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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蚕房

    祁溶忙于万佛寺工程,一连几日,连用膳都在麒麟阁的案牍上胡乱嚼上几口。

    困了,就伏在桌案上,小憩一会儿。

    睡得不舒服了,翻个身继续睡,睡醒了,便接着批注公文。

    他没有使用内宦的习惯,身边最亲近之人就是近侍风逸。

    风逸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照顾不好,更顾不得祁溶。

    二人在麒麟阁,各司其职地忙乱。

    花五百万两白银修建佛寺,只是应付太后的话。

    祁溶心里跟明镜一般清楚:如今,运天和大奉两所皇家私库的白银加起来,都不足五百万。

    江锁以戴罪之身,被禁足于瞭望阁。

    她在公孙渊的严密看守下,连床都下不了。

    白松林之事,想得她脑仁生疼。

    天天苦药不离口,日子过得欲哭无泪。

    所幸,祁溶每天都算着她喝药的时间,悄悄从暗道给江锁送糖。

    他本可以让风逸代劳,但他不愿意。

    每日能见到江锁,对祁溶来说,就是他的糖。

    公孙渊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

    *

    白松林即将被送去净身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

    果然,没过几日,就在祁溶前往工部核算开支的路上,他被戎灼拦了下来。

    戎灼冲得很快,吓得风逸连人影都没看清,拔了刀,又收回了鞘。

    楼苍兰跟在戎灼身后追。

    四人站在通往午门的大石板路上,风浩浩荡荡地灌进来,吹起他们的衣袖、衣角。

    戎灼穿着深色素衣,双眸血红,傲然而跪,哀求道:“白戎灼恳请殿下……求陛下问斩白松林。”

    祁溶知道戎灼的来意,绕开他继续走路,冷冷道:“你还道我是一声殿下,怎么还敢做起我的主来?”

    戎灼跟在祁溶身后跑,又跑到了祁溶跟前跪下:“求殿下问斩白松林!”

    祁溶不答,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于是,又绕开戎灼,迈步前行。

    “戎灼求殿下问斩白松林!”

    戎灼在祁溶追着喊道,声音如同撕裂一般。

    楼苍兰抱住戎灼,喝道:“戎灼,休要放肆!”

    戎灼涨红了脸,说话间,便要朝祁溶扑过去:“祁溶!祁辰光!你个混账王八蛋!你要杀要剐,我与兄长都能受着,你为什么要施腐刑!你问斩他!凌迟他!五马分身!他若是吭一声,我他娘叫你一声爷爷!”

    “他是太子殿下!”

    楼苍兰将戎灼拖出了午门。

    他拖了一路,戎灼如同疯了一般喊打喊杀。

    这个天之骄子尚且年少,不明白“身不由己”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风逸红着眼圈,低头跟在祁溶的身后。

    祁溶脚步未停,问道:“明日何时行刑?”

    风逸答:“明日辰时。”

    祁溶目光幽深:“我要去看他。”

    *

    大祁皇宫的净身房,被称为“蚕房”。

    蚕感到温暖时,才会早早吐丝,故而,养蚕人会将蚕放在密不透风的房间,蓄火加热。

    实行腐刑,有中风的危险,需要不透风的暖室,才得以保命。

    所以,皇宫内有人说起“蚕房”时,人们都知道此地并非是养蚕的地方。

    蚕房是皇宫中最干净的地方。

    从前的蚕房脏乱,有很多人因为污秽而被感染,苦苦撑了三天,最后还是一命呜呼。

    后来,国库吃紧,没那么多银子砸在人头上。

    司礼监秉笔崔维顺便下令清洁蚕房,死一个人便拿总管的命去抵。

    蚕房死人的事,立时便少了。

    此时,蚕房寂静,有断断续续的磨刀声。

    炭火烧得很旺,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白松林独自一人走进蚕房。

    他的左腿在昭狱受了刑杖,承不住力,一瘸一拐,镣铐和铁链被拖在身后,稀里哗啦地乱叫。

    “正主儿来了。”

    刀子匠马大胡子背着身,在烛灯下磨刀子。

    白松林未答话,缓缓坐在床边。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会扯动伤口。

    他身形高大,薄薄的囚服遮不住矫健的肌肉。

    他是征战沙场的好男儿,斩羌笛,御北方,十万敌军压境,他一马当先,射下对方军阵中央的战旗。

    他还是温和谦让的好哥哥。

    自父亲白崇战死沙场,作为长子,他像父亲那样担起了这个家。

    可是他好笨,太安宫一道旨,就流放了白氏满门。

    那时的他太年少,军功满身却护不住太子、护不住弟弟、护不住这个家。

    他走了这一路,走得满身是伤。

    白松林摸了摸刑床上的被单,棉褥被炭火烘得很干,暖暖的。

    马大胡子扯着个破锣嗓子说话了:“老子净过的身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是最晦气的那个。”

    他将磨得锋利的刀刃举在双眼前,看得差点成了斗鸡眼。

    “宿奴庭的罪人,给不起刀头钱不说,这差事要是办砸了,老子就得去昭狱回话。要说么,你一个烬风余孽,死了也就死了,自己个儿要往阎王殿赶,怎么还拽上我呢。”

    马大胡子说得直摇头。

    他取出一串钥匙,骂骂咧咧地将白松林的铁链解开。

    白松林也想给他刀头钱,倒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他为人慈悲,人家既然要跟着自己去阎王殿走一遭,给点刀头钱也是应当的。

    可是,他摸了摸身上,除了囚服,什么也没有,只好默不作声地低头等待。

    吱嘎——

    蚕房的房门被打开。

    “蚕房是你随……哎哟!崔公公您老怎么来了。”

    马大胡子看见来人,跟表演变脸似的,脸上笑得如同开花。

    崔维顺不老,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

    若只看那张清秀的脸,甚至比白松林还小了不少。

    只是他的青丝染了白,看上去,是长得着急了些。

    “咱家来给马先生送刀头钱的。”

    崔维顺右手扶着麈尾拂尘,左手掏出一锭金子,送到马大胡子手中。

    一句“先生”,将马大胡子的地位抬到了天上。

    宫里的爷向来拿鼻孔看人,能叫他“马师傅”都是给了他天大的颜面。

    马大胡子的眼睛都被点亮了,弓着腰,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金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简直要给崔维顺跪下了。

    “马先生且留咱家与他说说话——”

    崔维顺笑道:“都是无根的人,有些话,马先生听也听不懂。”

    他自升任司礼监秉笔之后,在宫中口碑一直极佳。

    他体恤下属,以德治下,深得皇宫太监们的敬爱。

    马大胡子自然不敢违逆,当下诺诺道:“小人这就走,这就走。”

    他拿着金子,欢天喜地地出了蚕房,还贴心地将门关了个严实。

    蚕房之内没有窗,是一个连风都刮不进来的密室。

    崔维顺站在刑床边道:“今晚一过,你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烛火明灭,将崔维顺的身影吞进暗光里。

    “今晚一过,我还是我。”

    白松林双手撑着膝,问道:“白喜,你可曾因为此事而变过?”

    崔维顺缓缓跪在白松林面前,低声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白喜从未敢忘,亦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