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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节越来越近,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她的到来。她的到来能带给人们新的期待。日子过得好的期望明年能更上一层楼,过得差的呢,则希望在新的一年能交好运。总之,新的一年,样样都会不同。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家家户户大扫除。一家老小,为了新年的到来忙碌着。每一家的门口都湿答答的,马口里和远处干燥一点的地方晾满了湿淋淋的桌椅和厨房用品。到处一片和乐融融。

    到了三十这一天,家家户户杀鸡宰鱼。不管有钱没钱,旧年的最后一天,怎么都得犒劳犒劳自己。

    陈有和两口子一大早起来去菜市场买豆腐和牛肉猪肉,去晚了不见得买得上。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挤满了买东西的人。两口子兵分两路,好不容易才买齐。这时候,他手里提了一块三两斤的五花肉,另一只手还捏着一根稻草绳,绳子下吊了一小块黄牛肉。

    “你猜猜今朝什么价?“陈有和神秘兮兮地同谭家英说到。

    谭家英打量了一番,“这肉也不见得好。多少哇?“

    “哎,贵得很。明年咱自己的猪不卖了,卖毛的给人家才多少!买回来就翻了一倍不止!“陈有和气愤得很。

    “唉,那有什么办法。咱也不会天天买。就是贵得太离谱了。“谭家英也惊得直咋嘴巴。

    一中午,谭家英就在厨房进进出出洗菜切菜,陈有和拎了刚抹脖子,放干血的鸡和鸭去大队水井边拔毛,这样省得挑水回来。月红和立生一人揣了两裤兜零食,跑到外边玩去了。

    近中午十二点,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天空回荡。月红和立生匆匆跑回家。大门口的地上有两堆燃过的爆竹。厅堂里陈福和陈前进家已经准备妥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喜笑颜开地吃年饭。自家饭桌上也已经摆上了盘盘碗碗,有泡椒炒牛肉,长菜,白切鸭,红烧肉,芹菜炒鸡杂,水豆腐下鸭红,酒炒豆芽。谭家英还在厨房下最后一道菜:肉丸子汤。她解下围裙,走到门口洗净手,把头发理整齐。靠近她家房间那一边的马口里,放了一张长凳,长凳中间摆了一碗白饭和一整只白斩鸡,鸡身上插了一双筷子,这两边一边一个酒瓶,瓶里插着燃烧的红烛,旁边还有一个翻过来放的圆萝卜。陈有和在蜡烛上点燃一把香,走到灶边对着灶头拜了三拜,插上三支香;出来厨房门口三拜,在地上插三支香。他又走到长凳那里,对着天拜了三拜,把余下的香插到萝卜上。最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爆竹,用打火机点着,丢在门口的地上任凭它噼里啪啦炸。鞭炮放完,就可以吃年饭了。一家人齐齐整整坐到八仙桌上,开开心心地享受他们的美味。

    吃过年饭,谭家英把厨房收拾一新,下午一家人都要洗一个过年澡。她要趁着时间早,把脏衣服都洗了。新年的头两天是不能洗衣服扫地的,会把屋里的财气扫出去。初二又要走娘家,没那个时间。

    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天还没亮,四周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一直到天亮透了,才渐渐停下来。

    陈有和同谭家英早早地起来了。厅堂里的神台上三对快要燃尽的蜡烛,照得整个厅都喜气洋洋。这蜡烛是昨晚睡前点的,三家各点了一对。陈有和返回房里,去楼梯下的箩筐里翻出一对蜡烛,去把厅里的残烛换下来。在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这两天,屋里的香烛是不能断的。

    谭家英去厨房点火,烧热点水洗漱。

    月红和立生听到响动,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兴奋地穿上新衣裤,在枕头底下摸出压岁钱小心翼翼地揣兜里。又在席子下面找出新袜子穿好,床边的地面上摆了两双崭新的解放鞋。焕然一新的两人路都不会走了,生怕把新衣新鞋磨坏,他们轻手轻脚的走去厨房找妈妈,他们妈妈已经掺好了温水,等洗漱完回到厅里。谭家英已经拣了一果盘的各式新年果子摆在饭桌上。陈有和去他爹屋里请了他爹一起来,昌世老汉坐在上席,陈有和给自己和爹各倒上了满满一碗糯米酒。

    父子俩手扶住碗边,低头用力地嘬了一口。

    “啊呀!有劲!家英这酒酿得好!“老汉抿着舌咋吧了几下,接着又嗦了一口。

    谭家英被公公夸得高兴了,连劝公公多喝点。

    “家英特意去温了下酒,怕你受不得凉。“陈有和见老爹高兴,多说了一嘴。

    “好好好,就这样温温的最好。“

    谭家英自己倒了半碗酒,就着各类油炸果子花生等吃下了肚,中途又去厨房炒了四个素菜:酒炒豆芽、水煮豆腐、素炒油豆腐和清炒菠菜。照例,大年初一的第一餐是要吃素的,表示对神明的敬仰,初一吃一顿素就相当于吃了一年的素。

    饭是昨天剩下的,直接热一下就行了。大年三十那天每家都会特意煮上一大木蒸的米饭,一直吃到初二三。这意味着年年都有余粮!

    昌世老汉年纪大了,吃不得多少东西,他喝了两碗酒,又吃了一点饭菜就先回去了。月红和立生这两天吃太多东西了,又因为兜里有五毛钱压岁钱,他们要去祠堂那里买炸炮仗玩,所以也早早就揣了两裤兜的果子出门了。

    只剩有和两口子还在桌上吃酒,谭家英现在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有和,新年好。“学贵从门口经过。

    有和两口子同时扭转头,笑着回到:新年好新年好!快进来吃点酒。

    “有,有哟。刚吃了出来的。“学贵说完就要走。有和连忙赶上去,“来哒,来嘢。“村里的习俗就是正月初一初二两天,凡是有人上门来都要请进门喝点酒。

    “真的不吃了,肚子饱得很。走,去玩。“学贵拍了拍有和的肩膀。

    “不要同我讲客气呢。那真不吃,我就懒得拉你喽。你等我把这口酒吃了。“

    有和回到屋里,弯着腰把剩下的半碗米酒一口气嗦完了。然后披上椅子背上搭着的黑色外套,同学贵说说笑笑着出了门。他和学贵两人虽然不是一组,由于住得近,两人年龄也差不了几岁,学贵去祠堂里又要经过他门前的小路,因此还算能玩到一块去。

    谭家英一个人吃完饭,正在厨房里捡拾碗筷。莲香同正英、水秀三人风风火火地走来。三人都脱下了污脏的罩衫,换上了客气的衣服裤子,脚上的鞋子也是干干净净。这些不见得是全新的,但一定是她们平时舍不得穿戴的。

    “家英,家英……”莲香喊道。三人一同跨进门槛。

    “啊呀,快来坐,吃点酒。”谭家英喜笑颜开地站起身就要去拿碗。

    三人摆摆手,“有,有。才吃完,肚里饱的。”。

    她们径直来到饭桌旁,“啊呀,吃得这么齐整,样样都有!”。水秀看着桌上的菜说。

    “有,个个屋里都有。”谭家英笑着说。农村讲究多,正月里不能说:没有,完,这样的字眼,比如某个东西吃完了,你只能告诉别人,“吃圆了”。家里不能有哭声,不能打骂小孩等。“有”是这些天最常出现的话。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只管答“有”就成了。

    “三个人准备去哪里?”谭家英问。

    “去大队里玩。莫拣了,一起去玩一会儿。正月里不玩还什么时候玩?”。来的三人笑嘻嘻说。

    “好,等住,”,谭家英边说边把身上的罩衫脱了,起身回屋里套上一件格子衣。

    四人说说笑笑着就走,没几步,谭家英想起枕头下还有五十块钱,她让三人等等,“我回去锁个门。”

    “唉呀,家里又没有金猫子银老鼠,还用得着锁门!”三人笑道。

    金猫子银老鼠说的是鹅山往北的一座山,据说山上有一只银老鼠和一只金猫子,金猫子负责看管银老鼠,金猫子三百年才打一次盹,就是这一次盹,银老鼠才能偷溜出来吃东西。才有附近的村民口中的三百年出一次人才。后来用来比喻贵重的东西。

    谭家英自己也笑了,她只是返回把钱带身上,门锁了确实不方便,家里大人小孩回来进不去门。再者,万一来个客人,吃了闭门羹就不好了。

    四人重新出发,一路上,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是鞭炮燃放之后留下的一地红色屑沫,是那样喜庆!马口里还点了一对红烛和一个插了香的圆白萝卜。敞开的屋里映射出一层薄薄的红色,更添温暖。屋里一般是没人的,祠堂周遭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新年的狂欢。

    她们首先来到大队里。大队门口的场地上,不知谁搬来了两副桌椅板凳,每个桌上都围满了人,绝大部分是正当壮年的男人,他们正在押宝,一个人做庄,三个人开,旁边看的人都可以下注,只要你押的那个人赢了,就可以得钱,押多少赔多少。所以围在旁边的人个个都很起劲,他们正脸红脖子粗地喊叫着,“好,好,开,开”!不时有女人过来张望,或许是看看自家男人在不在里面。

    谭家英走近去,踮起脚找了一会儿,也没看到陈有和。她想告诉他别玩太大了,收着点,见势不好就别玩了,莫一输到底。陈有和呢,最烦别人在他打牌的时候在旁边唧唧哇哇,也不让别人拍他肩膀,说是会把财气拍掉。在显眼的地方玩太吵了,因此他和另外三个后生仔躲在勺子岩顶上打双吊。现在有太阳晒着,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把外套脱下垫在屁股下。

    谭家英四人大队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往前走。没几步,路边新起的两间小屋里传出嘈杂的声音,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里边摆上了麻将桌,几伙男人正在里边打麻将。他们个个嘴上都叼着一根烟,整个屋子都是乌烟瘴气。这两家平日里就是卖点酱醋盐等小东西,这时候却也开始收斗租了。每个桌每人给一块的桌子钱,就可以打一场,一般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反正散场了,重新开始就算另外的钱了。

    莲香见一个男的身影像屋里男人,便领着几人走进去。

    “真在这里玩呢。”莲香说到。

    学贵抬头望了一眼,没说话。

    “学贵,晓不晓得我家的去哪里了。”。谭家英问道。

    “哦,不晓得。他同几个后生一起走了。”学贵眼睛没离开麻将,低着头答。

    四人看这架势,也不多作停留。便往祠堂走去。大队斜对面十来米的地方就是祠堂侧门。

    宽宽的灰墙,飞翘的屋脊,与周遭低矮破旧的瓦房相比,它显得格外气派。一对大石狮分立在祠堂正门两侧,对开的三米多高的朱红木门,在一米高的地方嵌了一对大铜环。门上一块黑色大匾,上面刻着四个金色大字:陈氏宗祠。

    它的屋顶盖的是琉璃瓦,错落有致的房梁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六根成人腰粗的朱红木樑立在地面,分别在进门口、前厅、后厅,用来顶住屋顶的房梁。整个祠堂约有两亩地长宽,前厅的墙上镶嵌着一排的大理石,上头刻着村里从古至今出过的有名望的人和事迹,以及村子的由来。穿过前厅便是天井,天井被一条宽约一米的石子路分隔成了两半,两边的天井里都种了一棵桂花树,意为:流芳百世。过了天井就来到后厅,厅的左边一间房,房门上一块黑色小匾,上书:叙伦堂。几个女人并不知道里面是用来干什么的,只知道村里有名望的老者有时在里头议事。

    再往后,两道高高的雕刻精美的木屏风遮住了视线,屏风的年代看上去很是久远,且落满灰尘。穿过屏风,便是后门,半米来高的木门槛已经被磨出一个缺。门外两边各栽了一棵铁树,足有一个人高。

    此时祠堂前厅左右两边的石台已经有两伙人在推牌九,都是几个年纪大的在玩,年轻人觉得不过瘾,连看的人也没有。祠堂正门口的长石凳上,几个白头发的老者正眯着眼晒太阳。角落里,四五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在打炸,每人屁股下坐着一摞从课本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纸,输的人就赔一张纸给赢家。祠堂门口铺上了水泥地面,呈半月型,一条半米宽的小沟从这里经过。当阳的场地上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女人在卖辣豆腐花。

    跨过小沟,就到了菜市场。说是菜市场,其实就是村里搭的一个棚子,四个红砖砌起的四五米高的柱子撑起四个角,上面蒙了一层透明薄膜当屋顶。谁家种的菜吃不完便会拿个簸箕提到这里来卖。也有一家卖衣服和一档卖肉的,靠近祠堂的是卖米酒的,平日里早晨这里是整个市场最热闹的,老头们就爱到这里来嗦上一碗米酒,再问老板称上一两湿炒花生,那别提多美了。到初六以前,这里都不会有人来买卖东西的。

    谭家英四人在这几个地方转了一圈,觉得没意思,便商量着往回走。当她们路过学凯屋门前时,学凯老婆远远朝几人招手,笑着话:“来,来呦。”

    待四人走到跟前,她又说,“唉呀,到哪里去了?去你们屋里喊了几遍也没见人。”

    “哦!到菜市场。”莲香笑着答。“有什么好事?”。她玩笑道。

    “打牌的好事。来不来?”学凯老婆嬉笑着露出一排牙齿。

    “来哒。”水秀来了兴致,正月头里不玩一下还等什么时候?

    “反正现在还早,去玩一下。再说今天初一,屋里男人肯定玩得不会回家吃饭。”水秀转头对另外三人说。

    于是五个女人就说笑着往学凯屋里去,到他厅堂里搬出吃饭的八仙桌和几个方木凳,摆在屋门前当太阳的地方。学凯老婆又去屋里找出一副旧扑克牌,另外还端出一盘子的新年果子放在桌上,热情地招呼大家:“来,吃,吃!”。正月里,不管去哪里,主人家必定得备一点自家做的果子招呼,不然太不像话了。

    谭家英四人伸手在盘子里抓起一些果子吃了起来,没吃几个,就不吃了。“嗨呀,这几天吃多了,嘴巴都起泡了。”

    之后大家坐定,开始洗牌玩打炸。正英不会打,她就坐在旁边看。

    此时,陈月红和弟弟立生正走在菜市场右边的石板路上。他们一人兜里揣了五毛钱,这是昨晚家里大人给的压岁钱。石板路两边都是很旧的老木房子,门都朝路开着,这一条原先是老菜市场,以前也是热闹非凡,自从起了新菜市场,这里便没落了,只有一家裁缝铺和榨油坊还留在这里。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一二十米的地方有两家杂货铺,其中一家卖一些稀奇小吃,村里的小孩手里有点零花钱就愿意去那里买吃的。姐弟俩花了三毛钱在那里买了两个面鸡腿和两个绿莹莹的果冻。他们小心翼翼地舔着果冻,踏着欢快的步子一路玩玩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