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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拆台

    拆台

    又一个春天到了。

    郭家店的大洼里出现了一个奇观。

    由于大部分生产队把上级发的麦种给分着吃了,地就撂荒了。冬天有雪盖着还不显眼,当大地返春,万物复苏,本该是一片绿色的大洼,在阳光下却干巴巴、光秃秃,只在沟沟沿沿潮湿的地方长了几许野草。看上去格外刺眼。

    可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上,靠近村边有一块地,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得冒油。更为招眼的是在麦地里套种了油菜籽,还不是一般的套种,是用油菜在麦地中央种出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油菜长得高而快,已经有齐腰深,花开得黄艳艳,灿烂耀眼,向四周飘香,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像镶嵌在绿绒毯上五个金色大字。地边上还种着十几棵小树,刚有一把粗,生机盎然,给这块像一幅画般的“万岁麦地”,装上了画框。

    这样的麦地还能不轰动吗?先是老百姓来瞧新鲜,一传十,十传百,连十里八乡都有不少好奇的人跑来看风景。后来越传越神,自然也引起了上边的重视,公社和县上的革委会下通知,借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组织各村的头头来参观……地边上成天像赶集似的。这可把疯子二爷给急坏了,他没黑没白的就长在地头上,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麦子地,还有他这几年精心培养起来的小树。后来干脆用草绳把整个自留地圈了起来,只允许来参观的人站在草绳外面看,不许踩地。说到这儿,大家自然都明白了,这是郭存先的自留地,麦子以及万岁字样的油菜籽都是他和弟弟种出来的。

    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因为自己心里老嘀咕着一件事,就像脑袋上悬着一把剑,那就是带人偷芦苇并引起蛤蟆窝大火,现在既然又提倡抓生产了,就想露上一手,或许能把蛤蟆窝事件遮过去。同时他也想用这个办法把疯子二爷留住。自从龙凤合株被造反派给改了名字,特别是在大树下搭起了批斗台,二爷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待着。可他又是个不着家的人,你不找个能拴住他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天又会跑走了……他没想到事情真闹腾大了,大到让他自己的心里反而没底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刚从省里调来到宽河县当革委会生产组组长的封厚,带着老东乡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江、分管生产的副主任辛川等一干人马来到郭家店,先看了“万岁麦地”,一番惊异,一通赞不绝口之后,抬头往荒秃秃的洼里一望,几位领导刚被调动起来的热情转瞬间又凉了,沮丧而又气恼,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啦?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有人却用油菜花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一溜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火垛也很少,没有柴火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火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火?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火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行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得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儿,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儿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要发粮票和路费……

    “你们村的头头儿呢?”

    “头头儿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呐?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名声在外,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怵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封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

    “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

    “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呵,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经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

    “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呐,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

    “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嘛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

    “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轻轻,却并不因慢待了领导而局促,反而满面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哇!”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

    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道。郭存勇却走到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说老主任说的,让他们都回到家里老实待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到谁家里吃去!”

    “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郭老穷自己就是个花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啦!”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地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封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穷脾气加上造反派的脾气,使整个村子还处于一种严重的无政府状态……

    他们跟着郭存勇来到郭家店大队,里边有间大屋子,是大涝过后集全村之力脱坯垒起来的,挤挤能坐下二三十个人,屋子里烟熏雾障,辛辣呛人。郭家店当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儿,郭存勇一一为领导作了介绍,主任郭敬富,副主任是他和欧广明,委员是刚结合进来的老大队干部韩敬亭和郭怀善。

    刘大江也向村干部们介绍了封厚,紧接着说:“今天封组长来就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蛤蟆窝水库是全县的工作重心,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其他各村都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就是你们村,只派了几个地富分子应付差事,不光是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更严重的是拖了全县的后腿。第二件事就是春耕,看看你们的地,到现在还荒着,你们还是庄稼人吗?竟然敢把种子也分给村民们吃了,吃完了种子就出去‘擀毡’,你们不如干脆把郭家店改名儿叫讨饭村算啦!”……

    刘大江越说火气越大,封厚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村干部们的反应。

    他们统一的表情是冷漠,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大江发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刘大江批评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郭敬富的脑袋有好久没有剃了,干草般的头发扎煞着,这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实农民是不是还想留起干部头哇?他脸色青肿,佝偻着腰,喘气齁喽喽的像拉风匣,一副瘦骨嶙峋、有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眼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爆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全屋子的人都跟着一块撕肝扯肺地难受……

    上边来兴师问罪,一把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的人谁愿意出头揽这个责任呢?两个老的乐不得躲在一边看热闹,不着边际地摆了一堆困难,先把自己摘捋干净。两个小的肠子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他们俩的分工是“抓革命”,而种不种地、出不出河工都属于“促生产”的范畴……封厚问刘大江,你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吧?郭家店基本上还处于无组织的瘫痪状态,不是对上级下达的任务没有执行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落实这些任务,或者说没有得力的人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

    他忽然冲着村干部们发问:“大队长是谁?”

    大家都不吭声,眼睛却转向韩敬亭。老韩急了:“你们都看我干嘛?我以前是大队长,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现在郭家店没有大队长。”

    封厚又问:“以前的党支书是谁?”

    刘大江说:“是陈宝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欧广明说话更直:“他是真正地被打倒了,扶不起来了,人们不再宾服他,身体也垮个儿了。”

    封厚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啦,身子骨不行,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再拖下去就要误事了。”

    封厚安慰他说:“不是就要误事,是已经误事了。但不能全怪你,无论你们的贫协也好,还是村民委员会也好,都是群众组织,不能代替大队和党支部,眼下要先把大队恢复起来,你认为谁能顶得起这个职务?”

    “郭存先,他兴许能把郭家店管好。”郭敬富说。

    封厚眼神锐利地盯着村干部们:“你们的意见呢?”

    遇到这种场面,俗话说被逼到了墙角,农民是不会出风头得罪人的,只要有一个人表了态,后边的人就会跟着随声附和。但欧广明发出了另外的声音:“郭存先不会干,以前我们又不是没找过他,还不都吃了窝脖儿?”

    封厚突然来了兴趣,显得稳定而自信,对欧广明说你去把郭存先找来,在旁边找个地方,我要单独跟他谈一谈,我这个人不怕吃窝脖儿。随后又让郭存勇去广播,把各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这里来,没有队长的指派个临时负责人来。

    他将两个年轻人打发走以后对刘大江说,等会儿你在这边主持村干部们开会,选出郭家店的大队长,选好以后也别让他们动,等我跟郭存先谈完话就过来。另外我还想跟你商量,从今天起让辛川同志临时代理这个村的党支书,直到把郭家店的党支部恢复起来,选出了新的支书为止。

    两位公社领导频频点头,是从心里服气,而且也跟着学了一手。

    大喇叭催命似的一遍接一遍地广播着,各生产队长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封厚则到旁边的屋子里等郭存先。路上欧广明显然已经把封厚的身份以及来郭家店的目的向郭存先说了,他进得门来没有带着往常的棱角,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有些拘束的笑。封厚是他至今接触过的最大的官,却态度温厚地先起身跟他握手,给他让座,眼里含着明显的友好和善意。以前村支书对他都没有这么客气过,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钦慕。看上去人家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混到了县级领导,脸上带着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有的干净和光彩……

    封厚没有直奔主题,想先放松一下对方的情绪:就说存先,我这个人见面熟,叫你存先没问题吧?喊老郭你还显得太年轻了。郭存先急忙点头,没问题,村里人都这么叫。封厚又问你是怎么想起要种那块“万岁麦地”的?真是妙啊,在这方圆几百里一枝独秀。或许在全国也是独一份,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会被树为典型。

    郭存先有点不好意思,却不敢全讲实话,便绕了个弯子,说我就是有劲没处使,憋得难受,想把自己的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种出花来。封厚说,好,说得实在。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只讲空话,不顾事实。而郭家店居然让你这样的人有劲没处使,真是一种浪费。然后他问道:“你怎么看现在村里的这几个干部?”

    “郭敬富人不错,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韩敬亭是老好人,郭怀善是老滑头,郭存勇很聪明,但心思不在种地上。欧广明是员好将,可惜不是帅才。”

    封厚突然哈哈大笑,“我找对人了,郭家店的当家人非你莫属!”

    郭存先却显出一种忧郁的果断,“封组长你可别打我的牌,对郭家店我算看透了,不会再管村上的事了。”

    “为什么?”

    郭存先讲了从大雨中抢洼的过程,说着说着就气冲心头,眼里闪着一股煞气:“他们高兴了就叫你干,你不干还不行,一不高兴了就像对待羊粪蛋一样把你一脚踢老远,随后便处处整治你。我为嘛要那么贱呀?”

    封厚既不为对方给脸不要脸而着急,也不为听到他受了这么大的委曲而跟着一块生气,眼睛始终盯着郭存先的眼睛,不住地点头称是:“我也曾听说过抢洼的事,当时就觉得是个好新闻,原来那也是你干的。好!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农民,可惜呀有你这种脑子的干部太少了,当时若在全村、全公社乃至全县,都能像你那样从大水中抢一下粮食,那年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这件事作为你的功劳传得很广,被人们记住了,应该成为你站出来挑重担子的理由,而不是拒绝当干部的理由。再说这次请你出山,有县和公社两级组织作证,还要经过村干部民主推选,将来没有一个人,包括公社和县上的领导,无缘无故地再免掉你的职务。”

    这个面子给得够大,还没听说过有哪个村干部是县里领导亲自请出来的。再说郭存先也不是真的坚决不干,心已经活了,表面上却不想转得太快,就又提出一个问题,却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说:“封组长,现在真不是干事的时候,人坏了,心散了,刚不饿死人了就窝里斗起来了,集市刚开了没两年就又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谁都没有主心骨,你封组长能给我个实底儿吗?别干到半截儿又被撂到了旱岸上。”

    封厚倏地一笑,说存先你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农民,告诉你,我心里还真有点实底。什么是实底?真正的实底不就是真理吗?地只有打粮食才不会饿死人,这就是实底。毛主席让我们读原著,学理论,马克思就是我们的实底。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经济是比政治更基本的东西,财富是一个有关进步的问题,这一点绝对地显而易见。不光你不理解,好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穷还要穷折腾呀?正因为穷才折腾,越穷才会越折腾,无所顾忌,就是俗话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于光着脚什么都没有,反而更容易放大仇恨,膨胀恶毒之心……越这样折腾就越穷。马克思也早就说到这一点了,野蛮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财产的人,人类最早是靠商业活动传播文明和高贵。哪里有财富才会有相对的公正,并不是说大家都成了穷光蛋才算公平。

    封厚正讲到兴头上却戛然而止,为什么要跟一个农民卖弄这些东西?他忽然很可怜自己,压抑太久想宣泄,竟跑到乡下来对一个听不懂的农民滔滔不绝……这样固然会安全些,未免显得有些可悲。可他没有想到,对面的农民听得入心入肺,又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继续下去……封厚站了起来:“你在这儿先坐一会儿,我到旁边去看看,如果大家都选你当大队长,你就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争取在你手上摘掉郭家店乃至老东乡的穷帽子。如果他们没有选上你,也要好好干,有机会我会在公社或县里给你找个合适的位置。你是个人物,绝不能埋没了。”

    郭存先的心里真还有点七上八下,我还没有吐口干不干呐,那边倒开始选上了?真被选上了,我干不干都好说,若没有被选上岂不又被寒磣一回?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封厚含笑回来了,对他说:“存先哪,人心思变,谁都不想受穷挨饿,一致都选你当郭家店的大队长。现在我陪你过去,跟大家见个面,说几句你的想法,或者是今后的打算?”

    郭存先站起来,却没有挪脚:“封组长,您发了话我肯定干,我不会这么不知好歹。可我能求您点事吗?”

    “说。”

    “得开个村民大会,让韩敬亭代表陈宝槐公开向我道歉,我不能胡子麻黑地下来,又胡子麻黑地上去,这还不全是为了我的面子,得让村民们知道,共产党是有是非的,对的到嘛时候都是对的,错的到嘛时候也赖不掉。”

    “行,下午就召开全村大会,宣布新大队长上任。还有别的要求吗?”

    “趁着县和公社的领导都在,把郭家店前几年的烂事都扒拉干净,该结的全了结,村上还押着个坏头头儿呢,那些事跟我无关,别影响我干正经活。

    “应该,就在下午的大会上一并解决。还有吗?

    郭存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点小事,只有您才办得了,因为您的学问大,给我们村口的两棵大树起个名儿。别小瞧那两棵树,村里老老少少有事没事都愿意到树底下待着,那是郭家店的风水宝地,能影响村子的命运。大伙一直叫它龙凤合株,造反派说是封资修,给改成了革命造反树,这也不像个树的名字呀?现在大伙都躲着那个地方,本来是一种吉祥的标志,现在成了倒霉的地方,谁也不往跟前凑合。说着他又介绍了龙凤合株的历史……

    封厚连连称奇,说这件事我最乐意干,一会儿去看看这两棵宝树,想出名字来再跟你商量。再问存先还有别的事吗,郭存先摇头。

    “那咱们过去?”

    村里哪有瞒得住人的事,后晌的全村大会人们来得格外早,也出了奇的人多,只要没出去“擀毡”的,不等大喇叭广播就差不多到齐了。批斗台上的景致也变样了,主角不再是撅屁股下跪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台子中间摆了一溜长条桌,正中坐着县里领导,两边是公社领导,再往两边看就更有意思了,一边是三个老的,郭敬富、韩敬亭、郭怀善,另一边是三个年轻的,郭存先、欧广明、郭存勇。村民们看见这种架势,自然会忍不住要笑、要议论。

    这里边上台次数最多的就数韩敬亭和郭怀善了,以前在台上撅着、跪着,现在改成坐着了。看来当官别当正的,做人别做歪了。

    不管正的歪的全看有没有这个命,没运挣死命,走运钱砸头。

    管他们谁的命好谁的命坏,天下的台子都是为了演戏的,你上我下,我争你斗,进进出出,换来换去,这样看戏的才觉着有意思,戏才值得看下去。

    大会由郭存勇主持,因他年轻气盛,嗓门也大,可今儿个也不敢太随意,像往常那样站到台口想说嘛就白话嘛了,利用吃晌午饭的工夫他认真做了准备,手里拿着几张纸出场了,站到话筒前一张嘴连味儿都变了:“乡亲们!”

    “哟,怎么不是“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了?”

    “那一套过时了,你不看走资派都坐在主席台上了吗?走资派又开始走了,当权派又当权了,造反派们自然也就都觉病了……”

    郭存勇一稳当住了,看上去还真像个大人了,但他肚子里没新货,装的全是前几年的那一套,话一多火药味就出来了:“从今天起,郭家店将翻开新的一页,过去是不能忘记的,历史的账也是赖不掉的,所以我们要先请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会长、村委会主任郭敬富,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

    大会的程序是经由县、社两级领导共同商量决定的,按时下的惯例第一项必须是忆苦思甜,正好也给郭敬富一个露脸的机会。老人不错,让他能体面地告别权力。老头走到讲桌跟前,一紧张竟然不怎么咳嗽了,伸着脖子尽量把嘴凑到扩音器上:“老人都知道,咱村有三穷,人穷、地穷、村子穷……咯咯……还有五多,讨饭的多,眼下改名叫‘擀毡’、‘串联’啦,第二是扛活的多,第三是光棍多,第四是欠债的多,第五是卖孩子的多。我属于第二多里,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到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才回来……咯咯、咯咯……那阵吕家一年给我两石红高粱……”

    台下有人接茬:“嚯!比现在你给俺们的指标可高多了!”

    “是啊,两石高粱养活一家子都没问题。”

    郭敬富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下边一呼应老头还讲上了兴致,竟有点显摆起来:“平时管吃管住,咱是吃着人家熟的,拿着人家生的,半年给块胰子。孩子回来我赶车去接站,还给我掌鞭的钱……咯咯咯……吕大善人会治病,家里趁两万亩地,老婆好几个,儿女一大帮,解放后还有当局长的,当飞行员的,当将军的……咯咯……”

    台下又喊上了:“嗨,要不你叫郭老富呢!你是贫协的会长还是地主协会的会长?”

    “你这是忆苦思甜呀,还是忆过去之甜思眼下之苦啊?”

    台下闹成一锅粥,台上的刘大江跟欧广明急了,我叫你给他写个稿子,不过就是意思意思,你看他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欧广明辩解说,我给他写出稿子也没有用,他不认字呀。可我私下里都教他该怎么说了,谁曾想他一站到前边就嘴跟不上腿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欧广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刘大江拿眼瞟瞟封厚,这位县里的大组长始终不出声,既不发笑,也不发火,置身事外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刘大江赶紧冲着郭存勇摆摆手,快把他弄下来,进行下一项议程。

    郭存勇走到讲桌前,想为郭敬富打圆场:“这段时间老主任的老病又犯了,大家不是都看到了吗,他老咳嗽……”

    “对,一咳嗽就把大实话全带出来了。”

    “他说得不错,凭这一点就证明还是个好人!”

    郭存勇突然来了火气,这时候最赶劲儿的就是喊上一通口号,打倒地主恶霸之类的,一下子就能把台下的气氛给镇住。可现在不兴那一套了。他凑近话筒大声喊道:“乡亲们,一个老扛活的,明明是被剥削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这么多年,还对剥削他的人念念不忘。这说明什么?我们还任重道远哪!一年两石红高粱,一块肥皂,就将一个人的灵魂收买了一辈子!我们也不能光是在灵魂里边闹革命,还要想办法能征服人的灵魂!下面宣读一个通知,经村委会研究决定,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不再追究造反派坏头头蓝新的刑事责任,从今天起释放回家。还要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好好劳动,接受改造,不得出村,不得勾连外边的人进村捣乱。如有违反,新账老账一块算,送交县军管会处治!下面一项,请过去的大队长韩敬亭讲话。”

    韩敬亭到底经过阵势,他躲开讲桌绕到台口,向乡亲们深深鞠一躬:“我过去犯了好多错误,最严重的有两条,第一条是当了这么多年大队长,没有改变郭家店的面貌,反而越来越穷。第二条是那年下涝的时候,郭存先带着四队的人雨里抢洼,明明是干了件大好事,我和当时的支书陈宝槐倒把他给撤职了。在这里我当着全村人的面,向存先赔礼道歉!”

    他大转身,又冲着郭存先深鞠一个躬。郭存先慌忙站起来。台下一阵掌声。

    下面一项是大会的重头戏,由刘大江宣读上午村干部们的选举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村委会和各生产队长一致推举郭存先为郭家店大队长,欧广明和郭存勇为副大队长,你们认可吗?如果认可就鼓掌,欢迎郭存先讲几句。”

    郭存先有些慌乱,他并不是不想好好说几句,可总觉得这时候说嘛都不合适,只好临时想到嘛就说嘛了:“感谢领导和大伙对我的信任,可早先怎么也没想到会让我干,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咱村的底子本来就薄,又折腾了这么多年,我豁了个儿试试吧……反正在大冬天里我光着身子站在这个台子上挨过斗,大不了就再来一回。现在我有个请求,咱们这两棵大树长得好好的,它也没招谁惹谁,以前龙凤合株的名儿没人敢叫了,造反派给改的名大伙又不喜欢,这成了咱郭家店人的一块病。今个儿赶巧县里的封组长在这儿,他是有水平有学问的人,请他给咱这两棵树起个新名儿好不好?”

    “好!”

    封厚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两棵树是郭家店的象征,本来是两棵不同的树,却这么欢欢喜喜地在一起生长了上百年,或许已经是几百年了,有机会我会请专家来鉴定一下。它们相互扶持,相互礼让,真是一个奇观!你们这个地方确实该出奇人奇事,郭存先种出万岁麦地也是一个奇观。今天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不是批斗谁、打倒谁,是选出了新的带头人。这叫天欢喜,地欢喜,人欢喜,树也欢喜。欢天喜地,欢欢喜喜,皆大欢喜!有欢喜才有盼头,才有理想,才有幸福。所以我想管这两棵树叫欢喜树。愿它给郭家店带来无穷无尽的欢喜,让外边的人一看到它就欢喜,你欢喜,我欢喜,大家都欢喜。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太好啦!”

    “欢喜树,欢喜树!树欢喜,树欢喜!”

    郭存勇宣布散会,让各生产队长留下,每个生产队还要再留下三个壮劳力。郭存先要发布第一道大队长令。封厚看看天气还早,也想留一会儿看看郭存先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怎么烧?

    存先对留下来的壮劳力说,“知道留下你们干嘛吗?”他神情完全变了,倔强而刚断:“立刻把这个批斗台子拆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愣愣着转不过弯来,没人动手。

    郭存先火了:“拆呀,拆出娄子我兜着!你们就不想想,只要这个台子不拆,造反就结束不了。谁看见谁堵心,郭家店就定不住魂儿,也安稳不下来。咱们村就这块地方好,冬天背风,夏天凉快,叫这个台子一占,就像在郭家店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要用这些木料去换种子。现在赶紧抓挠着抢种早庄稼还来得及,像棒子、高粱、黑豆……再晚了可就不赶趟啦。如果种不上庄稼,今年全村吃什么?真的整个村子都出去‘擀毡’呀?拆的木料先放到大队,广明你派人看好了,查查明天是哪儿的集,套车拉到集上去卖。存勇你分管工程,所有工程和做买卖的事都归你管,你能说会道,会讨价还价,把木料卖个好价钱,再带着个会选种子的人,像韩敬亭、刘玉成,郭存孝都行,就手把种子也买回来。还不够我再去想办法借,实在不行先跟县上预支出河工的补贴费。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就快动手。”

    于是各队留下壮劳力开始动手拆批斗台。

    郭存先继续向生产队长们交底:以往出河工为什么派不出人去?硬派出去也都跑回来,原因就在光给工分不给钱,而工分又狗屁不值,谁去受那个罪?人不逼不长本事,我看现在改个章程,谁出河工补贴金、补贴粮就给到个人手上,以户为单位,包工包粮包钱,我保证想出工的人准会抢破脑袋。咱们不仅要多派人去蛤蟆窝水库,还要争取多揽下一些工程,目的就是不能让县上的那笔补贴金都跑到别处去。我们有人,有力气,就是缺钱,而县上的这个钱多好挣啊!我还向封组长打听到另一个挣钱的道,东边离我们这三四十里地,有个国家的重点工程开工了,叫大化钢铁基地,需要大量的民工,我马上就派人去联系。所以各队回去好好拆兑一下,把劳力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家里种地,一份上蛤蟆窝水库,一份去大化挣外快。你们要同意就赶紧回去安排,不同意的留下来咱们再仔细商量,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准备外出‘擀毡’的人留住。你们没看出来吗,上边的领导对讨饭的这事挺恼火,告诉那些人,出去讨饭回来要受罚,留在家里大队保证让他有饭吃,倘是出河工或去当民工,还能挣到钱。

    这年头新鲜事多,从公社给分配来五个“北京知识青年”。两男三女,男的没多少人待见,那仨女孩儿让有些说不上媳妇的人家心理活动了,最好能分一个住到自己家里来,特别是那个叫林美棠的女孩,长得格外水灵,仿佛一碰上肉皮就能滴下水儿来……

    村里腾出两间屋子给他们住,男的一间,女的一间,五个人集体起伙,头一年按指标上边给粮食,第二年便跟着队里一块分红。郭存先做主,从一队到五队一个生产队分一个,想不要不行,想多要也不行。林美棠被分到了四队。

    她不知道郭家店的洼会那么大,走出半个多钟头了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妈妈为她下地准备的方口布鞋,此时成了钉子鞋,每向前走一步就如同踩在钉子尖上,扎得生疼。她渐渐地落在了后边,拄着手里的扒锄子,歪歪扭扭,东瞅西看,希望能找到一块砖头,砸砸鞋里的钉子,却未能找到。满地都是土坷垃,她又不可能不穿鞋。这时她才知道什么是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的滋味。正像小说里写的,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只想大哭一场。她一想到哭,眼泪就真的出来了,这时看见远处有个人朝这边晃悠过来……

    这个人是大队长郭存先。以前村里的干部都是一个学一个,后边的学前边的,他的聪明之处是吸取了陈宝槐的教训,决不学他苫披着制服,成天一副凡人不理的样子。他没事也不在办公室里待着,而让欧广明替他在大队部守摊,应付各种各样的杂事。他分给欧广明的活儿就是管治安保卫和行政事物,一不打仗二不造反,一个穷村子有嘛“安”可“治”,有嘛东西需要“保卫”?没事干可不就多打打杂呗。他自己想去哪儿背起柳条筐或提个帆布兜子就走了,今儿个各队都开始给早庄稼间苗除草,又是“北京知青”来村后的头一天下地干活,他是刚从一队转悠过来的。林美棠看清是他,便擦了擦眼睛,仰起脸等着。来了这几天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大队长的闲话,这个“郭大斧子”确实有点吓人,瘦高个子,一张长脸整天黑森森的,说话也很少,更怪的是,逢上哪儿需要砍一砍砸一砸时,他的斧子就出现了。但愿今天他的筐头子里真有那把神奇的斧子……

    大队长越走越近,径直冲着她过来了,只见背着太阳有个颀长而巨大的影子向自己移过来,忽然间就把她全给罩住了,她不敢抬头,心里感到异常孤单,甚至生出一种畏惧。沉了好一会儿,才从她头顶上传来一种粗嘎的声音:“怎么了,坐在这儿不动?”

    “我鞋里有钉子,想找块砖头砸砸。”

    “郭家店根本就没有砖头。”

    林美棠抬起了脸:“怎么可能?哪会有没有砖头的村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这就叫穷。过去如果有人说,在郭家店用砖头打死了人,可以不偿命。到衙门一过堂,县太爷就会说你撒谎。因为当官的都知道,在老东乡没有一块砖一片瓦,又怎么可能用砖头打死人呢?”

    “那怎么办?你带斧子了吗?”

    “你也知道我有斧子?把鞋脱下来我看看。”

    林美棠把左脚上的鞋子脱下来递上去,郭存先接过来,用手掂量着,好像笑了一下,或许只是咧咧嘴角:“看看你这鞋底子,钉得跟驴蹄子一样厚,你娘是把农村想的太吓人了,还是想让你一辈子就穿这一双鞋?”

    林美棠听不出这是嘲讽,还是关切?

    郭存先放下筐,美棠一伸脖子看见筐头子里果然有一把锃光瓦亮的斧子。郭存先拿过美棠的扒锄子,垫在鞋底上,再拿自己的扒锄子的锄头斜顶住钉子尖,然后用斧子砸锄背……三下五除二,就将鞋里的钉子一劳永逸地全部砸倒了。然后将鞋扔给林美棠:“行啦。”

    在这整个修鞋的过程中,林美棠感到脸颊发烧,不敢跟他说话,甚至不敢看他。第一次下地就惹得大队长为自己动了斧子,不知是倒霉,还是一种幸运?好像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摆弄的不是她的鞋,而是她的双脚。

    郭存先重新背起自己的柳条筐,拾起地上的扒锄子,一声不吭地向干活的地方走了,走了几步听到后边没动静,回头一看林美棠还直杵杵地站着愣神,便黑乎着脸喊了一嗓子:“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