着民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看谁们家藏着苇子就证明是谁放的火,查到咱这儿被我给骂走了。”

    孙月清还不放心:“真不是你干的?”

    郭存先双手扳住老娘的肩膀头,眼睛直对老娘的眼睛:“你儿子有那么傻吗?我真要想放火还去点蓝守坤家的房子呢,烧蛤蟆窝干嘛?不就是一洼干苇子吗?您看看咱们家有一根苇子吗?半夜他们瞎闹腾的时候就有人说,可能是狐狸炼丹,还有人看见东洼有信号弹……”

    孙月清放心了,嗔怪道:“尽是胡诌白咧。存先呐,你可是当了爸爸的人,说话做事千万可要替一家子老小多想想,不能全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

    其实最近的好几个晚上她都听到家里有动静,有一回很真切听见存先开门出去了,她随后就跟出来看,却发现外间屋的门闩是插着的,再到外面看看大门,大门的门闩也是插着的。如果存先出去了,就不可能从外面能插上里边的门闩,她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听二虎了,可能是呓呓怔怔地打了个盹。她忽略了自己的儿子是个木匠,在他修理家里这些门的时候,抱着一种闹着玩的心思要试验一下自己的手艺,便在门上都安装了“消息儿”。有了这样一个小机关,人在外面也能插上门闩。以后出门可以不用上锁,有小偷光顾时推门推不开,发现门上插着闩,就会想当然地以为家里有人,便不敢再撬门或跳墙了。“消息儿”做好以后他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家里人,怕家里人再告诉外人,特别是弟弟妹妹若向外人炫耀,那谁不来琢磨,谁不打听呢?那他们家白天黑夜可就等于没有大门了。他还曾想有时间把门上的这些“消息儿”全部都去掉,只是后来需要它替自己遮掩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情,便一直也没有拆除。

    听到孙子又哭了,孙月清就跟听到召唤令一样忙走进东屋,雪珍还睡得迷迷瞪瞪,就忙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孙月清坐在炕边上,低头看着孙子闭着眼嘬奶的样子,心里觉得踏实而饱满,当了奶奶的滋味儿真好,此时此刻外面就是天塌下来也跟自己没有关系,都没嘛大不了的。她摸着孙子的小手,满脸满身全是爱意。今天是孩子出满月,她说,“过满月得给俺孙子起个名儿了……”雪珍问:“您给想好了吗?存先讲这里的规矩是要由爷爷奶奶给起名。”孙月清一边思量着一边品着滋味说,“我想好了,也跟二爷商量了,俺大孙子应该叫福子、福儿,他这一辈再不能受这么大的穷,吃这么大的苦了,他们这一辈儿都在个传字上,大号就叫郭传福,俺孙子是有福气的,是要给郭家带来福气的,还要把福分一辈一辈传下去的,福星高照,福寿双全……”她说着说着竟自个我呵呵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犯起愁来了,今儿个给俺孙子过满月,做点嘛好吃的呢?

    雪珍安慰婆婆,这年月要嘛没嘛,还做什么好吃的?像往常一样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了。“这你就别管了,”孙月清说着起身向外走,嘴里还叨咕着,“随便对付一口怎么对得起俺孙子?”

    外边天已大亮,她问正在扫院子的存先,我都过糊涂了,今个是哪儿的集呀?存先停住大扫帚,说您没过糊涂,今个咱临近的周边都没有集,您想做嘛?孙月清嘬着牙花子说,孩子出满月是大事,好歹也得吃顿饺子吧,哪怕就是高粱面的呢。菜馅好办,家里有现成的,就是缺一点荤腥。另外也得想法给雪珍买点补身子的东西,她吃不好又怎会有奶呢?要不吃完饭你到县城里看看?

    郭存先口袋里有了点钱,也正想去趟县城,怕的是他今儿个出不了村子。于是跟老娘说了个活话儿:“等会儿村里没事我就去县城,今儿个若是去不了咱就有嘛算嘛,到给您孙子过百岁的时候再找补。”

    儿子的话又勾起孙月清的不安,看着存先的眼睛叮问:“村里会有嘛事?”

    存先搪塞说我也是瞎猜,蛤蟆窝着火的事村里不能不做个样子,怎么着也得跟上边有个交代,或许会在村口派民兵站岗,不许随便出村。

    存珠揉着眼从里屋出来,抱怨道:“一大清早的你们就说个没完,孩子过满月又不是过年。老娘翻她一眼,现在年有嘛过的?孩子出满月才是大事。你赶紧抱柴火点火,把两个锅都点着,东锅里熬粥先少放水,熟了后盛一碗糨的给你嫂子,然后再加水,上边将昨天留的饽饽熥上。西锅里光烧一大锅热水就行。”

    女儿诧异,“娘您真要退猪毛哇?咱们家有猪吗?”

    连孙月清都被女儿逗笑了,说过年就要出门子了,还是这么没出息,成天就光想到吃。烧水不是要宰猪,是给二爷剃头,让他好好洗巴洗巴。

    存珠咧咧嘴,洗二爷的脑袋也不比退猪容易。她当然知道疯子二爷的脑袋一年就剃一回,每到年根底下是郭家的大事之一,可现在离过年还有好多天哪。

    孙月清有自己的盘算,你看不见要变天吗?一变天就会就上大冻,人就伸不出手来,也不能在外边耍巴了。趁着今儿个还不算太冷,又是孩子出满月的好日子,一块儿都收拾干净心里就利索了。还有孩子的那些尿褯子也该用热水好好烫一烫。说着又来到南屋里吆喝小儿子起来,让他到村外边看看二爷在哪个洼,叫他快回来。大冬天的又拾不着粪,别转悠到非等黏粥都凉了再回来。

    又一个贫穷多事,但又充满欢乐和生机的早晨,就这样在孙月清的吆喝声里降临了。

    当存珠把黏粥熬好,先盛出一大碗正想端进东屋,雪珍一撩门帘从里边出来了,存珠说你怎么出来了?雪珍说今个不是出满月了嘛,我当然也就可以下地了。她说着从小姑手里接过那碗粥又要倒回锅里去,坐在西边灶膛前烧火的婆婆站起来呵斥道,这是做嘛?快端到屋里去,吃了饭有的是热水让你洗,从今儿个起下地可以,干点活儿也行,但吃东西还得在意点儿,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还有孩子哪。

    存珠从嫂子手里接过那碗糨粥端进东屋,孙月清随后跟进来,从墙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盆,在里面舀了两勺炒面撒到粥里。净面如今就是产妇的补品。

    东锅里重新加水,上气后熥上干的,孙月清切好了咸菜,娘儿俩把早饭忙活好,刚灭了灶膛的火,就听到存先在院子里惊呼一声:“您这是做嘛呀?”娘儿俩呼啦地跑出来看,也猛地被吓了一跳。疯子二爷竟光着膀子回来了,肩上还背着粪筐,手里提着粪叉子……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真是疯了,这不是拿自个儿闹着玩儿嘛。

    存珠大喊,“我的二爷,棉袄呢?”

    存志在后边进来了,双手提溜着二爷的棉袄,里边像是包裹着很重的东西,他急忙吆喝着:“快找个家伙。”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在十冬腊月脱了棉袄包啊?存先上前一把接过棉袄,提着打开一看,里边包的竟是细沙土。

    孙月清上前抓了一把,沙土像白面一样细软,又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掉了,她笑得眼角的细纹像阳光一样放射开来,高声地说道:“这下可好了!这么细的沙土可是宝贝,上锅炒一炒,可以给孩子做成土裤。尿湿了光换土就行,又干净又暖和,不管怎么尿都不会淹了孩子的肉皮。你们小时候也都是穿这个过来的,这几天我心里正盘算呐,大冬天的到哪儿能找到好沙土,还是二爷心疼孙子啊!”

    这半天疯子二爷就一直还光着膀子站着,背着粪筐。存先急忙把二叔的棉袄抖搂干净,让存珠给二爷穿上。自己则伸手从二爷肩上取下粪筐,掂出还有些分量,他把上面的干草掏出来扔到柴火堆上,就见筐头子里面黑乎乎的东西,看着不像粪,他抬眼看着二爷:“这是嘛?”

    打从回来还没出过声的疯子二爷,照旧不说话,走过去从筐头子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只烧煳了的兔子,还有一只烧掉了毛的大鸟,几条冻得梆硬的泥鳅和小鱼。郭存先明白了,二爷是去蛤蟆窝了,这些东西都是昨天夜里着火的时候没能跑掉被大火烧死的。可泥鳅小鱼是怎么来的呢?他问了好几遍,疯子二爷才说就在地上拣的,水浅的地方让大火把冰烧化了,露出了这些东西,躲没处躲,跑没处跑,火一灭又紧跟着上冻,它们可不就成了冰棍。

    存珠乐得蹦了起来,“哈,二爷给咱办来了年货!”

    孙月清用手抠抠兔子,烧糊的只是一层皮,炖上一大锅还真是连过年都有了。那只大鸟不是大雁就是野鸭子,正好给雪珍熬汤……

    这才叫“烧香引来了鬼”。

    陈宝槐让蓝守坤派出两路民兵,一路去县公安局报案,一路到公社告状,想借蛤蟆窝着火事件,好好镇唬一下村里想乍刺儿的人。好长时间以来他总感到不安生,老觉得会出点什么事,下边不听招呼的人越来越多,是人不是人的都敢跟他瞪眼珠子……还反了你们啦!这回弄出个火烧蛤蟆窝,算是叫你们赶上了,这回看怎么挨收拾吧。

    可让他万没想到,刚放了个屁的工夫,去公社告状的民兵就回来了,还别说,想请个公社领导来郭家店撑腰,根本就没见到管事的人,乱哄哄只打听到公社被夺权了,原来的公社领导都下台了。有时还上台子,那也是被押上去撅着屁股挨斗。快到晌午头时候,到县里报案的民兵也回来了,没有带来警察,倒引来百八十号的红卫兵,清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军挎包,手持《毛主席语录》。有几个大点儿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嘴标准的电匣子口音,显然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剩下的都是十几岁的中学生,本县中学的,还有正在县中念书的本村孩子,像郭敬海家的老三郭存勇,陈老定家的小子陈二熊,蓝守坤的侄子蓝新……

    若搁在往常,谁会把这些小兔崽子当回事?可他们一掺和到运动里就邪行了,一个个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看人都不会用正经眼神,浑身上下哪个窟窿眼儿里都能往外冒火药、喷枪弹。就像下雹子,一粒冰疙瘩算个屁,放在地上转眼就化掉。可数不清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再借着狂风暴雨、雷劈电闪,那可就厉害了,摧枯拉朽,横扫一切。谁不怕就能把谁给砸死。陈宝槐当然也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可一直以为他们只在学校里闹腾,在北京和一些大城市里造反,那一套祸害不到农村,离自己还远着呐。哪曾想他们会以敌对的姿态突然就站到了自己眼前,似乎比当年部队解放郭家店还迅捷。

    而且红卫兵干这一套驾轻就熟,一进村便很有步骤地先占领了村里的扩音器和制高点,不大会儿工夫村上的大喇叭都响了,所有高一点的房顶子上也都站上了红卫兵,在扩音器间歇的时候,房顶子上的红卫兵就用手里的喇叭广播,没有喇叭的用报纸卷个筒当喇叭。起初只是播放笼统的口号:

    大串联是伟大的创举,毛主席支持我们大串联,鼓励我们大串联!

    把头脑武装起来,按毛主席的教导到群众中去,杀向全国各地,和那里的造反派风雨同舟,休戚与共。锋芒所向,搅得周天寒彻!

    “欢呼一月风暴的伟大胜利!”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夺取政权!”

    “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夺权,夺权,夺权!”

    就在郭家店上空激荡着一阵阵“夺权”声浪的时候,郭家店的党政大权已经兵不血刃地被红卫兵夺走了。作为这种乡村政权的象征有两种,一是公章,轻而易举地就被红卫兵拿走放进自己的军挎包;二是人,也就是当权者,村上的所有干部都被关在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当然也包括主要领导陈宝槐、韩敬亭和蓝守坤。外边有红卫兵把守。

    还有一种很重要的权力叫财权,掌握在大队会计和保管员手里,红卫兵把这两个人叫出来提前进行审问和鉴别,先问他们是什么出身?出身没问题其他都好办了,指出他们以前是被走资派利用,为错误路线服务,现在必须悬崖勒马,赶紧站到正确的路线上来,甘当造反派的马前卒。并立即给他们下达了可以立功赎罪的任务,保管员去安排人家给红卫兵做饭,会计去组织人搭建批判台,要选一个豁亮的地方,台前能站下全村的人。两个平时在村里就很吃香的人物,转眼间被解放出来,屁颠屁颠地又成了造反派的马前卒。

    ——在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日子,发生在郭家店的这一出,往常即便是在台上唱戏都没人信。不过就是几个学生,一不是上级机关派来的,二没带着上边的介绍信,凭什么这么草率轻易地就把一个大村子给弄翻了个儿?平日里这些能杀七宰八的村干部们,一转眼的工夫就全被打趴下了。严格地讲还不是被人家打趴下的,人家还没打,他们就自己趴下了?这或许就是老话说叫“借横”。你说红卫兵没有受上级机关的派遣,可他们是中国最大的机关里最高的领导者毛主席派来的。你说他们没有介绍信,可他们有“最高指示”……其实这些问题村干部们连想都没敢多想,更不敢多问,一见到红卫兵先就有几分蒙头转向,人家叫怎样就怎样,哪敢有半点不老实。

    红卫兵一夺权,大喇叭里广播的内容随即就变了:“现在报告一个大喜讯,郭家店的造反派和广大革命群众,胜利地接管了村里的所有权力,并揪出了郭家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宝槐……打倒陈宝槐!”

    “现在播送一个通知,火烧蛤蟆窝是走资派和阶级敌人共同制造的反革命事件,下午将在村西的大树底下召开全村批斗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走资派的一切阴谋和罪行……打倒一切阶级敌人!”

    郭家店闹翻天啦。像变戏法一样简单,突然。原先的大队会计借红卫兵的横,带着人贴标语,要东西,叮咣砸门,大呼小叫……火上浇油般的弄得郭家店乱上加乱,村子里沉闷而阴郁,并不见以往农村出了大事后惯有的鸡飞狗叫。

    原因很简单,郭家店没有鸡和狗。有喂鸡养狗的东西,农民早就自己吃了。

    没有鸡飞狗叫,也没有真正的紧张气氛。经历过土改、公社化、大跃进等种种运动和度荒挨饿的农民,并不像手里有权的村干部们被打倒后那么惊慌失措。那么这是些什么样的农民呢?他们大都是血贫农,穷出血来了。解放前受穷没人管,解放后受穷没毛病,这些农民们穷得就只剩下自己身上的这一百多斤骨架了,因此能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就少了,相反在该害怕的事件中瞧新鲜找乐子的心思倒挺多。今天这场乐子的确不小,蛤蟆窝的一把大火竟烧出了这么个结果,往后有戏可看了,这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到最后究竟会烧了谁?现在真还难说……

    吃过晌午饭,大喇叭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催促全体村民,赶快到村西的批斗台前集合。从村西则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歌声、口号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通通的锣鼓,真像一台大戏要开场了。批斗台实际就是一个大戏台,四尺半高,两丈宽,三丈长,把大队能找到的木料都用上了还不够,又砍了三棵两掐多粗的槐树。幸好批判台的三面不用围起来,不然还得挨家挨户地揭炕席。大台子背靠龙凤合株,巨大的树冠正好成了批斗台上面的顶子,只可惜眼下没有树叶。

    既然是一台大戏,谁不想来看这个热闹呀?台前的人越聚越多,台上的锣鼓点也打得越来越急,越急越不嫌急,下槌越重越不嫌重,渐渐就把人们的心都给砸巴得悬了起来。眼看着锣鼓家伙就要被打破了,却陡然停住!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个细高挑戴眼镜的“四眼儿”红卫兵走到话筒前,用很地道的北京口音,却用吓人一跳的粗声粗气喊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国有八亿人,不斗行吗?不行!一唱雄鸡天下白,夺权促进斗批改。不用说别的,先看看你们这个村,这儿是什么地方?”

    台上台下没有人敢应声,大伙好像吓得连自己的村是嘛地方都不知道了。有人却在心里嘀咕,这还用问吗,这里是郭家店呀!

    “四眼儿”仿佛听到了这些人心里的话,大声驳斥:“不对,这儿叫龙凤合株!瞧瞧你们这些人的脑瓜儿,到现在还装满了封资修的东西,不就是两棵树吗?龙是什么?凤是什么?全是封建迷信!郭家店要想革走资派的命,就必须先革这两棵树的命,先造这两棵树的反……”

    旁边随即有人喊起了口号:

    “打倒一切封资修!”

    “打倒龙凤合株!”

    郭家店的人心里都一激灵,幸亏红卫兵喊的是“打倒”,而不是“砍倒”。

    等口号声一落,“四眼儿”接着说:“从现在起,这棵树改名为革命造反树!让这两棵树见证郭家店的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让这两棵树记住今天。现在我宣布,把郭家店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统统押上台来!”

    大喇叭里乐声大作:“工农兵要战斗,革命路线分清楚,牛鬼蛇神全肃清,杀杀杀!……”一队红卫兵押着今天这台大戏的主角登场了,陈宝槐戴着足有两尺高的白纸尖帽子,上面写着“郭家店头号走资派”,躬腰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是韩敬亭、蓝守坤,白纸糊的尖帽子略小一点,上面写的头衔分别是二号和三号走资派。在他们的后面是刘玉成和金来旺、金来喜兄弟,这三个人没有资格戴白帽子,只在脖子上挂了大木牌子,封赐给他们的头衔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再后面是一大串大队的二类干部和各生产队队长,没戴帽子也不挂牌子,显然只是陪绑,上台后被红卫兵扒拉着站到两边,三个走资派站在台正中。这么多人竟将偌大一个批斗台挤得满满登登。一见这场面台下便“哄”的一声乱了。这谁能想到哇,世界上真是嘛事都有啊……说嘴的,逗笑的,幸灾乐祸的,心里有些气不忿的……嘁嘁喳喳,指指划划。

    扩音器一阵尖叫,一男一女两个大嗓门的红卫兵带领全场一遍又一遍地喊起了口号。一阵愤怒的口号声过后,会场上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充满了火药味。

    细高挑的红卫兵又开口了:“在一月风暴的鼓舞下,全国各地都掀起了向走资派夺权的热潮。就在这一片大好形势下,郭家店的头号走资派陈宝槐,指使他的爪牙制造了蛤蟆窝纵火案,想以此转移革命大方向,对抗夺权,为挽救自己灭亡的命运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郭家店的广大革命群众,今天是你们造反的日子,你们应该站上来,控诉走资派,揭发和批判他们的反动路线,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权力!”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红卫兵也不再呼喊口号,好像是有意要让批斗会冷场,为的是考验郭家店人的革命觉悟。冷场持续着,谁也不知道几秒钟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场的人们果然被这种沉闷压得快上不来气了……

    突然有人暴叫一声:“我要造反!”

    此人拨拉开人群快步蹿到台上。人们看清他是村南头的二膘子,大号郭传标。他站到台口前先解自己的棉袄扣子,有两个扣子解不开索性两手使劲一撕,哗啦敞开棉袄露出了光板似的胸脯。他右手举起一枚毛主席像章,高声喊叫着:“这是红卫兵送给我的像章,为了表示我对毛主席的忠心,为了表达我造反的决心,我要把这个像章直接戴到我的肉上,让毛主席焐着我的心,紧贴着我的胸膛!”

    二膘子一边说着一边真就把像章别在自己胸前的皮肉上,只见血滴子顺着他的胸脯流下来。

    红卫兵立刻喊起口号为他助威,给他鼓励:“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这下他更来劲了,走到蓝守坤跟前,抡起巴掌啪啪就是几个大嘴巴,台下猛地全愣住了。

    他凑到话筒前大喊:“我要批斗他们,前几年陈宝槐的错误路线把大伙饿得前心贴后背,我就吃了几口红薯秧子,蓝守坤差点没把我打死,在炕上整整躺了五天!还有人家刘玉朴,本来一口没吃,却逼得他上吊死了……啊对,刘玉朴是地主狗崽子,死了活该!”

    他讲乱了,下边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停下来。但二膘子一提起挨打的事,呼啦便勾起台下许多人心里的记恨,大家原来还不知道该怎么批斗,都以为轮不上自己出头批斗,大多数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这下忽然明白了,今天的会原来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哇!无论到哪儿,无论嘛时候,都有想打便宜人、骂便宜人的,有便宜谁不想沾呀?于是有不少人手都痒痒了,有几个胆大的就跳上台去。

    这个说蓝守坤叫人把我爹打成了“宾努亲王”,成天光摇脑袋,连吃饭喝水都活受罪。那个说我妹妹骂了他一句私孩子,他把一根枣木棍子都打烂了,到现在我妹妹还不敢出门见人……每个控诉者都少不了要对蓝守坤或陈宝槐一顿拳打脚踢。

    蓝守坤的侄子蓝新,大概知道自己的叔今天这一关难过,早约好了七八个红卫兵把疯子二爷给掐巴住了。这时候看见他叔快要被打坏了,就鼓动红卫兵扭把着疯子二爷上了台。全场刷一下都愣了,跟着又有人笑了,往常披着一头脏兮兮长发的疯子,今天早晨刚被家里人给剃得溜光,脸和脖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利利索索,不想这倒给他惹了祸。

    蓝新并不出面,由一个外来的红卫兵站到话筒前大声说:“造反派的战友们,凡是光头都没有好东西,台湾有个蒋光头,日夜想反攻大陆;苏联有个赫秃子,也是光头,专搞修正主义;想不到郭家店也有一个大光头,装疯卖傻,他们遥相呼应。三个光头是一家,打倒天下的光头!”

    台下轰然爆笑。

    郭存先也在台下站着,咬着牙帮想上去救下二爷。站在他身边的欧广明拉拉他,小声说:“你出头不合适,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骄傲地戴在自己左胳膊上。郭存先一惊:“哪儿来的?”他凑到存先耳边轻轻说:“用二尺布票跟红卫兵换的,我一看刘玉成和金家哥儿俩被盯上了,咱得有点准备。既然造反这么容易,干嘛光等别人来造反,自己为嘛不造哇!”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去。一个郭家店的人,竟然也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大台子上,会场上立刻静下来。今天的大戏可真是一波三折,出人意料。

    欧广明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郭家店群众专政战斗队成立了,凡贫下中农,包括愿意跟陈宝槐、蓝守坤的错误路线划清界限的基干民兵,都可以报名参加这个群众专政战斗队。”

    正牌红卫兵郭存勇这时候站到欧广明旁边喊口号支持他:“坚决支持郭家店的造反派!坚决支持群众专政队!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一落,欧广明继续揭发:“昨天夜里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当蛤蟆窝刚起火的时候,是蓝守坤慌慌张张地从蛤蟆窝方向往回跑。在着火之前大家都看到了蛤蟆窝有信号弹,咱们村谁有枪?谁才有条件发射信号弹?只有蓝守坤!”他突然也学红卫兵的样子喊起了口号:“打倒蓝守坤!打倒陈宝槐!”

    他的目标很集中,此时会场上的情绪都被他的话煽动起来了,原来真是他们当头儿的放火呀?……一直跟蓝新不对付的郭存勇,这时候又站过来帮他,用手指着疯子二爷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红卫兵战友刚来到郭家店,对这儿的情况还没有全部掌握,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个光头老人是下中农,他是个疯子。在三十多年前他的哥哥被国民党兵给挑了肚子,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他当时被吓疯了。这件事郭家店的人谁不知道?是蓝守坤的侄子蓝新,看他叔挨斗心里不服气,利用外地来的红卫兵不了解情况,煽动他们把这样一个老人揪上台来,就是要破坏今天的批斗大会,转移斗争大方向,蓝新你敢说不对?”

    台上台下一阵骚动……不知是不是郭存勇的话刺激了疯子二爷,他突然发力,挺腰抖臂,左推右打,红卫兵们呼啦啦都撒手散开,有的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差点没掉到台下去。老人摆脱束缚后不走台阶,直接就从台口跳了下去,然后冲出人群向村外跑去,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

    自批斗大会之后,疯子二爷就再没有回过家。家里人白天黑晌村里村外都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他好的时候比谁都好,一旦犯上疯劲来,可就没有准了……郭家人都急坏了,但最急的还是孙月清。她跟郭敬时并不是简单的嫂子和小叔的关系。她年轻守寡,带着三个孩子,若没有郭敬时帮着,很难说能不能走到今天。大半辈子走下来,他无论疯得多厉害,一见到她就说嘛是嘛,从未跟她犯过疯卖过傻。他们有时更像姐弟,甚至像母子。有时好像又倒了个儿,俩人有点像兄妹,像父女。这几天孙月清干嘛都没心思,肠子都悔青了,嘴里老是叨叨咕咕,你说好好的我为嘛要这么早就给他剃头呢?要是不给他剃头又哪会惹出这么多事!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看在眼里,心里铰得难受,不是全为二爷失踪,而是看到自己娘确实老了,心里装不下事了。他安慰说,我担保二爷没事,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出过,他想起来就几天不着家,有时还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呐。孙月清说,以前他不是还年轻嘛?现在老了,又赶上十冬腊月,外边天下大乱,真有个好呀歹的,咱们娘几个对不住他,将来也没法跟你爹、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呀!存先说娘您放心,我就是找遍全县,县里没有找遍全省,再不行就走遍全国,也一定要把二爷找回来……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了,如果万一找不回二爷,也一定会把蓝新那个小王八羔子给宰了,好替二爷报仇!

    看看天已大亮,他得到村上去开证明,眼下外面正乱,出门身上没有证明信可不行,至少要能证明自己是下中农,而不是偷跑出去的牛鬼蛇神。现在村里已经改朝换代,想整他的人已经倒台,估计不会有人再故意卡他……这段时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红卫兵像闹蝗虫一样,说来很邪乎,霎时间铺天盖地,说走倒也快,呼啦一下就没影儿了。只剩下了本村的几个学生,分成两派。势力最大的是以郭存勇、欧广明为首的群众专政队,另一派是蓝新当司令的造反大联合总部,旗号很大,人马不多。而此时在郭家店真正说了算的,却是贫下中农协会。贫协的会长是郭存先没出五服的大伯郭敬富,他还能难为自己吗?

    郭存先来到从前的大队部,三间屋子空空荡荡,在过去陈宝槐的旧桌子跟前孤单单坐着郭敬富。这大清早的,不在热炕头上煨着,守着这三间空屋子做嘛?老头儿真是遭罪了,这完全是欧广明和郭存勇两个坏小子把他给架弄上来的,主要是看上他老实糊涂,好摆弄。而且把他抬上来,别人还说不出话来,目前他是郭家店还活着的人中最穷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雇农,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往常郭敬富白天蹲墙根子,黑晌回炕上躺着,眼睛老是迷迷糊糊,睁不大利索。郭存先看着清锅冷灶的大队部里敬富老头蜷缩在凳子上,心里有老大的不自在,怕他耳朵背就凑近大声叫了句“大伯”。

    因为郭敬富比他的爹还大两岁。老头抬起了那张老核桃皮似的脸,露出认真而严厉的眼光,郭存先身上一激灵,甚至有点瘆得慌,这个老扛活儿的嘛时候有过这种眼神啊?他还以为老糊涂记不起他是谁了,便自报家门:“我是郭存先,想找你开个证明。”

    郭会长开口了:“是存先哪,大伙都说你小子有能耐,要不四队还是你来干吧。”

    呀,这是怎么啦?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要给他任命当个官……郭存先身上更冷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这老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看来权力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抓错了的药,越是不适合掌权的人,吃了这副药反应就越强烈。郭存先不得不再提高嗓门:“我二叔找不到了,没有心思干别的,得开个证明信到外边去找他。”

    “咳!”郭敬富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敬时倒是个挺好的人,比我还小两岁哪,这么多年为嘛就不好呢?怪想他的。”

    郭存先见他老是不接开证明的话茬,就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要求:“现在出门要有村上的证明,我得开个信出去找我二叔!”

    “哦呵我听见了,喊嘛呀你!”郭敬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丢给郭存先,“自个儿写吧。”郭存先想了想,一并写了两封,一封是替存志写的,内容简单,除去证明持信者姓名、出身,最后是持信理由,为寻找走失的叔父。他给自己写的这一封又多加了几句话,“为了不给当地群众造成负担,允许他凭自己的木匠手艺为贫下中农服务,好养活自己以便能找到走失多时的叔父。”

    他将写好的证明信推到郭敬富跟前,解释说:“我跟我兄弟存志分头出去找,所以开了两张证明,一人一张。”郭敬富对他的话连听都不听,反正自己也不识字,你爱写嘛都行,谁自己写的自己负责。他从抽屉里拿出印油,然后撩开棉袄,从腰里的什么地方掏出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的大印。大印的木把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在腰上。

    郭存先差点笑了:“哎呀你怎么还把这玩意儿拴在裤腰带上?”

    老头嘟囔道:“这是印啊,弄丢了怎么办?还老有人想抢哪……”

    郭存先哄着老头说:“对呀,印把子印把子,就得拴住把儿系在腰上,还可以穿在肋条上,夺权不就是夺这个印疙瘩嘛。”

    “还是你小子明白。”

    “原来村上的戳子呢?”

    “扔到灶火坑烧了。”

    “这倒干脆,一把火就把党支部给烧没了?”郭存先老觉得这像小孩儿过家家。

    郭敬富老头郑重其事地举着印,蘸了印油后摁在证明信上,随后又用嘴吹了吹,才将两封证明信交给郭存先。最后还没忘了再叮嘱几句:“找到敬时后带到这儿来,我得好好说他几句,往后不能往外乱跑了。”

    郭存先嘴里应着,脚步却急急地退出大队部。他心里觉着堵得慌,有点不是滋味。对他来说,郭家店的大印从来没这么好使唤过,还有嘛可抱怨的呢?是为郭敬富感到不自在,还是为自己觉得悲哀?他捉摸着自己的心境,说白了其实是有点酸。连敬富大伯这种平时眼睛都睁不开,走路也不很利索的人,一旦权力在手便眼睛亮了,嗓门高了,立刻有了一种让人不能小瞧的威势。这说明什么?说明从本性上看,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就像女人需要衣裳,男人则不能没有权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了权,就一定会烧包儿。而自己为嘛就老被别人压着呢?当今的世道,只有政治才是脚下的路,他也不能例外。

    郭存先又找到欧广明借了一个造反派的红袖章,掖到口袋里以防万一。回到家,他草草把早饭扒拉到嘴里,从怀里掏出证明信,将存志的那一封交给他,嘱咐说:“你只管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一个村一个村地转,无论找到找不到,天黑前必须回到家里来。”

    孙月清问他:“你呐?”

    他说:“我往远处找,今个儿先去县城,然后沿着铁道两边的村子向北找,二爷以前不就跑北京去过吗?”

    “不行!”老娘斩钉截铁,“你跑多远我不管,天黑前也必须回来。我天天心慌麻乱的,已经丢了一个二爷,你再不着家,真有个事叫一家老小找谁去?”

    “家里不是还有存志吗?”

    “光有存志不行,我每天睁开眼就得都能看到你们,少一个也会吃不踏实睡不安生。今儿个你不进家,我就不吃不睡地等着。”

    郭存先立下保证,掌灯前一定赶回来,然后提起木匠兜子,装上一个饼子,急急忙忙就上路了。他不是顺着大道直奔宽河县城,而是穿着村子走。找人跟找活儿干是一样的,都得进村子到人多的地方去打听,先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六十多岁,中等个儿头,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然后再打听谁家想请干木匠活儿的,或是需要砍棺材的……转了两个村子之后他心凉了,倒并不全是因为没有打听到疯子二爷的消息,他有几年没出来找活干了,发现世道大变了,变得他有些摸不着门了,越靠近县城就觉得越不是味,这边的人看你的眼神都戾戾悸悸,有些疯魔颠倒。当他跟人说想找点活干的时候,许多人都用一种碰见怪物的神色打量他,总算还碰上个爱说话的汉子,向他讲出了缘由。

    那汉子先问他是从哪儿来的?然后才说怎么看你像刚从地缝里蹦出来的,你不知道社会已经变了吗?这边刚闹过红卫兵,大伙连地都不种了,谁还会请个木匠干活?死人的事倒是不少,前些日子县城一次武斗就打死十来口子,可现在时兴火烧,县里已经建起了火化场,死了不许再打棺材往土里埋,特别不能允许再堆个大坟头。俺们这儿连老坟都掘了,好一点儿的村子还让原地深埋,有的就逼你将老人的尸骨起走送火化场,烧完后装骨灰盒,地面上一律不得留坟头。你还带着斧子想到处砍棺材,闹不好碰上造反派会开你的批斗会!

    自听了汉子的劝告那一刻起,郭存先就放弃想找活儿干的念头,只剩下一门心思找人了。心里有事,脚下就加了劲儿,在晌午前便赶到了县城。一过宽河大桥,紧贴着河边就是那条最繁华的中盛大街。晌午头太阳正暖和,二爷若真在县城里,这时候肯定会在这条街上踅摸吃的。一上街他就觉得不对劲,中盛大街已改名为“风暴大街”,名叫“风暴”却远没有过去的繁华。摆摊卖东西的几乎没有了,却有一队队戴着红袖章的人往来检查,抓住有偷偷摸摸卖东西的,就没收货物,严重的还要把做买卖的人带走……大街两边贴满大标语,最抢眼的是“狠割资本主义尾巴!”、“坚决打击投机倒把!”

    看这意思集市又要停。刚不挨饿了,就又开始割尾巴……郭存先是来找人的,两只眼睛自然就要乱踅摸,争取不漏过街上的每一个人。但转了大半条街也不见二爷的踪迹,真像大海里捞针。光这么转悠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想找人打听一下,拿眼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可面善的不多,个个都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就像快板里说的,阶级斗争的脸,卫生球的眼,浑身绷得像块砖……这样的人你问他事,他能好好地跟你说吗?

    忽然一眼搭上了个小男孩,十来岁的样子,穿得鼓鼓囊囊,两只手抄在袄袖里,俩眼珠却咕噜咕噜乱转,也正笑模呵地看着他。孩子一般不会说瞎话,他便迎着走过去,男孩也冲他凑上来,等靠到跟前男孩仰起脸悄悄地问他:“大哥是不是想吃饭?”随手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直往他手上掖,“五毛钱俩!”

    郭存先还没反应过来,从旁边突然蹿出俩人,抓住孩子,扯开孩子的棉袄,伸手从棉袄里边掏出五六个烧饼,全部没收扔进自己的挎包,然后大声训导说:“小狗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弯着心眼投机倒把做买卖!”

    孩子放声大哭,拼命上前撕扯检查员的挎包,想要回自己的烧饼:“给我烧饼,我要卖钱给我爹治病!”

    检查员厉声呵斥:“你少来这一套,凡是干这个都说家里有病人,你敢跟我走吗?我倒要去你们家看看,看你爹是不是真病了!”说着两个检查员便一人揪着男孩的一条胳膊,死拉硬拽地要带走他。

    那孩子也真不含糊,豁了个儿地挣扎哭叫,甚至连咬带踢,最终还是挣脱开,钻进人群跑掉了。不远处站着个提篮子的小女孩,一看这情形赶紧跑下河边,把篮子里的几个鸡蛋掏出来慌忙藏进河水里,还在旁边放了块石头子做记号,然后返身又回岸上,将篮子反扣到自己头上,表示篮子里没东西。

    等检查人员过去了,她瞅瞅四外没人盯着,急忙再下到河边去捞鸡蛋,伸手到水里一摸,鸡蛋没了!女孩儿一下子慌了,左摸摸,右摸摸,越摸不着越急,越急就越想往远处摸,拼命向前探着身子,倏地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失衡,两只胳膊挓挲着扑进河水里……一直看了个满眼的郭存先猛然一惊,冲下河边一把从水里抄起了小女孩儿,提溜着回到岸上。

    有个女人喊叫着“小香”跑过来,把落水的女孩儿拉走了。她显然是女孩的娘,让丫头卖鸡蛋,自己藏在一边瞭着。郭存先直晃悠脑袋,嘴里不禁出声道:“还有这样当娘的,让孩子冒险自己倒躲在旁边看着。”

    同是看热闹的,有人搭腔了:“不对呀兄弟,大人干这个活儿若是被逮着,那可是重罪,要挨批挨斗,还要扣粮食指标。小孩子被逮着大不了就是东西没收了,还能把个孩子怎么样?”

    “噢,有道理,今儿个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郭存先借机向那人打问疯子二爷的消息,人家告诉他顺着风暴大街往城里走,南头有个广场就是风暴中心,天天晌午头都有批斗会,看热闹的人很多。如果你要找的人真跑到县城来了,在那儿兴许能碰到。

    郭存先接受建议,顺着大街继续往南走,确是越走越热闹,逛着逛着竟然又看见一个摆摊做买卖的,检查的人却不管他,也还真有买主,双方大大方方地就当街交易。这是卖嘛的呢?

    一问是卖检讨书的。

    街边放着一张黑乎乎的老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造反派袖章的中年男人,瘦溜个子,样子精明文静。桌子角上立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价目和说明:这里只卖检讨书,不卖认罪书。也就是说,绝对不为属于敌我矛盾的牛鬼蛇神们提供任何服务,只为属于内部矛盾的群众的一般错误代写检讨。比如批斗会上发言不积极,寻找各种借口不参加批斗会,不积极支持造反派……代写大批判稿一份,收费八角;代写大标语十张以下,收费六角;代写一份深刻检讨书,收费五角;代写一般的检讨书,收费两角;代写简历或一般书信,打折只收一角。

    郭存先凑过去问道:“写一份找人启事要多少钱?”

    瘦溜的造反先生连头都不抬:“找什么人?”

    “老头。”

    “老头两毛,孩子三毛。”

    “哼,找人又不犯错误,凭嘛跟写检讨一个价?”郭存先正嘟囔着,听到有口号声越来越近,他直起腰退到大街边上,整条大街上的人都扭头向北看。

    不一会儿工夫由北面开来两辆大卡车,前面一辆坐满造反派,喊口号的正是他们。后面的卡车上站着十几个被批斗的对象,低头弯腰,前胸后背都糊着白纸,上面用黑墨写着他们的罪名和姓名,然后又用红色油彩在他们的姓名上打个巨大的“×”。

    其中有一个死命用脑袋撞卡车上的横梁,边撞边喊:“我冤哪,我冤!”撞得血肉横飞,脑袋已经看不出模样,前胸后背一片血糊肉烂,喊冤声也越来越低……连郭存先这样的汉子都不忍看他。

    人群里有人哀叹:“这么个撞法,一会儿不就得撞死吗?他到底犯了嘛事呀?”

    “咳,别提了,小孩子在书本上乱画,弄脏了伟大领袖的一只眼!”

    卡车过后,大街上的人流也跟在后面一起向南边拥去,郭存先也随着大流迈动两只脚。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的时候,他被一阵阵的哄笑声吓了一跳,这是嘛时候呀?都快出人命了,谁还有心思有胆量敢在这儿逗笑?他停住脚往人群里边看,只见造反派们正一个个地从县政府里向外提溜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戴着瓶子底儿眼镜的糟老头子,看热闹的人哄笑的就是他。

    有人介绍说,这个老家伙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中校,后来投诚被改编成解放军,解放后退役在县政府当协理员,除四害的时候胡说八道,说人才是四害,害得不打粮食。结果他被赶出办公室,在大门口当了一名收发员。运动一来被造反派定性为“历史反革命”。今天的批斗会给他糊了顶尖帽子,上面又给他定了个新罪名:“国民党残渣余虐”。

    他竟然拒绝戴这顶大帽子,说“虐”字写错了。不是虐待的虐,是孽。我可以被批斗,但脑袋上不能顶着个错字,这会给整个宽河县丢人!

    郭存先在心里暗挑大拇哥,到底是县城,嘛人都有。人家显然是疼痒不在乎,死活不含糊,你耍我也跟你耍了。大概当年在枪林弹雨里钻过,从死人堆儿里爬过,权把造反派这一套当成闹着玩儿的把戏了。造反派还真拿这种人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支笔让他自己把那个错字改过来。这时从县政府斜对面的批斗广场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歌声,表示批斗会马上要开场了,人群便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

    广场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各路造反派一疙瘩一块,分成不同的方阵,各唱各的歌,各呼各的口号,你争我抢,此起彼伏,乱哄哄的热闹非常。郭存先在人堆里钻过来穿过去,正着转了反着绕,里边查遍了又在外边找……他越找越没信心,二爷就是被批斗会给逼跑的,对批斗会躲还来不及呐,怎么还会到批斗场上来转悠?

    广场上的造反派们还在斗歌,引得周围的群众不断地鼓掌叫好。“逍遥派快睁眼看一看,文化大革命谁敢阻拦?炮轰司令部,火烧宽河县;革地富反坏右的命,夺走资派的权!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快滚蛋!滚蛋,滚蛋,滚他妈的蛋!”

    另一个方阵不甘示弱,唱起挖苦保皇派的歌:“走资派都是黑心肠,煽风点火转移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绝对没有好下场!保皇派白眼狼,两面三刀有奶就是娘……”

    郭存先忽然心里一激灵,既然找不到二爷就别在这儿瞎转悠了,赶紧踅摸一下看有没有卖奶粉的。不管有没有,都好早点回去,省得老娘惦记。他打听了两个副食品店,都说没有货。他几乎不抱希望了,在大桥拐角的地方,又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副食品店,他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去了。没想到这个小店里还真有货,女售货员告诉他就剩下两袋了,一块二角五一袋。可人家要奶票,如今不管买嘛东西,没有票你就是说下大天儿来也没用。郭存先不想再多费话,可走出副食品店又不甘心,明明知道这间房子里有奶粉,说嘛也得拿到手哇!传福是郭家的根,真有个闪失别说他受不了,就是奶奶也受不了哇!

    急得他在河边上转磨磨,转着转着他有了主意,刚才动软的不行,那就动硬的试试。正好这个副食品店不大,店里八成只留下这一个女售货员,其余的都到广场参加批斗会去了。他先数出两块五角钱,拿出跟欧广明借的红袖章戴在左胳膊上,再从木匠兜子里掏出斧子提在手里,转身又进了副食品店,反手将门关上,走近柜台。

    女售货员诧异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向售货员招招手,人家向前一探身子,他猛地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另一只手将锃亮的斧子拍在柜台上。售货员脸色大变,嘴唇都哆嗦了:“你要干嘛呀?”

    他倒不急不躁:“你别害怕,我是讲理的。我们贫下中农也是人,我们的孩子已经生下来,就不该再被饿死,你说对不对?可是我们没有奶票。今儿个是你们县里的造反派请我们来一块批斗走资派,我们来了几十号人,你存的这两袋奶粉我是非要不可。一种办法是你卖给我,”他说到这儿把事先准备好的两块五角钱从口袋里掏出放到柜台上,“另一种办法就是抢。你真要逼我动斧子,我可就一不做二不休,别怪我心狠手辣!”

    “我给你,我给你……”女售货员用另一只手慌忙从柜台下面掏出那两袋奶粉,递到他跟前。郭存先也随即松了手,将奶粉放进木匠兜子,右手拿起斧子,转身向外走,刚迈了一步,又停下转回身来:“同志,我出门后你最好别喊别叫,大街上没人,都去广场看批斗了,就是有人谁也没有我进来的快。你只要不闹腾,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也为今儿个吓着了你赔罪。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

    他说着用左手的无名指肚在右手举起的斧子刃上一抹,血“噌”地就出来了……

    女售货员吓得直摇晃脑袋:“我不会说的,你快走吧。”

    他还是不走:“同志,你贵姓?”

    “我叫马……玉芬。”

    “好,我不会忘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