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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天下最大痴迷

    天下最大痴迷

    痴迷,这是人类学里边一种难以理解的现象。

    一群年轻人突然痴迷上了一个歌星,不仅在音乐厅里看到他出来时高声尖叫,而且还会在尖叫时昏倒在地;当这个歌星来到一座城市时,无数痴迷者长时间在车站、码头等待,流着眼泪呼喊着名字……

    我知道,不少评论家会分析产生这种疯狂的原因,例如“被传染”、“被裹卷”、“青春活力盲目宣泄”、“新闻媒体过度炒作”等等。但是,这些分析,却无法解释大量具备同样年龄、同样条件、同样动力的群体,为什么并未陷入痴迷。痴迷,就像是没有理由的乌云凝聚,没有理由的鸟群振翅……

    它产生的契机,就在于没有理由。

    乌云凝聚后很快就会散去,鸟群振翅后很快就会消失,而那些陷入痴迷的年轻人,也很快就会转移痴迷对象,甚至不再痴迷……。有人说,因为没有理由,所以必然短暂。

    是这样吗?未必。

    即使是理性成熟的人群,也会没有理由地长久痴迷一个目标,甚至坚持终身。

    例如,天下那么多美景,我妻子痴迷的,是铺天盖地的银杏树;我所痴迷的,是看不到边际的黄昏沙漠。

    为什么是银杏和沙漠?没有理由。

    也许会有人来分析,银杏的色彩光谱、存世岁月、生物组成,沙漠的弧形线条、地质构造、形成历史,说了千千万万,也无法说明痴迷的原因。

    除了痴迷之外,还有灵感、直觉、天赋等等精神现象,都不是科学所能清晰解释的。麻烦的是,这些科学不能解释的部位,恰恰是要害所在。

    真正懂艺术的科学家也承认,人生许多“摄魂夺魄”的空间,恰恰是科学的盲区。

    有人问爱因斯坦:“死亡,对您意味着什么?”

    这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家回答道:“死亡,对我来说,是再也听不到莫扎特。”

    就连爱因斯坦,也无法用科学公式来解析莫扎特的魅力,因此也无法解析自己痴迷莫扎特的理由。

    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现在可以回到本题了。

    我认为,世界上最大的文化痴迷,莫过于中国人对屈原的痴迷。

    痴迷到什么程度?屈原离世的时间,是公元前二七七年五月,离我写这篇文章的时间,隔了两千二百九十五年。在这两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中,这么大的中国,一直在不停地纪念。

    怎么纪念?并不是文人学士在研讨和缅怀,而是各个地方都在划龙舟,家家户户都在包粽子。

    划龙舟的男人们汗流浃背,喊声阵阵。包粽子的女人们日以继夜,蒸气漫漫。

    这一切,不是为了一个神明,不是为了一个巫灵,不是为了一个皇帝,不是为了一个教主,而只是为了一位诗人!

    无论如何,这肯定是天下唯一。

    为什么会这样?

    无数著作在讲述理由,无数学者在分析理由。

    但是,所有的讲述和分析,都缺少说服力。

    理由之一,是因为大家热爱他。然而,这种热爱非常奇怪,因为大家对他很不熟悉。他在流放期间,一直忧郁而孤独,虽然也参与过民间的一些祭神仪式,却不会与周围民众有实质性的交往。民众很难了解这位经常身披花环的被贬贵族。至于他的政治主张和被贬原因,连司马迁都说不明白,更不要说当时的民众了。

    后来两千多年,各地民众对他越来越不熟悉。原因是,他写的楚辞,很难读懂。能够真正读懂《离骚》的人当然也有,却少之又少,基本上不会包括那些划龙舟的男人和包粽子的女人。

    永久纪念的理由之二,据说是因为他爱国。直到抗日战争时期,他又转化为一个爱国主义的形象,产生了积极影响。但是,这显然是借题发挥。因为屈原曾经要守卫的,只是当时的楚国。楚国的敌国是秦国,而正是这个秦国最后统一了中国,因此也更能象征中国。这么一来,由屈原来表示“爱国主义”,总有一些勉强。而且,《离骚》最后表达的恰恰是他决心离开故土的志愿。

    其实在当时,除了秦国,华夏版图上与楚国并列的,还有齐、燕、赵、韩、魏等地方邦国。这些邦国,都有自己的领土范围和“爱国之志”,而且与楚国关系并不好,甚至还严重敌对,怎么一下子全都放弃自己的历史记忆和地域记忆,一起来划龙舟、包粽子了?

    可见,爱国,也不是全国各地纪念屈原的理由。

    其实,世界不需要那么多具体的理由。

    对于古往今来一切奇特大事的发生,我倒是设想过一些最宏观的理由。

    例如,我相信,天地宇宙由“大能量”和“大秩序”构成。如果没有“大能量”,宇宙如何诞生?人类如何出现?时间如何延伸?但是,“大能量”狂勃翻腾,躁动不已,必须由“大秩序”来安顿。一开始,安顿的主要方式是原始宗教、巫觋指引、自然崇拜。屈原投身汨罗江,其实与当地的水神崇拜仪式有关。人们知道,冥冥之中有一种天神之力、自然之力、巫觋之力安排了一切,大家都必须服从,必须虔诚,必须崇拜。人们因为接受安排,也就接受了“大秩序”。

    由于需要安排的范围太大,因而自古以来这种安排有雅俗之分、文野之分、高低之分。安排以“屈原崇拜”来建立文化“大秩序”,是其中最雅、最文、最高的范例。

    在这之后,还会相继安排司马迁、李白、苏东坡作为崇拜对象,来建立文化秩序。他们固然很值得崇拜,但崇拜的痴迷程度也难以理解。人们已经感受到了他们这些名字的“非人间性”、“非逻辑性”,因此总是把他们看作星座。

    正像李白永远被称作“谪仙”一样,屈原则是第一个以文化身份下凡的“谪神”。据他自己在《九歌》里提示,他是一个溶化了云神、日神、河神、山神、湘水之神的诗神。是谁谪他下凡的?是那个称之为“东皇太一”的天帝吗?不知道。

    为什么一下凡而走遍全中国?不知道。

    为什么一下凡而长驻两千年?不知道。

    不管云神、日神、河神、山神、湘水之神各有什么意图,成为诗神的屈原却广受欢迎,永远获得隆重祭祀。正是这种祭祀,提升了整个民族的素质,焕发了漫长历史的诗情,留存了辽阔大地的高贵。

    正是这种祭祀,这种在两千多年间各村各庄、各家各户热气腾腾地对一位诗神的祭祀,使我对这个民族和这种文化,产生了深深的皈依。

    我一直想为无数划龙舟、包粽子的同胞们做一件事,那就是把屈原最重要的作品《离骚》翻译成他们所能领悟的现代散文,在他们把船桨扛上肩膀之前的片刻,在她们包完粽子后刚刚擦了手的间歇,能够轻松畅达地读几段,听几句。

    完成《离骚》今译已经几年了,当初的目的已经部分达到。每年端午节,不少青年学生都在朗诵所谓“余版《离骚》”,这让我颇感安慰。

    我不知道屈原的在天之灵对于中国大地上这场覆盖巨大时空的祭祀活动,有何感慨。但他一定早已明白,请出他来,只是天地宇宙对于安顿精神秩序的一种安排。他和我们一样,都会高兴地接受这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