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何麒麟番外－谷雨时节
“你也不能老拖欠着人家的工资不给啊，又快到年下了，人家也得回老家过年吧。”
“哎哟我知道了，过几天就打过去！”
“上周你也这么说的！”
“行了闭嘴吧，啰不啰嗦啊你！”这个正在沙发上横躺着剔牙的男人就是何麒麟的爸爸。年近四十的他只剩下几缕凄凉的头发还坚守地贴在头皮上。
严格来说，自己的爸爸不算是个合格的丈夫，但他是个好爸爸。何麒麟知道这种说法自相矛盾，但现实就是，爸爸宁可驱车半小时去给他开家长会，也不愿在家里帮老婆扫扫地。
爸爸妈妈的相遇始于潮湿的雨季。
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学教授的女儿爱上了他父亲的学生，却因对方的家境贫寒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
年轻时的何志强高大帅气，可以弹着吉他把叶丽仪的《上海滩》唱得感人肺腑。虽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他通过打工和补助攒够了学费，平时在吃穿用度上也是能省则省。李颖淑就是被他这股韧劲儿吸引了。
她开始倒追。
每天上课前，她一定会守在他会经过的那条林间小道上，然后在对方走近时跳出来说一句“好巧啊”；每次中午饭在食堂里一定会抢先坐在他身边，到最后，何志强的哥们儿都知道了教授的女儿在倒追他，于是十分“默契”地将他踢出了中午时的大锅饭队伍：“你小子现在可金贵了！好好去跟李大美女培养感情吧～”
面对这样的围追堵截，何志强只觉得无比困扰。李颖淑留着齐耳短发，总是穿着厚厚的火红色毛衣和大喇叭裤，有两只小鹿般活泼的大眼睛。
按理说，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挺招人喜欢的，然而他确实对她不感兴趣。何志强喜欢是那种一个人在窗边安静地读书，风掀起窗帘的一角时默默地将头发撩到耳后，有着清浅笑容的女孩子。眼前这个女生咋咋呼呼，虽然出身读书世家，身上却没有一点读书人该有的样子。然而同时，她的父亲又是自己的教授，何志强也不敢轻易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只好任她粘着。
毕业时，两人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在李颖淑日复一日的追求下。何志强那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里到底是爱居多还是感激居多——毕竟为了自己的女儿，李教授在专业课上没少给自己“面子”。
毕业后的二人结了婚，生了娃。李家同意了二人的结合，条件是何志强必须要做赘婿。
“我们家颖颖也不能嫁过去伺候你那断腿母亲吧？”李母双手交叉，“小何啊，你来我们家吧。”这里的“我们”里应该不包括自己。何志强默默地想。
“新家”里什么都不适应。李父抽烟抽得很凶，李母喜欢叫上三四个姐妹一起搓麻将。何志强成天在哗啦啦的麻将声和烟熏味中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掉。
再后来，一向以“文艺”著称的何志强发现，自己的一手好吉他并不能帮自己找到工作，而自己的音乐才能又不足以支持他养活自己，于是便陷入了无事可做的窘境。这样一来，在李家的处境愈发窘迫起来。
“我反对过你找啊！你偏不听！给你介绍的小张条件多好，你偏要找这个！现在好了吧，他连工作都找不到！”
“妈——”李颖淑拼命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何志强听见。
何志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给李颖淑一家买的馄饨。他走出小区，把那几盒馄饨甩到了垃圾桶里。
再后来，李父突发脑溢血去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李母思念过度，不到两年也跟着去了。
曾经压迫自己的二人终于消失，何志强只觉得无比轻松。此时的他已经在工地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并从事多年，现在已经干到了包工头的位置。
大学时曾经迷倒一片女生的木吉他早已被遗忘在角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再也不会有哪个白衣少年在周末时独自踏着单车来到几公里外的图书馆静静坐上一个下午，只为畅游在艾略特的诗词海洋里。
再后来，他拖延发放工人工资，被人找上门后起了争执，恼怒中失手打死了人。
看向被铁窗隔成一道一道的天空时，何志强常常会想，到底是谁杀死了那个背着吉他的白衣少年。也许是李颖淑，也许是他自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祈祷，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长大。
从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成了全小区的靶子。
何麒麟看着母亲默默地擦掉拿红漆喷在门上的“杀人犯”三个大字，也看着受害者家属带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找上门来大吵大闹。
“他才三十多啊！全家的顶梁柱啊！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老年丧子的阿婆情绪异常激动，背后站着的那个男孩比自己高半头，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
何麒麟和那个男孩互相注视了十几秒，各自别开了目光。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搬走，母亲的理由是自己一定要在这里等父亲回来。
可你的亲儿子已经快被折磨死了。他看着母亲的侧脸想。为了你那可笑的“爱情”，你祸害了多少人。你什么时候能为别人想一想？
那个清晨，当他面对空空如也的母亲的房间时，真的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迅速翻找了母亲房间的抽屉，当确定所有证件都不见了以后，他马上打电话把此事通知了姑姑，然后一个人煎了一个鸡蛋，烤了两片面包，吃完后就去上学了。
可能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真正到来时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姑姑姑父因为身体原因多年来未曾生育，对待他便不存在什么偏心问题。然而他和那二人间始终是客客气气，不敢有半分逾越。毕竟如果被从这个家踢出去的话，自己除了福利机构就真的没有什么好去处了。
姥姥家早已人去楼空，奶奶家又贫困得自顾不暇，有谁还愿意来接手自己这个大包袱呢？
况且，自己能进入清师一附小也多亏了姑姑和姑父的帮衬，不然在当时，自己家里的那个情况，能被哪个学校接收都是个问题。
很幸运的，他在那个学校遇到了小漫和胡一凡，以及和硕他们。有了这些人，自己的学校生活虽然也在别人的议论和流言中度过，却也不再那么苦涩。
所以当小漫邀请自己去她家吃饭时，自己几乎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去了，却发现小漫的妈妈简直比自己爸爸还要平易近人。
记忆里的爸爸不像个长辈，反倒更像他的兄弟。父子二人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球赛，跟爸爸出去和那些叔叔一起吃饭时，也会被爸爸当成珍宝一样拿出来给众人一番夸赞炫耀。
“我们家那小子可厉害了！这次数学又全班第一！”
“哎老何，你家那真棒啊！不像我这个……”
每次他被夸，爸爸都要回过头来带着笑偷偷瞟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怎么样？我做得不错吧！”，而他也总是竖起大拇指回应父亲，这便成了父子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来来来，麒麟别客气！快吃啊！”阿姨把肉夹到他碗里的时候，何麒麟差点要哭出来。久违的家的味道。
“谢谢阿姨！”
那天在车站目送着小漫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是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父母的故事已经很好地说明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而现在，他似乎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他不敢。
于是那个秘密逐渐成为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日渐凝固沉重。
分别的那天是个雨天，一如他一直以来的人生。他把那个飞鸟挂件给了她：“祝你在淡云中学一切顺利！”
“好，谢谢。”她笑着接过，“也祝你一切顺利！”
二人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十字路口，只不过这次，没有金色的夕阳在等着他们。
“那……再见啦。”他挥了挥手。再见了，我的向日葵公主。
“嗯，拜拜。”她点点头，转身向车站方向走去。何麒麟突然很想跑上前去拉住她，然而最终只是转过身，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那条路的尽头时，他都没有勇气回头看一下。直到走到了尽头，确定不会再有人跟上来时，才悄悄转身看了一下。
“再见。”他轻轻地说道，“还有……我喜欢你。”
“哎哟我知道了，过几天就打过去！”
“上周你也这么说的！”
“行了闭嘴吧，啰不啰嗦啊你！”这个正在沙发上横躺着剔牙的男人就是何麒麟的爸爸。年近四十的他只剩下几缕凄凉的头发还坚守地贴在头皮上。
严格来说，自己的爸爸不算是个合格的丈夫，但他是个好爸爸。何麒麟知道这种说法自相矛盾，但现实就是，爸爸宁可驱车半小时去给他开家长会，也不愿在家里帮老婆扫扫地。
爸爸妈妈的相遇始于潮湿的雨季。
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学教授的女儿爱上了他父亲的学生，却因对方的家境贫寒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
年轻时的何志强高大帅气，可以弹着吉他把叶丽仪的《上海滩》唱得感人肺腑。虽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他通过打工和补助攒够了学费，平时在吃穿用度上也是能省则省。李颖淑就是被他这股韧劲儿吸引了。
她开始倒追。
每天上课前，她一定会守在他会经过的那条林间小道上，然后在对方走近时跳出来说一句“好巧啊”；每次中午饭在食堂里一定会抢先坐在他身边，到最后，何志强的哥们儿都知道了教授的女儿在倒追他，于是十分“默契”地将他踢出了中午时的大锅饭队伍：“你小子现在可金贵了！好好去跟李大美女培养感情吧～”
面对这样的围追堵截，何志强只觉得无比困扰。李颖淑留着齐耳短发，总是穿着厚厚的火红色毛衣和大喇叭裤，有两只小鹿般活泼的大眼睛。
按理说，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挺招人喜欢的，然而他确实对她不感兴趣。何志强喜欢是那种一个人在窗边安静地读书，风掀起窗帘的一角时默默地将头发撩到耳后，有着清浅笑容的女孩子。眼前这个女生咋咋呼呼，虽然出身读书世家，身上却没有一点读书人该有的样子。然而同时，她的父亲又是自己的教授，何志强也不敢轻易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只好任她粘着。
毕业时，两人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在李颖淑日复一日的追求下。何志强那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里到底是爱居多还是感激居多——毕竟为了自己的女儿，李教授在专业课上没少给自己“面子”。
毕业后的二人结了婚，生了娃。李家同意了二人的结合，条件是何志强必须要做赘婿。
“我们家颖颖也不能嫁过去伺候你那断腿母亲吧？”李母双手交叉，“小何啊，你来我们家吧。”这里的“我们”里应该不包括自己。何志强默默地想。
“新家”里什么都不适应。李父抽烟抽得很凶，李母喜欢叫上三四个姐妹一起搓麻将。何志强成天在哗啦啦的麻将声和烟熏味中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掉。
再后来，一向以“文艺”著称的何志强发现，自己的一手好吉他并不能帮自己找到工作，而自己的音乐才能又不足以支持他养活自己，于是便陷入了无事可做的窘境。这样一来，在李家的处境愈发窘迫起来。
“我反对过你找啊！你偏不听！给你介绍的小张条件多好，你偏要找这个！现在好了吧，他连工作都找不到！”
“妈——”李颖淑拼命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何志强听见。
何志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给李颖淑一家买的馄饨。他走出小区，把那几盒馄饨甩到了垃圾桶里。
再后来，李父突发脑溢血去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李母思念过度，不到两年也跟着去了。
曾经压迫自己的二人终于消失，何志强只觉得无比轻松。此时的他已经在工地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并从事多年，现在已经干到了包工头的位置。
大学时曾经迷倒一片女生的木吉他早已被遗忘在角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再也不会有哪个白衣少年在周末时独自踏着单车来到几公里外的图书馆静静坐上一个下午，只为畅游在艾略特的诗词海洋里。
再后来，他拖延发放工人工资，被人找上门后起了争执，恼怒中失手打死了人。
看向被铁窗隔成一道一道的天空时，何志强常常会想，到底是谁杀死了那个背着吉他的白衣少年。也许是李颖淑，也许是他自己。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祈祷，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长大。
从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成了全小区的靶子。
何麒麟看着母亲默默地擦掉拿红漆喷在门上的“杀人犯”三个大字，也看着受害者家属带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找上门来大吵大闹。
“他才三十多啊！全家的顶梁柱啊！你们怎么下得去手？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老年丧子的阿婆情绪异常激动，背后站着的那个男孩比自己高半头，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
何麒麟和那个男孩互相注视了十几秒，各自别开了目光。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搬走，母亲的理由是自己一定要在这里等父亲回来。
可你的亲儿子已经快被折磨死了。他看着母亲的侧脸想。为了你那可笑的“爱情”，你祸害了多少人。你什么时候能为别人想一想？
那个清晨，当他面对空空如也的母亲的房间时，真的是一点都不感到意外。迅速翻找了母亲房间的抽屉，当确定所有证件都不见了以后，他马上打电话把此事通知了姑姑，然后一个人煎了一个鸡蛋，烤了两片面包，吃完后就去上学了。
可能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所以真正到来时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姑姑姑父因为身体原因多年来未曾生育，对待他便不存在什么偏心问题。然而他和那二人间始终是客客气气，不敢有半分逾越。毕竟如果被从这个家踢出去的话，自己除了福利机构就真的没有什么好去处了。
姥姥家早已人去楼空，奶奶家又贫困得自顾不暇，有谁还愿意来接手自己这个大包袱呢？
况且，自己能进入清师一附小也多亏了姑姑和姑父的帮衬，不然在当时，自己家里的那个情况，能被哪个学校接收都是个问题。
很幸运的，他在那个学校遇到了小漫和胡一凡，以及和硕他们。有了这些人，自己的学校生活虽然也在别人的议论和流言中度过，却也不再那么苦涩。
所以当小漫邀请自己去她家吃饭时，自己几乎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小心翼翼地去了，却发现小漫的妈妈简直比自己爸爸还要平易近人。
记忆里的爸爸不像个长辈，反倒更像他的兄弟。父子二人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球赛，跟爸爸出去和那些叔叔一起吃饭时，也会被爸爸当成珍宝一样拿出来给众人一番夸赞炫耀。
“我们家那小子可厉害了！这次数学又全班第一！”
“哎老何，你家那真棒啊！不像我这个……”
每次他被夸，爸爸都要回过头来带着笑偷偷瞟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怎么样？我做得不错吧！”，而他也总是竖起大拇指回应父亲，这便成了父子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来来来，麒麟别客气！快吃啊！”阿姨把肉夹到他碗里的时候，何麒麟差点要哭出来。久违的家的味道。
“谢谢阿姨！”
那天在车站目送着小漫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是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父母的故事已经很好地说明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而现在，他似乎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他不敢。
于是那个秘密逐渐成为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日渐凝固沉重。
分别的那天是个雨天，一如他一直以来的人生。他把那个飞鸟挂件给了她：“祝你在淡云中学一切顺利！”
“好，谢谢。”她笑着接过，“也祝你一切顺利！”
二人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十字路口，只不过这次，没有金色的夕阳在等着他们。
“那……再见啦。”他挥了挥手。再见了，我的向日葵公主。
“嗯，拜拜。”她点点头，转身向车站方向走去。何麒麟突然很想跑上前去拉住她，然而最终只是转过身，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那条路的尽头时，他都没有勇气回头看一下。直到走到了尽头，确定不会再有人跟上来时，才悄悄转身看了一下。
“再见。”他轻轻地说道，“还有……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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