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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腊月初,陈月红从油站辞职了。她刚刚查出来怀孕了。张良担心她上夜班不好,而且听说孕妇应该多呼吸新鲜空气,他怕月红整天在油站闻汽油味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反正也快过年了,先让月红休息一段时间,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陈月红在出租房里百无聊赖地度过了小半个月。腊月二十五,她和张良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

    买车票的过程有点艰难。我们知道,一过腊月初十,火车票就特别紧俏。腊月二十以后的车票尤其难买。在油站拐角的火车票售票点这些天天天都排着长龙,从售票点的玻璃门一直排到门口的人行道上,队伍在人行道上还折了一个弯。售票点是早上七点开门,可是半夜一两点就有人搬着小板凳去排队了,因为去晚了就不见得买得到票。

    唉,外出打工的人回一趟家可真不容易。

    张良花费了一番力气,终于买到了两张硬座票。因为没得选,两张票不是挨在一起的,是相邻的两个车厢。

    车票是下午六点的。陈月红收拾好行李,在出租屋等着张良。张良今天上早班。

    下午三点十分,张良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快速换好衣服,和陈月红一起出了门。

    首先他们要去地铁站。他们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大约三十分钟的路程。张良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要是往常他们是不会打车的,走路也快。只是现在月红怀孕了,还是要当心一点。

    两人坐上出租车,很快到了地铁站入口。不起眼的地铁站入口,只见许许多多拉着行李箱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陈月红和张良跟着人群乘电梯到负一楼,他们小跑着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拐一个弯又走过另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进站闸口。张良在闸口旁边的自助售票机上买了两张到火车站的票。两人刷票币进了闸口。闸口内更是人山人海,只看到乌泱乌泱的人头在里边攒动着,根本看不到别人的身体。

    张良怕别人撞到月红的肚子,他用一只手挡在月红的身前。两人艰难地上了地铁。地铁上不用说是没有位置的。这个点正是下班时间,本身就挤,加上春节回家的人群,更是雪上加霜。过道里堆满了行李,一些人就坐在行李上。张良把行李箱靠车箱放倒,让月红坐上去,自己一只手扶着。

    地铁要换乘两趟,历经一个多小时,陈月红和张良终于出了地铁站。从地铁站一出来,走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广州火车站。

    此时,中国大地上正进行着一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为壮观的、周期性的迁徙运动——春运。

    每年的腊月十五到正月二十五,因为外出打工者返家和返工的缘故,全国的运输压力暴增。这期间所有的火车站,汽车站空前拥挤。

    你很难想象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广州火车站宽敞的站前广场用蓝色防雨布搭起了一个大大的棚子。棚子朝外的一条用铁栅栏围住了。铁栅栏开了五个入口,每个入口处都有一名武警在值守。旁边还有一队武警在巡逻。每个入口前都排了一条长龙。除了个别年轻人,大多数排队的人都拉着一个或者两个大大的、塞得鼓鼓嚷嚷的行李箱,背上还背一个背包。

    一些中年人除了行李,手上还抱一个孩子,孩子眼神清澈、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排在陈月红前面的那四个背上背着小山一样行李的男人。他们大约五十岁左右,黝黑的皮肤,瘦但是很结实。与周围一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相比,他们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一眼就能看出洗过很多回了,基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剩灰白色。

    至于他们背上的行李,那是一样大大的布。这张布里包裹着的是他们在这个城市全部的身家,锅碗瓢盆,甚至连红色的塑料桶子都挽在手上。桶子里也塞满了东西,有几个衣架,一双拖鞋,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在年轻人看来并不值钱,更不可能带着它们上火车。这太丢脸了。可是在这些历经风霜的中年人眼里却是那么重要。他们是打零工的,明年或许就不来了,也许到别的地方去做,也许留在家里。可是不管在哪里,这些在别人眼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却能起大作用。留着它们,就可以省下一笔钱买生活用品的钱。唉,买什么都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很多打零工的人都是这样背着行李走过了天南海北。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或许他们家里有几个孩子要养,孩子们等着钱上学,也许还有年迈的父母要赡养,可能还有建房子的帐要还……

    我们从他们朴素的脸上能看出,他们原本是农民。为了生计,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农民选择到大城市打工。他们也许过得很艰难。不过他们现在却是这样开心。他们一边用方言交谈着什么,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那是即将要与家人团圆的喜悦和甜蜜。

    是啊,辛苦了一年,终于要见到亲爱的家人了。再苦再累,为了这难得的团聚也值得了。

    陈月红和张良一前一后过了检查口。检查口在队伍的中部,每一个闸口都在侧面放置了一张小方桌,桌子后坐一个志愿者。志愿者让经过的旅客把票拿出来,检查是否是今天的票。由于太过拥挤,无关人员尽量不要进入火车站。

    陈月红和张良过了检查口,跟着队伍一路往里走,就到了安检处。他们顺利过了安检。继续往里走。一掀开安检处的那张磨砂塑料遮帘,陈月红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首先是嗡嗡嗡的人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像无数的小蜜蜂在耳边鸣叫。偌大的三层候车大厅里,到处都是人。人!人!人!还是人!

    不断有人拖着行李箱从她的面前经过。从下往上看,她能看到三层的候车大厅里一片黑压压的。

    陈月红和张良走楼梯上到二楼,他们要乘的列车在二楼候车。

    一进入大厅,陈月红就闻到一股很浓烈的味道。那是各种口味的泡面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和张良看了一圈,偌大的候车厅内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座椅上坐满了人,每张座椅前面都堆满了大包小包。旁边还站了不少人。候车大厅两头两尾的空地上也堆得像小山一样,一些人疲累得顾不上形象,竟直接趴在上面闭着眼睛休息。稍微有点空余的地方也是人来人往,一些人在找人,还有一些人去上厕所,有的来来回回接水泡面吃。有孩子在里面跑来跑去,大人跟在后边训斥:“快别跑了,等一下丢了……”

    一听到广播里播报列车信息就有一批一批的人跑到前头的显示屏那里去张望,生怕错过了车。

    陈月红和张良在候车厅内找了一圈,连个稍微宽敞点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在过道上站了一会儿,陈月红觉得闷得慌,于是张良便陪着她退了出去。她准备到栏杆那里去透透气,谁知道走廊里也站满了人,一些男人在这里抽烟,弄得乌烟瘴气。栏杆那里就更不用说,连一个空余的地方也找不到。她只能站在走廊拐角,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

    在候车厅等了大约一个小时,陈月红所乘坐的那辆列车进站了。她和张良,以及同车次的乘客纷纷拉着行李排队到检票口检票。人们争先恐后地过了检票口,接着马上就朝前面狂奔着跑去了。陈月红由于不方便,她和张良在后边尽量慢一点走。而其他的人则是像百米赛跑一样,“嗖”一声就跑到了前边。陈月红在后边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以及一阵急促、闷重的脚步声,还有行李箱轮子发出的“哒哒哒”声。

    等陈月红他们找到车厢时,大部分的人都上了车。车下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上车检票。陈月红和张良的车票在相邻的车厢,两人拿着车票各自登上了自己的车厢。车厢里现在已经是水泄不通了,过道里都站着人,还有一些人拉着行李到处找位置。找到位置的人忙着将行李放到头顶的行李架,还有一些往座位下塞行李。

    陈月红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肚子,侧身通过过道。行李都在张良那里,她一身轻便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现在过道不能算过道了,几乎完全不能通行,不是伸出来的脚就是露出半截的行李。

    陈月红费了一些力气找到自己的座位。她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张良就提着行李箱找过来了。他请求陈月红邻座的那位大哥跟他换个位置,大哥听说陈月红怀孕了,很爽快地拿着行李去了隔壁车厢张良的位置。

    没一会儿,车厢里安静了一些。大家都坐好了,行李也安置妥当。一些人走来走去泡面吃,一些人穿过人行过道去卫生间,还有的几个老乡坐一块笑嘻嘻玩纸牌。不时有几声孩子兴奋的喊叫声或者哭声。

    一个带着特殊口音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面包饮料矿泉水,香烟瓜子八宝粥,方便面火腿肠。来,腿收一下啊……”

    陈月红和张良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车子要凌晨四点到庐市站,到站了还得等两个小时,最早一班到芜丰的班车要早上六点发车。去年两人没经验,陈月红之前也很少坐火车回家,因此不知道发车时间。两人在寒风里等了两个小时,快冻麻了。今年陈月红在包里备了一个热水袋,到庐市站再灌热水,这里天气温暖,用不到。

    随着一阵“呜呜呜”的低吼声,火车缓缓开动了。带着人们对家乡的思念和向往,朝着远处驶去。

    陈月红在张良的老家待到初一就和张良两人回了羊山。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每年都要回一趟羊山。

    两人回到羊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谭家英备好了一桌子的好菜在门口张望。立生到村口去接的他们。立生公司小年放的假,他年二十五就到家了。陈有和掐着点从大队那里回来了。

    在这样特殊的日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享受团聚的时光。

    第二天是正月初二,女子走娘家的日子。

    陈有和一家还在吃早饭呢,学凯老婆就从巷子口一路喊叫过来了,“家英,家英。”

    谭家英端着碗走到门口,笑着问,“做什么?”

    这时候学凯老婆已经到了门口,她笑嘻嘻地说“来打麻将,三缺一,在我家里”。学凯从水泥厂退下来之后一直在家过快活日子。他老婆也从来没有出过门,一直在家里种点地。学凯的三个孩子都成家了,不需要他们操心。两口子平时就在家里带孙子。他们的孙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两口子平日里爱打点麻将,为此还买了一副麻将。一到正月里,学凯屋里就时时刻刻坐了一桌人打麻将。这当然是学凯两口子组起来的局。正月里儿子儿媳都回来过年了,用不着他们管小孩,两人敞开了打。因为不好两口子一起上,为此学凯两口子常常为谁上桌而争得面红耳赤。后来约定一人打一天。这不,今天轮到学凯老婆,三缺一,她便想到来叫谭家英。

    谭家英遗憾地说,“不得闲,等下几个侄女要来拜年。”

    学凯老婆失望地拖长音,“哦——。那是,你忙。我去找找别人。”

    学凯老婆转身走了,巷子里再次响起她的喊叫声,“传花,传花,来玩……”

    吃过早饭后,陈有和像往常一样荡到大队那里去了。谭家英收拾好桌子就吩咐立生到楼上拣一些新年果子下来。她自己则去煮茶叶蛋。等一下几个侄女侄女婿就要来拜年,她得先准备准备。

    陈月红想着等一下要去几个叔伯家拜年,得去一趟菜市场买点东西。她跟她妈打了一声招呼就叫上张良一起出门往菜市场那里去了。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碰到熟人陈月红免不了停下来跟人家打个招呼。这一路上的人家哪个不是看着她长大的?

    她们重复着同一句话,“咦呀,我都老了,你不叫我,我都不敢认你。这是你老公?”

    这里耽搁一下,那里耽搁一下,等陈月红领着张良拐到新学堂那条宽敞一点的马路时,时间已经是上午的九点了。

    学堂门口聚集了不少的年轻后生、女子,他们站在场地上说说笑笑。学堂的铁栅栏门是锁着的。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正在正门左边角落的围墙那里爬墙。学堂里紧挨门卫室的球场上一伙大小伙正在打篮球。

    过了学堂大门,就拐到了大队部的侧面。

    此时大队门口的场地上热闹非凡。这是羊山村一年一度最为繁荣的时刻,也是大队部最为热闹的日子。自从农村兴起打工潮,青壮年纷纷往外走,村里只留下老人、小孩和一些妇女,平日里羊山村像村口的那几口池塘水一样沉寂。只有过年那大半个月才会恢复生气。

    今天虽然不赶场,可是大队门口的场地上却停着两辆等客的班车。班车师傅叼着烟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时不时按几下喇叭,提醒还没出门的人快一点。

    不时有年轻的女人拖家带口往班车的方向跑去。按照惯例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什马和田中休市。当然随着现在人们的需求变化,什马镇初三就开集了。人们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只有过年这段时间难得人齐回老家,一些人家娶亲嫁女、生日酒席等通通安排在腊月尾到正月初八之间。尤其是生日酒,绝大部分的人家是在正月初三到初八这几天办的,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有空来吃酒。正月初三到初八这几天大家都忙着吃酒席。人们常常开玩笑:咿呀,现在个个都是十二月、正月生人!

    也因为大家有赶集买东西的需求,所以什马、田中两镇开市也相应提早了。

    班车是村里私人的,平时就是跑村里到什马、田中两镇的。今天这班车等的是走娘家的客人。现在人们出门大多选择坐班车,很少人会走路和骑脚踏车走娘家。当然,一些有摩托车的人会选择骑摩托车出行。

    班车的对面,也就是大队楼下的场地上,原先摆赌桌的地方,现在却摆了一条货物墙。

    近些年,各村的赌博现象愈演愈烈,一些人辛辛苦苦在外工作一年攒的钱过年半个月就输的精光,甚至倒欠账。弄得家不家,村里鸡飞狗跳。为了遏制赌博的恶习,县里发布了禁赌文件,可是收效甚微,根本没人当回事。为此,县里下了决心,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到各村抓赌,凡是聚众赌博,赌资巨大的,抓到了通通要罚。

    大队门口已经好久没有摆赌桌了。一些好赌的人选择躲到了隐蔽的地方去玩了。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半人多高的商品墙。

    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排叠得半人高的牛奶、饮料,还有用大红色纸箱装好的五斤装的橘子或者苹果。里边一些的水泥地上则摆着一桶桶五升装的食用油。

    这是旁边两家小店的老板摆出来的。今天走娘家,来买礼品的人尤其多。两家小店的老板忙得不亦乐乎。可不是吗,光正月这几天就把一年的票子给挣到了,能不高兴吗?

    现在大家不再像之前一样自己做吃食过年,新年果子都是在镇上的超市买的。什马桥脑头开了一家超市,里面什都有得卖。

    既然自己不做新年果子,当然走亲访友的伴手礼就得到外头买。大家买得最多的是饮料和食用油。平均一家买个百来块东西就差不多了。一般走人家就是提一箱饮料或者一瓶油。大家标准都差不多的。

    现在大队门口聚集了不少的人,一些嫁来羊山当媳妇的年轻女人喜笑颜开地拖着孩子在饮料墙前选购送礼的东西,他们的丈夫就蹲在班车后边的水泥台阶上抽烟。还有一些早早来拜年的外嫁出去的羊山女子也三三两两地跑来选购东西了。女人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脚上蹬着崭新的高跟鞋,头发也特意打理过。今天是展示个人实力的最佳时刻。人们辛苦一年为的就是在正月走人家这几天出一回风头。人们纷纷把自己最客气的衣裳穿上,金银首饰戴起来。你看,每个女人的身上都金光闪闪。金耳环,金戒指,还有露在高领毛衣外的金项链,以及在手腕上晃动的金手镯,无不向世人展示着它主人的非凡家底。

    金灿灿的黄金似乎与芜丰贫瘠的黄土地格外相称。芜丰以南的女人尤其爱戴黄金首饰,哪个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一件黄金首饰,那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其实这些女人在外边做事的时候并不会穿戴上,一个是不方便做事,二个带出去不安全,这些黄金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藏在箱底的。但是只要一踏入芜丰的地界,女人们便会将珍藏的金银首饰通通戴上。这里上到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下到刚刚出嫁的小媳妇,没有一个女人不是穿金戴银。耳朵上的金耳环,手上的大金戒指,还有摆在高领毛衣外、又粗又长的金项链,以及有意无意从层层叠叠的衣服袖口露出来的金手镯。真的是金光闪闪啊!

    对于女人们来说,没有金银首饰傍身是绝对不能出门的。金首饰是一个女人的门面,也是武装自己的武器。金首饰的多少、粗细,象征着主人财力的雄厚程度。所以很多男人愿意给自己女人买金首饰——不管款式如何,够粗够大就好。其他可以不买,可是金首饰不能不买。自家女人戴的金首饰比别人的粗大,那就证明自己在外边混得好,是自身实力的一种表现。

    大队门口往祠堂那个方向的三岔路口,一个摆摊卖麻辣烫的小推车和一个卖烧烤的摊子已经忙活开了。一些孩子拿着压岁钱来买东西吃。还有一伙一伙的孩子在祠堂侧门外的场地上玩鞭炮。他们把压岁钱都拿去学堂对面的那家专门卖小孩子东西的小店买了鞭炮,有摔炮、有冲天炮、还有会在地上打转的,还有烟花棒等等。

    陈月红领着张良到大队门口的饮料墙前挑选起了东西。她选了两桶食用油,一箱纯牛奶。油是给两个伯伯家的,他们常年在家里,还是送油比较实用。纯牛奶是买给叔叔的,叔叔在北江做事,一年到头也吃不完一桶油。纯牛奶嘛,锦生可以喝,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陈月红付过了钱,张良提着东西,两人没有逗留,马上返回了家里。

    刚刚到家门口的那条巷子就听到家里闹哄哄的。陈月红猜是几个堂姐妹们来家里了。自从几个堂姐妹成家之后,每年家里都要请她们和家人来吃一回酒。

    她快步地走到家门口,果然就看见陈有财的四个女子以及丹红带着她们的男人、孩子正坐在自家的桌上吃酒、话事。

    陈月红走进屋里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大家都来了。”

    屋里的人回头看到陈月红和张良,笑着说,“哎,刚刚才来的。月红快叫你老公来坐下吃点酒。”

    张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背后,然后笑着坐到桌上跟另外几个当女婿的一起说话。立生给他拿了一瓶饮料,他知道姐夫不喝酒。

    这时候谭家英从灶房里端一铁盆的茶叶蛋走了出来放到饭桌上,“来来来,娃娃们吃茶叶蛋,还热乎的”。

    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人往裤兜里塞两三个,一盆的茶叶蛋很快见底了。谭家英去年煮过一回,晓得这些孩子喜欢吃,今年特意多煮了的。

    谭家英陪小辈们吃了一碗酒,大家说了一回客套话,之后有财的大女婿和小女婿说要去看打牌,听说祠堂后边的一间屋里有打大牌的,他们想去看看。有财的几个女子和丹红也说要带孩子们去祠堂那里转转,这一屋子的人很快就散了。

    大家都散了后,陈月红先提了纯牛奶去了对面叔叔住的屋里。陈有丰去年冬天从陈有和屋里搬了出来,搬进了他妈原先住的那间老屋。至于原因嘛,当然是怕三嫂谭家英唠叨。他常常玩到夜里一两点回来,谭家英看见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你说他一个儿子不管,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边打牌喝酒,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存点钱,听说今年一年才给二哥两千元钱。你说哪个当长辈的不会说他两句。每回他晚回来,谭家英第二天都要说教他一顿,因此陈有丰干脆就搬出来,心想这下说不着我了吧。

    来到熟悉的屋门前,看着那扇发白的旧木门,陈月红心里一下悲伤起来。她想起了她的婆婆……

    周围的房子越建越高,而这两间低矮的瓦房就蜷缩在这些高楼的脚下,暗无天日。

    她在门口喊了两声“叔叔,叔叔。”

    屋里并没有人应答。陈有丰一早起来在屋里热了一点饭菜吃就往大队那附近去了。

    陈月红推开那扇木门,屋里漆黑一片,还有一股霉味。这屋里的陈设跟婆婆在世时没多大变化,床和床前的那张老木桌都在原地方摆着,电线也像之前一样胡乱地吊在屋里。只是门边的那个朱红色的老橱柜没有了,也许是被叔叔丢了。靠床里边的一面墙上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挂着陈有丰的几件衣服。陈月红把牛奶放在床尾的泥巴地上,地上还堆了三箱花生牛奶和一桶油。这一定是她几个堂姐妹送来的。

    从叔叔那里回来之后,陈月红让立生提一桶油和她一道去二伯屋里。每年回来她和立生都会去二伯屋里看看。张良由于语言不通,他便留在家里。

    陈有登还住在原来的老屋里。这栋原来居住了三户人家的老屋已经破败不堪了,厅堂屋檐的瓦片被风刮跑了,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木条。厅堂里靠右边的一面墙堆满了柴火,那是右边那户人家堆的。

    在周围三四层的新楼房衬托下,有登住的这个地方简直可以说是十分破旧了。因为有登一家冬天在靠他房间门口的沙浆墙下煮饭,整个厅堂屋顶被熏得发黑了。更加显得破旧。

    姐弟俩穿过柴垛,就看见二伯娘佝着身子在她自己门口的小灶上洗碗。金生陪五岁的锦生蹲在地上玩玩具小车。这是他昨天带锦生到大队旁边小店买的。锦生这些年一直在有登屋里,陈有丰喊他回家过年都不肯。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把有登两口子当成了亲生父母。

    这一切是这样熟悉,一下把陈月红两姐弟拉回到从前。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喊到:“伯娘,金生。”

    二伯娘丛莲回过头,亲切地笑着招呼两人,“月红,立生来了,来坐。”

    金生马上站起来,咧开嘴笑着来到他们面前,“姐姐,昨天下午来的?”

    月红和立生随意地坐到有登的那张旧木桌前,月红笑着回答:“嗯。快天黑到的。”

    金生也坐在他们一起,他回头朝还蹲在地上玩耍的锦生叫到,“锦生,来叫哥哥姐姐。”

    胖嘟嘟的锦生便腼腆地走过来喊了一声,“哥哥,姐姐。”

    月红和立生摸摸锦生的头,“嗯,乖。”

    说话间,陈有登从昏暗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亲切地笑着说:“月红,立生来啦。吃了早饭没有?你二伯娘早上煮的粉干还有,吃一点?”

    月红和立生说,“不了不了,我们才吃过来的。就来看看。”

    有登又说,“那就吃点果子。”

    他转头对老婆说,“丛莲,去拣点果子出来。”

    丛莲马上在身上擦干手,准备进屋拿果子。

    月红拉住二伯娘,“不用了,真不用。肚子里饱的。”

    丛莲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着没进屋。

    有登一遍遍地说,“哎呀,到屋里了什么也不吃点。”

    由于桌子小,有登怕挤到侄女侄子,他就站在旁边,询问他们这一年来的工作、生活情况。

    有登这些年沧老了不少,花白的头发越发稀少,只剩周围一圈了。身子还像之前一样消瘦,他老婆丛莲也是一样瘦小,由于常年在田里、山上干活,两人的脸粗糙黝黑。

    在有登这里坐了一会儿,月红和立生就起身告别了,他们还要去大伯屋里。临走的时候,他们一人塞给了锦生一个红包。钱不多,只有一百元,只是表示哥哥姐姐的关怀。相比之下,金生对锦生的关爱要多得多,他每次回来就会给锦生买好吃的,把他当亲弟弟对待。桃花对锦生也好,干什么都带着他。

    回到家之后,月红和立生又提着油去了村口的大伯有财屋里。他们放下油,在院子里站着和大伯、大伯娘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大伯娘香娇交代他们中午到家里来吃饭。说是请客。

    自从“儿子”被要走后,有财两口子有意与几兄弟恢复来往。尤其是两人不辞辛苦跑去外地看了几回龙生,龙生越来越不与他们亲近时,他们的心凉了。唉,难怪人家说:生得亲,养不亲。自己掏心掏肺地养了龙生十年,最后不敌在他亲生父母身边的一年。唉……

    有财想通了,自己的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有什么事还是会帮忙,没必要闹得这么僵。其实几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走动走动也好。所以这一两年,有财老婆香娇有时也会主动到老三有和屋里找谭家英说说话,有时还会送点家里种的菜给她吃。顺便在她屋里坐上一阵,诉说她失去“儿子”的痛苦,以及夸耀她几个女子嫁的好。谭家英见大嫂主动放下身段,她也没什么可挑的,也愿意陪大嫂坐下打发时间。

    今天早上,有财两口子心想:中午反正要开两桌,自己的四个女子连同她们的老公、孩子,加上他们自己,一起有十九口人吃饭。反正是要大搞一餐,那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三个兄弟都喊来吃饭。毕竟自己做大的,得让世人知道自己这个长辈做得不错。而且侄女们送了东西来,做个顺水人情,把大伙都喊上,这样里子有了,面子也有了。大年三十煮的菜还剩了不少,再加几个新鲜菜就差不多了。因此才有了这么一出。

    中午十二点,有财的院里乱哄哄的。他的两个兄弟以及女儿女婿、侄女侄女婿几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正围在他的院里晒着太阳话事。阳光正是明媚,有财、有登、有和三兄弟手撑在半截的砖墙上,望着院外的田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各自的生活。这几天天晴,气温有所回升,人们脱下厚重的棉衣,露出里边的毛线衫。田野里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鸟儿也叽叽喳喳闹腾了起来。

    有财的厅堂门朝田地的方向大开着,厅堂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另外靠门口的地方还加开了两张圆桌。有财的女子:长英、二英、小英和凤英正在忙着从灶房里端菜出来,摆碗筷的摆碗筷。

    灶房里,大嫂在热气腾腾中煸炒一道下饭菜——酸菜干煸青椒,二嫂丛莲在灶下烧火,谭家英则在灶边捏肉丸子。三姊嫂有说有笑,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是这个大家庭最具历史意义的时刻。从昌世老汉去世后,这一大家人还从来没有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过。所以今天绝对算的上是这个大家庭发展历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十二点过一刻,这一大家人就挤挤挨挨坐到席上,热热闹闹地开了席。敬酒的敬酒,劝菜的劝菜,还有小孩喊妈妈的声音,有财的这个厅堂空前热闹。

    这时候陈有丰才佝着瘦小的身子从院里走了进来。

    香娇揶揄自己的小叔子,“又到哪里野了?请你吃个饭也这么难,比请生客还难!”

    陈有丰皱着鼻子笑了起来,“就在村里到处玩。”,说完他灰溜溜地摸进了屋,自己去找碗倒酒喝。

    有财三兄弟和女婿、侄女婿坐八仙桌,他们是要喝酒、谈天的。另外十几个孩子们一桌。香娇三姊嫂、香娇的四个女子以及月红、立生、金生和丹红坐一桌。

    在所有人中,有财的小女婿——小高最为活跃。他游刃有余地同长辈以及几个姐夫拉客套话。虽然他的年龄在所有女婿中排第二,可凤英是所有成家的女子中年龄最小的,所以他只能按凤英的辈分来。

    小高嘴巴甜,又会来事,还爱吹点牛,把有财两口子哄的挺高兴。本来有财老婆香娇是不准备给任何女子带孩子的。当初她的大女子长英那么困难,家里因为她老公欠了一大笔债,家里几乎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长英请求她帮忙带孩子,她说孩子大了,不用管别的,只需要管饭洗衣就行,她两口子准备出门打工挣钱,长英说得声泪俱下,香娇都没答应。可是去年年初小女子凤英却把一岁大的女儿送到了羊山。小高哄得她高兴,让香娇觉得给他带孩子有好处。另外她也想留个后手,万一龙生真的不回来,那以后还得靠几个女子,这其中属小高脑子灵活,说不定以后还得靠他呢。所以她高高兴兴地给小女子带了一年孩子。凤英说让她多带几年,她也答应了。

    今天既然是家庭聚会,自然免不了相互“关心”一番。不然这一餐饭就失去了意义。关心的内容是什么呢?自然是去年在外边挣了多少钱,有什么成就等等。成年人除了挣钱的事还有什么好聊的。

    一大口米酒下肚,小高首先挑起了话头,他睁着一对鼓眼睛,看似无意地笑着问有登女婿,“姐夫,听说你在北江发财?”

    有登女婿小郑谦虚地说道,“哪里发财,混口吃的而已。妹夫你呢?听大伯娘说你在外头挣了大钱呢?”

    听了这话的小高“谦虚”地摆摆手,“唉,说什么发财。不过还可以吧,不多,一年也就搞个十来万”。说话间,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不是很合身的西装,拉了拉腰间的皮带。

    几个叔伯、婶婶听了纷纷惊叹,“哎呀,一年挣这么多钱呢!”

    小高接着炫耀到,“现在一年搞个十来万算是很平常的了,一年没个十来万怎么养活老婆孩子,是吧。”

    桌上其他几个做女婿的不好出声,同是两手两脚,文化程度也差不多,怎么人家就挣那么多钱。张良语言不通,只管低头吃饭。而有财的另外三个女婿和有登女婿小郑只能陪着笑违心地恭维道:“还是妹夫你有本事。”

    小高志得意满地又谦虚了一回:“唉,不能这么说,大家都差不多的。”

    同桌的有财得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一年是还能挣点钱。”

    虽然他没有儿子了,可作为半个儿子的女婿让他在几个兄弟面前出了风头,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小高拿出一副主人的姿态,提着一壶米酒满桌子敬酒。当他敬到张良这里时,张良出于礼貌站起来遮住碗笑着说:“我喝不了,你们喝。”

    在隔壁桌上的香娇开玩笑对侄女月红说,“怎么一个大男人还喝不了酒。听说他还不打牌?”

    陈月红点点头,“嗯,很少玩。”

    香娇意味深长地说,“哎呀,挣得到票子还是要玩的。年轻人不玩干什么。”

    陈月红当然知道大伯娘的意思,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她和张良没挣到钱,所以才不打牌,怕输。她只好陪着笑说,“天天上班,也没空玩。”

    这时候,有财的二女子——二英自豪地说起了她的“不幸”,她笑着说:“埋人鬼,我今年打牌都输了五六万。”

    有财听了这话说教起了自己女子,“死女子打那么大牌做什么。”

    香娇马上撇着脸说到,“你管她干什么。那也是她挣到了钱才玩。如果没钱,想玩都玩不成”。说这话的香娇脸上带着的是自豪的表情。村里总有一些人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打牌输了多少多少,以此来显示自己曾经有过这么多钱,现在身上没钱是因为打牌输了,并不是没挣到。实际情况呢,别人并不晓得,随便他们怎么说。

    有财听了老婆的话,马上就咧开嘴哈哈笑起来。

    香娇见大家没有接着她的话题往下说,便又指着小女子凤英脖子上那条如脚踏车链子一样粗细的金项链问谭家英,“你看我凤英脖子上的项链好看不?”

    谭家英晓得嫂子的意图,无非是演自己的女子嫁的好、讲的金首饰多。她想,那就如了她的意,让她高兴一回。谭家英大声地感叹,“啊呀,这么粗!得值不少钱吧?”

    香娇马上咧开嘴笑了,她炫耀似的大声说到:“可不是。这根项链近一万块钱呢!这是死女子自己挑的。”

    谭家英笑着对侄女说,“哎呀,凤英,你可真会挑。”

    凤英心花怒放,“我哪懂得怎么选,就是看到哪根粗就买哪根。”

    接下来,桌上的几个堂姐妹就开始讨论起她们身上的金首饰。

    陈月红看着堂姐妹们露在高领毛衣外、亮闪闪的金项链,耳朵上硕大的金耳环,以及手上的大金戒指,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嫌项链挂毛线,她并没有戴,只是戴了金戒指。以她对大伯娘的了解,她猜大伯娘肯定会问到她关于金项链的事。她想快点逃离这里,于是低着头快速地扒着碗里的饭菜。

    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大伯娘香娇的法眼,香娇带着为她惋惜的口吻问,“月红,你结婚没有买金项链?”

    陈月红老老实实地回答:“买了,挂毛线,就没戴。”

    香娇拖长音,“哦——”,以此来表达她的怀疑态度。她心想:月红肯定是没有,还编鬼话骗人。

    这一餐饭除了有财一家人,其他人都吃得不畅快。席间有财两口子不是打探这个的消息,就是打探那个的情况。就连立生和金生两个没成家的也不能幸免。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陈月红和张良、金生、立生赶紧走出了厅堂,站在有财的院里。因为还没散席,他们不好直接走,这样显得没大没小。

    等长辈们都下了桌,四人便进门同有财两口子告别:“大伯、大伯娘,那我们先走了。”

    香娇客套了一番,“再玩一会儿嘛,反正没什么事。”

    紧接着,小高站起来走到门口笑嘻嘻地对张良说,“姐夫来打牌啊。”

    张良摆摆手,笑着说,“我不怎么会玩,你们玩。”

    “来嘛,来玩几把。”

    香娇开玩笑说道,“不会打怕什么,都是自己家里几个人,输也是输给自己家人,等于是没输。哈哈哈!”

    张良脸上挂着谦虚的笑推辞着:“你们玩,你们玩。”

    小高便不好再叫,他失望地嘟嚷,“嗨呀,真不来玩呀。那下次吧。”

    等有登、有和、有丰带着他们的家人走出有财的院子,有财两口子就在屋里鄙夷地议论起来,“哎呀,月红老公连十块一把的扑克都不敢打,看来是真的没挣到票子。有和白给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找了这么一个穷人家。”

    今天虽然破了一点财,不过有财两口子心里还是很高兴,今天他们知道了有登、有和的女婿没有自己的女婿混得好,立生和金生也没挣到什么钱。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婿却会挣钱,这使他们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之外,获得了另外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和得意。看来即使没有了儿子,我有财还是四兄弟里过得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