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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人们为学广的离世惋惜了几天之后,渐渐的就不再提起了。大家的生活又走上了正轨。

    晴朗的早晨,空旷的田地里。当一团棉花一样的白云从三层岭飘向勺子岩时,陈有财正扬起手中的锄头奋力地在港子河东面的自家菜地里做活。

    虽然已经是立夏了,山里天气,早晚还是凉丝丝的。陈有财穿一身洗得发白起毛的长衣裤,手上用劲一下下挥动锄头。别看陈有财已过花甲之年,干起这些活来还是得心应手。由于常年的劳作,他的身子反而壮实得很,除了头发越来越少,脸上黝黑起皱一些,干起活来,怕是连后生崽都赶不上。

    一颗火红的太阳从三层岭后边露出半个脑袋。陈有财觉得身上热了起来,也有点累了。便停下来,将锄头横放倒,一屁股坐了上去,一边休息一边细细地欣赏起自己的菜地来。

    这是一块七八分的斜坡地,里边规规矩矩长着辣椒、茄子、南瓜、葫芦瓜、空心菜,虽然都还没结果,却长势喜人。陈有财还在四面田埂上种上了豆角、丝瓜,他寻思这几天就去山里砍点细竹子,搭起爬藤架子。

    陈有财这一生似乎是为田地而活的,他整日整日地守在地里,摆弄着他那几亩责任田,精心地计划着这里那里该如何栽种,才能最大化利用空间。小小的一块地,他恨不得能绣出花来。你看,组上的许多田地都荒废了,只有陈有财的这块菜地生机勃勃。这块菜地是别人不要的,有财把它捡起来精心锄了几遍,下了肥,栽了各种各样的菜苗。

    陈有财与“乌牛公”陈功世并称为羊山村的两大狠人。并不是说他们心肠坏得很,而是他们做活狠。这两个伙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年三十到新年初二这三天,其余的时间都是泡在田里的。五黄六月里,别个都是草草做点活,就躲进村里乘凉、玩乐去了。他们倒好,顶着老虎太阳,在地里一做就是一整天。整个夏天里,他们都是光着膀子。黝黑发亮的肩膀和背部,夏天才过一半就要脱一层皮。不管什么时候去田里,总能看见他们埋头做活的身影。当然,两家地里的收成也绝对是遥遥领先其他家的。乌牛公比陈有财大了近十岁,近几年做活没那么狠,田里就成了陈有财一个人的天下了。后辈中更是没有人能与之相比。

    私底下说,陈有财是真有财。他最开始靠卖菜、卖谷子起了新屋。后来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务工,他又捡过组里别个不要的五六亩地来种,这样他就有十多亩地可以种水稻,一年光卖谷子就有不少钱。几个女子大了以后又出去给他挣了几年的票子才出嫁。平时地里没什么事的时候,他还会去挣点活钱。村里每年春冬两季要请人到各座山上铲防火线,二十五元一天,有财年年都去。还去给敏世挖砖厂的土,今年庆来要开山种油茶树,他又报名去铲草。总之有挣钱的活路,他都不放过。连年累积下来,他就存下了这许多的票子。

    陈有财除了好一口米酒,并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不抽烟也不打牌。就是一口米酒他也舍不得多吃,只有一年中最热的那两个月才会在每顿饭点吃上半碗,且绝不多吃一口。他两口子是出了名的节俭,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即使生病了,能熬过去的,绝不会去兵子医生那里花冤枉钱。这几十年来,除了在龙生身上花了一些票子,几乎没什么其他的支出。

    他屋里光邮政储蓄的定期存折都有好几本。这些,有财两口子都不想让别个晓得。尤其是几个穷弟兄,就怕他们来借。别说弟兄,即使是亲生女子也休想从他手里拿走一分一厘。这钱他们要留给儿子龙生。

    陈有财歇了一阵,又重新站起来,啐一口唾沫到手心,双手搓匀,接着干了起来。

    “爸爸,爸爸……,转来吃饭。”

    一阵清脆的童声从陈有财屋里的方向传来。他儿子龙生正站在门口朝他那个方向喊叫。

    “好,爸爸晓得了。就来。”陈有财带着笑意,朝屋里的方向喊了一声。真的,自从龙生加入他那个家以来,陈有财整个人活络了起来,脸上时常挂着憨厚的笑。

    陈有财将剩下的一小截地翻完,这才扛着锄头往家走。

    等他到屋时,他女人香娇正坐在桌上侧过肥胖的身子,用一把铁勺子送一口饭菜到龙生的嘴边,哄到,“来,还吃一口。我宝乖,听话。”

    陈有财将锄头立在马口里,又到院里的水井上吊了一桶井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洗了手,这才进了屋,走到饭桌上坐下。他扭头对香娇说:“哎呀,你也是,娃娃吃饱了就不吃。”

    “你晓得什么。多吃点长得壮。”香娇撅起嘴巴,横眉竖眼说到。

    这时,龙生从自己的长凳上滑下来,钻到陈有财的身旁,亲切地喊:“爸爸。”,并靠在陈有财的身上。

    “哎,我宝宝乖。”陈有财饭也不吃了,把龙生抱到腿上轻拍了两下。

    还没等陈有财下桌,龙生就背起一个小书包,往门外走。十岁的龙生现在在村小学上二年级,这是早读完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现在要去上中午的课。

    “爸爸,我去学堂里了。”龙生边走边同陈有财亲切地道别。

    “好。娃娃在学堂里用功读书啊,将来考大学!”陈有财笑眯眯地叮嘱儿子。他早早就计划好了,要把龙生供成一个大学生。虽然他自己以及他的女子们都没上过学堂,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学生。但是他听别人说大学生就是最好的、最有本事的,他要把最好的给儿子。

    “好。”龙生懵懂地点点头。

    “那还用讲。我们龙生几聪明,将来肯定是大学生!”这时候香娇大着嗓门从灶房里出来,跟着龙生一起出了门。她要把龙生送过塘堰才放心。有财屋里的这个儿子并不像真正的农村孩子,他们两口子平时并不准他一个人到处在村里跑,怕摔着碰着。长到十岁的龙生从来没下过地,有财两口子舍不得他干活。因此,龙生看起来白白净净,说话也是细声细气。

    送完龙生,香娇蹲在水井边洗衣服;陈有财坐在马口里的台阶上歇了一阵,又扛着锄头出门了。

    香娇做完了屋里的活,便带上门,去了塘堰上的谦世叔屋门前话事。她同谦世叔屋里的婶婶、有良老婆木秀、“乌牛公”老婆等四个女人坐在谦世叔门前的马口里拉了一阵家常。时间到了中午十一点,香娇要回去煮饭,学堂里十二点放学,她得准时做好中饭,免得误了孩子的午休。香娇起身拍了拍坐麻的屁股,同其他几人说,“哎呀,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做饭了。”,便沿着塘堰下了坡,往自家屋里走去了。

    当她眯着眼睛顶着大太阳走到自家的院子口时,猛然间看见一对中年男女正站在她的马口里,男的留个短中分,瘦高个;女的扎马尾,圆圆脸。台阶上还坐着一个满脸焦急的短白头发老妇人。可这几个人她并不认识。香娇心想,也许是别个找错门了。她走上前问到:

    “你们是哪个?”

    几人本来就一直朝她盯着看,见她开口,老妇人走近香娇的身旁,激动地问到:“哎呀,你一定是有财兄弟屋里的?”

    “是,你们又是哪个?”香娇更是一头雾水。

    “啊呀!总算找到你们了。”老妇人拉住香娇的手,作出要抹泪的样子。

    “我呀,就是送孩子给你养的。他外婆……”

    香娇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无缘无故的,她怎么找上门来了?白纸黑字不是说好了永不相见的吗?

    她的脸霎时白了。拉下脸,语气强硬地问到:“你来做什么?”

    老妇人握起香娇的肥手,带着讨好哀求的口吻说:“哎呀,妹子,我们来是为了孩子的事。孩子还给我们,票子还你,好吧……”

    “呸!休想!做得什么美梦!”香娇甩开老妇人的手,皱着眉毛骂道:“快死开来,莫赖在我屋里。”

    “你听我说,妹子。”老妇人又靠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

    香娇嫌弃地走远几步,骂道:“死开!”

    “我晓得,是我办的糊涂事。不过,孩子始终是要跟亲生父母的。”这个刘家婆婆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做主将外孙送走,是为了让女子好找夫家。谁知过了一年,那短命女子又跟那死崽子在一块了。在就在吧,偏偏连生两个都是女子,再生就违反计划生育了。这样,女儿女婿才想着要把送走的儿子要回来。她其实也不想做这个坏人,她心里晓得,孩子肯定已经跟这家有感情了。但为了女子以后有安生日子过,她只好找了来。

    香娇往老妇人那个方向呸了一口唾沫,鼓起眼睛骂道:“死开,莫在这里呕屎!那是我亲崽!跟你们没有关系!还不走我喊人了。”

    眼见两人谈崩了,一直站在旁边的中年男女这时走上前,客客气气地说:

    “大姐,我们感谢你替我们养了这些年的崽。你放心,一定会补偿你的。不会让你白养一场。”

    “呸!莫在这里呕屎。明明是我的崽。快滚,死开些!”香娇大声咒骂到,脸上绷得通红。

    男人语气强硬地回击到,“你骂人也没用,崽是我们的,我就能要回去。”

    “死开!想得美。快滚!”香娇心里十分焦急,学堂里马上要放学了,如果还在这里拖着,龙生放学回来看到就麻烦了……

    她将几人往外边赶,奈何他们就是赖着不动,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她马口里的台阶上,任凭她骂。

    周边的几个女人听见响动,纷纷跑到有财门口来看。

    “香娇,做什么?这样打打杀杀的。”谦世屋里和万世屋里的两姊嫂探着身子到她院里来。

    香娇走到两人身边,拉着她们说了起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我养了十年的儿子,她们还有脸要!”

    两姊嫂马上懂了,这是有财买那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要人来了。不是已经买断了?而且也养了这么多年,户口和族谱都上了,哪里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们马上和香娇达成了一致战线,绷着脸走到三人跟前,厉声说道:“啊呀,光天化日,简直无法无天。”

    “孩子本来就是我女子生的!”老妇人见软的不成,便梗起只剩松松垮垮一层皱皮的脖颈,粗声呛道。

    万世老婆翻起白眼说到:“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自己拿了票子把孩子送给人家养,现在倒好,孩子养大了,你们想要了?别做梦!”

    “孩子是我的,当然得跟我们。”中年女人眼见谈不拢,也就撒起了泼。

    “是你生的又怎么样?你又没养他,他也不会认你!”

    “就是。孩子只认有财他们,怎么会认你,快走,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娘就不走,见不到人不走。”

    “真不走?你嘴硬是吧?看你老娘我不撕烂你个蠢逼的嘴!”香娇气冲冲地上前,与中年女人扭打在一块,嘴里还互相骂着难听的话。

    眼见两个女人打得难解难分,女人的妈妈和男人准备过去拉住香娇。作为婶婶的万世和谦世老婆可不会任他们这样放肆,她们很快也加入了混战。

    就在他们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怯生生的“妈妈”打断了这场混战。

    香娇顾不得披头散发,急忙冲到院外,把龙生搂在怀里。

    她眼神凶狠地朝来的三人骂道:“快滚,快死开。死出我们羊山。”

    这时中年女人也朝她们的方向走去,她朝龙生边招手边柔声哄到:“娃娃,我才是你妈妈,快到妈妈这里来。”

    小小的龙生吓得把头埋进香娇怀里。

    “快去,莫在这里赖死,没见孩子不认你们!”,香娇再一次驱赶三人。

    没想到,中年夫妇见到龙生这样,更加激动,直接走上前去想要抱龙生。“来呀,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

    “拿开你的手爪!”香娇一边死死抱住龙生往后退,一边凶狠地骂到。

    这激烈的阵仗吓得龙生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塘堰一片听到风声的人都跑来了,长生老婆、庆庚两口子、“乌牛公”老婆、庆来老婆以及她的两个堂姊嫂等十来个村民站在香娇身后给她壮势,人们嘴里喊着,“老子看谁敢乱来?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敢到我们羊山来撒野!”

    陈有财听到消息也赶了回来,他进门就操起马口里一把锄头护在老婆儿子身前:“你个婊子崽,不怕死就来。”

    中年男人狠狠地说到:“好。今天仗着你们人多。不过,我们还会再来,下次来就不是这样了!”

    平时憨厚的陈有财发着狠说:“见你来一次,打一次。你不怕死就尽管来!”

    “就是。”有财身后的村民壮气说到。

    就这样,吃了瘪的三个人不甘心地出了陈有财的屋门。

    两个爱打探的妇女悄悄跟在三人身后,眼见他们过了勺子岩,上了出村的小路,才小跑着回到有财屋里,高兴地喊:“走了,走了,看着出的村。”

    “婊子崽肯定怕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蹲在马口里的人们说到。

    不过有财两口子担心的是他们要时不时过来闹。要是他们趁自己不注意,把龙生拐走了怎么办?

    大伙在有财的院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要我说,不用怕他,怕他个卵!”

    “是,不用怕。只要他敢再来,就打。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敢来惹咱们羊山人,他不怕死就来!”

    “这几天大家惊醒着点,见到生人多留心。有财屋里有什么响动,就赶紧来。”

    大家纷纷点头说:“做得,做得。”

    这样说定后,大伙渐渐散了。

    晚上,有财两口子给龙生简单说了一下关于他的身世,他们告诉龙生,是他的亲生父母不要的他,并问他如果要选,选谁?

    小小的龙生哪懂这些,他只是伤心地抱着香娇哭道:“我要妈妈。不要那两个坏人。”

    “妈妈也要你。”一向强势的香娇也哭着抱紧“儿子”。

    第二天,有财地里也不去了,就在屋里守着儿子。龙生学也没去上了。有财两口子怕他在学堂的路上被抱走。两口子就守着他,哪也不去。

    这样安稳地过了一天,到了第三天下午,现任村长陈尔世来到有财屋里,开门见山说:“有财老兄,你屋里的事我都晓得了。这次的事闹得有点大,孩子我估计留不下了,我过来先跟你打个预防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有财两口子瞥过脸不高兴地说,“你都不像自己房里人,倒帮着外人!孩子是她自愿给我的,钱也收了,我户口也上好了,这些你又不是不晓得。再说也过了这么多年。”

    尔世耐心地劝说道:“老兄,嫂嫂,现在不比以前了,现在都讲法,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陈有财叉着腰,红着脖子大声说到:“我不晓得什么法不法!反正崽是我的,户口也上了。”

    “上了户口也没用,就是当年给你们办户口的相关人员也要被连累。这是没办法的。我怎么会不晓得你老兄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多大的累,操了多少心。要是能保住,老弟我肯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问题就是他们现在闹到了县里,县里下精神到镇上,让你们主动把孩子还了,不然事情就大了。不”尔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早上镇政府办公室打电话给他,让他做思想工作。他不得不来当这个坏人。

    “那不关我的事,反正孩子是我的!”

    眼见事情说不通,尔世也只能打道回府。没别的法,只能照实跟上边说了。他顺便还提了提孩子在这边的生活,以及他同养父母的感情如何如何深,希望上边能不能考虑考虑孩子的情况,或许就让孩子留在羊山,让有财补偿一点钱给亲生父母那边?

    尔世晓得有财两口子对这个孩子真的是掏心掏肺,如果强硬要走,不晓得两口子会不会想不开?再说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当初肯定是点头了的,至少是默认了。不然隔的这么近,这么多年里怎么都找上门了,何必等到现在?

    尔世估计,要不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觉得当初给少了,想再多要一点?

    唉,是有财老兄的执念害了他呀……

    听了尔世的话,陈有财估计这事没完。不过他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松手,除非他死!

    香娇跟有财的想法一致,她这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精神整天高度集中,生怕又窜出来人要跟她争龙生。她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龙生,龙生享受了她亲生女子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慈祥与耐心,她对龙生的感情不会比任何一个母亲对亲生孩子的感情少,甚至更多,所以她是绝对不会让龙生被抢走的!绝对!

    到了第五天,陈有财一家人刚刚吃过中饭。有财老婆抱着龙生在马口里坐着,有财自己则双手撑在半截的院墙上,朝远处的田地望着。几天没去地里,不晓得小东西们长得怎样了?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有财的屋后。

    从五辆警车里下来一队穿警服的武警。武警护送着那天来的那对中年夫妇,一路朝有财屋里走去。后边还跟着几名便服人员,他们肩上扛着拍摄的仪器。

    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快去有财屋里看看,警察来了。”

    中年夫妇领着武警,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有财的屋门。他们把事情报到了市里,市里很重视,核实了情况后立马派了专人处理,还让市里的电视台来跟拍,准备做一期人口买卖的专题报道。

    有财见状,赶忙起身挡在老婆孩子面前,“你们干什么?”

    “你是陈有财?”一个身材高大,穿制服的武警问到,看样子,他是这次的负责人。

    “就是我。你们想怎么样?杀了我?”有财梗起脖子顶到武警的面前。

    吓得武警连连后退,耐心地说:“老乡,咱们是讲法的,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们来不是找你麻烦,就是协助你们解决问题,让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没可能!除非我们死了!你要不把我一枪打死,不然没门!呜呜呜……你们欺负我们小老百姓,还讲不讲理?”香娇大声地哭喊到,怀里的龙生也吓得放声大哭起来。

    遇到这样的情况,领头的武警同志只得耐心讲解其中的理和法:“我们晓得,你们两口子跟这个孩子有了感情。不过,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小孩上的户口也要下了,还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你想,小孩没户口就上不了学,以后干什么也干不成。还有……”

    这么一会儿功夫,有财屋里屋外围满了人。他兄弟有登、同房里的堂亲,以及周围的邻居等等,一两百号人,他们都来为有财撑腰来了。大家想着:这么多的人,他们抓得哪个来?

    后生都出门打工了,来的以五十岁以上的居多,不然按以前,说不定都打起来了。

    同房里的“牛婆”带头喊到:

    “别在这里吓唬我们老百姓,我们作田的,不怕这些。”

    一时间,众人大声地抗议起来,“就是,讲法也要讲理是不是?孩子又不是有财偷抢来的,是他亲外婆收了票子送到我们羊山养的,还有他亲妈肯定也知晓。怎样,现在养大了,你们就想要回去当现成的爹妈?不要点脸皮!”

    龙生的亲生父母这时候并没有正面回应,他们躲在武警后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把握今天一定能带回儿子。

    “老乡们啊,听我说,这件事很复杂,涉及到人口买卖的问题,这是犯罪,搞不好要坐牢的。”领头的武警被这阵阵声浪搅得心烦,心想:怎么村干部还没到。

    另一边,以陈尔世为首的几名村干部听说武警来了,心里一下慌了。他们本来想着不插手这事的,有财作为自己房里的堂亲,又到了这个年纪,要是把他这个儿子要走,真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他们原来想:孩子的亲生父母说不定闹一闹就消停了,哪个晓得他们竟然捅到了市里。正好市里在抓人口买卖的典型,这不撞枪口了嘛!

    “快走,快去看看。别闹出什么事。”尔世领着几名村干部着急忙慌地出了大队一路有财屋里小跑着。

    陈尔世进门就朝领头的武警走去,他握住对方的手,说

    “武警同志,你们好。”

    “你们几个是村干部?”

    “是的。”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才来?”

    “嗯……听说了我们就赶来了。”

    “既然来了,那你们劝劝这些老乡,告诉大家,阻碍执法也是犯法的。”

    “好好。”

    陈尔世为首的几个村干部调转方向,用土话跟众人说了今天要是妨碍武警执法,是要抓去长毛岭坐监的。

    刚刚还在咋咋呼呼的众人一下没了气焰,他们都怕长毛岭。如果为了帮有财而搭上自己,那就太不划算了。真抓去长毛岭了,他有财还能帮做田里的活不成?还是能赔钱?

    刚刚那么起劲,那是以为闹一闹就能帮到有财,既然连村干部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没戏,何必再多费力气?

    一时间,众人纷纷噤了声,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只剩陈有登和“牛婆”等几个自家房里的人在据理力争。

    领头的武警走到陈有财跟前,耐心地劝导:“老乡,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别说是个活生生的人,就是一条狗子,时间久了,都会有感情。但是,我实话告诉你,这个孩子一定得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你再怎么阻拦也没用。退一万步说,就是你强行把他留下,到时候孩子的户口下了,成了黑户,学上不了,工作找不到,那不是害了他吗?

    “你放心,即使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作为养父母,你们是有探视权的,什么时候想见都可以见。这是我们承诺你的,没有人能阻拦。另外,等孩子到了十八岁成年,他还可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那时孩子想回来你这里继续生活也是可以的。现在孩子父母愿意补偿你们十万元,孩子跟他们走,你看这样行吗?”

    “谁要他们的钱!钱我也有,我给他们钱,行了吧!”陈有财撇过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他嘴上虽说着强硬的话,但神情有了一些变化。他心里其实也晓得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的,只是不愿意就这样放手。但是听到刚刚武警的话,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再等八年,等龙生有选择权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我们对他那么好。

    这时领头的武警又去劝说有财老婆。香娇紧搂着龙生,抱在一块哭。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说龙生能自己选跟谁,于是她马上提高音量在龙生的耳边带着哭腔问,“宝宝,你说,你跟谁?”

    “妈妈,我要妈妈!”龙生紧紧抱住香娇的脖子,大声哭道。

    香娇擤了一把鼻涕,挑衅似的说到:“你看,他选我们。不跟他们。”

    “大嫂子,不是的。要等这个孩子十八岁成年才有权利选。”领头的武警解释到。

    “我不管,我崽选了我。”

    “大嫂子,你听我说……”

    武警和村干部耐心地劝说着有财两口子。

    从太阳当空,到天黑透,人群渐渐散去。有财的院里只剩有登、同族里的堂亲和塘堰边的一些邻居。

    香娇心里还是怕了:等大家都散了,那岂不是只能任由他们带走龙生?

    不行,她要谈条件!

    她强打起精神,撇过脸,用强硬的语气对龙生的亲生父母说:“孩子只能留在他外婆家,我们每个月要去看几次。”

    “可以,做得。”龙生的亲生父母听见她松口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香娇回转头,用力抱紧怀里的儿子,未语泪先流:“娃娃,龙生!呜呜呜……好孩子,你就先跟他们去,呜呜呜……爸爸妈妈过几天会来看你一次,做得么?”

    怀里的龙生听到这里,激动地尖声哭喊起来:“不要,我要妈妈!我就要妈妈!”他哭得好像要背过气似的。

    “呜呜呜,老天,呜呜呜……干脆拿我的命去!”

    一时间,有财一家三口哭作一团。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最终,龙生还是被他的亲生父母强行抱着走出了有财的屋门。他们走的时候留下了两万元钱,说余下的以后补上。

    龙生一路踢打挣扎、伸长手,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妈妈……”

    有财两口子哭着追到车前,一遍遍呼唤:“娃娃,娃娃……”

    临了,香娇反悔了,她躺到车前,喊着:“压死我算了!”

    很快,她便被抬到了旁边,任她如何挣扎捶打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车子慢慢开动。

    她追着车子跑出十多米,哭着喊到:“娃娃,娃娃,你听着,爸爸妈妈的钱都留给你,你长大了回来,啊?”

    车上的龙生扒在玻璃上,望着她和有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爸,妈妈……”

    这天夜里,有财两口子一夜未眠,躺在床上伤心流泪。

    这一夜之间,有财两口子好像老了几岁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两人从昨天夜里开始水米未进,嘴唇发白起皮,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有登一早来屋里看了他们一回,他怕他们想不开,又劝他们好歹吃点东西。

    有财两口子耷拉着头,连话也不想说。有登见大哥屋里冷锅冷灶,从屋里端来一点早饭,叮嘱他们要吃,然后才走。

    可有财两口子哪里吃得下东西,他们的心被掏空了!没有了精神寄托。

    有财田里也不想去了,还做死做活干嘛?将来死了留给谁?

    他的生活没了盼头,自然也就提不起精神。

    在龙生离开的第二天,有财两口子就因为忍受不了思念,开着三轮车去了刘家坪,见到龙生,一家人又抱着哭了一场。他们在刘家坪待了一阵子,给龙生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羊山。

    就在两口子为能常常见到龙生而高兴时,龙生的亲生父母不乐意了,他们想了个主意,悄悄带着龙生跑到外地打工去了。

    等有财两口子再一次去刘家坪时,他们才晓得这事。两人一下慌了,他们把我的龙生拐到哪里了?该去哪里找人?

    经过他们一次次的上门闹,龙生的外婆终于受不住了,将女儿一家的地址给了他们。她想,这么远的路,料他两口子也不会去。

    一个月后,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们不会去的时候,连县城都没出过的陈有财却折腾着找到河下的姐姐,他求姐姐让外甥开他的翻斗车带他去,油费他来出。

    禁不住他们的央求,细妹只能让儿子带他们去。三人转辗找到七百公里外的一个海滨城市。在那里,有财两口子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看着一家五口挤在狭小的出租屋,有财两口子心疼不已。他们一遍遍喊着“龙生”,问他话。仅仅过去一个月,龙生就同他们生疏了,只远远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有财和香娇心里不免伤心失落。很快,他们安慰自己,一定是龙生的死爹娘打他,教唆龙生不准与自己这边亲。

    看着,等龙生长大了,他一定会回来。

    有财两口子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然这日子没法熬,八年啊!

    回到羊山后,有财又开始做活,他要给龙生多存点票子,等他回来好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