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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除夕这天,陈福屋里挤满了人。附近的孩子听说他屋里买了电视,吃了早饭都跑到他家来看电视。昏暗的房间里摆了两张床,靠外边门口的墙下是一张老木长桌,一台黑白电视正摆在正中间,电视里放着《包青天》,周围站了一圈的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几个妇女也跑到门边张望,出来时嘴里直感叹:“啊呀,福老师,不得了,你屋里都看上电视了!我们听都才听说呢!”

    陈福一脸的得意,“是,可不是第一次见。我屋里远高从外边买回来的。”

    “啊呀,你远高挣了蛮多票子回来吧!啊呀,你是真有福气。”

    “一般般,比屋里的那肯定是强得多。”陈福听着这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他转身回屋,拎出一个小塑料袋子,从里边掏出包装好的点心,递到几人面前,“来,来吃。这也是我远高从大地方买回来的。”

    “啊呀,客气得很。”几人满脸堆笑地接过点心。

    “说起,明年要我屋里的两个崽跟你远高去可好?都已经十八九了,在屋里找不到事做,除了作田,平日就嘻嘻哈哈玩。票子是一分没见着。”妇女中的一个齐耳短发的瘦小女人说到。

    “好哒,等我远高回来就同他说。他现在去找一起打工的后生玩去了。”

    “好好,那就麻烦你了。”妇女得了这话,心里乐得不得了。

    与陈福家热闹喜庆不同的是对门的陈有和屋里,他家现在一副冷锅冷灶的模样。谭家英一个人靠在斗床背上,闭着眼流泪。刚刚她和屋里男人吵了一场,大过年里的,怕扰了别个屋里的福气,两口子关着门在房里争吵,连声音也是刻意压低了的,加上到处放鞭炮,陈福家又许多的孩子进进出出,所以同屋檐的人也没大注意。

    陈有和吵过便沉着脸出了门,说不定又去打牌了。谭家英累了,不想管,也管不住。“随他怎么作死!”。她下定决心。

    他们吵架也是因为打牌的事。早上谭家英去菜市场准备买点牛肉,好不容易挤进去称了一斤牛肉,付了钱正要走,只听得人群里一个男人耻笑道:“哎呀,有和老婆,你屋里有票子买好酒好菜,没票子还债?”。说这番话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高个子男人,谭家英并不认识他,见肯定见过,有点面熟。

    “你说什么呢?我几时借你的钱了?认都不认识你。”谭家英气愤地反驳到。

    “嘿嘿,你认不得我没关系,我认得你就行了。你有和与我打牌输了钱,说好了年前还,到今朝钱没见着,话也没一句!”那人还是一脸嗤笑。

    谭家英一听这话,恨不得有条裂缝钻下去,她红着眼,丢下一句:“他的账,找他去!”,就羞愤地往屋里走。

    进了门,陈有和正叼着烟坐在灶房里烧火准备杀鸡。

    谭家英气冲冲跑到灶边,冷着脸问到:“你是不是还欠了别人钱?刚刚菜市场一个人找我讨账,人家说你打牌欠了他钱!你个天杀的,能不能做点好事?不是这里欠钱,就是那里赊账!”。她边说边流出了眼泪,是绝望的泪水。

    陈有和怔了一下,他也想不到那个伙计会找屋里女人讨账,说好了不让屋里人知道的。他心虚地说:“那是上个月输的,我说了叫他不找你的……”

    “你个天斩的,还是个人吗?还要不要做个人?崽女都这么大了,等着上学,你倒好,除了两个牌就是想着烟酒。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人!”谭家英说着就没声了,只剩呜咽了。

    “已经这样了,输都输了。我下次不去打就是了。先把年过了……闹得别个屋里听见了不好……”

    “要脸的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来!”。谭家英再也不想同他说任何的话,闭着眼靠在床背上。陈有和见谭家英不理自己,自顾自的去把鸡杀了,之后就出了门。

    谭家英就那样闭着眼心里气着,又想到前几天的伤心事。

    那天她正在灶房里洗碗。有良屋里的女人木秀径直闯了进来,大声质问道:“你有和去哪里了?”

    谭家英一脸的疑问,“找他什么事?”

    “什么事!你有和上半年在我屋里赊了三包化肥,说好卖了早稻就还的,这都过年了都没音信。总不能留到明年去吧。”有良屋里在路边起了一栋带院子的大屋,他老婆因为上过五年级,有文化,被大队里推选为妇女主任,有良自己就贩卖化肥,有时也用拖拉机给村里人拉货赚钱。

    谭家英心里奇怪,屋里男人明明去什马镇的信用社贷了三百块钱买的化肥,怎么变成赊的了?

    “木秀,是不是搞错了?肥料钱我们去信用社贷的款。”

    “怎么会错!那日我在家,还是我给记的账。你看,写得清清楚楚。”木秀说着,就把手里的小本子翻开来指给谭家英看。

    谭家英腾一下红了脸,她平日里也是要面子的,凡事不想落人后,现在却让同辈的妇女来家讨账,你说丢不丢脸!她气得嘴唇都乌了,哑着声音说:“这事我不知道,等下他回来了,我让他去你家说。”

    矮胖女人这才撇着嘴从屋里退了出来,出来后还不忘喊一句:记得跟他说啊,莫老是拖,人家屋里也要票子过年。”

    一直到天黑,陈有和才嘻嘻哈哈进了厅堂。等他吃了饭,进了房间,就看见屋里女人黑着脸坐在床沿上。于是他嬉笑着走上前,“又是哪个引你不喜欢?”

    “除了你,还有哪个?今天下午木秀来过了,她说你在她那里赊了肥料钱没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去信用社贷的款吗?单子都有。”

    陈有和一下心虚了,声音低了下来,“呃……是上半年赊的。”

    “上半年的不是去贷的款吗?既然你肥料是赊的,那票子呢?票子也没见一分!”。听了这话的谭家英气得整个人都抽空了一样。

    “用了。”

    “用在哪里了?用了你也有个用处。用在那个地方,你给我说说。”

    “就是用了。”陈有和越说越心虚。

    “那你讲用到哪里去了。”

    “打牌输了……”。陈有和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出实话。那天他才从信用社出来,出门就碰到村里两个熟人,下店子的高佬和细根,两人都是来买种子的。三个人就一起骑了单车上了回羊山的黄土路。路上,高佬提议时间还早,要不去有发店里玩两把,他同意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手气这么背,不到半天的功夫就把从信用社贷的款都输完了,他本来是想赢点钱去老婆面前邀功的……。这下好了,本都输完了。肥料的事可咋办?他马上想到去找有良赊几包肥料,到时候跟家英说是买的,这样就能瞒过去了,只要自己日后把钱还上就行。

    谭家英眼前一片黑,“你个死人!还要不要活了,一家老小,你同别人去打牌!”

    想到这些,谭家英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她要出去打工赚钱。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对这个男人已经绝望了。孩子还小,又没个住处,屋里连女子上学的钱都拿不出来,到明年下半年,立生又该上学了。

    到了中午该吃饭的时间,陈月红和立生从陈福屋里出来,陈福家要吃饭,就把电视关了。他们看见桌上冷冷清清的,就进屋找妈妈。只见他们妈痛苦地靠在床上。

    “妈,妈……”。姐弟俩连喊了几声。

    “哦。回来了。”谭家英艰难地坐了起来。

    “妈身体不怎么舒服。饿了吧,我现在去煮饭。”谭家英心想怎么样都要让孩子过个年。她起来洗了把脸,就去煮饭。月红和立生看出妈妈不高兴,立生乖巧的去灶边烧火,月红则帮妈妈洗菜。饭菜很快就好了,今天只炒了三个菜,谭家英没心思弄,时间也晚了。到了吃饭的时候,陈有和自己从外边回了来,谭家英也不再说什么,一家人默默吃完一餐年饭。

    等到了初二,一家人照例去了煤矿岭。煤矿岭在年前停产了,计划年后搬东西。工人也走了一些,只剩十来户在这里留守,显得有些冷清。

    谭家英的娘家却还是热闹,她大弟建国从外边带回来一个傻瓜相机,正在屋侧的草坪上给家人照相。谭家英扯着精神陪大家一起玩乐。

    正月十五这天夜里,谭家英和两个孩子坐在屋里,月红和立生坐在桌子边玩游戏。陈有和出去晃荡还没回来。在农村里,元宵前都算是过年,一大帮的老爷们在村里嚷嚷叫叫地玩乐,他现在准是又躲到哪里同别个打牌去了!

    谭家英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她同光明大队的的桂花说好明天早上四点半到新店子坐车,她们打算一起出去挣钱。每隔一天,会有一趟从东村出发,途径离羊山村一两里地的新店子的长途汽车发往一百四十公里的市汽车站。

    这事她没让陈有和知道。桂花是她很早就认识的老熟人,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有交集,后来两人又一起嫁到了羊山村。桂花也是个苦命人,早两年死了男人,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她屋里也是苦得很,一个女人作田,很多事都做不了,得求别个。两个女人一商量,决定由桂花牵头,同她侄子说好,跟着一起去外头挣钱。

    谭家英收拾了几套自己的衣物,就坐在床边看着什么都不晓得的孩子。她心里最舍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她就这样呆坐了点把钟,鹅山庙里传来“当当当”的撞钟声,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她打起精神,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两元的钱捏在手里。“月红,立生……”。她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唤着。

    两个孩子回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妈,“嗯。”

    “过来,坐到床边里来。”

    月红和立生乖巧地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

    谭家英一只手挽一个孩子,艰难地开了口,“妈妈明天去打工,你们在家里要乖……”。她的声音都沙哑了,眼睛红了。

    “嗯,好。”月红和立生还不知道打工的真正含义,只以为是在附近,就像去外婆家一样,一两天就回来了。

    “月红,你是姐姐,得照顾弟弟。立生,你要听姐姐的话……”。谭家英说不下去了。她把手里的钱塞到女子手上,“这是给你们买东西吃的,要省着点用。”

    “嗯。晓得。”月红和立生还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的钱,心里竟然有点激动。

    谭家英又跟孩子说了一点别的,就关了灯,带着两个孩子睡到被子里。

    月红和立生很快睡着了,谭家英听着孩子的呼声,哭了一阵。

    凌晨四点,谭家英就起身了。陈有和还没回来。她一个人打着手电来到桂花屋外,桂花和她侄子,还有另外几个后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快走,怕误了车。”桂花连珠炮似的说完,一行人穿过夜色,快马加鞭往新店子赶。几人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一束光照亮了夜空,从什马方向驶来。

    “是班车来了,快走到路边一点,大家莫跌落东西了。”

    很快,他们就坐上了去往是汽车站的班车。车子颠簸在土路上,桂花和谭家英觉得胸口闷痛,胃也恶心起来。两人昏昏沉沉了一路,车子走了两个小时才停了下来。她们脱着两条无力的腿,背着包袱,奋力追上同来的后生。

    进了火车站,里边已经是人山人海,比什马过年赶集的时候还人多!每一个进口都挤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还是几个后生有办法,两个身手矫健的后生从窗户口里翻进去之后就要谭家英和桂花伸手,他们在里边拉,在车外的后生则用力把她们托举起来,这样他们一行人才上得来这车。

    伴随着呜呜呜的长鸣和一阵阵白烟,火车开动了。谭家英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身旁同来的后生们开心地说着话,他们带着美好的希冀,憧憬着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