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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异乡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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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堂周围的森林和花园设计十分精巧,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在一座大城市当中漫步,可见帝国的园丁们技术是多么的精湛。鲁道夫从花园向着图书馆走去,乐声变得越来越接近。这乐器的音色十分特别,让人一瞬间在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曲子的旋律美丽而忧伤,像是一首叙事诗,一个悲伤故事的挽歌。

    鲁道夫沉醉在这美妙的音乐当中,这种陶醉感让他停下了脚步,而心中的好奇却马上催促他快步前进。他在图书馆的后院寻找着乐声的来源,找了一会儿,却一无所获。乐声均匀地回荡在幽静的花园当中,图书馆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上树影斑驳,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鲁道夫不甘心地绕着花园继续寻找,目光突然落到了一棵巨大的古树上,古树位于花园的正中央,一大片草坪的中心。这棵树高大而富有生命力,枝条和树叶几乎挂到了地面,将树干包裹在中央,茂盛非常。鲁道夫心想乐声难道来自这棵大树当中?

    鲁道夫与其他的遗迹守卫不同,不喜欢山脚下城市的繁华和喧闹,而是更热衷于在圣堂周围幽静的庭院中散步或是休憩。几年当中,这里的庭院,他几乎是天天拜访。但即使是如此熟悉之处,他也极少深入各种地方,更多时候会保持一定距离欣赏着各种建筑和花木。正因为他这种性格,圣堂附近的陌生建筑,他几乎都没有进入过,而爬上一棵茂盛的大树这种事情,则更是没尝试过了。

    但这一次,好奇心在习惯面前占据了上风。鲁道夫从白色的大理石小道上踏入了草坪,慢慢向大树的方向靠近。他拨开又厚又密的枝叶,猫着腰往内部挪着。大概挪了十几步,他看到了古树粗壮的树干。阳光从枝叶的间隙当中照射进来,使整个树冠上闪着斑驳的光点。鲁道夫发现这里被树的枝叶包裹,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他仔细观察,看见树干的高处搭建着一座木质的小平台,这更激发了鲁道夫的好奇心。

    顺着树干爬上平台后,鲁道夫发现树干上有个低矮的门洞,上面镶着金属门边,镶边的顶部嵌着四颗白水晶雕琢的星星,门洞边的铜梯继续向上。鲁道夫分辨不出乐声的源头,似乎这声音是大树的每一片树叶共同发出来的。他只好放弃了局促的树洞,继续顺着梯子往树冠的方向爬。

    爬了没多久,他穿过了一团生长地较密的树叶,眼前的光线突然刺眼了起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画面。一座建在树顶的白色大理石亭子,亭子的四周被大树的枝叶覆盖,又处在大树顶部的中央,所以从从外部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四周有几处树叶不太茂密的地方,所以亭子里阳光很充足。亭子的内部呈圆形,四个角落有四座白色的少女雕像,每一座穿着和神态都不同。雕像工艺极其精美,每一处细节的表现都非常到位,四座雕像分别雕刻了身着盔甲,手持剑盾的女战士、十指相和,低头祈祷的女祭司、演奏着风管的女乐师以及安静地在读书的女学者。

    然而最令人惊叹的并不是这些精致的雕像。而是更加鲜活美丽的画面——两位美丽素雅的少女在阳光照射下,坐在白色的大理石凳上,一位弹奏着鲁道夫从未见过的乐器,另一位则安静地注视着她,聆听着这动人的乐声。她们的脸上丝毫没有凡人的瑕疵,像玉石一样光滑白皙,带着透明感,让人误以为是雕塑中的少女们拥有了生命。

    鲁道夫首先将视线落在了端坐聆听着乐声的金发少女身上。少女大约十六七岁,长着一双碧绿的眼瞳,脸颊白皙中透着粉色,小而饱满的粉红嘴唇微微闭着,透露出典雅却有一些稚气的神情。少女身材匀称,阳光洒在她浅金色的长发和白色的连衣裙上,看上去就像她全身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小而细嫩的双手重叠着放在右边的膝盖上,半闭着眼注视着另一位少女熟练地弹着琴的双手。

    鲁道夫又去观察弹琴的少女。少女的银色头发刚好及肩,她长着金色的眼睛,瞳孔呈杏仁状,睫毛修长,眼神柔和但比金发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少女的肤色更加白皙通透,左侧的脸颊上不知用什么制成的红色染料画了藤蔓的图案。她脸型稍长,薄薄的嘴唇形状精致。银发少女穿着白色的棉质罩衫和深红色的束腿裤,身材纤细,曲线优美。她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把6弦木琴,这种木琴是罗兰人未曾见过的乐器,梨形的琴身上延伸出一段短短的木柄,琴身是红褐色的,上面雕刻了许多陌生的纹章。这是一种名叫“鲁特琴”的乐器。然而,她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或者说她最易于常人的地方——是她那两只横在脑袋两侧的长长的耳朵。她并非人类的少女。

    在这片大陆上,精灵是传说中的种族,生活在广阔的密林深处。相比在少数地区和人类有通商的矮人,精灵显得神出鬼没。人们畏惧森林的深邃,只有在密林中迷路后万幸能走出来的旅人,会声称自己在入睡时恍恍惚惚看见精灵的身影穿梭于树影之间。而教团认为,森林深处是邪恶的境界,从那里回来的人,心智必定已经毁坏。因此精灵的传说也从来都只是传说罢了,从未有人信以为真。

    鲁道夫也仅仅在年幼时老人讲述的故事里了解到过精灵这种生物。老人们说精灵是美丽而警觉的生物,守在森林的深处,一旦有不速之客进来,就会在黑夜里用魔法悄无声息地让他们永远沉睡。

    然而现在,鲁道夫看到的,正是老人们描述中的这种生物——一个活生生的精灵,并且是一个美丽地令人无法形容的精灵少女。这种美丽与她身旁那位典雅而柔弱的人类女孩不同,是一种深邃的美,瞳孔中蕴含着神秘的气息,嘴唇透露出诱人的姿态。她虽然看起来也同十六七岁的人类少女没多少分别,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场,令人动容。

    鲁道夫的突然出现,似乎惊吓到了金发的女孩,而那个精灵少女却毫不理会他,继续弹奏着手中的鲁特琴。琴声透过亭子和古树,均匀地向庭院中传播开来。鲁道夫依旧沉醉在这美丽的画面和美妙的旋律当中,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忘记了言语。

    先开口的是精灵少女,只用不太地道的高地话说了一句:“在这棵树中弹琴,琴声就好像是整棵大树的所有树叶一同发出来一样的,所以我们的族人叫这种树‘回音木’。”她语气淡然,似乎是在对身旁的金发少女说话,完全无视鲁道夫的存在。

    金发少女则显得非常的慌张,对她点了点头后,站起身来挡在了她的前面,用敌意的眼神看着鲁道夫,颤抖着说:“被你们发现了,不要带走她!”她明显强迫着自己用不习惯的强硬语气说话。

    “带走她?”鲁道夫显然没有理解少女的逻辑,“你们是谁?”

    少女停在原地不动,瘦弱的身子顿了一下,看了看旁边依旧弹着琴的精灵。鲁道夫也停在原地,尽量露出友善的表情,却因为太刻意反而显得很僵硬。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少女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缩回了先前的座位。

    她用十分有教养的语气对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穿着守卫制服的男人说:“守卫先生您好,我是在图书馆工作的女祭司,名叫芙莱丽雅,她的名字叫拉芙蕾,是一位旅行家。十分抱歉刚才对您用那种态度讲话,我有一个非常无礼的请求,请您务必答应我。”芙莱丽雅清了清嗓子,用她那稚气的声音说:“请不要把在这里看到的告诉其他人。也请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地方。”

    鲁道夫点了点头,一屁股坐在了大理石地板上,说:“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芙莱丽雅警觉地朝精灵少女眨了眨眼睛,而她依旧弹着自己的琴,没有一丝动摇。

    “我很喜欢这种音乐,希望能在这里听一会。”鲁道夫接着说,“我不会多话,从这里出去以后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芙莱丽雅露出了微笑,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对他说:“真的!?你也喜欢这种音乐!主教说这是邪恶的声音,但我觉得这真的非常的美妙!所以我想让拉芙蕾教我弹鲁特琴呢。”

    鲁道夫点了点头说:“是的,非常美妙。”他意识到芙莱丽雅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而从她时常强迫自己用彬彬有礼的语气说话这个细节看来,她一定是哪个显贵家庭强行送来教团修行的顽皮小姐。鲁道夫心里说道,自己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女孩。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圆柱上安静地听着精灵少女拉芙蕾弹着琴。就像置身梦境当中一样。

    芙莱丽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看见鲁道夫已经沉浸在音乐中,便欲言又止,也继续认真地欣赏这来自异乡的绝美旋律。

    时间就像错乱了一样。在拉芙蕾弹奏这首曲子的过程中,鲁道夫仿佛感觉外面的世界已经经历了几十次昼夜更替,却又觉得自己从坐下认真聆听到曲子结束,仅仅过了一秒。当拉芙蕾用修长的食指拨下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一片了。她依旧沉默着,将鲁特琴递给芙莱丽雅,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身着守卫盔甲和制服的陌生男子。

    他们似乎都还未从刚才回荡的旋律当中醒过神来,都保持着沉默,眼神若有所思。第一个打破这种气氛的是芙莱丽雅,她又露出了独有的天真表情,将琴轻轻摆在大腿上,拍着手给了拉芙蕾一个灿烂的笑容:“真是太美了!那这把琴依旧由我暂时替你保存吧,下次你想弹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会每天都来看你的,绝对不会让那些卫兵欺负拉芙蕾!不过下一次请一定要教我!”

    拉芙蕾看着她,想摇头却突然停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看到芙莱丽雅露出了决不服输的表情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拉芙蕾又强调:“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被卫兵发现了,你也会像我一样被关起来的。”

    “我们似乎已经被发现了。”芙莱丽雅看着对面的鲁道夫反驳道。

    “我相信在这个城市里不会有第二个卫兵会像这个大个子这么蠢了。”

    鲁道夫被精灵少女突如其来的讽刺弄得不知所措,张了张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好坐在原地看着两个女孩斗着嘴。

    “总之今天先回去吧,我自己回牢房,你让这个守卫护送你回住处吧祭司大人。”拉芙蕾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随后便用轻盈的步子下了亭子,蹿进了平台上的树洞,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剩下金发的少女和鲁道夫两个人在亭子里,月光照在少女的脸庞,刚才的天真与喜悦不知何时从她脸上消失了,现出了一丝忧愁。

    鲁道夫刚想提议护送她离开,她突然用激动的语气对他说:“守卫先生,你不讨厌精灵吧!”

    鲁道夫一头雾水,怎么也搞不懂她的意图,就只好老实地回答她的问题:“不讨厌。”

    “对吧?精灵那么美丽、善良,为什么主教大人说他们是邪恶的生物呢……”

    “教团的教义否定一切人类以外会说话的生物吧。”鲁道夫解释道,“遗迹的石碑上不是写着‘那些盗走语言的匪徒,盗走等待救赎的灵魂,终将盗走一切’,说的就是精灵这些种族吧。”

    “我决不相信!”芙莱丽雅坚决地说。

    “虽然我也并不相信这些,但是这话从教团的女祭司口里说出来似乎不太妙啊。”

    “只要能救拉芙蕾,我才不愿意做什么女祭司!”

    “救?”鲁道夫有些奇怪。

    “为什么!拉芙蕾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他们为什么要抓住她,为什么要把她丢到那口大井里面去!”芙莱丽雅的眼角泛起了泪光,随后推开面前的鲁道夫,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也消失在了树洞的阴影当中。

    “丢到井里……”鲁道夫自言自语着。他猛然想到十天后将举行的祭祀仪式:教团在每年金边花绽放的季节当中会举行祭祀仪式,将一个祭品从“井”口丢入深不见底的“井”当中。祭祀当天,所有遗迹守卫都将在圣堂前列队站岗,所以每一次的祭祀,他都有亲眼目睹。然而从前每一次的祭祀,教团都声称使用的祭品是地牢中的死刑犯,祭品裹着带有米白色条纹宽边的天蓝斗篷,头戴龙首样式的面具,被绑住手脚,身材和样貌都无法分辨。在一系列的礼仪完毕后,四个上位僧侣会用木架子将祭品抬到“井”口,在得到牧首的允许后,将祭品丢入黑暗的“井”中。随后,从各地前来朝拜的各色人们,将会把各种珍宝以及上等的牲畜丢入井中。

    鲁道夫小时候曾经听老人说,这每年一度的祭祀是在供养“井”底栖息着的古代巨龙。传说巨龙常年在井中沉睡,每年会在固定的时候醒来一次,这时教团就会用活人喂养巨龙。龙吃了人后,会变得理智,随后进贡的牲畜可以填饱它的肚子,而龙最喜欢的珍宝,则能使它心满意足地再次陷入沉睡。

    年长的信徒们总是在祭祀日前的时候告诫人们,要给龙送足祭品,否则它就会发狂,从黑暗的地底出来,将一切都化作灰烬。而教团也会向人们宣传,只要给巨龙献上满意的祭品,它的体温和心跳,就会顺着土地传播到整片大陆,令土地肥沃、作物丰收,甚至还能令人们不受疾病的侵扰。因此,每年达古贝里恩尼亚的大祭祀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人前来,他们将准备了一整年的祭品献给巨龙。而教团则通过收取其中的三分之一作为“供养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鲁道夫对教团使用活人祭祀没什么好感,但因为祭品都是死囚,且祭祀前一个月会让祭品吃最好的食物,住最舒适的房间,这对死刑犯来说似乎显得足够公平了。所以他也没有表现出对这个仪式的敌意。但当他从芙莱丽雅的口中,听到了这件无法让人平静的事情后,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对教团的厌恶感。

    虽说是守卫圣堂的卫兵,但鲁道夫这样的遗迹守卫实际上是由罗兰皇室管辖的。所以即使大部分帝国人认为这些士兵都是虔诚的教团信徒,但鲁道夫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他是帝国的骑士,宣誓向罗兰皇帝效忠,虔诚这种东西对他们完全是奢侈品。

    鲁道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透过回音木枝叶的空隙看了看天空,母月已经高挂头顶,子月还未现出身形。时间还没有超过8点,他判断这首曲子似乎持续了数个小时。他相信如果配上合适的歌词,这一定是在讲述一个英雄由盛到衰的挽歌。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这个精灵少女从何而来?”鲁道夫想着,也许自己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于是他原路返回,路过树洞时似乎犹豫了一下,很快就转身离开了这棵大树,朝着圣堂另一头的守卫住所走去。

    “忘了这件事吧。”他默默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