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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秋季开学的最后一天,陈月红在婆婆灶上炒一道黑乎乎的酸菜干。她左手撑住灶台,右手不停地用锅铲翻动锅里的菜。她马上要去到镇上读书了,弟弟以后就跟奶奶吃,所以这两天家里懒得开火,就在奶奶灶上煮菜。

    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圆脸女子正坐在婆婆厅堂里的凳子上静静地等着。她是长世屋里的女子——陈美娥。她与陈月红都要到镇上去读初一,今天是报名的日子,她正是来等陈月红一起去的。陈月红的婆婆肖家同美娥的爸爸叮嘱过,自己的孙女没人带去,等上她一块去。肖家是长世的奶娘,他虽然叫肖家为嫂嫂,但是两人实际年龄相差很大。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他的老妈妈因为年龄大,没奶水给他吃,恰好肖家刚生产完有财,她年轻,奶水足。于是长世妈就拜托她喂了自己的幺儿几个月。农村里,你喝了人家奶,就要记恩。所以,这些年,长世逢年过节,屋里打了饼什么的,总会送一点到肖家屋里来。这次,肖家亲自摸到屋里来叮嘱,那他更是不能拒绝。再说这一片也就他女子与有和屋里的月红去上初中,一起也好有个伴。

    陈月红想到自己即将要去陌生的学校报名,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挑去十几里地的中学,她心里一下苦涩了起来。为什么别人家就有爸爸妈妈带去报名?她们带的菜也是自家妈妈精心准备的,而我却要自己准备这些。。

    灶里新添了一把稻草,一阵浓烟笼罩住陈月红,熏的她眼睛酸涨不已。

    “月红,怎么呢?哭啦?”。灶下烧火的二伯突然问到。

    陈月红赶忙用手去揉眼睛,并说到,“不是。是烟熏得。烟大得很!”

    “哦,看你眼泪一滴滴掉,我还以为你哭了。”二伯望了她一眼说。二伯有登因为违反计划生育,现在一家人没地方住,正好他爸去世了,老屋里空出了房间,于是开年之后,他就带着一家老老小小搬到了这里。今天是侄女报名的日子,他本来说要帮她炒带的菜,女子犟的很,非要自己来,他就干脆帮着烧火。

    炒好菜之后,陈月红和老弟在婆婆的桌上吃了一餐饭,并将剩下的一大碗辣子酸菜干全部装进了一个玻璃瓶子里。这个是她接下来一个礼拜要吃的菜。她即将要进入的学校是一个全封闭式管理的初中,周日下午六点前进校,到下一个礼拜的周五下午四点才能离校,这中间的几天里,所有的住宿生一步都不能离开学校大门,除非有家长来探视,校门口的老师才会允许你出校门,并且要在半个小时之内回来。学校有一个食堂,但是几乎很少有学生在里面买菜吃,都是自家带菜来,只在食堂用饭票打白饭。陈月红怕菜馊掉,刚刚在菜里放了好多的盐。立生咸得喝了一大瓢水才止住。

    等菜装好了,立生叫她不要洗碗,自己等会儿会洗。于是她就捧着菜,进了自己屋里去收拾东西。立生陪着她一起叠衣服,并问她,“橱里还有一点炒花生,我给你放到箱子里去吧?”

    “不要,你跟婆婆吃。”。陈月红心里有点伤感起来,她突然有点舍不得老弟和婆婆,以及这个住了几年的破烂家。

    立生已经起身去打开橱门,将一个扎得如碗口大小的红色塑料袋子拿了出来,并塞到木箱子的角落,说:“拿去。我们在屋里随便都有点东西吃。你在学校里一个礼拜,啥也吃不到。”

    陈月红听了,心里更难受。她知道,老弟一个人在屋里更不容易,样样都要自己来。以前还有自己打伴,从今天开始,他将一个人睡在这个破烂的屋子里,也没个人说话,那将多孤单!虽然今年外婆家将淘汰的黑白电视送给了他们屋里,但是始终是没个人说话。小小的立生早早学会了独立,煮饭洗衣样样都会。就连屋里的电线保险丝烧了,都是他去接的,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反而怕电得很。屋里的电线接得很粗糙,常常会因为保险丝烧掉而停电。爸妈在屋里的时候也交代过,要是保险丝烧了,就去找不远处的老六叔来帮忙看看,他懂电工。但是两个孩子不好意思总是去麻烦别个。只要停电,立生就叫姐姐在下边照着手电,他自己则爬到窗台上去鼓捣一番。这样的时候,月红这个当姐姐的总是会吓得哇哇乱叫,而立生呢,就半跪在窗台上揶揄她,“哎呀,莫吓死人。本来没事的,被你给吓个半死。”。陈月红怕电也有一个原因,四年级的时候,她班上一个女孩子在家里被电死了。听说都烧黑了……。老师那段时间总是在班上强调:电是很危险的。不要轻易去碰,更不要湿手触碰。所以她对电真是有点恐惧。

    月红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老弟,心疼起来。她叮嘱到:“我不在屋里,你一个人不要去搞电。要是停电了就去找二伯,让二伯去请老六叔来修。”

    “晓得。”立生轻轻地回答。

    东西收得差不多了,立生帮着把木箱子抬到门口宽敞些的地方。此时,婆婆摸着墙过来了。“月红,娃娃。样样都拣齐了吧?莫漏了东西。”

    “婆婆。都拣好了。”月红起身回答。

    二伯有登也来了,他给月红送米来的。早上她请二伯挑了一担谷子去碾米厂碾米,现在他正是给自己送来。平时姐弟俩要吃的米都是请二伯挑去碾的,一担谷子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有点太重了。

    陈月红去找了一个小蛇皮袋,装了半袋子的米,吊在扁担的一头,另一头用麻绳挂着木箱子。二伯帮忙起肩,她才酿酿跄跄地挑着行李往外走。“小心点,不要急。”婆婆叮嘱到。

    “嗯。晓得。”月红回不了头,她只应了一声。立生跟着到了坡那里,才默默地回了家。

    月红一路跟着美娥到了她屋里的场地上。美娥屋里在靠村口一些的路边往里一点。她妈正在门口等着,场地上放了一口木箱子和一袋子米。

    美娥妈见两人来了,亲切地笑着说:“哎呀,来了呀。”。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瘦削的身子,一头齐耳短发。因为常年做农活,脸上又黑又黄。但是她有一口整齐的牙齿,笑起来就露出一口白牙。

    “嗯,刚拣拾好。”月红有点不好意思,让人家等那么久。

    美娥妈朝月红招手说:“来,把你箱子放下来。我来挑两个箱子,省得一边高一边低。你们两个女子就背书包和米就行了。”

    “莫,不用。还是我自己来。”陈月红不愿意麻烦别人,她推脱到。

    “哎呀,你这个女子,莫讲客气。你把箱子给我,我还好挑些。快些。”美娥妈说着就走到她面前,一把将担子上的箱子卸了下来,然后三两下挂上了她的担子。陈月红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扁担放在美娥屋里的门背后,计划周五回来再取。她斜挎了一个空憋的布袋子在身上,再反手将米背在背后。随后她与美娥并排走向村口,美娥妈在前头,弓着腰挑着两口箱子荡来荡去,肩上的扁担吱吱作响。

    当她们走到石头庙那里时,陈月红不自觉地朝右边的樟树望了望。那里原来有十来棵老樟树,现在只剩五棵了,显得光秃秃的。去年下半年,外面有人进村花钱买下了村里的樟树,然后让工人用锯子将树一棵棵齐根割下。割下的树被翻斗车拉走了,说是拉去制作樟脑丸卖钱,也没人不知道真假。村里的樟树几乎快被砍绝了。后来还是县里下来人才制止住。那天下午,五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坐着面包车来到村里。他们架着照相机,对着村里仅剩的十来棵老樟树一阵拍。最后还在仅存的十来棵老樟树上挂上了刻了字的小铁牌子。铁牌子上写的: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禁止砍伐。树龄600年。品名:香樟树。

    这样,才保住了眼前这五棵。村里现在留存的老樟树总共也不过十来棵了。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些,时代的发展下,有些东西是要被牺牲掉的。

    陈月红的眼光望向更远处的坪山。在一片绿色中间一块红黄色的空缺很是显眼。那是新升大队今年上半年新起的砖窑,总共两孔。是队里有能力的两个人:尔世和才民两个开的。现在大家手里有点余钱,都想着翻盖老屋。盖房子当然用得到砖。两人都想到在屋里烧砖卖,肯定有钱挣。这不比去外头打工强?于是他们找到队里,说明想包下坪山那片靠路边的地来开砖窑。队里开会征求队员的意见,大家都没啥意见。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准备出去做事,心想着:反正我以后也摘不到茶籽了,不如同意租出去,这样还能得点现钱。就这样,新升大队以每年五百元的价格将坪山那片平坦,又靠路边的地租给了两人。在去年收完茶果以后,他们便雇了队里的十多个男人,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他们承包地上的茶树都连根挖起来了。挖起来的茶树被做工的人顺手带回家当柴烧了。从那以后,站在村口,透过田地,就能很轻易地看到那一块突出来的地方,在一片绿色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三人着急忙慌地走过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太阳很是毒辣,现在陈月红和美娥的脸上早已晒得通红,提着米袋子的手也被勒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子。美娥妈的背后也是湿了一大片。等三人赶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有许多满脸稚气的孩子跟在他们穿戴土气的父母身后,好奇地张望着面前的一切。陈月红和美娥一眼就望见了大门左侧一栋四层的大楼,一楼的走廊那里排了一排的课桌,每个课桌的后面都坐着一个人。桌上一个牌子:某年级某班报名处。可能已经过了高峰期,每个报名点的前头都没几个人排队。

    她们走过去,将东西放在旁边。陈月红和美娥分别去找到自己班级的队伍,排了上去。美娥妈将行李安置好,走到美娥身旁去等着交钱。陈月红身上揣着三百元钱,那是爸妈的辛苦钱,也是她的报名费。报名的程序很简单,很快她就办好了手续。她走出来,见美娥和她妈已经在场地上等着了。她加快脚步,几下来到两人面前,说:“搞完了。走哒。”

    美娥妈笑着说,“好,走。我已经问过了,女生宿舍在那最靠里面的一栋。”

    于是三人就朝着四层大楼的里边走去。她们经过一个水房,一排水龙头池子,和一个低矮的瓦房,一栋四层的楼房出现在眼前。这边是女生宿舍。左手边一栋是男生宿舍。陈月红从来没想过,初中有这么大。就单单一个女生住的地方就需要四层大楼那么大才住得下。可是她们村里跟她同年小学毕业的女孩子可并没有几个来上初中呀,就连男生也没多少。全部加起来总共二十来人吧。

    现在美娥妈挑着担子,小心翼翼地上了水泥楼梯。陈月红和美娥扛着米跟在后头。不时有大一些的女孩子嬉笑着提了桶子从楼上下来,去到水龙头下接水洗东西。

    三人爬上四楼,这里便是初一年纪的女生宿舍。因为并没有分定哪一间,美娥妈见靠中间一间有一个下铺空着,于是挑着东西进去。

    “你们就一起睡这一个铺。”美娥妈将两口箱子放到那张空铺前,对两人说。

    两个女孩子点点头同意了。美娥见两人安顿好了,就对两人说要赶着回去。两人也说好,于是美娥妈就出了宿舍门走了。感激的话,陈月红还是说不出口,只默默地目送着美娥妈。

    陈月红和美娥将床铺铺好以后,便扛着带来的米去米房换饭票,一斤米换一斤的饭票。到时候去学校食堂就用这个打饭吃。两人的都是三十多斤,这下能管一阵子不用拿米来了。

    做完这些,两个女子就站到了宿舍门口的栏杆处,向下打量着这个即将度过三年的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