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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雀于壁

    烟尘诡影,铁衣血刃,碎砾颓垣……

    她不知双目中是否有河流,那些黎庶,蝼蚁,那些茕茕兽骨……沉溺此间,呜咽而出的血泪,竟然向她讨要怜惜,讨问这世间的神灵为何看不见他们的剜心焚身之痛?

    好似已忘怀所有,木讷地凝视无尽的生死交锋,恩怨崩塌,肉体灵魂争夺归于枭鹫之腹,抑或黄泉之路,也许,她亦是如此。枕骸遍野之凄,草木枯黯之悲,何以消弭,何人铭记。疏粝之于酒肉,僇人之于贵胄,世间惟有偃蹇命途,哪有神灵透彻千山万水,苍苍烝民。

    庆德四年之暮春,她穿着绯衫,碧绿罗裙,肩披折枝花缬纹绛紫帔子,梳起了乐游反绾鬓。阿娘为她点了胭脂花子,贺其及笄,而那位山中隐居的老者,赠她一株新芽初绽的木芙蓉。

    “先生是要祝吾如芙蓉一般,淳美清雅吗?”她缓缓施礼,笑靥明媚,怡人心扉。

    见其闭目缄默,又道,“先生的草庐前,有一方无字石碑,常以野英供奉。吾想,先生为吾培植芙蓉,应是祈愿吾,此生得见好风景。”

    “老朽知道心洝不喜金阶白玉台,独慕世间青山妩。”他虬须微颤,恰如被风割伤了回忆,从未有过的叹惋,“心洝如今不是孩童了,可懂‘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南阳庾子山所作。”故纸堆中的遗憾,浮云轻絮,却在宇文心洝的记忆中幻化为双眸中的风雨。“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先生是在怀念谁吗?”她有所思,那石碑上到底是真的无多言语,还是藏着难以释然的旧年血迹,一旦示人,怕惹时光骇怪。

    “心洝,汝正乃好年华,要去爱汝所悦之人,见汝所慕之风景。”

    “要相信天下安和……”

    清泪中有飐翼白鹤,漫漫逍遥,飞往萦青缭白,渊然而静。宇文心洝沉沉点头,“先生之语,心洝记下了,心洝愿先生能重晤所念之人。”

    所爱,所慕,所念……无踪无迹,无声无息,是她年少愚昧,不信桑田碧海。

    血腥之气幻化为魑魅魍魉,撕扯她的畴昔拾忆,又将她践踏,困缚,受浊流鞭笞,可她还是没有呐喊,没有反抗。什么时候丢了生息,失去疼痛的知觉,她不记得了。残损的鼙鼓上,戾疾而亡的婴儿,白皙右脸有一道深深血痕……她终于哭了,声嘶力竭,抱起小小尸骸,跪了下去。

    挣脱梦魇,她醒过来,眼眸中关于那婴孩的幻象,无比真实,泪水术法不济。

    这是泰宁七年的苦夏,传闻江南大旱,蕖州人食人。

    前朝粮道上废弃的谷仓,今时荒芜,草芥蕈菇,枯梁朽坏,像无枷锁的牢笼,囚禁不住人心,却又令人孤独怆悢,希冀尽散。她捂着脸,在暧暧月光中,蜷缩成虫般,不敢与长夜叫嚣。

    “你……还在哭吗。”

    嘶哑的男子之音,似乎掺杂着濒临死亡的麻木,尘埃染鬓的疲倦,还有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渌波澹然……他是谁?

    宇文心洝逶迟于空阔黑暗,凭几缕凉寒月明,得见他半躺一隅,身侧是雨笠及长剑,剑上似有亡人之魄,寂寥凋敝。

    “你受伤了吗?”刺鼻血腥浓郁至极,她陡然沥泣,不顾男女有别的礼数,毫无矜持地凑近他,欲察看其伤势。

    他戒备地捉住她的柔夷,冰冷无情,却在瞥见佳人怅惘泪光的刹那,融化为温和,“伤口有毒,别碰。”

    成年男子的气息,暧昧如风,撩拂炎夏燥热,汗迹明晰在他突兀的喉结,又滚落于斑驳褐衣。夜未央,前朝仓,常思人间稻梁谋,独沉罔罟剪屠劫。可笑地将眼前之人的容颜与稔儿重合……但他,终究骗不了自己,还是窅然地收回了痴绝。

    曾在晟京慕容府邸,与他同衾帱的稔儿,长眠青冥。这世上的遗憾,对他来说,只有一种,苦辛故城已无故人。

    “我和她很像吗?”深邃瞳曜,葳蕤盛景,她知晓,其心正在临摹一位故人。

    “‘画斗雀于壁间,帝见之为生,拂之方觉’。”他饶有趣味地端量,想要看看这位在谷仓中,旁若无人,因噩梦缠身哭了许久,又为自己的伤势悲怀的落寞女子,有着怎样的目光。

    北齐有画师,自号杀鬼,颇受齐世祖的善待。初阳岁,世祖踏青而归,郁郁寡欢,随意设下题引,作世间遗憾一幅。翌日,宫廷画师交出各类答卷,或有花鸟虫鱼,或有美人妍丽……世祖愁眉未展,环视周围,问杀鬼之画何在?

    此刻,飘渺兰陵之音,伴着山野馨香,迤逦而来。世祖依风顾瞻,见青雀嬉戏,欣悦观赏,须臾,触碰才知,不过是壁上羁鸟。

    世祖淡然评语,众卿所作皆技艺非凡,栩栩如生,惟有杀鬼之画道出了遗憾一词。

    遗憾为何?是所见难得,所得难护,所护难长。

    后来,画师杀鬼被赐锡赍钜万,易名刘通,赴任梁州,有人问他,你为何如此懂得帝王心意?

    他手持葫芦,咕咚咕咚地狂饮,打个酒嗝,笑道,帝王早已言明了自己的心意呀,即为“感忆追往事,意满辞不叙”。

    “过,则不复,人也罢,物也罢,年华亦是如此。”她没有躲避他明目张胆的柔情目光,对峙一言,“你我是同类,遍体鳞伤,失去所有,却恬不知耻地妄想得到神灵的恩赏。”

    “同类……”他漠然亮出寒光白刃,“你杀过人吗?”

    “你以为杀人只能用刀吗。”她憎恶那与血肉骨骼较量过的刀剑,不知哪来的勇气抓紧剑锋,全然不惧流血疼痛,也许,她还是没有疼痛,“难道你不知晓,一句话也可以杀人吗!一段记忆,一个故事,就算是一个眼神……也是可以让人死的。”

    “一柄剑可杀多少人,一句话又可以杀多少人,世间杀人的利器那么多,从来不限于刀剑。”

    他怜惜地握着她的腕间,将长剑丢弃,取出怀中的宝玉药瓶,悠然山川草木之馨,化解了两人的猜忌。掌中血并非涓流,可他依然细细敷上药粉,像是怕她留下疤痕,抑或说残存他们之间的回忆。此时此刻,她没有严妆缭绫,他也没有紫袍长缨,阙然今逢,倒是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