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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镂刻于心象

    “大姐姐……”

    看着那白衣女子,小诗绝望的脸上终是露出一丝安宁。

    方才惊惧悲怆轮番蹂躏,至此紧绷的精神终于一朝松弛,

    女孩身子一软,倒在她的臂弯中,昏了过去。

    女孩嘴角挂着期待的笑意,

    期待着这场噩梦结束后,爷爷又在床前唤她醒来,大壮哥又和她玩闹,

    期待着一切都没变。

    ……

    陆雪琪搂着她,一动不动,那握着天琊的右手,因用力而攥的发白。

    “张!太!镰!”

    她一字一顿的说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腥风如篦,扰动她的衣襟秀发,她的身子,分明也在微微颤抖。

    陆雪琪缓缓抬头,月光洒下,她的脸惨白如纸,全无一丝血色。

    “你、你……”

    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伤心和愤怒,化作了一颗红炽的火炭,在她胸腔中狠狠灼烧。

    此时此刻,她竟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你来了啊。”

    张太镰的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和她打了个寻常的招呼。

    与陆雪琪不同,他脸上古井无波,只是眸光有些黯淡。

    他朝她伸出手去,

    “来,把孩子给我……”

    他语调轻柔,说的话却让人发冷。

    “还差一刀……就结束了。”

    锵啷!

    天琊霍然出鞘,

    剑锋上缠绕着凛冽杀意,如狂风怒卷,朝他侵袭而去。

    可当逼近的那一刻,偏偏却又峰回路转,化作寥寥无力的轻风。

    陆雪琪,哭了。

    “为什么……”

    她喉头哽咽,咬破了唇,也流下了泪。

    二者相融,化作一抹血泪,滴落在天琊秋水般的剑刃之上,却弹指间蒸发殆尽。

    “为什么呀……”

    这后半句话,语调凝噎,

    带着恳求,带着哀婉,足可刺破心扉,

    仿佛有着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魔力。

    张太镰身子一抖,黑耀大刀,不禁慢慢垂下。

    他仰头,望天,

    皎洁月色,朗朗乾坤。

    他低头,四顾,

    遍地颓垣,尸积如山。

    如斯景象,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夜半惊醒的梦中,

    那满月古井的幻影,

    与此刻相接,竟严丝合缝。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他惨笑一声,由衷的说:

    “我只是,为他们保留最后的体面。”

    “胡扯!”

    陆雪琪大声斥责,大滴的热泪簇簇滚落。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杀了一城无辜的人啊,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是啊,

    他们没有罪,

    可承担这一切的我,又犯了什么罪呢?

    这句话,张太镰也只能在心底对自己说。

    见他迟迟答不上来,

    陆雪琪强忍着心痛如绞,努力平缓了声音,道:

    “镰师兄,我敬你爱你,更知你的为人……”

    说到这,陆雪琪的脸上,已带着一丝恳求。

    “若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告诉我,我们一起承受,一起下地狱。”

    “一起下地狱?”

    张太镰怔怔的看着她,心底五味杂陈。

    此时此刻,

    他又想起那片落雨的竹林,

    又想起那段,曾令他感动到几乎落泪的话。

    ——愿此后岁月,你心中但有苦痛,也教它痛在我心,如此,就算苍天再黑,前路再险,也必不使你沦落至孤身一人。

    他忍不住鼻间一阵发酸。

    若出于心理上的本能,他真的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就像一个承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有那股疯狂的,要和人倾诉的欲望。

    可是说到底,他怎么舍得呢?

    就算抛开陆雪琪的原因不谈,

    他想起那封信笺,想起师尊道玄真人……

    沉默的理由似乎更多了。

    “你说啊。”陆雪琪哽咽着催促。

    可他仍是沉默以对,像个让读者恨之欲死的闷葫芦。

    事实上,若与她细说缘由,少不得要提及那信笺一事。

    而道玄之所以回一封空书给他,说白了,是让他自己做选择。

    等于这一城的百姓,泼天的人命官司,皆由他一人承担。

    换句话说,屠或不屠城,都是他个人行为。

    青云,或者说道玄,不承担这份责任。

    本来这件事注定是要烂到肚子里的秘密,

    而陆雪琪突然折返,实乃是个变数。

    若将此事告知与她,等于是拉道玄下水,这必然有损他青云掌教的名声。

    见死不救,少不得要沾个凉薄的名声。

    万一再不小心传扬开来,整个青云都要背上骂名。

    他不禁想起前世曾听过的一个说法——

    一个门派,有的人活成了面子,有的人活成了里子。

    面子讲光明正大之言,示人于前。

    里子行不可言说之事,藏身在后。

    所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

    此时此刻,他就是里子。

    道玄与他有师徒之恩,青云与他有教养之义。

    他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说到底,

    不可言说之事,终将无言以对。

    故而对于陆雪琪诘问,他唯有沉默。

    陆雪琪直直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过了半晌,

    最终,她放弃了。

    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全部的气力,她面无表情,抱起昏迷的小诗。

    天琊置于足下,托着她腾空而起,如一缕心死的风,向东而去。

    张太镰痴痴的凝望着她远去的方向,

    在那里,皎洁的银盘,又高悬于剑丘之上。

    仿佛她飞向了明月深处,直至化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他低头,环顾四周,

    遍地尸骸,血如凝浆。

    废墟颓垣,疮痍满目。

    这一幕,深深镂刻在他心象深处,将伴随他一生。

    终于,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良久,掩面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