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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转眼,端午节要到了。羊山村比以往的这个时候都要冷清。往年,每到端午节,在北江打工的一部分人会趁着厂子里没事做,回来陪老人孩子过节。可是这一两年,很少有人中途回来过这无关紧要的节日了,大家都忙着挣钱。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随着小作坊的取缔,年轻一些的人进了正轨厂子,时间上没有这么自由,不方便回来。而上了年纪,被淘汰下来的那些人呢,有的留在家里带孙儿,还有的到别的地方谋出路去了。其中一部分人到了县里的工地上打小工,还有的像陈有和一样,投靠到了小孩的身边。

    整个羊山村寂静得可怕。正月里热闹非凡的巷子在此刻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一个两个人走在路上,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大队门口没有一群一伙谈天说地的年轻人,没有拖儿带女来吃豆腐脑的妈妈,也没有打秋风闲逛的闲人、跑来跑去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有摆摊卖豆腐脑、烧烤、麻辣烫的小摊。大队附近的三家小卖店没有一个顾客,店主人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不远处的祠堂,只开了一扇侧门,里边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大家都忙,忙着拉扯孩子、忙着田间地头、忙着在服务区上班,谁也没空像以前一样总到这些地方来闲逛。以前大家都讲究快活,现在都攒着一口气想多挣点钱,想着怎么超越别人。

    同时随着年轻人的离开,原本停在村子里的那些令人惊叹的小轿车也不见了,只有一些人家停着三轮车在门口。

    与这冷清景象相反的是羊山房屋建筑的红火。羊山家家户户清一水的气派楼房,水泥马路通到每家每户的门口,自来水也在去年年底通了,人们彻底摆脱了打水吃的日子。村里甚至还在各个路口安上了路灯,一到夜里就会亮。

    可是这些漂亮的房子却成了空壳,很多的房子门窗紧闭,它们的主人在正月就离开了,要到腊月才回来。

    即使有人住的房子也是同样冷清。一般家庭都是老人带着小孩,少部分是妈妈陪着孩子在家,甚至有的只有孩子守着。偌大的房子,成天没有声响,连说话都能听见回声。很多房子你根本不知道它有没有人在住,只有通过煮饭的声音判断家里有没有人。也只有这个时候,羊山村才有那么一点人气。

    因为怕弄脏新房子,人们都不愿意养鸡鸭鹅等家禽,想吃就去镇上买。原本在村里随处可见的黄狗也不见踪影。记忆中鸡鸣狗吠的场景再也看不见了……

    你说,那有没有可能大家都到田地里去了呢?

    显然也没有。

    此时,羊山前边的那片一望无际的稻田已经染成了淡黄色,过不了多久,稻谷就要成熟。可是无垠的黄色大地上却不见几个人在忙活。除了三四个挽着裤脚、在这黄色的大地上间杂着的绿色菜地里忙活的庄稼人,再也不见其他。

    村里的田很多都被别人承包了,几十亩几十亩的包。很多人不在家,家里的地就以一年几百元的价格给了一些承包商做。

    剩下一些没有被承包的地也不用主人像之前一样管。现在种地都讲机械化,耕田有耕田机,插秧有插秧机,收割有收割机,什么都是先进的现代化。

    港子河两岸是绿油油的水草。坝上的草也异常丰美。那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家养牛了,没有牛来吃草。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那是放牛娃们最爱去的几个地方。

    可惜了这么好的草。

    村里人气最旺的地方估计也只有村小学了吧。朗朗的读书声从羊山小学的上空传来,是那样动听。

    中午十二点整,“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

    羊山小学瞬间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一群一伙的孩子从铁栅栏门里冲出来,打打闹闹地跑进了村中的各条小巷子。

    在这些孩子中,一个圆圆脑袋、单眼皮的男娃娃正和另一个瘦瘦的男生肩并肩往学堂的右边走去。过了兵子医生原先的诊所,往前走一二十米,就拐进了往学友门前的那条小路。

    圆圆脑袋的男孩正是锦生,而另一个男生则是他的同班同学小睿,也是学凯的孙子。

    今年十一岁的锦生在羊山小学上五年级。现在是放学吃午饭的时间,他要回家里吃饭。

    两个孩子追追打打地跑进了巷子,很快就到了学凯的门前。小睿高高兴兴地跑进了路边一栋小洋房里,锦生继续往前走着。他径直朝斜对面,几十米远处的陈有登屋里走去。

    这些年锦生一直跟着二伯、二伯娘生活。他的吃穿用度全部都是有登在负责,他生病、学校报名、开家长会等等,全都是有登在管。锦生几乎可以说是有登的亲儿子,除了不是有登亲生的,其他方面有登可以说比一个父亲还要尽职尽责。锦生也把有登两口子当作亲生父母般看待。

    从学凯门口往前走十来米就右拐上了一条宽一点的水泥路,沿着这条水泥马路走一二十米,就看到了有登那栋贴着绿色瓷砖的三层楼房。

    有登的房子在马路的左手边第二栋,靠路边的一栋是组里另外一户人家起的小洋房。

    锦生轻车熟路地走到有登的门口。门前的屋檐下停着一辆耕田机,旁边还堆了不少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虽然村里绝大部分的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气,可是有登两口子舍不得花那个钱,还是时不时会去耙点松针、砍柴回来烧。已经成才的树是不准砍的,他们一般都是砍点灌木。

    在大门的另一边,一个摔得坑坑洼洼的铝盆子就那样搁在地上,盆子里是半盘子拌了米糠的稀饭。五六只“咕咕”叫的母鸡和三只毛色漂亮的公鸡正围着盘子抢食。

    锦生一脚迈进屋里,只见二伯娘丛莲正好从后边的灶房里端出热腾腾的菜。一碗辣椒煎豆腐,里边还搁了肉沫,一碗素炒黄瓜。

    锦生亲热地喊了一声“伯娘”。

    丛莲把菜搁到仿大理石圆桌上,对锦生说:“刚好饭熟了,快来吃饭。”

    锦生去灶房门前的摇水井上洗了手,这才返回到前厅。

    有登去给庆来老板的油茶林松土去了,还没回来。

    锦生从碗柜里拿出两副碗筷,丛莲和锦生各盛了一碗饭,先吃上了。

    没一会儿,有登扛着锄头,一身湿淋淋地进了门。

    锦生马上懂事地起身去碗柜里再拿出一副碗筷。

    丛莲从楼梯口的那间房里提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壶,壶里是半壶糯米酒。这是从村里陈九斤屋里买来的米酒,专门给有登解乏用的。因为常年干重活,陈有登总是感觉浑身腰酸背痛,为了缓解疼痛,他总爱在干完活后喝一碗米酒。听说杨梅泡酒喝了对身体好,他还特意去山里采了野杨梅,让丛莲泡酒。

    等丛莲的杨梅酒摆到了桌上,有登也从摇水井那里洗好脸出来了。他把湿淋淋的上衣脱了,搭在椅背上,然后一口气干下了半碗酒。

    “嗨呀……”

    有登发出畅快的一声感叹。

    然后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桃花在学校里上学,金生在闽中市干活,丹红也在北江进厂打鞋,家里只有他们三个。

    饭吃到一半,有登想起来今天上午在庆来的油茶林有丰打电话给他的事,他对锦生说到,“锦生,你爸说端午节就不回来了。”

    锦生无所谓地说:“哦,晓得。”

    有丰这些年没怎么管过锦生,他回不回来对锦生来说好像没什么关系。他并不会像别的一些爸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一样,总是盼望着爸妈早点回来。其实,他连他妈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妈妈。至于爸爸,有同没有是一样的。

    小作坊的取缔,使得陈有丰在北江的日子更加艰难。他不想受正规厂里的管,又找不到别的事,去年下半年他在羊山待了半年,什么也不做,就在村里闲逛。

    因为他实在不像话,有登狠狠地说过他几回,他便在去年正月赌气搬回了他妈原先的那间旧屋。

    陈有丰也实在不像话。就比如去年,本来两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看他日子实在艰难,便带着他一块到芜丰的工地上去做工。谁知道他不争气呀。人家工地明确不准喝酒上工,他倒好,不仅喝,兜里还揣着一瓶,时不时掏出来嘬两口。你说人家工地怎么敢要他做,万一出什么事不得了。走投无路的陈有丰今年又荡回了北江,在那里他起码还能糊个口。

    陈有登也没对他有什么指望,他想:大不了锦生自己来管,他短命的不来拖累孩子就行。至于学费方面,高中以前是不用交学费的,只用管伙食费。米自家种有,拿去换饭票就是。就只要一个菜钱。大不了自己去庆来老板那里多做点工,反正不会让他饿着。假如他成绩好,考得上高中,那他也会管。有和也跟他说过,锦生上高中的学费他来承担一半。

    年仅十一岁的锦生比同龄人要成熟和忧郁。其实他心里一直知道,自己爸爸不作用,而自己是寄养在伯伯家里的。所以他一直以来都表现出懂事、乖巧。锦生知道伯伯伯娘对自己的好,他只想好好地读书,将来报答他们的付出。

    吃过饭,锦生就出门了。他要到学校里去午睡。

    一回到教室,小睿就跑来锦生的座位,自豪地说:“锦生,你知道吗,我马上要去县里上学了。”

    “真的?”

    “真的。我妈说等这个学期上完,就给我转学到县城去。学校都找好了。”

    “哦……”。锦生有些伤心。他舍不得小睿。去年他们班就有好几个同学转到县城去读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他和小睿共同的好朋友。

    唉,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其实,不止他们班,其他班也有不少学生转学到城里去读的。

    作为村里最热闹、最有活力的地方,羊山小学也在渐渐衰落。

    还记得在最鼎盛的时候,羊山小学六个年级十二个班,共有六百名学生,而现在只剩四百名了。

    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很多家长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他们明白只有读书才有可能改变孩子的命运。他们开始在意孩子的学习情况。很多家长动起了心思把孩子往城里送,因为听说城里的教学质量好。而且在城里上小学、初中,升县城重点高中的机会要大很多。一些家长便想方设法给孩子转学到县城,有的甚至租了房子在城里陪读。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现在的出生率低。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孩子了。尽管距离全面放开二胎已经有一年半了,可反响并不大。现在的年轻人并不像前面的几辈人一样热衷于生孩子,很多人觉得有一个就够了,两个顶了天了。

    当然,年轻人有他们的顾虑和烦恼。现在养个小孩可不容易。以前的小孩只要生出来就行,一家一串,像放牛一样随便,只要管吃饭就行。以数量取胜。这么多兄弟姐妹,以后有个什么事,帮忙的也多。

    现在的父母考虑更多的是怎么将孩子培养成才。别人家的孩子去学跳舞、唱歌,自己孩子也不能落后,决不能输在起跑线!

    你去什马、田中的镇上瞧一瞧,会发现不少教小孩舞蹈的培训室,还有教各种乐器和其他一些兴趣班。这都要钱啊!

    还有,人家都开上了小汽车,你要不要买?要买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努力搞钱。哪里有心思生孩子。

    这几个方面让羊山小学走向衰退。不止羊山小学,很多村小的学生人数一年比一年少了,有一些村小甚至被合并到镇上,像柏林村小学,还有谭家英大姐所在的聂家山小学都关了,学生人数少,没有专门为这点孩子开一个学校的必要。孩子们都转到了镇上的小学读书,有校车接送。曾经欢声笑语的校园破败荒废了,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歪倒在一旁……

    这与城里上学难、上学贵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个是有教育资源没学生,另一个是有学生,教育资源又跟不上,两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