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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天气越来越暖和,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裤,陈月红经常去洗衣服的水塘边的垂柳已经绿油油起来。

    陈福屋里从开了年就开始请人打地基起新房。今年他的二儿子也同大儿子一起去外头打工了。屋里只剩上初中的三儿子和上小学的小儿子。说起他的三儿子,屋前屋后的人都说聪明得很,读书也好,将来肯定是接陈福的班去教书。而今他的三儿子远圣正在什马镇上的中学读初三,精瘦的个子,同他爸一样,是个尖嘴巴。一头中分头,有时学他爸那样在头发上抹上头油,把头发往后拢得铮光瓦亮。一对不大的眼睛上整日都带着他那副黑框眼镜,平日里也很少见他说话,就是同他爸妈也不见有什么笑脸。

    周五,寄宿在什马中学的学生上完下午两节课就背着他们的行李四散回了家,一般到屋里都到吃夜饭的时候了。

    月红姐弟在婆婆屋里吃了饭回到自己家,他们蹲在马口里同陈福家的小儿子远彦一起玩,陈远彦算是这个屋里比较亲切的孩子了,他虽然比月红、立生大几岁,但也愿意带着他们一起玩。他个子瘦瘦小小的,脸上常常挂着纯朴的笑。

    这周是陈福值日的日子,周五值日老师要做的事就是等所有老师和学生离校后检查各班的门窗有没有关好,二楼的各处公共场所灯有没有熄,以及确保学校大门和后门都上了锁。陈福下午没课,就悄悄回了屋里,想着等吃了晚饭再去学校锁门,他一下午都在地基那里忙活,刚刚招呼完做事的人吃过晚饭,现在才有空躺下来歇一歇。他想起等下要去学校锁门的事,又不想动,于是躺在厅堂里的竹躺椅上喊:“远圣,远圣……过来。”

    “爸爸,做什么?”陈远圣从里屋走出来,慌慌张张地回话。

    “来,帮爸爸去学校里锁一下门。先去楼上看看有没有关灯,一定要锁上大门和后门。这是钥匙。”陈福从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递给儿子。

    “好。”陈远圣恭恭敬敬地说。他今天梳了个油滋滋的四六分。他接过钥匙,慢悠悠地踏出门槛,看见马口里玩耍的三人。

    “彦子,去不去学堂里玩。”陈远圣瞥着自己的老弟问到。

    “去做什么?”

    “爸爸叫我去锁门。你去不去?二楼会议室安了好看的灯。”

    “好。”远彦同意了。

    陈远圣又看向老弟身旁的两个小的,轻声问:“你们去不去呢?要不一起去。”

    陈月红姐弟哪里见过同屋檐下的这位哥哥这样和气的模样,受宠若惊,忙答应:“去,去。”

    这样陈远圣走前头,月红姐弟和远彦哥走后头,他们三人一路打打闹闹,只有前头的陈远圣还是一言不发。

    这样穿过了几条小巷子,就来到了村学堂门口。学堂里现在空荡荡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先去把后门给锁上了,然后直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一番不一样的风景出现在眼前,陈月红从来没有上来过,原来这上边是这样的模样。长长的七字走廊,纯木板的楼面,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走廊外一排米把高的木栏杆围着,站在这里能看到三层岭的山头。

    陈远圣领着三人穿过走廊,来到两条走廊的交叉点,这里一道门关着的。陈远圣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伸手到门口右侧的墙上一番摸索,一个明亮的、宽敞的会议室展现在他们眼前。大大的玻璃窗户,映出众人的影子。会议室里边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排藤椅,正前方的柜厨中央摆放了一台大电视。

    “哇,是有颜色的呢!”。陈远圣打开电视,月红姐弟惊叹道。姐弟俩在这个大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坐到藤椅里去感受了一番。

    “你要不要去开一下灯玩?这个可是与屋里的不一样。”陈远圣站在门口亲切地对陈月红说。

    陈月红注意到这里的灯确实跟屋里的不一样,屋里是发黄光的灯泡,这屋子里的却是发着白光的长条型灯管。她和立生、远彦哥一起围到陈远圣指的开关处,只看见一块白色的面板嵌在墙上。

    “开关呢?没看见啊。”陈远彦问道。

    “就在面板上,一个凸起的按钮,按下去就关了,再按另一头就开了。”陈远圣示范了一边。

    真的,这个与家里直接吊在花线上的开关完全不同样。

    三个孩子都伸手想去按一按。

    “莫抢,给月红按。你们去看电视。”陈远圣把两个男娃赶到旁边的藤椅上。然后亲切地对陈月红说:“来,你过来,我抱你上去按。”

    开关装在陈月红的头顶,她确实按不到。于是她开心地站到开关下,陈远圣将她抱起来。她开心地关了开,开了关。正玩得起劲,等她再一次关了灯的时候,突然感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乱动。

    陈月红赶紧把灯按亮,“我不玩了。”她挣扎着下来,来到立生和远彦哥旁。

    陈远圣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说话。陈月红惊恐得不敢看他。

    还好远彦哥和立生都同意了,他们就没有在那里多待,锁了大门就往家里走。一路上,陈月红都紧紧地挤在立生和远彦哥中间,生怕落了单。

    到了屋里,陈月红带着立生进了自家的房间,她把门栓插上,又用木棒顶住,这才上床。平时她都睡外边,今天却直接翻到里边去,让立生躺外边。

    这事她没告诉立生,弟弟那么小,根本打不过他的。爸爸才出门,要半个月多才回来。也不会告诉婆婆,因为她前些天亲身体会到婆婆的无能为力。那天几个男娃在水塘边推搡立生,婆婆听到立生的哭声赶过来大声驱赶那几个调皮娃,“做什么?莫打人啊,再这样我就打你们了!”

    “我们才不怕你!你个老东西!”几个郎当娃娃这样回到,最后还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陈月红也不会告诉婆婆。更不会告诉别人,这样的事是很羞的。

    这天夜里,她惴惴不安地入了睡。

    还好,周末两天陈远圣都没找她麻烦。她也待在外边玩得时间多。

    日子平平安安地过着,直到下一个星期的周末。那天陈月红和弟弟照常在婆婆屋里吃过饭,她正在自家屋里写作业,立生在旁边玩。突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陈福屋里女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你们是不是偷拿了我远圣的乒乓球。”

    姐弟俩懵了,月红回道:“没有,我们没见过。”

    “没有!有人看见就是你们藏了。快拿出来,拿出来就不打你们!”那女人鼓着一对眼睛,嘴里喷出白沫。

    “我们没拿。不信你搜!”陈月红很伤心,明明之前爸妈在家的日子,这个长辈展现给她的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

    “哦,你藏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就叫我们搜。好啊,你不拿出来,我叫你老师来收拾你们。”陈福女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陈月红听到她在厅堂里同前进屋里的女人嚼舌头:“以后不要让他们去你屋里玩,两个手脚不干净,去了莫不见什么东西,你到哪里去找。你说,我远圣上个礼拜才买的一副乒乓球拍,崭新的,就被他们给摸起跑了。”

    只听得前进家的用夸张的声音说到:“啊呀,那还得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啊呀,没大人检教是这样子。我屋里两个孩子都不让他们一起玩,莫学坏了。”

    不一会儿,陈福黑着一副脸进来了。他坐在陈月红屋里的方凳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胸前。用严厉的口气说到:“晓得是你们两姐弟拿的。快拿出来,拿出来,我就不骂你们。不然以后都不喜欢你们。”

    “我们没有拿。”陈月红委屈地说。

    陈福瞬间换了一副面孔,“还嘴硬。你不拿出来,以后就不准到我屋里来看电视。”

    “不去就不去!”陈月红犟起一口气,不是自己拿的凭什么冤枉自己。她心里很难过,这个自己曾经尊敬的人,现在却是这副吓人的模样。想到去年自己刚上一年级的时候,陈福还专门从学校里拿回来一个小黑板,他有时晚上就在厅堂里教屋里的几个孩子学习,其乐融融的画面就在眼前。为什么都变了样子?

    “好得很,你有本事哈,还跟我犟。以后不准来我屋里,我说了不准来就不准来。”陈福说完就阴着脸走了。留下伤心、害怕的姐弟俩。

    这天起,陈月红姐弟自觉不再去这两家屋里玩耍,也不同他们说话。

    时间又过去一个礼拜,他们的爸爸还没回来。

    陈福屋里这几天都热闹得很,因为建房子要管泥瓦工和小工的一日三餐。他屋里三餐吃起饭来都跟做酒席似的。

    下午放了学,陈月红和立生蹲在马口里玩耍。厅堂现在很安静,陈福屋里女人在地基那里忙活,陈前进一家还在地里干活。

    陈福后脚从学堂回来,他先去了一趟屋里。隔了一会儿,他从里边出来,在门槛边停住,沉默了两三秒,堆起一些笑:“月红,女子,你还真记我的仇啦?电视也不来看啦。我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以前我对你们好吧,常常拿东西到你们屋里给你们吃,是不是?你想想。不要那么小气嘛!上次的事是老师错怪你们了,乒乓球拍找到了,在屋里抽屉里。今天晚上和老弟一起到我屋里来吃饭,就当我赔罪了。好吧?”

    陈月红毕竟还是九岁的孩子,听了这一番话,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可能陈福老师确实是误会了,因为生气才那样。于是她跑去婆婆屋里,高兴地对婆婆说:“婆婆,晚上在福老师屋里吃饭,他屋里请客人,刚刚叫了我和立生。”

    肖家听了笑着说:“啊呀!福老师可真是个好人。明朝早上我一定在菩萨面前帮他一家人都念经祈福。啊呀,娃娃,那你等下要斯文些吃。”

    “晓得。”月红说完就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不一会儿,陈福屋里女人回来做饭了,不时闻见阵阵诱人的香气。月红和立生已经蛮久没吃到好吃的饭菜了,婆婆吃斋,菜基本没油星,年纪也大了,能搞熟一餐饭都不错了,有时就是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泡椒就对付一餐。所以姐弟俩很是期待这一餐丰盛的晚餐。他们刚开始坐在自家门口等,后来不好意思,就回了房间,在房间边玩边等。

    天黑了下来,他们听到一阵人声,接着是搬动板凳和碗筷分发的声响。他们还是忍着不出去,总不好自己去拿碗盛饭吧?

    正在两人焦急等待的时候,陈福走了进来,亲切的说:“来哒,来吃哒!”

    两个孩子心里很激动,可行动上却扭扭捏捏。于是陈福进去牵着两人出来,并把他们安排在旁边坐下。陈福女人端来两碗饭,热情地说,“吃菜,自己夹。”

    “啊呀,福老师,你真好心。”一个泥工赞叹到。

    “这没什么,我经常叫他们到我屋里吃饭。两个娃娃可怜得很,跟着婆婆爷爷没什么东西吃。我这个人本来心就软,看不得这些。”陈福一脸自豪地说。

    桌上的众人听了,纷纷伸出大拇指,“啊呀,是,个个都晓得你福老师好得很。”

    陈福喝了点酒,脸色发红,他撩了撩他那油腻腻的中分头,接着说,“那是呢,不是我吹牛,这一带没一个人不知道我好心。你去问问学堂门口挽着篮子卖小吃的老人,她都知道我陈福老师是个好人!”

    “是,是,是呢。”桌上众人又说了一阵恭维的话。陈福一脸心满意足的笑。

    陈月红心下知道了陈福请她和立生吃饭是个什么事,无非是借着他们在外人面前博个好名声!这让她明白了一件事:世上除了至亲,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看着桌上众人的嘴脸,她也没心思吃饭了,她把碗里的饭菜硬塞完,就拉着弟弟下了桌。陈福两口子还是做了一下样子,大声关心着两人,“就不吃啦?要吃饱呢,莫饿肚子。”

    “吃饱了。”陈月红淡淡地回了一句,就进了自家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