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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怦然心动间

    何为心动?就是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而他的目光投向你。

    (1)

    这两日,魏孟崎没有再联系过她。

    他出差回来的这天,也是约定来接桃酥回家的日子。

    甘陶晚上下班后直奔公寓收拾桃酥的东西。

    小猫咪黏人地跟在她脚边晃悠,甘陶弯唇俯视,抱起它亲了一口。

    今日飘雪不断,夜里更大,白茫茫一片。

    过了晚上十点,魏孟崎还是没有任何电话和信息。

    甘陶忍了几次没主动联系,就是怕他是飞机误点或者应酬有事。正踌躇间,魏孟崎的电话姗姗来迟。

    第一个反应竟是安心。

    她舒气:“喂?”

    “你好,请问是甘陶小姐吗?”宽厚平和的中年男声,并非魏孟崎本人。

    甘陶眉心渐蹙,犹疑两秒:“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魏老板的司机。老板刚结束一场饭局,在赶过来的路上,大约还有五分钟就会到你公寓楼下。”

    “噢,好的,那我现在下去。”甘陶小跑到玄关穿鞋。

    甘陶心口一松,正欲挂断,又听中年司机温声提醒:“甘小姐下楼时务必戴上围巾,外头下雪,风大。这是老板让我转达的。”

    十二月冬雪夜,雾气朦胧,路灯恹恹。

    她套了件长款羽绒服下楼,遮到只剩一双被寒风吹得泛红干涩的眼,小喘着气看着靠在车旁等候的男人。

    “你不是头晕吗,怎么还出来了?”甘陶避开他深似大海,静如潭水的双眸,抱着怀里的猫挨近他一些,“它玩了一天,有些困了。外头冷,把它抱进车里吧。”

    魏孟崎没动。

    甘陶困惑地抬头去看他,这一眼,心悬到嗓子眼。

    她本能地想躲开这道安静却灼人的视线,却仿佛万千磁铁吸引,逃不掉,任由深陷。

    他的眸光似乎带着微醺的醉意,连带着她也入醉,站不稳脚跟。

    有什么,在冰天雪地里,悄然燃烧着。

    “没戴围巾?”他看她。

    “我很久没买围巾了,这件羽绒服拉链可以拉到鼻子,倒省了它。”

    魏孟崎点点头,侧过身子:“把桃酥放后座吧。”

    甘陶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是了,他这么绅士又爱猫的一个男人,今晚不仅没有看桃酥一眼,眼见着她手里提着两大袋又抱着一只这么沉的猫,也没帮她开一下门。

    甘陶单手去够门把,一拉,没动静。反复几次,依旧如此。

    车内落了锁,但司机应该还在里头,听得到动静才对。

    “车子的锁……”

    她偏头去看他,一瞬,手脚麻木,呼吸僵住。

    魏孟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高大挺拔的身躯像一堵避风墙,挡住了凛冽寒风和纷扬雪花。

    他往前挪了一步,两手自然地撑在她身侧,轻而易举地将娇小的她笼罩怀内。

    温热的呼吸夹着红酒醇香不轻不重地扑在她头顶,她眼前只有他一起一伏的胸膛,脑袋混沌,一片空白。

    甘陶抱着猫,在魏孟崎双臂圈成的小空间里,弱小而紧张。

    她头皮发麻:“你……真晕了?”

    他的轻笑恍若隔了层水膜:“没晕。”

    甘陶咬着下唇,狠下心来抬眸,瞪他。

    他还在看她,漆黑透着靛蓝的眼,扫过她的发丝、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往下,落在某处,停住。

    “还冷吗?”他轻声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心头渐渐有了火气。

    静默片刻,他说:“想着送你一条围巾。”

    魏孟崎的肩膀落满了雪花,俊美如昔的面容近在咫尺。

    此时此刻的他,让她想到了一句话:豆蔻枝头温柔的旧梦。

    “哄你的,”他带笑的声线温润清朗,不疾不徐,勾得她心生荡漾,“我想的不是这个。”

    甘陶被他撩拨得心里窝火:“魏孟崎,你喝醉了。桃酥会冷,赶紧带它回家。你今晚都没看过它一眼,你不想它吗?”

    他薄唇轻抿,俯身,轻声回答:“今夜我不想它。”

    甘陶蹙眉:“不想它,难道想我吗?”

    “也不想你。”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臊得冒烟,又气又闷地瞪着他。

    正欲反驳,他的拇指隔着衣服贴上她唇瓣,眼底晦暗,轻用力按了下。

    桃酥在怀里“喵呜”叫了一声,又安静下来。

    隔着一层布,她都能感受到那块指腹的灼热温度。

    突然,他撤回了手,一双手绕到她脑后,不容反抗的力度,将她向前一压。

    她和他的距离,只有那层衣料。

    呼吸相闻,眸中有你,心跳重叠。

    “你现在怎么不问了?”

    “问什么……”

    “我想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你放手,不要猫我就自己带回去。”

    他置若罔闻,犹如情人低低呢喃:“我想吻你。”

    “不行……”

    魏孟崎的双眸在她唇畔的位置顿住,缓缓上移,盯着她的眼。

    甘陶早已精疲力竭。

    她别过脸去,听见他声音极低,低得像害怕惊扰了一场美梦:“这两年,想过我吗?”

    无数回忆奔涌而来,滔滔不绝,将她淹没。

    直到慌乱间,那份迷离沉醉的触感在唇上彻底蔓延。

    衣领不知何时被拉开,魏孟崎双手捧着她的脸,吞没她的呼吸。

    (2)

    海珠伸着五指在她眼前晃:“回神了啊回神!是你约我出来吃饭的,和你说话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什么呢?”

    甘陶搅着奶茶,面前的牛排没动几口,被海珠瞟了好几眼。

    海珠招来服务员又加了份草莓圣代,熟练地切割牛排:“听你这么说,魏孟崎是在撩你复合了?怎么样,吃得下回头草吗?”

    魏孟崎和甘陶的那段往事,尽管低调,奈何当时她还在念书,难免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但这却是一种称之为“心动”的魔力——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而他的目光投向你。

    从甘陶提及她和魏孟崎重逢,海珠就总觉得这份偶遇仿佛突破了什么屏障,巧妙而珍贵。

    大概是故事未完,缘分未尽。

    “你那袋子真好看,好高级哦,里头装的什么?”

    甘陶慢悠悠睨了一眼:“围巾。”

    “咦?你不是从来不买围巾的,直接羽绒服拉到顶。”

    “……他送的,寄到心理咨询中心。”

    “我也不用往下问了,瞧你这魂不守舍的小表情,又得栽。”

    猛地,海珠一拍大腿,直勾勾盯住甘陶:“正好,你帮我问问,他下半年的连载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啊?从不日常更博,烦死这种人了。还有,我真的很不服气,连越夜间变成鬼首才能进入莽森之界,为什么不能直接保留记忆回到一九三七年……”

    海珠噼里啪啦念叨一堆,倒是把甘陶逗笑,她掏出手机滑到海珠面前:“不然你自己问他。”

    一瞬间,安静如鸡。

    海珠和老公定点报平安报方位的语音过后,冷不丁来了句:“其实你们复合也不赖,至少我可以拿到最新签名版单行本。”

    甘陶哭笑不得:“你怎么跟我那未成年的案主一样,我快被他整蒙了。本来只是普通厌学,后来因为买不到崎君最新签名版漫画单行本,直接绝食两天,送去医院出来后就诊断出轻度抑郁症了。来咨询的这几天,好不容易敞开心扉,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要一本崎君最新漫画单行本,要签名版的。’”

    “荼毒啊荼毒!”海珠目瞪口呆,连连摇头,“那你直接替他搞一本不就得了,反正漫画家本人你也认识,小意思。”

    “我可拉不下这脸皮……”

    海珠“嘁”了一声,拍桌翻白眼:“亲都亲了,还不给点偷香费?送一条破围巾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你未来的老公都还没亲到呢!”

    刚还夸人家袋子高级……

    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诧异的、揶揄的、暧昧的……精彩得像在看一台戏剧。

    甘陶泫然欲泣,捂着脸用脚轻踹她:“珠珠……”

    古朴典雅的浅蓝色方盒,封面是一幅江南烟雨水墨画,很有民族历史气息。

    盒子上方有一个Logo,“私人订制”四字嵌于之下。

    忆梦坊。

    她的指腹摩挲着凸起的带有砂砾感的这三字。

    围巾是深蓝色手工织就而成,盒底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张明信片。

    长南水乡。

    翻面,一行钢笔字,行云流水,遒劲郁勃。

    见字如见人,甘陶眸光带暖,复而心下又苦又涩。

    那句话写道:梦里水乡,愿与汝相逢。

    自那晚雪夜后,甘陶没有再见到魏孟崎。

    这个浪漫多情的男人,在将她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心绪搅乱成一波涟漪后,又悄无声息,消失在她眼前。

    众合福利院的图书间很快便建好了,大批图书、壁画运进院中,义工们忙得不可开交,好不热闹。

    甘陶来接老画家去画展那天,陈姨神出鬼没地晃到她身后,悄声问:“魏小老板最近怎么不见来啊?”

    她牙一抖咬到舌尖,吃痛抽气:“我怎么知道?”

    陈姨瞅着她,不明所以:“你俩不正处对象呢?”

    “哪有!”

    “那他那天来,问了一堆你的事,说在追着,不过你没答应。”陈姨嘟囔,“我瞧着他妥妥的,以为这么久,你俩早成了!”

    “……”

    “那次来带着工人指导怎么装修布局后,也没再出现过,还有孩子一个劲地问‘糖果叔叔’去哪儿了。瞧着他一事业有成的男人,又忙,这地儿啊不会多来。”陈姨又唠嗑了两句,撇撇嘴,走了。

    甘陶满腹心事,也没敢问陈姨究竟和魏孟崎说了她的什么事,脑袋浑浑噩噩。

    车子一路颠簸到文化宫。

    人不少,却很安静。

    长廊壁画,似嵌灵魂,每一副都在诉说画者心中的故事。

    这次画展的主题是:所爱。

    有新人所作,也有文化宫收藏的名人大家画卷展览。

    有的明艳张扬,有的清雅恬静,各具特色,独具匠心。

    三两人聚在一幅画前,小声交谈评赏。

    甘陶偏头去看老画家,他淡而静的目光专注地看着每一幅壁画,仿佛两具灵魂在进行思想交谈,眼底有热有光,恍若年少。

    她停在了一幅简易的工笔画下。

    寥寥几笔勾勒出高山、湖泊、小舟、乘船人、摆渡人,但画中吸引人眼球的,却是一只孤独的蝴蝶。

    它似要飞过连绵千山,又似早已筋疲力尽,迷途知返。

    右下角,该画题名:此爱山海。

    身后有女人很轻很小的声音:“蝴蝶飞不过千山去……这幅画的意思是,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吧?”

    须臾,有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江湖之大,为了抵达,沉舟侧畔千帆过;山海遥远,小小蝴蝶仍愿展翅低飞。这幅画的意思应该是,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甘陶心生万千感慨,险些掉了眼泪。

    (3)

    再回头,老画家不知去向。

    甘陶心一紧,往里走,四处张望,在一角落看到他。他对着一幅画,看得出神。

    甘陶走近,抬眸,微怔。

    一幅水墨画,四面环水,桥街相连,重脊高檐,水乡景色。

    她目光移下,“长南之梦”四个字恰恰落入眼中。

    “长南……”不正是那条围巾的出处?这幅画,和明信片上的景色别无二致。

    甘陶脑中闪现那行钢笔字,心又止不住乱了节拍。

    “很美,对吧?”老画家微笑,眼底回忆暗涌,近乎痴迷,“我的故乡,我却从来不敢画它。”

    她从未听老画家提起过故乡,以前总会好奇地问:“爷爷,你的老家在哪儿?”他总是但笑不语,抚摸她的头,模棱两可地回:“有陶陶在的地方,就是爷爷的家。”

    这是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近距离接触他的过去。

    每一位画者,都有一段灵感来源的过往,和一个潜在的孤独灵魂。

    甘陶挽着老画家的手,平静仰视:“爷爷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

    一如当年,他孑然一身,抚养她长大,给她一个家。

    老画家慈蔼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着说:“长南真美,爷爷。”

    当晚,甘陶和老画家畅聊长夜,直到东方既白,仍意犹未尽。

    在他年老低沉的嗓音中,对几十年前的过往娓娓道来。江南烟雨,长南水乡,乌镇紫土,雕栏画栋,重檐高阁……赶鸭子的少年,穿旗袍的美丽女人,家门前的果树,白糯的桂花糕……

    老画家说:“我父亲木讷,却在当地画得一手好素描。他以在村里为别人作画像为生,个人的、全家福,或是景物……有时也会到镇上去。但他从不单独为女人作画,因为他只画我的母亲。那时我家中,到处都是母亲的素描,笑的,不笑的,做饭的,缝衣的,晒太阳的……”

    “我母亲性格直爽,外人还道有几分泼辣,外地川蜀人。但只有家里人知道,她对着父亲,像个温婉小女人。她剪裁得一手好旗袍,村里村外都有名,甚至还有外村的人会来。但她从不在外人面前穿,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父亲和我的生日,她才会精致整妆,脱下布裙,换上旗袍。那时的我觉得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我甚至发誓,以后要娶一个像她这么美的女人做妻子。”

    然而直到岁月已逝,苍老白头,他终身未娶。

    甘陶撑着下巴听着,仿佛置身几十年前,甘家小院土坯房中。

    油灯烛光,小轩窗,正梳妆。女人美目流转,巧笑嫣然,男人坐于画板前,表情寡淡木讷,眼底却有热有爱。

    四目对视,闺阁之趣,岁月安好。

    “父亲去世不过五十出头,下葬当日正逢六月,距离他五十二岁的生辰不过半月之余。那天前来送葬的亲戚面色沉痛,泪流满面。母亲却自始至终未掉过一滴眼泪,顾起整个送葬事宜,盯着父亲的黑白画像,没移过眼。那晚,我在母亲的房门前,听见她低低地小声抽泣。她哭了一夜,我在她房门前,站了一夜。”

    老画家说得很慢,点点回忆似画卷在她眼前浮现。

    甘陶眼底有滚烫的水意,忍住,没有落下。

    为了缓解情绪,她跑去将暖炉替他打开。

    “一九七九年,母亲的娘家人想让母亲和我回到四川。那年我三十岁,早年学画,后又得了些奖,足以让我们过上较为富足的生活。我遵循母亲意愿,为她在长南开了间简易的旗袍店,收了一些想要学习制作旗袍的学徒和妇女。她不愿离开江南,因为她说,人死后魂归故里,父亲在的地方,就是她的故乡。”

    泪一串一串,不间断。

    几个小时的光景,他低低诉说上个世纪平凡而又深沉的爱。

    夜里,窗帘缝隙透来半明半昧的走廊光影,风一阵阵呜呜吹过,像为这段不悔深情而呜咽。

    老画家沉默片刻,继而道:“二〇〇三年,母亲安详去世,那年她七十二岁。前夜,她叫我到房中,和我聊了许久。我当时已察觉不对,因为母亲穿了件黑色白边旗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她穿过旗袍。她叫我从最上层柜子里拿出厚厚一沓纸张,都已泛黄,全是父亲为她画的素描。她微笑抚摸着这些画像,画中的女人眉目妍丽,正是花季好时节。美人迟暮,眨眼已白发苍苍。”

    “第二日,我去她房中叫她用早饭,进去后才发现,她全身冰凉,怀抱着那些画躺在床上,安然离世。身上还是那件黑色旗袍,嘴角竟有微笑。一如当年,窗边整妆,风华正茂。”

    二〇〇四年,老画家离开长南,来到江城。那年他五十五岁,从福利院收养一六岁女童,以他之姓,为她取名“陶”。

    甘陶,甘陶。于是,便有了延续,她的人生。

    泪水纵横,她早已不想不顾,喉咙被堵,发不出声。

    老画家年岁已高,腿脚不利索,慢腾腾挪到桌子旁,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瞧着她这模样,不安慰,倒是笑呵呵的。

    “陶陶,爷爷老了,这老年痴呆,时不时犯。记不清人的时候,总有。不知道能陪你多久,这些事,总想意识还清楚的时候说给你听。一家人,以后,也给你留个念想。”

    甘陶擦干了眼泪,缓过心神,鼻音很重:“爷爷,小时候经常看见你在画一个年轻女人,是你的母亲吗?”

    老画家摇头:“不是的。”

    又是一段新的故事,人生漫长,总有不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老画家握住甘陶的手,放了个半手掌大的小瓶在她手心:“陶陶,去长南看看吧,你会找到现在迷茫的出口,身有所归,心有所依。再替我,带点故乡的泥土回来。今生回不去,死后,总要有个依托,找到回家的路。”

    甘陶回到公寓后倒头就睡,这一觉昏昏沉沉,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浮现眼前,醒来后日暮西垂,已然黄昏入夜。

    她请了一天假,买了票,第二天一早动身去长南。

    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她握着冰冷的玻璃小瓶,心口滚烫。

    江城到长南,不过几小时的路程。

    踩上青石小路,她恍若踏过半生。

    (4)

    幸好长南未下雪,泥土倒是好寻。

    小桥流水,古朴明静。难怪以“因河成街”闻名,长南水乡几乎家家有码头,这季节乘船倒是冻彻人心。

    撑船的大叔咧着嘴笑问:“小姑娘一个人来旅游?”

    甘陶冷得鼻尖泛红,默默点头。

    “从哪儿来?”

    “江城。”

    “那挺近啊!”

    “咱们长南,有河有街必有桥,就是这冬天乘船,冷了些。夏天秋天来,都很好。”

    她也注意到了,全镇桥街相连,依河筑房,小船轻摇,却有种返璞归真的雅致。

    就是这个季节,冻了不止一点……

    甘陶把围巾扯上,捂住口鼻,哆嗦想着何时才到。

    撑船大叔眼尖,惊诧地看她:“姑娘以前来过长南?”

    “没……”

    “那这围巾就是定制的了?”

    甘陶低头,睁着泛红的眼抬眸看他:“伯伯看得出这条围巾?”

    “老有名了,镇子上那家‘忆梦坊’,很多人来就是为了它。他们家做的手工都很细,衣服围巾尾端会绣一枝蜡梅,很好认。”

    自然垂下的一截尾部,细看确有一枝绣工精细的蜡梅。

    她竟没有留意到……

    甘陶找到了忆梦坊。

    古色古香的三层阁楼,入门,正中挂着巨幅海报,油墨画金色打底绣花红边旗袍的曼妙女子背影,微露妆容精致的半侧眉眼,长发梳髻,笑颜如花绽。

    海报旁有一行字:夜里幽梦忽还乡,江南烟雨,长南晓梦,为汝归乡。

    店里挂着各式旗袍、绣衣、围巾,还有木头和衣料隐隐的香。

    忆梦坊里的女人内搭都穿着旗袍,妆容清雅精致,温婉动人。

    “妹妹,喝水。”映入眼帘的是红色蔻丹指尖,纤白素手。女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保养极好,气质典雅。

    “谢谢。”甘陶接过,嗅出茉莉花茶的香。

    女人温声询问:“是来长南旅游的?”

    “嗯。”她轻点头。

    女人弯唇:“好事将至了?”

    甘陶微怔,疑惑地看她。就见她指了指甘陶脖子上的围巾,歪头俏皮地道:“这是忆梦坊定制的吧?”

    甘陶咽下一口花茶,唇齿留香,身体渐暖,颔首。

    “男朋友送的吧。”这次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女人洞若观火,转了转眼珠,递给她一张折叠小册:“妹妹是不是收到了这个礼物,就想来忆梦坊看看,这究竟是家什么样的店?”

    甘陶轻抿唇,无声地笑了:“感觉是个很有故事的地方。”

    她看到那幅巨大油画的时候,一霎想到了老画家的母亲。

    册子做得很精致,经典款旗袍的制作后都有一个故事,不同的绣衣、旗袍寓意不同的情感。

    最下,简洁的一段文字,道明了忆梦坊的历史渊源。

    创始人曾于旗袍剪裁阁学制作旗袍手艺,后因种种原因,阁楼关店。她承师傅手艺,传旗袍精髓,将手艺流传至今。

    而海报上的字,便是师傅当年留下,沿用至今。

    女人说:“师傅一生专做旗袍,是爱更是情怀。故里寻梦,不惧他乡。忆梦坊,是爱的终点,也是最初的爱。兜兜转转,都将回到这里。”

    甘陶恍然明了,前尘旧梦,今夕往昔,油画女人,还有“愿与汝相逢”那句话。

    女人为她添了新茶,茶香袅袅间,恍若华胥梦境。

    “有那么一句话在民间流传,女人送男人忆梦坊的围巾,则是今生承诺,只嫁一人。男人送女人忆梦坊的围巾,是爱你如故土,归宿亦归乡。”

    归宿,故土……

    甘陶耳根滚烫,内心大起大落,又百感交集。

    她双手用力攥着杯子,指尖泛白。

    魏孟崎称她是……他的归宿吗?

    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又为何消失得无声无息,杳无音信,让她辗转反侧,胡思乱想。

    估摸着遇上了一对还在迷途期的恋人,女人一副见惯世间百态的笑,圆场道:“故乡情可是每个人的乡愁啊。一个男人能把女人称之为他的归宿,显然是浪子回头,决心安定了。男人是从女人身体里孕育的,除了最亲的人,何来让理性的他们感觉到乡愁呢?”

    耳畔嗡嗡响着这些话,心中是滚烫的情和不满的控诉交织。她心烦意乱地将册子来回翻看,尝试转移注意力。

    倏地,停住。

    册子背面,围巾那栏的宣传语是:一线之牵,唯系于心。爱你就像爱生命,有你就有故乡情。

    甘陶当晚返回江城,先赶往福利院,将瓶装故土交予老画家。

    她说了忆梦坊的故事。

    老人眼底有泪有光,感慨万千:“世界是圆的,该来的,总会遇上。”

    临走前,老画家微笑地注视着她,突如其来地道:“能不能等到陶陶出嫁呢?”

    甘陶喉咙干涩:“爷爷……”

    这几日,压在心头的事,太沉。

    手臂有重感,他拍了拍她,似在安抚。

    “陶陶,看清你的心,别后悔。有些人,真的说散就散了。”

    自小抚养长大的掌中宝,她的喜怒哀乐,愁眉敛目,他不说,却终能感受得到。

    有人让她魂不守舍,心神俱伤。

    楼下有老人交谈的笑语声,近年尾,众合福利院一年一度的跨年文艺会演,也进入紧张的排练阶段。

    生命末年,孤寂长夜。福利院里的很多老人没有亲人,或是被亲人遗弃。他们彼此依偎取暖,度过余生。

    甘陶六岁前的记忆,停驻在福利院。

    后来,她也有了一个家。

    后来,她也爱上一个人。

    她在混沌思绪中,喃喃说:“我不敢肯定。与其说不信他,倒不如说不相信自己……”

    两年前,往事历历在目,恍若游园惊梦。不敢再想,怕陷入另一场梦境。

    老画家摇头,像为她的迟疑,又为他的半生:“你对他的温柔一无所知,甚至以为他不爱你。”

    所以,是信,还是不信。

    一整日的舟车劳顿,杂乱思绪,让她心神俱疲,再不愿细想。

    蒙眬的睡意被寒气冻得渐渐散去,她加快脚步,只想快些进屋。

    今夜的路,有什么不同。

    她的步子越来越慢,在靠近公寓单元楼底,停下。黑暗悄无声息地将她湮灭,连同呼吸,连带心跳。

    零星火光,是烟在燃烧。

    无声无息消失的男人,又在冬日寂然的夜里,悄然而至。

    魏孟崎靠着黑色轿车,沉默抽烟。不知来了多久,不知为何而来。

    他此刻的神情让甘陶忆起在餐厅里偶遇他的那个夜晚,他独自望着城市烟火,寂寥又消沉的神色,抽着一根又一根烟。

    半晌,他熄灭了烟,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深沉迫人的目光,朝她所在的黑暗之处,望来——

    “你对他的温柔一无所知,甚至以为他不爱你。”

    这句话猛地从她脑海中蹦出,惹得她心下一凛。

    (5)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甘陶整日坐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的情绪,竟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莫名沉淀。

    甘陶在黑暗中望着他,他停在距离她一米处,无声对视。

    像是设定好的,一旁的路灯“啪”的一声,亮了,光线很暗。

    魏孟崎的眼垂得很低,她这才发现他面色憔悴,不比倒时差睡觉又外出冻了一天的自己好上多少。

    “我道歉。”最终,还是他先打破寂静,垂眸低声,“走了这么些天,什么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甘陶目光偏了偏,小声嘀咕:“又不是必须,你道歉做什么。”

    “因为我也在等你。”他说。

    甘陶噎了十几秒,辩驳不了,无话可说。

    海珠说她又得栽,陈姨眼睛雪亮,连老画家都看得出她心神不宁,她再自欺欺人,着实说不过。

    这个“也”,一语中的。她认命。

    正欲夺回主动权,那句“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就在嘴边,却被他向前靠近一步给震住,生生咽了回去。

    他们挨得很近。

    魏孟崎低俯下头,她的心怦怦撞着胸口,以为他又要强吻,她条件反射地单手捂住嘴。

    岂料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伸出手摩挲着她围巾的尾端,眉目柔和地似笑非笑睨她几眼。

    甘陶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洞察她意:“你放心,我虽然很想吻你,但是你会生气。”

    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扳回一局,拿到主动权这一说法。

    魏孟崎很绅士地替她解围:“围巾,还喜欢吗?”

    “谢谢。”她舒了口气,脸皮薄得不敢正眼瞧着他说这两个字……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甘陶愣了几秒,没听懂。

    他点明:“戴了这围巾,就要嫁给我。”

    甘陶瞪目,立刻反驳:“谁说的!”

    魏孟崎言之凿凿:“盒子上就这样写的,你没看?”

    知道他在诓她,甘陶没好气道:“盒子上的字才不是这个。”

    他默了一会儿,严肃地说:“不是正面的标语,在背面,小字。我以为你戴上,是给我的答复。”

    甘陶心慌了,犹疑地瞟他,拼命地回忆究竟有没有,但细枝末节的东西实在想不起。

    她犹豫两秒:“可是忆梦坊的店家不是这么说的,而且女的送男的才是要嫁给他,男的送女的不该是这个意思……”

    咦?呃……

    魏孟崎挑眉,眉眼舒展,淡淡笑了:“看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爱你如故土,归宿亦归乡吗?

    甘陶发觉自己跳进了一个挖好的大坑,还给对方造成了特地查过寓意的错觉。

    她耳根滚烫,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围巾,闷闷道:“我今天去了长南,帮我爷爷带了点东西,然后看了忆梦坊那家店。”

    他点头:“难怪电话打不通,去心理咨询中心找不到你,公寓楼下等了一阵才见你回来。”

    甘陶抓住讯息,猛地抬头:“你去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嗯。”

    “你……”她上下打量,紧张地酝酿着要说的话。

    他已经察明她意,直接道:“机场回来后开着车去的,他们问我找谁,我说找你,又问我是什么人,我说你的追求者。”

    “……”不知道那些人又能编出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琼瑶爱恋。

    魏孟崎细细看她丰富的面部表情,半张脸隐于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神色温柔。

    “骗你的。”他叹气,说了实话,“找不到你,直接来的你家,等到现在。”

    他抬头看了眼暗淡的光源:“这灯撑不了多久,外头冷,上车说。”

    两人坐在后座。

    气息挨近,她的心又一牵一牵地跳着。

    “我这几天,陪同我奶奶回了趟俄罗斯,因为一些事,才一直没联系你。抱歉,甘陶。”这是他的解释了,一晚说了两次对不起。

    甘陶摇头,哪里会怪他。

    暖气渐渐盈满车厢,电台在放着一首老歌,旋律很熟,记不清名字。

    他低声道:“你知道,我爷爷是俄罗斯人。前几日是他的忌日,他的骨灰葬在故乡,所以我奶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去。”

    曾经,她听他提起过家族往事,不过都是只言片语,零星片段,没有深谈,她也自觉领悟,不敢多问。

    二十一世纪,世界各国连为一体,交往畅通,思想观念转变,跨国恋都显得平平无奇。

    但旧社会的艰难,那些封建思想,战争年代践踏国土的痛,大国关系紧张恶化,很容易激发民愤,辛酸不可想象。

    “奶奶是南方典型大院的大家闺秀,被家人送出国念了几年书,和爷爷的相逢就在美国。俄罗斯男人向来风流多情,爷爷被这个黑发黑眸的中国女孩儿娇小甜美的气质吸引,对她展开了追求。奶奶也为爷爷的幽默谈吐和异域风情所着迷,两人很快坠入爱河。他们共同学习,交往亲密,就这样度过了留学岁月。奶奶和俄罗斯男人交往的事被家中人得知,她父亲大怒,勒令她立即回国,当时他们学业修满,已经打算跟随爷爷回俄罗斯。但是家中寄信得知奶奶父亲气急攻心,瘫痪在床,她不得不含泪回国,就此天涯两地,相见无期。”

    甘陶唏嘘,听得入神,问:“后来呢?”

    他把保温杯开盖,递到她跟前,示意她喝水。

    甘陶想了想,小小抿了口。见她喝了,他才继续道:“新中国成立不过二十余年,那时很多旧社会习俗一时半会儿改不掉。家中早给奶奶定了一门亲事,等她留洋回来就成亲。奶奶誓死不从,绝食逃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最后,让她彻底死心的,是她父亲的死。”

    风夹着雪,飘在窗外。外头冰天雪地,车内温暖如春。

    但她此刻的心,却热不起来。

    “当时家中只有奶奶一人还未婚配,曾外祖父的身体早在她留洋那几年就一日不比一日,全靠喝药续命,报喜不报忧,让她度过安然愉快的留学生活。想让她成亲,就是想早些看着她嫁出去,再无遗憾。曾外祖父去世前夕,奶奶失了魂似的跪在他床边,自始至终,曾外祖父只说了一句话。”

    魏孟崎顿住,沉默半晌,才说:“曾外祖父说的是:‘你若真同他远走高飞,嫁于国外,日后受尽白眼委屈,万里路途,归家不易,谁替你顶风扛雨,做你坚实后盾?若他日葬于他乡,魂无所归,孤魂飘荡,一家人,生前难见,死后难聚,如何再续!’”

    她仿佛回到一九七二年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风吹灯笼晃影的房中。

    素衣女人跪于床边,面色苍白无血色。床上老人奄奄一息,神色悲痛,一字一句道出那番临终绝句。

    甘陶听得阵阵揪心,轻声回应:“你曾外祖父的想法,就连现在很多家庭都有。在当时,不怪他这么难过。”

    魏孟崎点头:“奶奶生了一场大病,人瘦成枯骨,恍若野鬼。后来一年,她不闹不怨,安心养病,调养身子。家里又为她说了一门亲,那年她已二十五岁,已经是很多人口中的老姑娘。但对方是她的青梅竹马,传言一直未娶,只为等她,且在画界小有名气,家中还算殷实,不至于亏待了她。她不再反抗,只是夜深人静时,会拿过当年留洋时的黑白照片,静坐看上一宿。只是,婚礼前一周,本应远在俄罗斯的爷爷,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听到这里,她已隐隐察觉不对,但究竟是哪儿,细说又道不明。

    “爷爷远渡重洋,十分憔悴,两人相见,泪水纵横。为了奶奶,他甚至和家中决裂,一心奔赴中国,只为找回她。后来,她又退了婚,但那位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并未怪罪,二人和平解除婚约。奶奶家里人为此又气又寒心,纵使爷爷选择入赘,他们依旧无法接受洋人。于是,二人自立门户,从江南来到江城,在此定居。”

    甘陶抓住他的手臂,怔怔问:“你奶奶,是江南人?”

    魏孟崎看她:“是。”

    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只能摇头。

    “其实故事到这儿,已经快结束了。”他淡淡直视前方,“二〇一一年,爷爷去世。他在俄罗斯的亲人来到中国,想要带走他的骨灰,葬在故乡。奶奶沉默一宿,最后,还是曾外祖父死前的那番话让她放手。爷爷为了她远走他乡,抛下过去几十年。纵使有了新的家,但午夜梦回,那种是梦是醒的迷茫和无助感,脚踩不到底,身无所依的悬浮失重,她怎么会不明白。后来,奶奶将爷爷的骨灰交给他的亲人,带回俄罗斯。奶奶说,他们生前早已足够温暖,她不能再自私地霸占他魂归故里的权利。”

    谈及往事,老人目光闪烁,如梦如幻,只余叹息。

    冰冷墓碑前,头发花白的老人神色柔和,缓缓道来:“我知道他是想家的,顾及我和孩子的感受,总不说。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决定,他那年既然能根据我们交往时提过的细枝末节来到江南找我,那么我相信,阴阳两隔,他想来见我,也一定能重返旧途。一如当年,只身一人万里寻到我,再次相逢。”

    故事末了,久久无声。

    甘陶沉默数秒,幡然醒悟。她知道老人话中所意的洒脱放手,究竟为何。

    她想说的是——

    冥冥之中,自有爱引领,把他带回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