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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多少春情意,腰瘦心头雪

    我可以不恨阿磐杀死六哥,可是绝不能跟阿磐离开。

    那些绝情的话,是逼他放手,也逼自己断了所有的念想,“乖乖”地留在完颜宗旺的身边,赢得他的信任。

    阿磐是如何避过耳目进来的?

    如果完颜宗旺铁了心不让我们见面,阿磐很难进来,而此次他与我相会,似乎很容易。

    因此,我断定,完颜宗旺故意让阿磐与我相见,以此试探我,试探我是否真的不要阿磐,试探我是否一心一意地留下来,试探我是否在做戏。

    那么,我就做一场戏给他看。我对阿磐所说的话,他可还满意?

    眼疾终于好了,重见光明的那日,完颜宗旺心情很好,命人备膳,与我吃了一顿丰富的午膳。

    夜里,他为我更衣,服侍我歇息。

    我原以为他会与我欢好,他却只是拥着我,片刻后就呼呼大睡。

    他究竟在想什么?

    次日午后,在深红和浅碧的引领下,我来到营寨的伙房,准备亲自下厨。

    她们已经备好所需要的食材,见我亲自动手洗菜切菜,惊叫着不让我做。

    浅碧将我推向房外,劝道:“帝姬先在外面等着,奴婢很快就会弄好的。”

    “你们不知怎么弄呀,还是我来吧。”

    “帝姬教奴婢做就行了嘛。”深红笑道,“待会儿帝姬下厨就行了。”

    “对啊,如果元帅知道帝姬做这些粗重的活,奴婢会受罚的。”浅碧道。

    我只好教她们如何准备食材,然后走到伙房的一侧,望着四周萧条的景象。

    闻风悲画角,望千村寥落,叹江山如故。

    刘家寺营寨,一片肃杀。

    金国铁骑南下,大宋江山危颤,父皇,你的病好些了么?父皇,儿臣好想你。

    有轻盈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我转首一瞧,面前是一个面容污黑的年轻女子。

    正疑惑她接近我所为何事,她低声道:“姑娘,流金泻玉的花瓣用完了,明日一早去采一些吧。”

    流金泻玉?

    我打量着她,从上到下,从脚到头,这张污黑的脸,颇为秀气,若是去了脏污,应该是个清秀的姑娘。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熟悉……

    我终于认出她,惊喜地握住她的手,“你怎会在这里?就你一人吗?雪儿呢?”

    她就是服侍我多年的霜儿。

    她也喜不自禁地笑着,却抽出手,“雪儿与奴婢都在金营,帝姬,谨慎为妙。”

    原来,那日我一人奔逃,后被完颜宗旺带回金营,霜儿和雪儿却被金兵带回金营。金兵如狼似虎,见了秀丽窈窕的宋女还不扑上来?她们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惊吓,差点儿昏厥,面对三五个金兵垂涎淫邪的目光,她们惊惧得涕泪交加、遍体剧颤。

    金兵撕裂她们的衣服,抽她们的脸颊,抓她们的胸脯,她们尖声惊叫,正是绝望的时候,有一位金将喝止了金兵的禽兽行为。她们认得这位将军,雪儿在“翠玉楼”见过他,霜儿在辛夷林见过他,知道他与我相识,便对他说我被金兵掳走,只是没有说出我的真实身份。

    这位金国将领,就是阿磐。

    阿磐安排她们在伙房做粗活,让她们弄脏脸,就不会被金兵凌辱。

    他时常召她们到他的寝房,问的都是关于我的事,事无巨细。

    鉴于他是金人,她们不敢说得太多,只捡了一些不紧要的事说。

    后来,她们听金兵在议论,为了大宋帝姬,大皇子和金帅撕破脸皮,大皇子更是一人力战三十勇士,身受重伤。也是那时,她们才知道那位大宋帝姬,就是我。

    她们一直打听我的消息,听闻我口吐鲜血、双目流血,忧心如焚,可是,她们无法接近金帅的寝房,只能干着急。

    霜儿的双眸泛着泪光,悲伤道:“帝姬,若有什么吩咐,奴婢一定设法办到。”

    在金营与以往朝夕相伴的贴身侍女重逢,悲喜交加。

    “霜儿,我照顾不到你们,你们千万保重。”

    “帝姬无须担心,奴婢很好,帝姬若有吩咐,就到伙房来。”

    我颔首,忍着伤悲望着霜儿离去。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喜色融融。

    桌上四菜一汤,皆是“翠玉楼”的经典菜式,菜香扑鼻,惹人食指大动。

    完颜宗旺扫了一眼雅致的菜色,含笑望我,“万千宠爱的帝姬,厨艺如此了得,真让人匪夷所思。湮儿,真是你亲自下厨吗?”

    我撅唇不悦地睨他,“可不是?我有十八般武艺呢,样样皆精,元帅不知罢了。”

    他低沉地笑开,“那往后我一一见识就是。”他夹了一样菜,送进嘴里,“好吃,这是什么?”

    “这是‘琼楼玉宇、翡翠清影’。”我笑盈盈道。

    “琼楼玉宇?翡翠清影?这不就是虾仁吗?”他摇头失笑。

    “元帅,我们宋人讲究卖相、口味,也讲究名堂。这道菜是翡翠虾仁,可是取了这么个雅致的名字,不觉得更好吃、更有境界吗?”

    完颜宗旺略略挑眉,算是接受了我的说法,接着尝着下一道菜,“这又是什么?”

    我笑道:“这是‘冰雪破春妍、风细柳斜斜。’”

    他又尝了第三道菜,很用心地享受着菜肴的美味,“这个呢?”

    我莞尔道:“这是‘一江明月碧琉璃。’”

    接下来是第四道菜,我见他眉头微皱,须臾又舒展眉头,悬高的心随即落回心窝,“这是‘轻云微月、风露透窗纱’。”

    他拊掌,开怀大笑,“湮儿,我大开眼界了。”他指着那道菜汤,“这是什么?”

    我清浅地笑,“这是‘飞絮落花,水连天’。”

    完颜宗旺的笑意更浓,眼中的愉悦之色由淡转浓,“亏你想得出来,色香味俱全,菜名又这么雅致,湮儿,这些是专为我准备的么?”

    我打趣道:“这里还有别人吗?莫非元帅还想请深红、浅碧一道用膳?”

    他深深地看我,“今夜,只有我,我希望你的心里也只有我一人,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这话的弦外之音,我听得懂,他不许我再想着阿磐,念着阿磐。

    我不予正面应对,笑道:“我也希望元帅的心中也只能有我一人,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他也不予回应,笑里藏刀。

    这顿晚膳,吃得还算尽兴。

    我准备的酒入口清甜,后劲却很足,只饮了四五杯,就觉得头晕晕的。

    “湮儿,你醉了。”

    “我没醉……我千杯不醉……”

    我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如今只有两分醉意,还需再饮。

    菜肴基本吃完,完颜宗旺慢慢饮酒,灼灼地盯着我。

    我捂着腮,笑嘻嘻道:“元帅为何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不妥吗?”

    他拿下我手中的酒杯,温声劝道:“你的脸很红,再喝就醉了。”

    “我没醉呀,我还能跳舞呢,怎么会醉?”我站起身,斜睨着他,“不信我跳给你看。”

    “你会跳舞吗?”他饶有兴味。

    “元帅门缝里瞧人。”我不满地蹙眉。

    解下貂裘,伸臂,舒展,转圈,回忆着宫中舞姬的水袖与身段,依葫芦画瓢,笨拙地学着跳。

    其实,我根本不会跳舞,也从未想过要学。

    完颜宗旺一边饮酒一边看我跳,眉宇微皱,似乎在看一场愚蠢的东施效颦。

    我不停地伸臂、转圈,头越来越晕,却时不时地睨他一眼,斜斜勾眸。

    突然,我踩到裙裾,很糗地绊倒了,而且是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他伸臂抱住我,愉然调侃道:“跳舞也会绊倒,我从未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这只是意外,我不会再被绊倒了,我接着跳。”我作势起身。

    “你全身发烫,别再跳了。”他紧紧拥着我,目光渐热。

    “是啊,怎么这么热呢。”我难耐地扯着衣襟。

    完颜宗旺握住我的手,阻止我,“仔细受寒。”

    即使是头晕目眩,我仍然心尖一紧,思忖着他是否发觉我是故意引诱他的。

    我继续伪装,伸手抚着他浓黑的粗眉,“你的眉好粗啊,还有你的胡子,又黑又粗又硬,扎得人很疼呢。”

    因为喝多了酒,双眸滚烫,脸腮亦滚烫,全身也烫得有如火烧。

    他不语,笑望着我。

    我抚触着他的黑须,“待会儿让深红拿刀来,把你的胡子剃掉。”

    他哭笑不得,拿下我的手,“在你剃掉之前,我先扎你个够。”

    湿热的吻陡然袭来,完颜宗旺封住我的唇,舌尖探进我口中,纠缠着我,密不透风。

    我浑身发颤,不自在地扭动着。

    他抱我到床上,衣袍散落,他覆压上来,火热的身躯烫得我一阵轻颤。

    不能害怕!

    决心诱他,就不能放弃!

    我环住他的身躯,半睁着眸瞧他。

    虽然是自愿的,我仍觉得耻辱,觉得自己肮脏得令人唾弃。

    然而,我不能退缩,必须以身躯为筹码,必须赢得他的心、他的信任。

    他的眼睛充胀着滚热的欲念,在我身上烙下一枚枚唇印。

    每一个吻都会引发体内深处的悸动,一种难耐的感觉激得我全身绷紧。

    是谁发出那些不堪入耳的呻吟?

    是谁紧紧攀着完颜宗旺的肩膀?

    朦胧中,我只觉得自己龌龊得令人作呕。

    这一场激烈的攻伐,谁输谁赢,莫早定论。

    他赢了,不一定赢得磊落;我输了,不一定输得彻底。

    这一场缠绵的情爱,谁胜谁负,难以评定。

    他以为我沦陷了,却不一定是我沦陷;我以为他中计了,却也许是他将计就计。

    情爱巅峰的风光,确实奇秀幽美,风光无限。

    这一刻,一缕孤涩的埙声传来,我心魂一震,热火燎原的身子顿时僵硬冰冷。

    阿磐又在吹埙了,悲凄刻骨的思情传遍整个营寨。

    身心剧痛。

    阿磐……阿磐……

    完颜宗旺亦僵住,面色骤冷,眼中暗藏利芒。

    他欲抽身离去,我搂紧他,“宗旺,不要走。”

    “真的不要我走?”他迫视着我。

    “我要你。”我轻吻他的唇。

    撕裂般的痛,曲意承欢的欢愉,生生将我劈成两半。

    完颜宗旺尝到了不同于往日的柔情蜜意,此后越发宠我,夜夜缠着我。

    有一夜,他在我身上嗅来嗅去,问道:“湮儿,你的身子越来越香了,用的什么香?”

    抚平心中的紧张,我懒洋洋道:“这是我用惯了的香料,叫做兰香,元帅,你也想尝试一下吗?”

    他失笑道:“我们金国不惯用香料,再者,我是男人大丈夫,身上香喷喷的,让人笑掉大牙。”

    我含笑睇他,“我们大宋的男子都熏衣剔面,哪像你,不修边幅,臭男人一个。”

    “我是臭男人,你是香女人,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扑倒我。

    “你好臭啊,快快沐浴去。”我踢他。

    片刻,我就叫不出声了,他吻得我七荤八素,任他索求。

    这不是兰香,准确地说,是兰麝,兰香与麝香的混合香料,这是前两日我让霜儿城中买来的,因为我不想怀上仇人的孽种。我估摸着他不识麝香,也不知道麝香的妙用,果然,被我料中了。

    这日,我又亲自下厨,深红和浅碧在伙房忙活,我找到雪儿和霜儿,来到她们住的屋子。

    这屋子简陋得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想到她们受了这么多苦,不禁悲从中来。

    我让他们设法帮我弄到可让人神智大乱的媚药,因为我不能每次都喝酒,而如果不喝酒,我会清醒得无法伪装、诱惑他。有那么几次,在他的怀里,我厌恶自己,痛恨自己,差点儿呕出来。

    她们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跟阿磐离开,为什么要留在完颜宗旺身边,我不想多说,可是她们也猜到了。雪儿气愤道:“帝姬有所不知,帝姬离京南下,金帅怎会晓得?是陛下将帝姬的行踪告诉金帅,金帅就在南下官道上守株待兔。”

    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劈得我全身僵硬。

    我不敢相信大皇兄会这样做,已经破碎的心再度被狠狠地践踏,而且是被亲人踏上一脚。

    霜儿也恨恨道:“陛下将帝姬推入火坑,难道就不顾兄妹之情了吗?”

    雪儿猜测道:“也许陛下以为将帝姬送给金帅,金兵就不会攻城了,会手下留情。”

    她们的喋喋不休,很遥远很遥远,我只觉得这个世间很荒谬,真相很丑陋。

    兄妹十余年,虽然手足情谊不够深厚,但他竟然可以完全不当回事,将我送给敌国元帅……

    愤怒与寒冷交织在一起,我浑身颤抖。

    “你们如何知道的?”片刻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

    “帝姬,奴婢一时口快……”雪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大皇子不让奴婢说的,说帝姬知道了真相,心里会不好受。”

    据霜儿说,赵恒派人告诉完颜宗旺我离京的消息,阿磐正好与完颜宗旺在一起。

    阿磐早就知道皇叔在第一次兵临汴京城下时强要了一个大宋帝姬,只是不知那人就是我,而今在帅帐见到我之后,他想起前事,才明白皇叔与宋帝赵恒有所勾连。

    阿磐知道我是被大皇兄推到完颜宗旺怀里的,却从未想过对我说出实真相,因为他知道我会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当一个人终于知道被亲人背叛、陷害的时候,那种万念俱灰、生不如死的感觉,是多么的难熬,多么的悲怆。

    然而,我狠狠地压下这种荒谬、悲怆的感觉,因为,心已经伤痕累累,不在乎多一道两道伤口,也不会在乎大皇兄的寡情寡义。

    破碎的心,丢弃在凄冷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