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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只飞虫(1)

    从长安到代都,既有山路又有水路,尤其在黄河口横渡还需要配合天气,无论梁王一行多么马快鞭急,这样漫长又艰难的行程也不可能随心意一蹴而就。

    但有些事情却正是要在他到达之前进行……

    几日风雨留下了难得的清爽,于是,钟崐送来了一个寂静的夜晚。

    一般这样夜深的时候,李遵诚会遣走奴仆,芸琬也会安排好女儿然后回到他的身边帮忙,他们静静地做着手上的事,就算外面的守卫和喧嚣时刻在提醒着现在的境况,以夫妇二人的性情,也营造出了岁月静好的样子。

    忽然,李遵诚停下手中的笔,一动不动。

    芸琬看向他,不禁眸光流转,也放开指间韦绳,让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太安静了……

    屋内屋外同样的悄无声息。

    半晌,芸琬微颤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夫君不必太担心,阿翁知道分寸,他和兄长们不会贸然行|事。”

    一句安慰,却让两个人更加心沉重重。

    本来宵禁后出现之人就是犯科,更何况擅入禁地,更何况私通嫌犯。

    自封禁以来,钟崐从未派人进行讯问,而李遵诚也从未就此提出过任何诉求,尽管双方不能完全猜中彼此的打算,但他们都相当清楚,这场以明面案件为导火索的二人暗战已进入交锋状态。

    这几日,一到夜里李宅周围便会灯火通明,巡查人马的声音是一批接着一批,严密布控会让外面的某些人心中焦急,而钟崐知道越焦急就越容易犯错、越容易铤而走险。

    而今日的改变恰似为已经积满的等待开了一道口子,明显是个陷阱,却也是在公告——这是难得的机会,敢不敢一试,就要看你们的胆量与情份了。

    突然安静的夜晚,几乎是钟崐送给李遵诚的一步明棋,但李遵诚此刻却没有招架之力。

    他收回倾听,沉凝片刻稳了稳心绪,低声道:“我这一生虽尽了力却亏欠了很多人,亏欠最多的当然是你……但是现在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却仍然是你……如果我有不测,你可以一切用我作借口,极尽所能为这次受了牵连的人澄清……”他没有抬头,言辞虽然像平日下达军令一般清晰,但语气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哀伤,“不要让我这一世无以复加的愧疚更深重……”

    凝望着他,芸琬的眸光蒙上一层湿|润。

    一生追求尽忠职守、一生从不会让自己责内之事半途而废的将军此时准备接受了这满是苍夷的结局,而且,用他最珍视、也是唯一留存的名声去为他人脱罪,这是他最后的“责无旁贷”吧。

    其实,这么多天芸琬无论手上有多么忙碌,却也无法阻止脑海中的纷乱,她曾想过,人生终点将至的时刻,相伴了十五年的人会和自己谈些什么,是前情往事,还是今生抱憾?而现下李遵诚的这番话,却让她带着汗颜感到最深切的心痛。

    不过,她又能如何回应呢?

    兵临城下,此时的将军所需要的不会是安慰与共殇,他需要的是一个死能相伴、生能忠事的坚强战友。

    他把她当作这样的战友,她也必将成为他这样的战友,只是,她此刻却无法坚强,无法控制眼泪不让它涌落……

    二人都没有再言语,只是百种思绪和千般情感拉回到现实,最终都变成期盼着这个夜晚的过去,仿佛只要过去,就可以躲过什么。

    院落之外,夜色静谧如江中秋水,连日的北风也停了招摇,躲进道间树丛,好似想偷听这黑夜中的隐秘。

    远处一声野猫闲叫,划破墨空,更为这夜幕添加了一丝诡异。

    守在李宅四周的兵将今日接到了新的命令,定岗警戒与巡逻监查都进行了重新部署,火把也严格由领队负责,这与前几日非常不同,暗夜之中,他们的紧张感也莫名加剧。

    不过,却果然有了异响。

    与李宅相邻的院落围墙上,一个柔软的身影轻轻地飘落而下,又蹑手蹑脚的冲着兵将慢慢行来,两只暗蓝色的眼睛发出幽冷的光芒。

    守在后门的兵将同时看清,原来是一只不知死活暗夜游走的小野猫。

    可能对静止的事物不太敏感,虽然已近在侍卫咫尺,但它狭长的猫身仍步步前驱,越来越近时才发现它的小鼻子正在不断地耸动,好像是嗅到了什么对它胃口的食物。

    猫爪即将落在一个守卫的脚前,那守卫将手中刀戟一动,“喝!”小猫立马惊跳着转身就跑。

    守夜无聊,这一幕倒还挺有趣。

    猫儿跑了几步没有听到接续的响动,又停了下来转回小脑袋看向兵将的位置,刚刚的兵将又拉动刀戟,做出一个凶猛的恶扑架式,“嗖——”这一次小猫一下子窜到了夜幕深处,再也看不到它的踪影。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权且借机缓缓心神,继续警戒周遭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尽管兵将们收回了全部注意力,但他们仍然没有发觉此时与之前已经有了稍许不同。

    刚刚小猫驻足的地方,多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硬块儿,此时它正静静地、慢慢地吐出一团团的轻雾,就如同无人在意却自行绽放着美丽的花朵。

    只在一个片刻,这暗夜的黑在兵将眼前便成了灰蒙一片,其中一人伸出手想辨别一下是不是起了薄雾,一道人影却杳无声息地从对面房檐下蹿出,只一个闪跃便划过暗空飞入李宅后院。

    刚越过围墙,这身影便突然一个转身攀住瓦片,直挂在墙头上。

    黑影侧目扫视着院内,看准一块矮树丛边的空地,“呼”地反扑降落,但却因单腿落地失去了平衡,而它的反应也相当快速,马上用背部滚向草地,可即便如此,在这静夜之中还是留下了窸窣的声响。

    外面的兵将虽然没有明确的判断,但是发现这般异常,又想到新命令的深意,便马上惊叫:“有人!”

    “有人进宅!”

    两队人马——就像一直潜藏着专待这声惊报——突然出现。

    领队是一个国字脸的大汉,一双黑亮的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骤燃的火把把他眼中的精芒隐藏了起来,但却没有藏住他嘴角的一勾冷笑。

    在他的带领下,几十人纷纷点起火把,看着李宅后院的大门毫不迟疑地直接撞开闯入。

    沉重的脚步声,搜查的喝令声,翻撞东西的破碎声……这夜,不再寂静。

    李妟缓缓坐起身,眉头微蹙,眼中流光暗暗闪动。

    计算时间,不可能是太子派遣的人已经抵达,而且,东直班暗探的行动不会引发如此响动,他们皆携有御赐腰牌,不管他们的行动目的为何,地方官属从不会探问,只会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钟崐想有小动作,也不敢在表面上如此阻挠。

    那么来人便是为了李遵诚……或是自己……就要看此人的行进方向了……

    她的心中有些起伏,不由咳声骤起。

    玉华和青眉挑开帷帐,又惊又怕地看着她:“少主人,您还好吧?有没有被吓到?”连连安抚顺气,其实她们自己被吓得更厉害。

    院落间的小路上,李遵诚夫妇燃着灯烛,急忙向后院赶来,心中的酸楚早已被震动和忧惧所取代。

    “阿翁!”迎面,在婢女陪伴下的李姿满脸泪痕,直扑向芸琬,“阿母……我怕……”

    芸琬抱着她忍下眼泪,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莫怕莫怕,阿翁阿母在……”又有些急切地扶住她,“我们一起去看看你阿姊……”

    汉家的院落规模上有大小之分,但格局布置大致差不多,主人起居之所一般都位于中后部,而子女的活动位置则集中在最深的后院。

    闹声越来越嘈杂,闯进来的人一定自知已被发现但却没想离开,而且一直在向宅内纵深,不过引起的追兵喧闹却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好像是被逼|迫得乱了阵脚,没有办法靠近想要到达的目的地,但是,李妟却听得清楚,那乱声的中心已经慢慢兜过主人寝居转回后院……

    李妟的心绪翻滚如潮,她要知道对方是谁,要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明确现在的情势如何……一切紧迫的问题充斥在脑海之中。

    想着自己正在恢复当中的体力,想着慌乱的婢子们无法阻拦成功只会出门禀报,想着闯入的守卫只管搜查还不敢对人动武……她拉住被角的手已经暗中用力,只待一个深吸便可冲出门去。

    但是,她却一动未动,从床榻越过屏风看向门口的方向,悠远深邃的目光与急切的心好像并不属于一个人。

    那是鏖战中一名主帅的目光,那是在纷嚣下也要判断出最佳前进之路的刀锋。

    她知道,当她几经挣扎出现在门口,那狼狈的样子将给予那人多么强烈地震憾,可是,然后呢?誓死效忠的战友一定披荆斩棘地护己,再也不愿离开左右。

    可是,现在最紧迫的却是——火速通知那些苦苦等待消息的人,尤其是远在千里王庭,身边已毫无帮手的那个最孤立无援的人。

    深凝地眸光渐渐漫上点点晶莹,眼前的人与物已经无法分辨,拉回目光合上双眼,她卸下所有力气,软落在床榻之中。

    两个婢子吓坏了,这几日少主人的病情好不容易在不断好转,不会突然间又起了变化吧?!

    “我去请主人来……”青眉带着哭腔哀声道。

    “不用紧张……”李妟忽然睁开眼睛,拉住她的手臂,双眸之中是一片与虚弱相配的哀郁之色,“你们也知道,我的病痛现下根本无法|医治……而且,外面出了事,不要再给阿翁阿母添乱了……”

    “少主人……”此时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解救之法了,无论是病痛,还是封禁,李家已经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少主人也只能被任由自生自灭!

    “呜呜……”

    “我有一个办法,”在她们的哭声中,李妟稍稍提了些音调,但仍是缓言道,“你们帮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