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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撞客

    撞客

    “撞客”是一种病。

    这个病名儿起得可有点意思:撞见了客人——什么客人?不速之客。

    《红楼梦》中曾多次使用这个词,如第25回中马道婆说: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稳,再无惊恐邪祟撞客着了。薛蟠喝多了也爱说: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

    据台湾版的《国语辞典》解释:撞客是碰到鬼邪。旧时以为一些突发的病症是鬼邪作祟所致。

    此病可能就是现代人所说的“癔症”,或者叫“歇斯底里”。感觉异常,动作僵硬,哭笑无常,胡言乱语,愤怒粗暴,打滚吵闹……

    大化专区升格为市以后,特别是沾了大化钢铁公司的光,城市扩大,修建了新车站、大广场、宽马路。可真遇到事,还是挤成一个团,乱成一锅粥。这一天,大化火车站前的广场变成了汽车的大展览,一时间,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汽车排成了阵阻塞了所有的空间和通道。排在里面的想出去,等在外面的想进来,喇叭声响成一片……

    奇怪的是这么多豪华轿车不仅没有把广场的格调给抬上去,反而让人觉得站前广场像个难民营。行人像炸了窝的蚂蚁,乱哄哄,急转转,提着包,背着袋,稀里咣啷地在汽车的缝隙间穿梭。

    爱多事的人不免嘟嘟囔囔打探: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要地震哪还是要打仗?

    哼,你还别说,真跟那个差不多,是到北京开会的人大代表回来了!

    更有举旗的,吹哨的,扬手大声吆喝,敲锣打鼓放炮……

    车站贵宾室里人也快挤成肉酱了,许多代表不得不停在站台上,这其中也有市里的头面人物。因为头面人物自然也都是代表,比如市委书记高敬奇,大钢总经理兼市长的张才千……而这两个人偏偏还要急着赶到国宾馆去,那里有一个国际经济论坛正等着他们去剪彩开幕。

    剪彩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现如今的官场习惯如此,要的就是这种节奏,当个领导练的就是赶场这一功,好像天天忙得马不停蹄,赶会如赶场,救场如救火。领导就是参加活动,参加活动也就等于领导,不然为什么各种各样的活动总是一个紧接着一个。

    来车站接书记、市长的车准点到了,不想今儿个却被堵在了老远的地方,连广场都进不来,更甭想靠近贵宾室的门口了。如果让书记、市长像其他乘客一样在人堆里挤来撞去地钻出广场再上车,那成何体统。可要想让领导体面地不挨挤,那就只有耐着性子等。

    所幸当领导的都有着很不错的修养,平静地一声不吭地看着乱糟糟的站台。特别是张才千,眼中似乎还闪动着略带嘲弄的笑意,他笑谁?

    他身边的那些当官的代表们可全没了在北京开会时的庄重和得体,吵吵嚷嚷,甚至骂骂咧咧道:今天真是邪行,哪来的这么多车?

    你不看车站里外全是郭家店的旗号嘛,除去郭存先还有谁能作这么大的妖?

    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又是刚从北京参政议政回来,俗话叫“借横”,谁能吃得下这个亏?公安局长吴清源,举着手机一边说着话一边挤到高敬奇跟前,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恼怒和不安。像他这种平常骄横惯了的人,怎么能栽得起这样的跟头,想压也压不住那满肚子的邪火,一脸白白净净的细肉流露出冷酷的急躁,在市委领导面前给郭存先结结实实地捅了一根大棒槌,同时也是为自己开脱:郭家店来了一个庞大的车队和几百号人,扯旗放炮地迎接郭存先开会归来,他们占据了站台和广场上最好的位置,还把所有的道路都给卡死了,连警车都开不进来,只能等他们走了您才能出得去。

    高敬奇仍旧没有出声,他身边的代表们却受不住了,开始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给吴清源上棒槌:我们市的交通管理体系也未免太脆弱了吧,你那些交通警察是干什么吃的,竟让一个郭家店的车队就把全市的交通都搞瘫痪了!

    还有一刻钟经济论坛就要开幕了,会上不光有来自国内知名的经济学家和企业家,还有几十位外国学者和企业巨头,其中还有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他们可都是大化市请来的,书记、市长做东怎么能迟到呢?误了这个场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再磨破嘴皮子,人家还能对大化有好印象吗,还会认为这里的投资环境是最好的吗?

    一向冷漠和自信的吴清源,双颊发紫,牙帮骨突出,愈发地阴沉可怖:“怎么办?郭存先就在那边,要不让他的车先送书记……”

    高敬奇摆手止住了他,眼光也从别处收回来聚拢到他的脸上,书记这种暧昧不清的眼神就更让吴清源心里发紧,比当众损他批他还要厉害。让堂堂书记、市长在自己的城市里受这种窝囊气,被一个农民暴发户占了车道、夺了风头,自己这个公安局长是怎么当的!

    而此时的郭存先却很是受用,心里别提多么滋润,一下车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了,抬眼便看见站台正中扯着的横幅大标语:热烈欢迎我们的好领头人、全国人大代表郭存先同志进京开会胜利归来!

    天呐,若想念完这幅横标非得憋一口长气不可,还好没有在“好带头人”的前面再加上一串“最”字。连贵宾室里也都是郭家店的人了,他们旁若无人地吆喝着,勾连着,护卫着郭存先,为他在人堆中开辟出一条通道。

    既然已经这样了,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郭存先把眼皮一抹搭,被两边搀扶着,随着前面开道人走向自己的汽车,连眼珠都不往市里领导这边转一转。他当然知道,郭家店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接自己,肯定会让市里的人心里不舒服,这些昨天还跟他坐在一起开会的代表们,不知道会多么闹心,甚至会妒忌得牙根发痒。他们在唧唧咕咕地说什么,郭存先听不到却能猜得到,无非是骂我摆谱了、张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反正无论自己怎么做他们都会看着不顺眼,那就随他们去啦,还能怎么样?你们倒是知道自己是谁,却在车站广场上找不到北了。身为市里的头头脑脑,如果只为了几辆汽车的事就表现得这么浑身不自在、心急眼红,那可就让郭家店的人痛快了,今天这件事干得好!

    猛然间,广场上的汽车一起鸣笛,声势雄壮,吓人一跳……

    是郭家店的汽车在向郭存先致敬!

    广场上的人群就更乱了,大家都争着往前挤,大概是想看看郭存先长的什么样儿。随着汽车喇叭声,郭家店的欢迎队伍站成两排,在广场上为郭存先开出一条通道,特地从德国定做的皇家型奔驰600,威风八面地缓缓开动了。

    然后,郭家店的车队才开始动弹,广场上的人流和车流也便随之松动,慢慢就活泛了。谁爱生气就气吧,整个广场上的人都不能不耐着性子等待着,郭家店的车队像长龙一样慢慢地游离了广场,有爱看热闹的人们还像潮水一样从后面追着车队瞧新鲜,眼瞅着这个庞大的车队气势显赫地向市中心驶去……

    火暴暴的车站广场一下子像被抽空了一样,显得空空荡荡,无精打采。

    郭家店的车队大到什么地步呢?村上的二百多辆豪华轿车差不多都开来了,跑在前面的开道车是虎头虎脑的“沙漠公狼”,美国产的越野吉普。紧接着就是郭存先的坐骑,后面依次是各种型号的奔驰、宝马、林肯、别克、凌志、公爵王……在最后面压阵的,是一辆号称“沙漠母狼”的越野车。

    这的确是够招摇的了,等于是汽车大游行。而游行的含义,在中国又太丰富、太敏感了……很显然,郭家店的人就是要趁这个机会显摆一回。既然有,干嘛不显摆,显摆显摆又怎么了?正好也给大当家的作脸、争气。

    汽车——可是郭家店的图腾。村民们讲,早晨上班一看到办公大楼下面郭书记的奔驰600,就眼亮,就来劲。他们说郭书记的车有多好,郭家店就能有多好;郭书记的车跑多快,郭家店的发展就有多快。还有的说,每天看到郭书记的“大奔”心里就踏实,像吃了定神丹……这是不祥之言,好像连村民们也在为郭存先的安全担心,不知哪一天他或许就不在了。

    郭存先的存在变成了一辆汽车。汽车在农民眼里象征着权力、地位和金钱,有钱的农民跟别人比什么,比汽车。前些年郭家店人在报纸上看到南方有个名气很大的村子,一次买了50部国产捷达牌小轿车,记者形容说浩浩荡荡地向村里驶进,如一片红色的云……当时他们眼馋得不得了,现在却换了口气:狗屁,小捷达算什么,还红色的云呢。我郭家店是清一色的豪华型进口车,这才叫一步到位,买不起别买,要买就买好的。这自然格外招眼,而郭家店人就是喜欢招外人眼馋,谁眼气谁活该,特别是那些城里人和当大官儿的。

    有位随大领导来郭家店视察的北京记者,当着领导的面问郭存先,生活在农村的农民,搞这么多豪华轿车用得着吗,还是就为了显摆?别人会怎么看?

    郭存先当场就给顶回去了,他说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他们嘴歪眼斜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要问我怎么看,我可以告诉你,豪华车队有巨大的经济意义,它代表一种投资环境,郭家店经常有外国客户来谈合作,已经建立了30多家合资企业,如果我们都骑着毛驴,腰里掖根旱烟袋,脑袋上罩块白羊肚毛巾,外商还敢跟我们合作吗?

    记者不解,骑毛驴抽旱烟戴羊肚毛巾,怎么就不能跟外商谈判?

    郭存先认为这个问题提得无知,不值得回答,他举出另外的例子,有个部级干部曾问过我,你是什么级别,敢坐这么好的车?我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我们农民没有级,别拿我们跟有级的比。还有位退休的老干部看见郭家店这么多豪华轿车心里气不忿,责问我,说他是流血流汗扛枪打仗过来的,现在也只能坐个一般的车,你郭存先有几个钱算什么,竟敢超标准坐车?我笑呵呵地就顶了回去,你是带着穷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带着穷人变成了富人,我不坐好车天理不容!

    这回郭家店的车队拉开来足有一里地长,城里人看傻眼了,马路两边站满了人,可见汽车并不单是农民的图腾,也是让城里人眼馋的东西。

    马路两旁看热闹的人一多,郭家店人就更长精神,越发地臭美了,前面的“公狼”开始大声鸣笛,后面的“母狼”立即回应,中间的所有轿车都跟着一起摁喇叭:嘀嘀——嘀、呜呜——呜……此起彼伏,前呼后应,若群狼长嚎,刺耳穿心。

    大道两旁的围观者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也跟着起哄,大呼小叫,吱呀乱喊。于是便有更多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像涨潮一样涌向大街。

    到什么时候,人群都像羊群一样有一种盲动性,一个走都跟着走,一个停也都跟着停。有人往外跑自己就跟着向外挤,有人朝前看自己也跟着伸长脖子,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挤到马路边上才明白是过汽车呢……过汽车有嘛好看的?城里的大街上天天过汽车,怎么农民的汽车就成了风景呢?

    不光人凑热闹,其他街道上的车辆也来添乱,一辆满载着铁皮大桶的卡车,从化工区幽静的彩虹大道上钻出来,司机明明看见前面是绿灯,没有减速就直冲路口,快到近前才发现前面横挡着一个车队,赶紧急刹车——车上一阵叽里咣啷的碰撞声,装载着硫酸的桶盖被撞飞,硫酸带着火辣辣的烧灼气味泼洒出来,只听得两旁的人群哇呀呀一阵尖叫,急慌慌向四外逃散,跌跌撞撞,挤作一团……

    乱了,乱了,整个大化市都在倾斜!

    由于事先没有接到通知,临时戒严已经来不及,各路口的警察都被闹懵了,搞不清这到底是谁的车队?气派像国家领导人来了,可比国家领导人的车队更洋,更长。莫不是哪个外国元首来了?警察手里的报话器吱呀乱响,却拦也不是,放也不是……

    等到他们知道了这是哪里来的车队,再想控制局面已经晚了。但警察们又岂能甘心,他们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戏弄,有人火气顶到了脑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吹哨子打手势,想拦下车好好整治一下这些乍富的土包子。

    但这么长的车队,首尾相接,想拦下其中的一辆或几辆车是不可能的,要停全得停,而整个车队一停下来,就占住了马路,那就谁也别想通过了,大半个城市都得瘫痪!可就这么不管不问地放他们过去,警察又不甘心,也觉着太不像话,太便宜了他们。

    大化市的警察还真没吃过这个亏,心里窝了大火。

    车队经过的所有道口,红绿灯全失去了意义,红灯亮着也不能停,绿灯亮着也无法过。凡交叉的路口,都围堵着层层叠叠的人群,附近的大街小巷里塞满了无法挪动的汽车,无辜而焦急的司机们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后来都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郭家店的车队,叫喊声和汽车喇叭声就越发地刺耳了……这是一种响应、一种支持,还是一种愤怒、一种抗议?

    看上去偌大的一座大化城,原来竟这般脆弱,被一个突然闯入的农民车队就搅得六神无主,乱了方寸!

    郭存先半躺在座位上,脑袋枕着靠背上方的软垫,眼睛看着司机的头顶。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只看着自己脑子里闪过的一个个半拉旮旯的念头。车窗外面的混乱好像跟他没有关系,村里人的兴奋和得意也不再能感染他,他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了,显得疲倦和落寞。

    旁边紧紧依偎着圆润明艳的林美棠,鲜亮的洋红套装像一堆火在燎烤着他,一阵阵浓郁而强烈的香味刺激着他,身上因突然袭来的渴望而有点疼痛。她的两只手攥着郭存先的右手,轻轻地捏搓着,仰着一双喜气盈盈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脸,悄悄地问:“这么长的会是不是开得挺累?我们都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你了!”

    “狗屁,就那么一闪而过,不是我们郭家店的人谁能注意得到?”郭存先的干儿子刘福根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子上,大咧咧一张嘴就连嚼带骂。“这帮王八蛋记者都他妈是喂不熟的狗,光知道追着你屁股要钱,不办一点人事。按理说这场合还不该录您讲话的镜头吗?至少也应该给一个大特写。不信把那些代表挨个人头点一遍,谁能跟咱郭家店比?惹急了咱自己买个电视台!”

    好,这小子有种,将来会顶大用!郭存先撩开眼皮,看干儿子,瞳仁像火花一爆,迸出逼人的光亮。这是自打他上车后第一次笑,旁边的女人也陪着咧开嘴角笑了。

    郭存先的亲儿子传福,随他妈,文文静静爱读书,从宽河一中毕业后考到北京读大学,正准备去美国留学。郭存先喜欢自己的儿子,并以儿子为骄傲,可一年也见不到儿子几面,便把对儿子的爱转嫁到干儿子刘福根身上。这会儿他不仅没有怪他粗蛮,心里反倒赞许他看得深,一下子就点到了他心里最痛最烦的地方……郭存先知道,村里有许多人私下抱怨他把干儿子宠坏了,吊儿郎当,精于玩乐,张狂无形,没大没小。

    郭存先自小没少看戏听故事,有个大地主培养儿子的故事格外对他的心思。大地主只有一个儿子,长大后不学好,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渐渐地大地主成了老地主,就给了儿子很多钱,让他出去随便造。一年后儿子把钱花光回来了,老地主问他有什么感受,儿子说女人太好了,一人一个样,妙不可言。老地主又给了儿子更多的钱,叫他继续去历练。三年后儿子回来了,跟他说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没什么意思。老地主很高兴,知道儿子毕业了,便把家业传给了他。释迦牟尼之所以能成佛,因为他曾是王子,享受过荣华富贵,成佛后才能真正做到六根清净。弘一法师之所以能成高僧,是大家的少爷,吃过见过。小和尚为什么天天念经还难以成佛?就因为他什么都没经过见过,嘴里念着经,后边有高跟鞋的声音,心就定不住了,非得要回头看看不行。

    后来,一个想拍郭存先马屁的教授,为他的理论找到了真正的历史根据:唐太宗几次三番地想废掉太子李贽,魏征问他为什么?李世民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无恶不作,臭流氓一个。可你看看现在的李贽,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将来必干不成大事,管不了天下,很容易被人推翻……以后果然验证了他的话,李贽被武则天给废了。

    有皇上这么做过,郭存先心里就更有底了,对刘福根这个干儿子越发地放纵。就说这次进京,他是费了大劲儿才当上了这个全国人大代表的,这不过只是个台阶,在中国谁不跨上这个台阶就甭想能成为国家级的人物。山西那个老文盲陈永贵,不就是在一九七五年的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一跃成了国务院副总理的吗?前有车后有辙,他郭存先自然也对参加这个会抱着非同一般的期望。虽然明知自己一时半会儿不会成为第二个陈永贵,但名气搞得大过陈永贵还是可能的。如果把话说大点,现在郭存先的名气和贡献就已经大大地超过陈永贵了。

    熟料北京这个人代会竟像个深不可测的大水坑,一下子就把他给淹没了。在会上没有人特别地拿他当回事儿,特别是那些国家级的头头脑脑,有不少曾来过郭家店,或在一些会议上跟他谈过话,可这次碰了面都像不认识一样。自打郭家店发起来以后,郭存先走到哪里不是一群一伙地围在他屁股后面转?越是生脸的对他就越好奇,像朝圣一样都想看看他长得嘛模样,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

    可他不想让郭家店的人知道自己在会上被慢待了,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里的痛。心里的痛就是他的弱点,也是郭家店的一号机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车里这两个自己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于是,他把自己脸上的皱褶很快又耷拉下来,神情变得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仿佛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气息罩住了。

    林美棠眼光流转,尽情透露着她的媚,并稍稍直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银制打火机和一盒大中华香烟,抽出一支放到嘴里点着,深吸一口,然后从自己的红唇上拿下来放进郭存先的嘴里。

    他用左手指夹住烟悠悠地吸着,像头大鸟一样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明亮的女人,缓缓地问她:“刚才车站里很乱,郭存勇跟我叨咕了一通什么来着?他的车怎么啦?”福根在前面接口说:“他的卡迪拉克昨天夜里在国宾馆的停车场被砸了!”

    哦呵?郭存先突然直起身子,像要扑过去。“他的车为什么放到国宾馆去?”

    林美棠轻轻插嘴说:“咱们的办事处由华侨大厦搬到国宾馆了。”

    郭存先的身子又向后躺下去,眼睛里也恢复了见多不怪的神情,却慢慢地甩出了一大堆疑问:国宾馆的停车场夜里没有保安吗?知道是谁干的吗?是郭存勇得罪了人,还是冲着咱郭家店来的?车被砸到什么程度……

    福根只知道那辆崭新的卡迪拉克算彻底报废了,郭存勇已经向公安局报了案,其他情况就说不上来了。今天早晨郭家店的头等大事是欢迎郭存先这个大当家的回村,哪还顾得上别的呀?郭存先嘬着牙缝慢慢地迸出两个字:“现眼!”然后指示干儿子通知郭存勇,今天下午回村汇报砸车事件。顺便给前面“沙漠公狼”的司机打电话,叫他领着车队到国宾馆门前兜一圈儿。刘福根笑了,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幸灾乐祸地说:“我猜国宾馆门口那条道肯定会拌不开蒜了……这几年市里的警察老跟咱郭家店过不去,常扣咱的车罚咱的款,今儿个上午国宾馆正巧有个国际经济论坛要开幕,国内国外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那就让他们先认识一下郭家店的车吧。”

    郭存先忽然又打断干儿子的话:“这个会请咱了吗?”

    福根正听电话,只回头冲他摆了摆手。他神情阴悒地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在市里举办经济研讨会竟然不请就在身边的郭家店参加,还能讨论出什么名堂?林美棠像钻进他肚子里一样悄声宽慰说:“可能他们知道您在北京开会,也许这两天就会给送请柬来!”

    郭存先嘴角挂出一丝不屑,右手加力攥住了美棠的手。美棠顺势将脸贴到他的身上。

    郭存先的车队回到郭家店,已经接近中午时分,老远就看到了村口的“欢喜树”,枝条已经泛青,颤颤巍巍,遮天蔽日。在大树的上空悬浮着四个巨型红气球,气球下面挂着长长的彩带,迎风鼓动,宛如两条直立的彩虹。

    一条彩带上写着:热烈欢迎郭书记参加全国人大会胜利归来!

    另一条彩带则是:热烈庆祝郭董事长进京参政议政获得圆满成功!

    这是郭存先最看重的三个头衔,书记是党内的职务,郭家店集团总公司董事长是行政职务,全国人大代表是社会职务,所以要特别标出“参政议政”的字眼。

    村口的大牌楼粉刷一新,巍巍然顶天立地。进了牌楼,全村也一片披红挂彩,喜气洋洋,醒目的高处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庆祝全国人代会闭幕和欢迎郭书记回村的大字标语……这架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开好全国人代会是郭家店的事,或者是在郭家店主持召开的,大会的圆满成功,就成了郭存先的圆满成功,当然也是郭家店的圆满成功。

    村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夸张的颂扬。

    依着惯例,车队应该开到总公司的大院里集结,凡村上有点脸面的人早就等在那里,要听郭存先讲一讲,讲什么都行,或传达北京大会的精神,或讲讲外面的见闻,或说点自己的感想……村民们都知道郭存先善于讲话,也从来都不愁没有词儿。见面礼嘛,村上人有十多天没有见着他了,也知道他肚子里存了不少话啦。

    但这次,下边的人想错了,郭存先意外地没有要讲话的情绪。但也不想让下边人看出他不正常的低调,郭家店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着高调,低调就是反常,就表示又要出事了。所以他一进村就让刘福根传下话去,今天时间太晚了,大家去市里接站辛苦,先各自回家吃饭,有话以后再讲。然后吩咐司机,直接将他送回“人才园”高级住宅小区里的新家。

    这个小区被村民称作“郭家店的中南海”。狮头形的大门楼,威严而堂皇,门口昼夜有警卫站岗——这警卫可不是城市住宅小区里的那种保安,是地道的佩枪警察,或者叫“村警”。人才园的大门是用拳头粗的不锈钢柱打造,关上以后坦克也攻不进来。当初设计的时候,郭存先就定下了标准:在样式上、气魄上要参考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在质量上要高于中国现有的任何建筑,院内的一砖一瓦、一墙一门、一梁一柱都要能防大震,防大仗,防原子弹!

    因此,小区的四周围起了一丈二尺的高墙,高墙内分布着几十座样式各异的二三层别墅。在小区最好的位置上,也就是过去兵家安营扎寨时搭建中军大帐的地方,矗立着一幢大一号的四层红楼,四平八稳地俯瞰着整个小区。小区里的别墅群则呈现出一种众星捧月的效果,这中央的红楼当然就是郭存先的新居,但看上去冷冷清清,好像守家的朱雪珍还没有把家搬过来……

    大奔说话间就开到了红楼跟前,郭存先依然躺在座位上没有动弹,等着司机或保镖为他开门。司机刚想起身,胳膊却被福根拉住了,福根的一只手举着电话有点发愣,嘴里嘟囔着:“我干娘又犯病了!”

    郭存先心里咯噔一下,皱皱眉:“人在哪里?”

    “还在老房子里。”

    他越加不耐烦了:“为什么还不搬过来?”

    福根也不知道这一上午出了什么事,只能支支吾吾:“是呵,说好了今儿个上午搬过来……”

    所谓搬家其实就是人过来,说得再具体点就是老婆搬进新房子来住就行了。家就是人,男人的家就是老婆,老婆一搬过来房子里就有了活气儿,有了热气儿……红楼里的一切高档设施和用具都是崭新的,原来老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要了。

    可朱雪珍就是耗着不想搬进来,什么原因却不对外人讲。在小区刚建成的时候她曾跟自己的丈夫透过那么几句,当时就被郭存先给喝唬回去了。因为她的道理总是那么邪乎,说这个郭家店的大会堂是凶宅,老在噩梦里看见它,圈着高墙,装着冷森森的大铁门,日夜有警察把守,这不是监狱是什么,住到这里面还会有好吗?

    多年来她被“撞客”拿得颠三倒四,也只有郭存先知道她得这种病的真正原因,所以就对雪珍格外迁就。当然也从来不把她的话当真,自己眼下正是阳气鼎盛,什么鬼祟敢近他的身?他在临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下了死令,叫雪珍在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必须搬过来,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可到了还是没搬。在这个村上,对他的指令敢这么软拖硬泡的,除去自己的老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无奈,他只好叫司机掉头再去老房子。

    离老院子还很远哪,就看见好事的邻居们正往郭存先的老房子里跑,从里面传出男男女女吆三喝四的叫喊声和噼里啪啦的摔打声……

    不等车停稳,刘福根就跳下车向院子急跑。林美棠瞄一眼郭存先的脸色,也紧跟着下了车朝院里跑去。唯有郭存先,胸内血气翻涌,却仍能保持着令人敬畏的自制,一直坐在车里等司机为他打开了车门,才阴沉着脸橐橐有声地踩着砖地走进自家院子。

    院内站着许多人,家什横躺竖卧,柴草踢踏得满地都是,闹闹嚷嚷,乱七八糟。大家都知道得了“撞客”的人力大无比,四五个同辈或晚辈的男人把雪珍围在中间,有的抱腰,有的摁胳膊,有的抄大腿,想把她掐巴住抬到屋里去。

    朱雪珍真的像中了邪,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或另外一种勇猛的生灵。她表情奇特,目光尖利,愤怒而危险,大喊大闹着突然一发力,正掐巴着她的那些男人们呼啦一下被甩开了,有的跌倒,有的松手,有的倒退了好几步。她嘴里嘟嘟囔囔,声音冰冷而浑浊,绝对是她平时说不出来的话:谁能知道当娘的当初为什么生下你,你更不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大家碰巧在世上见了面,早晚都得走。没有谁是最高的,人人都是重复。只有病是不能治的,活一天就要感激一天……

    林美棠一边极亲近地喊着大嫂,一边凑到朱雪珍的跟前。在这种时候她老想表现得比其他人跟朱雪珍更亲近,可朱雪珍一抡胳膊,把林美棠打开了……

    这时候有人去翻柴火垛,捅阳沟眼儿,察看屋里屋外所有墙角旮旯和一切堆放东西的地方。他们认为朱雪珍之所以这么折腾,是由于一只“黄大仙”在使妖作祟,不然朱雪珍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也没有这种腔调、这副神态。所谓“黄大仙”就是黄鼠狼,只要找出那只黄鼠狼,把它赶跑或打死,朱雪珍就没事了。可是人们在院子里和屋里翻了个底朝天,闹得鸡飞狗跳,满地狼藉,也没有找到那只捣鬼的黄鼠狼。

    农村人对这种事总是有很高的热情,有的怀着同情来帮忙,有的纯粹是来看新鲜瞧热闹,围着的人越多,朱雪珍就闹得越厉害……

    这大的混乱突然在一刹那间凝固住了,院里的人看见郭存先站在门口。他这时候的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眼睛里的光是冷的,能把站在这儿的每个人的心思都看穿。怕了一个人就是怕他的眼睛,在这个村上还没有人敢跟郭存先对眼神。

    他在外边的时候恨不得一进家就躺到自己那张舒服的大床上,喝上一大碗老婆熬的山芋粥或姜丝热面汤,然后松心地睡上一大觉。可眼下,他真的跨进了自己的家门口,却见到了这么一副翻了天的样子,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便怒从心起,想杀人的心都有。家是男人的私处,不管有没有怕见人的东西,都是最隐秘的地方,现在像抄了家、遭了劫,供人随便看,谁都可以来滥施同情或幸灾乐祸,让他这个本来是全村最有力量最强大的人,变成了一个倒霉蛋、一个弱者。

    别人的讥笑固然使他愤恨,但关切怜悯就是更让他无法忍受的耻辱。所以他一句话不说,就站在门口用镇定得可怖的眼色看着这些人折腾。因为,他还必须掩藏住自己的痛苦和愤怒,他不能像雪珍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哭大笑大骂大叫……

    屋里屋外的一大帮男男女女立刻就静下来,自动让开了道路,所有的人脸上都换了一副恭敬的表情:书记回来了!存先回来了……

    他没有答声,谁也不理。

    有人开始主动归置弄乱了的院子……

    郭存先对所有对他的客气、关切、刺探、好奇、暗笑,一概没看见,径直走到老婆身边,伸出两只手狠狠抓住她的两个胳肢窝。他是抡斧子砍棺材的木匠,手劲特别大,再加上一肚子火气全撒在这两只手上了,只听雪珍的叫声越来越轻,渐渐变成了呻吟,身上的邪劲也随之泄了,整个人一下子又变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现出陷入大病之中的样子。

    郭存先慢慢松开手,刘福根和林美棠把朱雪珍架上了炕。

    娇小轻柔的林美棠先爬上炕,为雪珍的头垫好枕头,并顺手将她的身子弄舒服。雪珍脸色煞白,没有血色,脑门上盗汗,双眼微闭,喘气粗深,刚才这一通撕巴让她耗尽了力气,身子太虚了。林美棠从炕角拉过一床被子给朱雪珍盖上——她做这一切看上去很自然,妥帖,细致,带着出于真心的关切与呵护。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她是在做戏给大伙看,还是真像她表现得这样从心里就跟朱雪珍这么亲?

    她靠着郭存先都快四十岁了还不嫁人,这在全村早就是明的了,跟朱雪珍正应该是死对头,却敢在这种场合往前挤,上下张罗,大包大揽,连朱雪珍的亲妯娌、郭存志的媳妇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跟她争风,只是站在炕梢给她打下手。到底是林美棠这个女人不简单,还是郭存先的威势太大,能罩得住、镇得服?

    当林美棠觉得在炕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做的了,准备下地的时候,一仰脸,眸子与满屋各式各样的眼光接上了火,心里微微一颤。但看她的人自己却先不自然了,赶紧别开眼睛,借机向外撤。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这么多人插得上手了,大家打着招呼纷纷离开了郭家。有人临走前还把院子给归置了一下,人真要想巴结谁,心会想得很细,眼里自然有活儿。再说能帮助或同情一个像郭存先这种平时让人见了敬畏的人,也会给村人们一种快慰。

    不一会儿工夫满屋满院子的人就如落潮般退去了。林美棠就问黄素娥:今天早晨看见雪珍还是好好的,我们一走怎么就犯病了?这话可问得有学问,先把自己给摘捋清了,这回朱雪珍可不是因她而发病。

    黄素娥先拿眼睛向郭存先这边瞄一瞄,论起来他是大伯子,而且是从心里对存志好,真像个当大哥的样,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怕他。自打进屋后他坐在炕边就没吭声,听林美棠问黄素娥的话才抬眼瞅了瞅她。但眼光冰冷黯淡,双颊仍旧绷得很紧,黄素娥就加了小心,知道林美棠问的事一准也是郭存先想知道的,便先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就像唱戏的叫板,后面就该是一大段的唱词:上午我嫂子生了点气,把我喊过来念叨着,快到晌午头了,估计大哥要回来,就到院子里抱柴火做饭。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她在外边叫了一嗓子,吓得都不是人声儿了。我赶紧跑出去,大嫂脸是青的,汗也下来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柴火堆下边,嘴唇哆嗦着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刚才一伸手抱柴火忽然看见一团黄澄澄的东西,脑袋像大个儿的玉米棒槌,尖尖的下颌,胡子又硬又长,威风凛凛地向两边翘着。两只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好像有怪罪之意。大嫂后退到认为不会再惊扰到黄仙的地方,双腿跪下去磕头,嘴里叨叨咕咕,好像是求大仙保佑我一家大小平安无事,保佑存先爷俩……

    郭存先听不下去了,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

    “存志没事儿吧?”

    “没事儿,挺好的,还老叫您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