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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他拒绝了

    他拒绝了

    事情发生在一六四二年,伦勃朗三十六岁。这件事给画家的后半生全然蒙上了阴影,直到他六十三岁去世还没有平反昭雪。

    那年有十六个保安射手凑钱请伦勃朗画群像,伦勃朗觉得,要把这么多人安排在一幅画中非常困难,只能设计一个情景。按照他们的身份,伦勃朗设计的情景是:似乎接到了报警,他们准备出发去查看。队长在交代任务,有人在擦枪筒,有人在扛旗帜,周围又有一些孩子在看热闹。

    这幅画,就是人类艺术史上的无价珍品《夜巡》。很多对美术未必挚爱的外国游客,也要千方百计挤到博物馆里看上它一眼。

    但在当时,这幅画遇上了真正的麻烦。那十六个保安射手认为没有把他们的地位摆平均,明暗不同,大小有异。他们不仅拒绝接受,而且上诉法庭,闹得沸沸扬扬。

    整个阿姆斯特丹不知有多少市民来看了这幅作品,看了都咧嘴大笑。这笑声不是来自艺术判断,而是来自对他人遭殃的兴奋。这笑声又有传染性,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似乎要用笑来划清自己与这幅作品的界线,来洗清它给全城带来的耻辱。

    最让后人惊讶的,是那些艺术评论家和作家。照理他们不至于全然感受不到这幅作品的艺术光辉,他们也有资格对愚昧无知的保安射手和广大市民说几句开导话,稍稍给伦勃朗解点围,但他们谁也没有这样做。他们站在这幅作品前频频摇头,显得那么深刻。市民们看到他们摇头,就笑得更放心了。

    有的作家,则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玩起了幽默。“你们说他画得太暗?他本来就是黑暗王子嘛!”于是市民又哄传开“黑暗王子”这个绰号,伦勃朗再也无法挣脱。

    只有一个挣脱的办法,那就是重画一幅,完全按照世俗标准,让这些保安射手穿着鲜亮的服装齐齐地坐在餐桌前,餐桌上食物丰富。很多人给伦勃朗提出了这个要求,有些亲戚朋友甚至对他苦苦哀求,但伦勃朗拒绝了。因为,他有人格尊严。

    但是,人格尊严的代价非常昂贵。伦勃朗为此而面对无人买画的绝境。

    直到他去世后的一百年,阿姆斯特丹才惊奇地发现,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波兰的一些著名画家,自称接受了伦勃朗的艺术濡养。

    伦勃朗?不就是那位被保安射手们怒骂、被全城耻笑、像乞丐般下葬的穷画家吗?一百年过去,阿姆斯特丹的记忆模糊了。

    那十六名保安射手当然也都已去世。他们,怒气冲冲地走向了永垂不朽。

    ——我每次在画册上看到《夜巡》,总会凝视片刻,想起这个事件。

    这个事件,美术史家常常当作笑话来讲,其实是把它看轻了。因为,它关及一个世界顶级画家,一幅世界顶级名作,关及一座审美等级很高的城市,关及整整一生的灾祸,关及延续百年的冤屈。里边,显然包含这一系列人类学意义上的重大悲剧。

    我们应该收起讪笑,严肃面对。

    有人说,世间大美,光耀万丈,很难被歪曲。言下之意,只有中下层次的美,才会受到中下层次的委屈。《夜巡》事件证明,错了。

    有人说,直觉之美逼人耳目,很难被歪曲。言下之意,只有无法直感的种种诽谤,才会勉强成立。《夜巡》事件证明,也错了。

    有人说,公民社会,每个参观者都能自由发表意见,因此很难被歪曲;有人说,即使民众缺少审美等级,只要有那么多专业评论家和各路学者存在,那就很难被歪曲……。事实证明,全错了。

    也有人说,再怎么着,伦勃朗还在,他的绘画水准还在,他的创作冲动还在,他的一幅幅精美新作,也足以把《夜巡》的冤案翻过去了吧?事实证明,还是错了。

    至少,在伦勃朗受到冤屈的漫长时日里,阿姆斯特丹的画坛还很热闹,那么多流行画家的作品在一次次展出,难道没有人在默默的对比中回想起伦勃朗,说几句稍稍公平的话?

    遗憾的是,没有出现这种情景,直到伦勃朗去世。

    在美的领域,千万不要对人群、社会、专家、同行过于乐观。其实,在其他领域也是一样。埋没优秀、扼杀伟大、泼污圣洁、摧毁坐标的事,年年月月都在发生。反过来,人们虔诚膜拜、百般奉承、狂热追随的,是另外一些目标。这种颠倒,可以一直保持很久,甚至永远。伦勃朗在百年之后才在外国画家的随意表述中渐渐恢复真容,那还算快的。

    我在论述谎言的时候曾经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在这里补充一句:我不仅仅是在说中国,也包括欧美,包括全世界。

    哪儿都不会出现“雪亮”,因此,整个精神文明的旅程,都是“夜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