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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白云边·柳州的棺材

    窗外的太阳刚刚从海平面上升起,正在退去的潮水让渐渐远去的沙滩变得格外的平滑宽阔。

    正是赶海的时候。

    早起的渔民赤着双足,踏着刚好没过脚面的海水,在远处沙滩上昨晚就布好的竖网里捕捉着潮水退去后留在网里的各种鱼虾。

    白色细沙上浮动着的还未完全干透的浅水,连入天空映着蓝天白云,仿佛一面巨大而光滑的镜子。

    “即便是朝阳里看过去如此美好的景象,在身处其中之时,大概也是充满着无奈啊!”郭来叹了口气。

    若是换作是自己,无论秋冬,每天早上都要赤着脚泡在海水里为了老婆孩子的一日三餐,为了一天的生计去捉鱼捕虾。

    “眼里能够看到的怕是只有对生活的麻木和无奈罢了!”

    窗叶里看着远方的渔民,郭来赤裸着上身推开百叶窗,用手挡了挡耀眼的阳光适应过来,就看到了很多人,让码头突然变得很热闹的很多人。

    顺着小酒馆沿码头凭空搭起十七八个热气蒸腾的早点铺子,码头尽头远远的几十匹马和十几辆马车。小酒馆前除了原有的凉棚之外,又用白色帆布新搭出了七个凉棚,每片凉棚下摆都着的一张八仙桌,分成两排,靠近酒馆空着四张,另外四张则坐了五个人。

    一个黑袍的干瘦青年和尚独自占了一桌。

    再过来是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美妇也是独占了一桌。

    然后第三桌一个褐衣老者,郭来看去,五柳长须,像是一个老学究。

    第四桌却是坐着两个人,两个俊俏的白衣少年。

    当郭来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正在看着老板娘窗里的郭来。

    用各种各样的眼神在打量着郭来。

    和尚微微颔首微笑,念了声佛号。

    轻蔑哧鼻,满眼俱是不屑的中年美妇。

    还有手拈长须,正在大摇其头的学究先生。

    而最后一桌的两个少年盯着郭来的眼神却竟像是立时就要喷出火来。当先一个手也不自觉地几乎要搭上了腰间华丽的剑柄。

    “少年人火气大!”郭来笑了笑穿上衣服,走出店门。

    各种不同的表情让郭来觉得很有趣,毕竟这么多表情并不是总能同时看得到的。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肤色黑黑实实的少年,从店里跟了出来。用同样黑黑发亮的眼睛看着郭来,笑问道,“先生醒了,不知要吃什么早点?”

    郭来一怔,“你是?”

    少年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笑着答道,“我是这里的伙计”。

    “伙计?”郭来疑惑地看着这个三天不见突然多出来的小伙计。

    “伙计!”小伙计又露出两排大白牙笑着回答,似是看出郭来的疑惑,“我平常都是在村里打鱼,有货到的时候才来,不然店里人手不足。”又补充了一句。

    郭来看着这个眼睛太亮牙齿也太白的酒店小伙计,正在考虑早点要吃什么。

    远远传过一声轻笑,转头看去,依旧的一袭贴身白衣。在初升的阳光明媚下,耀眼得如同一朵天山上走下来的雪莲一般的老板娘,正从桌间穿行过来。

    银铃般的笑声中,和尚低头念着佛号;中年妇女依旧轻哼哧鼻;老学究红了脸,却又不时低着头转眼瞟向那修长笔直的长腿。

    只见刚刚眼睛还要喷出火来把郭来当早餐烤的两位白衣少年立时站起了身子,挺起胸膛。眼睛突然闪亮得如同早晨升起的阳光。身上的白色长衣也像是跟老板娘同一个裁缝师傅做出来的。前面一个踏上一步,甚至连腰带都是一个颜色。

    郭来刚要张嘴,老板娘却不理会旁人,己径直走到身前,用昨晚猫一般的眼神看了郭来一眼,低声道“白云边”。

    郭来一怔,“这么早就喝?”

    老板娘轻轻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拉起平了郭来的衣角的褶皱,悄声道“我叫白云边”。

    郭来这回终于听明白,看着白云边的眼睛,扫了一眼众人。微笑道“好,你们先忙着,我去看看赶海。”

    白云边点点头,郭来在众人“乱七八糟”的眼神中穿施施然穿过桌子和凉棚,走向远处正在沙滩上挖出一条条似乎是虫子的渔民。

    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正自不解,远远白云边又从众人的目光下由凉棚下走了过来“他们在挖沙虫,用油炸了下酒很好,晚上做给你吃”。轻轻笑着说完,走了回去。

    “沙虫?”郭来疑惑抬起头,却是看见飞过来了两张脸,两张刚才还在喷着火,现在却已似乎是冷得发青的脸。

    却正是边上八仙桌旁的两个白衣少年,华服长剑,已经手搭剑柄,转瞬之间站在了郭来面前。

    郭来不由得一怔,“二位这是?”

    两位少年长身而立,回过头看了看白云边,“柳州梁家,梁大宝,梁小宝,过来领教阁下的功夫。”

    郭来听了,顺着前面梁大宝的眼光,白云边已走了过来。又轻轻拉起郭来的手,柔声道,“这二位是柳州梁家的长门嫡传弟子。

    柳州梁家是当地第一大家族,当地人的吃喝拉撒,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梁家的一份产业。包括即使是死了,也要用到他们家的棺材。”

    “而二位公子,正是梁家这一辈的出类拔萃弟子,武功已经尽得真传,据说单是剑法,已不在当世七大剑派掌门之下。”白云边又接着说道。

    蓝色腰带的梁大宝听到白云边说到这里,不禁又挺起了本来就挺着的胸膛。年轻人本该多挺起胸膛,特别是在自巳喜欢的女人面前。而身后梁小宝却是稍微后退了半步,欠了欠身,低下了头。

    看着少年盯着白云边拉着自己的手,郭来不由又暗自笑了笑。“世家子弟通常认为世上每一件东西都属于他们,包括别人的微笑,都是应该只属于他们。

    但他们却不太会去在意失去,因为他们得到太过容易,太容易得到的,失去时也不会太在意。

    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失去。

    所以他们通常在意的只是得到,即便是根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愿看到别人得到。”

    郭来轻轻拍了拍白云边牵着的手,放开前行两步笑道“郭某很多功夫,喝酒,撒尿,吃饭睡觉,却不知二位要领教的是哪一样?”

    白云边听着,也不禁低头宛尔。

    二少年本来就为了在白云边面前露一手,见到如此情形,哪里还能忍得住。只见面色铁青,梁大宝已抢身而出。只“呛琅”声响起处,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在白云边的惊呼声中,划开蓝天白云下如镜的水面,如一道白虹刺向郭来烟喉。

    剑快人狠,少年气量虽小,剑却不弱。剑虽急,但却不燥。一使开便已是沉下心来,脚下七星踏上,手腕转动间,行云流水般刹那刺出连绵七道寒芒,似是巴不得立刻使出平生本事将郭来刺于剑下。

    世家大族,成名并非偶然,而能够放得出来行走江湖,总也是有一些本事,才不至于丢了家族的脸。况且梁大宝这样的长门嫡子,更是一种从小就重点培养的人才。

    梁小宝见大哥出手,看了白云边一眼。对着郭来笑道:“郭先生尽管放心,即便先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梁家也不会亏待了先生。因为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会带着棺材。”

    郭来见剑到,脚尖如蜻蜓般在浅水中连续倒退了七步,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七剑。面对继续追杀而来的连绵剑光,本来微笑着的脸,却皱了皱眉。

    “若是换了一个不懂武功的寻常百姓,已然死在了他的手里。”郭来心道,本来以为只是少年心性好胜使气。待见梁大宝如此草菅人命,剑剑杀招。不由眼神一凛,杀心已起。

    却突地疾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搭起,往梁大宝剑尖弹去,筝的一声轻响,正弹在剑背,将长剑连绵的白光打断。接着转过身,轻点水面,燕子三抄水,灰影起处便往海滩远处的山脚断崖掠去。

    梁大宝见剑招被断,更是火气上头。手里剑花一挽,脚踩浪花,也如离弦之箭向郭来追过去。

    梁小宝见状,嘴角微微翘起,也是急提脚步,跟随梁大宝,轻点水花向二人追过去。

    只白云边眉头皱了皱,看向了码头上的几张桌子。

    只是转眼之间,三人身形也绕过山崖,消失在码头众人的眼里。

    郭来见绕开了众人,转身而立,只待梁大宝到来。

    梁大宝见郭来转身,身形立至,也不搭话,抬手剑起刺出七七四十九道寒芒。郭来跃起滑开避过,却见梁小宝己飞身到梁大宝身后,手挽长剑,高身叫道“大哥我来助你!”

    郭来见两人同上,眉宇之间杀气更甚,灰影连续闪动,已在境面里划至梁大宝身前,手掌抬起,只待拍出。

    梁大宝却是皱起眉头,向身后梁小宝喝道:“滚!”在话音未落时已听到“砰”的一声,却不防身后的梁小宝挥出一掌已拍在梁大宝后心。

    梁大宝被掌风拍中,掌力之下,人如断线风筝飞出七丈,掉落在崖下海水里。

    郭来掌末至,见此情形,一怔收招而立。

    却见梁小宝右手挽起长剑,低头看向自己刚刚将大哥拍得飞出的左掌,嘴角闪过一丝狰狞,微微笑起。

    看着郭来不解的眼神,“你自然不了解我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亲大哥。但我却可以告诉你。”梁小宝道。

    郭来冷冷看着他。

    对于在世家大族长大的孩子,大家都以为自小养尊处优,骄纵轻狂。”梁小宝根本不在意郭来听不听,自己接着说道。

    “但养尊处优与骄纵跋扈,却并不代表是傻子。其实,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得到的锻炼并不比街头地混混少。”梁小宝看了郭来一眼,又接着说道。

    郭来没有说话,继续看着他。

    “即便是傻子,也只会是在装傻。因为在这种地方长大,危险反而会更多。”梁小宝继续说下去,“因为空间。”依旧仿佛自言自语的看着自己的手。

    “空间?”郭来问道。

    “是的,空间。”梁小宝看了看郭来答道。

    “如果是在街头长大的孩子,起点的确会低一些,但进一步的空间也会多一些,大一些。

    而同样的,他们退一步的空间会相应多一些,如果失败,最多是可以不干了。”

    “而世家不一样。”他又道。

    “哦?”郭来道。

    “而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自然起点就会高一点。起点高的话,日子自然会过得好一些。但前面的位置就会少一些,想要再进一步,上个位的话,就会遇上更多的困难。因为世上所有的空间,就像一座山,通常都是越高越小。

    而顶点的位置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这一个位置,不但能决定活在下面的人的喜怒哀乐,有些时候,甚至可以决定人的生死。”

    “而我,又正好是庶出。”梁小宝又接着说道。

    “所以,在世家大族,争夺往往比街头巷尾,市井小民更加残酷,即使是亲兄弟?”

    “正如同皇城红色的高墙和金黄色的琉璃瓦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高墙里面的人们,权力的巅峰本来就是由鲜血和黄金堆砌出来。”郭来看着沙滩上梁大宝的尸体接下去说道。

    “是的,因为我们往往只有一条路,叫做权力。只要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了退路,即便是亲兄弟。”梁小宝说道。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单纯。

    单纯得不是黑,就是白。

    郭来静静地看着梁小宝,眼神突然闪过一丝悲哀。并不是对于死亡的悲哀,而是对于活着的悲哀。

    死亡,往往只是一眨眼,又或者会是另一个开始。

    而活着,就必须要面对三个字“活下去。”

    只要是活过,想必都会知道要面对的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又有多么的不易!

    所以,郭来并没有用上这口柳州的棺材,一口很好的柳木棺材。

    因为这口棺材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他准备的。

    “而我,是不是就必须要背上这个锅,”郭来看着梁小宝的眼睛,脸上又变成了淡淡的笑容,接着问道。

    “自然,锅总是要有人来背。而这里只有三个人,总不可能有人会认为会是我这个傻弟弟杀了哥哥。”梁小宝也笑道,笑得很干净很单纯,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傻弟弟。

    “自然,死人不会再说话,而我们之间现在的关系,就是一个屁的关系。”郭来又笑笑,似乎是说着八里地之外被风吹倒了的高梁地一般的与已无关。

    “一个屁的关系?”梁小宝不解。

    “就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若是放了一个屁,然后对你说是你放的,你会不会相信?”郭来道。

    “你会不会相信?”梁小宝看着他。

    “自然也不会相信,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的屁。所以,只要你说这个屁是我放的,不用别人来说,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去反驳。”郭来道。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能打得赢我?”郭来又问道。

    “我打不打得赢你已经不重要,只要海滩上的人都相信那个屁是你放的就行,而且他们也一定会相信。”梁小宝皱了皱眉,这个比方虽然臭了点,理却不假。“所以,现在的输赢已经无所谓,之后也自然有梁家的人追杀你。所以你现在就可以跑,我会给你半个时辰,然后再过去告诉他们你的这个屁。”

    郭来却看向梁小宝身后,又轻笑了笑道,“但若是他们信我而不信你呢?”

    梁小宝突然脸色变了,因为他看向身后。远远的和尚过来了,中年美妇过来了,老学究过来了,连酒馆的小伙计都来了。他自然又必须变回胆小懦弱的傻弟弟。

    不紧不慢,但却总是要过来的。贤者夺国,盗贼窃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老江湖也有老江湖的道理。而在老江湖的道理中,有些时候,迟到总是要比早到的好。

    这时,郭来看着梁小宝突然又变得苍白了的脸,却突然贴近梁小宝轻轻说道,“你也不用再装下去,无论屁是不是我放的,船上的银子却只有那么多,分银子的人自然是能少一个是一个。”

    “而我,却只是一个路人,不知道有船,更不知道什么银子。”他接着又说道,然后突然自己跃起,倒退弹出七丈,扑通一下跳入了海里。

    “你知道这件事!?”梁小宝瞪着郭来跳起弹出去时脸上狐狸般的笑容,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转身就向身后的几人飞去,嘴里边大声要说出郭来的秘密。

    但刚开口喊出一个字,只见已从沙滩转过崖下的人影已动,就在刚刚转过沙滩,山崖正好挡住了梁家车马的时候,三四条人影突然跃起,飞掠而来。

    来的自然不是郭来,郭先生刚才已经自己动手,被不明就里的梁小宝用眼神打出了七八丈,现在正跟着梁大宝的尸体一起浮在温暖的海水里。

    只见老学究动了动,美妇也动了动,但最快的还是黑袍和尚。在两人身形刚起的时候,和尚已如一道黑影疾飞至梁小宝身前,在梁小宝刚刚张口时,一掌已将他拍出了八丈,掉落在郭来和梁大宝之间,后面的话自然也就再也说不出口。

    “武功有高低,但论起抢银子来,出手还是狠不过和尚啊!”半浮在水面上,看着出手的黑影,郭来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只因世上有些事,大家都能去做。即便老学究,虽然红着脸,也还是可以去做一做。

    但和尚不一样,很多事若是做了,就不太好再去做和尚。

    可是和尚就算出了家,在没成佛之前也还是个人。所以有些事还是会去做一做,而要想人不知,只能花多一点的银子去封口,所以,和尚更加需要银子。

    在这件事上,有时候郭来会觉得和尚和太监差不多,都得比常人多花一些冤枉银子。唯一不同的是和尚要封的是做了的事情的口,而太监要封的却是没有做的口。

    但无论和尚太监,还是梁小宝输了。

    不是输给郭来,也不是输给了那个屁,更不是输给银子,虽然屁还是没有银子重要。

    他是输给了人性,贪婪的人性。

    贪婪,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于是,在郭来跟身旁的梁家二宝躺在温暖的海水中享受着温暖阳光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张和尚的脸,挡住了郭来脸上的阳光,很诧异的问道:“他们都是你杀的?”

    “请问师父德号上下?”郭来仰望着和尚的脸,突然笑了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