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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初醒

    葬礼定在周六,前一天,爷爷的遗体将会送到火化场。因为是周中,小小需要请假。小小的班主任是一个随和幽默的人,平时对于小小也很是关注,听到小小的消息,老师满口答应,随后拍了拍小小的肩膀,让他不要想太多,最近就好好休息。小小点点头道谢,回到座位上收拾了几本书,准备回家复习。梦云在一旁看着,默默地等他收拾完所有东西,直到他要走出去的时候,塞给他一封信。

    小小接过来,脑子里乱糟糟的,顺手把信装进书包就走了。回到家中,亲人们都开始在为接下来的葬礼忙的天旋地转,小小一个人进到房间,把书本摊开,努力尝试让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最近需要背诵的知识里。小小这边的葬礼风俗是必须在下葬当天的凌晨时分,由儿子到下葬的地方挖第一抔土,代表着家人让他云归故土。所以父亲从机场下飞机之后马不停蹄地跟着表哥驱车前往老家,屋子里只有大伯和姑姑们。他们做着饭菜,期间不断说笑着,似乎并没有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

    这一切都与现在的小小无关,他所在的方寸之地没有人来打扰。大家都知道现在正是高考前的关键阶段,甚至他们路过房间的时候都会刻意放轻脚步,小小只是机械地把知识背诵了一遍又一遍。这样的时间持续到了晚饭时候,小小出来吃饭,亲人们还是神色一如往常,讨论着最近的时事政治、说着一些无聊的明星八卦,就连一向严肃的大伯也是在说最近遇到的滑稽事。小小直觉中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但却没办法说些什么。因为比起大家沉默不语,还是现在的样子比较能够接受。

    晚饭过后,几个姑姑跟着小小进了房间,劝他不用那么拼命,既然已经请假了,最近就好好休息一会儿,为了让小小真的放下书本休息会,姑姑们还是拉着小小聊起了天。他们说着以前每次过节的时候,爷爷就会一个个打电话,吩咐他们准备好小小的礼物,即使是最近一两年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的时候,爷爷还是没有忘记这个小孙子。医院里每次收到的牛奶之类的,都会让姑姑们给小小带过去,那时候没有人再会因为这件事暗自较劲,大家都很清楚小小成绩很不错、也很听话,老爷子的要求姑姑们从来不敢忘。谈话之间,姑姑们问起了小小母亲的情况,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也应该跟她知会一声。小小思考片刻,还是拨通了电话。

    “妈”每一次叫这个名词,小小心里总会有种不自然的感觉。

    “小小,怎么了”

    “爷爷去世了”小小说。

    “嗯?跟我有什么关系”母亲回答道。

    “关系?”小小愣住了。

    “他走就走了,我早就不是黄家的媳妇了”母亲满不在乎地回答。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以后我不会联系你了,希望你也不要联系我”小小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突然一个电话过来说不联系就不联系?”母亲声音高了几度。

    “没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小小心里想,你是我母亲,为什么会没有关系呢。

    “这样的话谁教你说的,家里就是这么教育你的么?”母亲得势不饶人,说的话也越来越过分。

    “我的家教,还没有差到你来评断的地步”小小挂了电话,内心一阵苦涩。原来血脉并不能代表两个人的思想能够互通,打这个电话,只是想让她知道这个消息,没有想到她居然是这种反应,难道还会让她来参加葬礼不成,小小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每次叫母亲的时候总会感觉不适,因为有的人,并不会因为血缘上的缘由就会莫名地亲近起来,比起血缘,还有更珍贵的东西——陪伴,家人的存在,是一个人在世上不会感到孤独的原因之一。小小庆幸没有和母亲度过童年时光,因为童年里爷爷奶奶已经充分扮演了父亲母亲的角色,甚至,比他们都还要更好一些。

    于是小小跟姑姑们说起母亲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带有希望和幻想,只是说到出于愧疚或是好奇的心理才会联系小小,而小小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有母亲过,有着姑姑们的陪伴,并不会觉得缺少了很多东西。

    姑姑们纷纷点头,说着小小即使没有母亲也都茁壮成长了,爷爷奶奶对他的照顾一点也不会差,讲到这里,大家又开始回忆起从前,小小刚上幼儿园的时候觉得幼儿园的题目太简单了,去了第一天,第二天就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一次,为此幼儿园的老师大为光火,特点出了几道数学题给小小,小小自然是答不上来,也因为这个缘故,爷爷开始在家里带着小小学习小学的许多知识,从那个时候起,小小开始展现自己的天赋,还未入学就已经学会了一年级的数学,也能够读写几百汉字,尽管很辛苦,但现在想起来的时候无比怀念。

    后来爷爷身体差了,小小也长大了,再难有什么问题来请教爷爷,那个时候小小回到家的时候,经常发现爷爷看着自己的习题册发呆,起初小小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回到家看着爷爷拿着参考答案不断嘀咕着“现在小小已经不需要我了,我教不了他什么东西了”。那应该就是不能为重要的人做什么时的无奈吧,就跟多年之后小小看着病床上的爷爷无能为力时一样,我们总是想要给重要的人一些什么,但是给予终归是有期限的,有时候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慢慢从给予的一方成为接受馈赠的一方。尽管不再是他身边最好的助力,但关系也不会因为没有了给予失去意义。

    又说起了和奶奶的爱情故事,姑姑们说当年其实爷爷奶奶也有感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奶奶生气就会不做饭,爷爷就会笑嘻嘻地下厨做饭哄奶奶开心,想着爷爷戴着眼镜围着围裙下厨的样子,小小也会觉得会有趣。奶奶尽管平时都很温柔,但是碰到爷爷经常不注意卫生的时候会大为光火,对爷爷破口大骂,而这个时候,我们的人民教师同志总会耷拉着脑袋乖乖听批评,模样和被他训斥的学生如出一辙。只可惜这样的模样小小很少见到,最多也是有时候奶奶生小小气,准备抽出藤条好好教训小小的时候,爷爷还是会将小小护在身后,笑嘻嘻地让奶奶消消气。只是,原来这么些事情,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而现在想起来,居然没有一丝模糊的地方。

    对于往事的回顾终止于父亲的电话,因为半夜天黑,老家的坟山上又是杂草疯长,尽管父亲一向方向感很好,却还是绕了两三个小时没有找到位置。姑姑们听到这个消息焦急万分,因为按照传统必须在凌晨四点之前动第一次土,于是纷纷点香向爷爷求助,希望爷爷能够原谅父亲在外,所以没有能够第一时间赶回来。而小小望向爷爷的照片,心里想着,怎么会呢,爷爷怎么会怪父亲呢,即使爷爷当时住院让小小陪同的时候被父亲断然拒绝,爷爷也并没有生气,而如今,爷爷会如此为难父亲么。这个问题很难有答案,还未想清楚,父亲总算找到了位置,动了第一次土。姑姑们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没过一会儿,家里涌进了八仙,大家开始躁动起来,准备往外走。

    来到殡仪馆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太阳还没有显现出来,外面灰蒙蒙一片。小小进到里面的时候,姑姑们又是哭成了一团,远远地小小看见爷爷躺在火化前的移动床上。躺在上面的爷爷已经经由入殓师修饰了面容,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姑姑们紧紧拽着移动床不松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小小走近些,再走近些,看向躺在床上的爷爷,那副面容还是如同往常,只是胸口不再起伏呼气,这是经历了八十余载年岁的爷爷,子女们哭成一片。小小出奇地没有哭,只是胸口闷闷的,也许心中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眼睛一直注视着爷爷的遗体,直到最后推进火化室。

    半个小时之后,骨灰盒被大伯接过去,又交到小小手中。原来人死后是这般没有重量,像是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似的。小小抱着骨灰盒,上面放着爷爷的相框,就这样一路不回头地往前走。

    开往老家的大巴车上,小小静默地坐着。身旁的家人们还是止不住地哭泣,时常路过的街景让小小不时地回想起曾经爷爷带着小小走过的道路,阳光透过车窗撒在小小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什么温度。小姑边哭边说,父亲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说好要等到小小考上大学,说好要等到那个时候,怎么会就撑不下去了。素来严肃的大伯眼圈通红,一言不发,无声地哭泣。小小低下头看向相框里的爷爷,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怀恋。

    车子最终停下,小小率先抱着骨灰盒下了车,迎面过来的父亲面容疲倦,没有看到眼泪,只是眼眶通红,过来拍了拍小小的肩膀,等父亲转身的时候,小小哇的一声哭出来。

    “爸,爷爷不在了”小小喊着,声音有些嘶哑。

    “嗯”那一刻,父亲的背影似乎突然显得很沮丧,整个人止不住地颤动,后来小小才知道,父亲自从得知消息后马不蹄停地赶飞机回来,作为家中理性代表的父亲,起初接到消息时也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匆匆赶到机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降压药没有带,在飞机上右手止不住地颤动。原来父亲也不是铁打的,只是情绪暂时被强行抑制下去。小小也是这般,那天自己去找班主任拿学校放行条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因为止不住的颤抖写得歪歪斜斜,如果不是身旁的老师稳住自己,恐怕当时真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

    父子两人在爷爷坟前,一开始还只是不出声地抽泣,到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其他家人们也不好过,没有一个人还能保持住镇静,都是用眼泪宣泄着情绪,这段下葬的时间里,许多人哭到眼泪都干了,最后下山的时候,小小一度还有些低血糖,那时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

    父亲因为工作关系并没有久留,葬礼结束之后就回去了。小小一个人坐在家中,准备吃泡面来充饥,可是扒了几口就开始抑制不住的恶心,去厕所里吐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放弃了,随便洗了把脸就沉沉睡去。这一天,对于他来说,太长了。

    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八年前,他在病房里失去了奶奶,八年后,他在养老院失去了爷爷。然而尽管已经经历了一次至亲的离世,小小却并没有因此就拥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小小未曾设想过这样的离别,或者说从来未曾设想过离别。可有些时候,生活从不听从我们的祷告。它似乎从不带有感情色彩,因为某人的期许就会乖乖变成现实。如果知道那一次的见面就是最后一次,应该说些什么呢

    睡梦中,小小梦到了回到了小镇,他从学校出来,背着书包一路开始往家里冲。推开门,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钻进厨房,是奶奶正在做小小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偷偷摸摸地尝一口,被奶奶用锅铲打了一下手臂,一脸笑嘻嘻地进书房,爷爷坐在那张紫色藤椅上听着戏曲,小小默默拿出作业,在一旁奋笔疾书。原来这些习以为常的曾经,现在只能是回忆中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