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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坦白

    阿格莱森打开门,重新连起了影子与身体,呼出一口比事后烟更为畅快的浊气,且尝着味道古怪的昂贵果蔬,给出他的回答:

    “论祈信之力,我算不上有天赋。我猜,大地上能胜过你的圣恩者,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你来说,多一种祈信之力又有什么用?赢不了你的照样赢不了你,被你踩在脚下的也不会喊得更痛,折腾自己又何故?”

    “全当我是求知若渴吧。”

    “那你听好了,谦逊的无名氏——想要全新的祈信之力吗?那就耗光你的力量、挑断你的脚筋,从格威兰爬到博萨,挑一条运猪崽的烂船,吃烂菜叶子和死鱼,饿了抠脚皮当小零食,渴了给人干屁股换口水。

    这么撑五六个月,你渴望的祈信之力也许就主动投诚了吧!”

    数秒钟的无言后,开怀的笑声在舞厅里震荡。那些安装在暗处的传声器共同发音,演奏出一曲由愉悦谱写的炼狱之歌:

    “我虽对格威兰人的礼节嗤之以鼻,但我也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观点——很多时候,礼貌的程度能反映一个人青年时期受到的教养。”

    “谁信这套啊?定规矩的格威兰人吗?论起规矩来,他们嘴上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到好脸蛋和翘屁股,蛋蛋就取代了他们的大脑,连哄带骗、用买用强。什么教养和礼仪?用来遮皱纹的粉底,反正我不信这套。”

    “没错,阿格莱森,恰如一些相貌平凡而自认靓丽可人的女性,不过是在化妆品和图像修改技术的洗脑下开始自我欺骗的蠢人罢了。

    详尽地描述你的觉醒之路吧,作为感激,我不会用庸俗的谢礼来回馈你。你不愿踏入陌生的领域,我自不愿强人所难。

    你爱财富与冒险,又不愿意舍弃当前的生活,不如听我的安排,施行两全之策,如何?”

    “哦?说来听听。”

    “黑水的一千万佣金,你照收不误。事后,我会派人清洗掉你进入蓬荜后的记忆,即使黑水的人让圣恩者配合吐真剂来审问你,也查不出任何线索。”

    “乖乖,这是要我分文不赚还白受罪啊?世上哪有这么赔本的买卖?我可以不做吗?”

    “耐心,阿格莱森。待黑水消除怀疑放你回家,会有客户委托你处理一些易如反掌的小问题。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你不留神就注意到了彩票公司的内幕消息,随便找家彩票站,便用五威尔买中税后一亿威尔的票号,合法合理合乎手续,无需承担任何风险。

    你若嫌寒酸,还有股票黑幕、文物卖场供你挑选。不过呢,考虑到近年资金周转不易,缺钱的地方太多,我的出价上限定在五亿威尔。”

    阿格莱森捏起一块炸牛排,搭着奶油蘑菇汤嚼了起来,打了个轻快的响指以表夸赞:

    “好数字,刚巧是我资产的十倍。你要是定太高了,我还不敢要了。”

    “承你美言,我们能不能当一回地下朋友,只看你愿不愿意省察事机了。我由衷地劝诫一句,与我为敌者虽不至于粉身碎骨,倒也不能说过得快活。

    何况,你也清楚,你的力量局限于第一巅峰,有很多手段能帮你吐露真情。”

    阿格莱森握住一瓶葡萄酒,用食指对准瓶颈,倏地弹断了堵着木塞的玻璃颈,把沉淀了多年的佳酿一口气吹干。这浓烈的酒精足以让一个老酒鬼跳上酒桌扭着腰胡言乱语,却不能令他的面孔多一分血红。喝完酒,他掐断一根粗卷烟,用火柴引燃烟草,吸到卷烟燃尽才喷出浓雾,说:

    “我不喜欢掮客。开赌场的卖糖丸的是在舔血挣钱,坐办公室的是拿脑子挣钱,当官开厂的是凭祖辈的福荫坑钱,而掮客…呵,皮条客,皮条客是给人当手套,借着别人逞威风,明明是条狗,却嘶得比狼还凶,比坑人的混球还可恨,还可恨啊!”

    传声器里,无名氏的嗓音很低,低到电流的躁动成为了舞厅内的主旋律:

    “阿格莱森,你想表达什么?”

    “我和皮条客没得谈,仅此而已。”

    话音散去,舞厅内一片寂静,只剩阿格莱森咀嚼食物的声音,粗鲁而豪放至极。而这寂静,终究是让无名氏打破:

    “阿格莱森,你知道吗?我从不怀疑格威兰所宣传的‘先礼后兵’的外交措辞,因为我很清楚,凡是有思想的生物,无不能先苦后甜,却难以由奢入俭。”

    阿格莱森抓起一只井盖大的螃蟹,把足有小臂粗的蟹钳放在嘴边,连壳带着肉咬碎,嬉笑着说:

    “试试看喽?”

    出乎意料,回应他的并非怒火,而是欣喜的欢笑。无名氏笑了好久,歉意满满地祝贺道:

    “我欣赏你的顽固。阿格莱森,临近休息时间,用膳结束后便回到卧房吧,期待你回心转意,稍后再谈。”

    说完,传声器悉数关闭。阿格莱森摇摇头,专挑昂贵的菜色品尝,等吃饱了用家乡话暗骂一句:

    “尽他妈学白皮的坏毛病。”

    果腹之后,他相中了一瓶曾上过新闻的价值两千威尔的矿泉水。这水装在蔚蓝色的水晶瓶里,乍看如海涛般晶莹,是使者降临温亚德前某家奢侈品公司请来艺术大家设计的贵族用水,据说单是卖出空瓶就值回售价。他开启瓶口,先谨慎地舔了一舔,再微微灌了一小杯,最后索性端起水晶瓶喝个精光,再吐些漱口水回去,嫌恶地吊起了眼皮,嘲笑道:

    “还不如自来水接了净水器。”

    可能是他得罪了主人的缘故,再没有烦人的蜡像替他引路。他痛快躺回卧房,把衬衫扔到衣架上,望着渗出黑暗的启明星,惬意地合上眼睛。

    一阵冷风穿门而入,吹得他挺身而起。

    卧房的门豁然敞开,一位抱头痛哭的女人滚进房来。她蹬着紫色的尖头高跟鞋,腿上罩着透亮的黑色丝袜,上身穿着白色的短裙与蓝紫色的针织衣,还捆了条酒红色的围巾,活像是公司里的女领导,飘散着年轻向成熟转化的风韵。光是看着她,阿格莱森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好多可怕而诱人的场景,比如十年后嫁作人妇而受他摆布的露丝,比如阅尽男色后藐视般鄙夷他的的洛戈森千金…

    可现实里的阿格莱森不仅没生出兴趣,反而脸色大变,急忙上前搀扶起在苦痛中挣扎的女人,再三确认了对方的容貌,问道:

    “斐莱·奥洛罗?”

    没错,被装扮成礼物送进房里的正是失踪的混血者。他哭诉着呻吟着,像是体内有螺旋桨在翻搅脏器。他忽然扒着阿格莱森的肩膀,像个低贱的站街女似地哀求:

    “帮我,帮帮我…帮帮我!”

    不容阿格莱森质问,斐莱的手已经摸向他的隐私处,径直解开了裤子上的松紧带。他反手一拧,把斐莱压在地上,顾不得系腰带,催问道:

    “喂喂喂,发什么春呢?是给人灌了过期春药了?他妈的醒醒啊,别瞎啼啦!”

    他的辱骂和敲打没有丝毫作用,反而让斐莱愈发的狂乱骚动。若不是性别先天注定,他都想朝帝皇感叹一句——

    男人发起骚来,还真没女人什么事了。

    可目下的光景容不得他分心。随着斐莱的嚎啕与嘤咛,他的心脏越扑越重。那不是生理的欲望,而是祈信之力的热火,是殴打、施暴与摧残的记忆。

    他的心脏在痉挛,他的身体在颤抖。这比被露丝激怒时更糟,因为他看见了本该遗忘的往事,他又闻到了船舱里的血腥与粪臭,他又听到了那对夫妻和少年在向打手们求饶,他又回到了离别故乡的那个黄昏,回到了亲吻父母与妹妹的额头、发誓会在异国闯个出人头地的海岸。

    他的手掌不受控地发力,在祈信之力的鼓动下握住菲莱的头,就像捏碎一颗葡萄般,把颅骨抓烂。

    千钧一发之际,滑在他指尖的发丝好比是帝皇赐福的锁链,牵制住了那头名为祈信之力的心魔。他把菲莱甩到墙上,给自己下巴结实地来了一拳,揍得双腿软软晃晃,暂不用担心祈信之力失控的麻烦了。

    “救救我…杀了我…杀了我吧…”

    恍惚间,在献媚与求助中切换个不停的疯狂人声唤阿格莱森看向菲莱。

    只见菲莱匍匐在地毯上,时而如成人歌舞厅里的职业舞娘般撅高臀部伸长舌头,用比自甘堕落的街头女郎更低贱的神貌来卖弄风情;时而四肢发力到面部青筋凸起,用堂堂正正的男儿之姿恢复直立。他时而尖声尖气,发出女人似的浪荡之音;时而亢声怒吼,诅咒寄宿在他体内的怪物。

    到头来,他还是精疲力尽,唯有用最后的力量向阿格莱森伸出指头,索求解脱…

    “杀了我…帮我…杀了我…杀了我。”

    阿格莱森不再迟疑,而是绕到他身后,挥出手刀重击他的后颈,让他暂时昏睡过去了。

    阿格莱森看得出,即使在昏迷中,菲莱的睡容仍挟着难以启齿的风尘贱气。他把菲莱安置到床上,抬高头看向房顶的传声器,用比视线更阴沉的嗓音质问无名氏:

    “你在玩什么把戏?”

    传声器里的男音逸散着安闲的欢愉:

    “赞美帝皇,为世界创造出精灵这样美丽高傲的种族;赞美瑟兰,为大地留存了此等品质高佳的学徒。所以我始终无法苟同奇罗卡姆的观点,与消灭背叛帝皇的异种相比,欣赏他们肉体的美、感受他们顽强的魂才更有意义。”

    “神经病?”

    “噢,你不懂,阿格莱森。那些因家境而堕落、因感情受挫而出卖身体、因一针注射剂而把服侍客人变为本能的女人,见过便是腻味。定要家境尚可、家风优良、品格极佳的俊杰男女才有摧残的价值。他们会抵抗,会反击,会抓住一切机会逃离,让体验过奥妙的顾客乐此不疲。”

    阿格莱森沉默了。沉默之后,他咧嘴大笑,不过他的笑容并不快乐,反像是揭去面皮的人魔,可怖至极:

    “放眼我见过的掮客,还没一个有你这么恶心。”

    “不吝盛赞啊。你知道吗?阿格莱森,再新奇刺激的体验,终有乏味的一天。若是顽抗的人不再顽抗,转而认命等死,顾客的乐趣就大大消减了。往常,我们会顺从他们的意愿,把他们扔进焚尸炉,让他们化作哺育花园的灰烬。可前些年,我结识了一位能力超群的圣恩者。

    他的祈信之力太有趣了。想想吧,阿格莱森,两个平生不存在交集的人,一个是钟鸣漏尽的老头,一个是牙牙学语的婴儿,只要以他作为媒介,便能传输一方的记忆。待上百年的记忆灌入脑中,婴儿再不想爬在摇篮里啃奶嘴,而是想用这具稚嫩的身体开启人生的第二春。当然,也可以将婴儿的记忆送给老人,而对蹉跎了一世纪有余的人而言,襁褓里一两年的光阴又算得了什么?”

    阿格莱森恍然大悟。他望向还在被褥里呻吟的菲莱,心中的惶恐越发膨胀。但他仍强作镇定,笑对无名氏的威胁:

    “玩得开已经不足以形容你们了,我看,你们全是该下炼狱的畜生。和你们比,那座肉塔里的混球都显得太绅士了。”

    “急躁是恐惧的预警,阿格莱森。你很清楚,我有的是办法消耗你的祈信之力,再让那位精通记忆传输的圣恩者帮你明悟处境。格威兰人的风气相当开放,他们就像终年处于交配期的海豚,不分性别地交融,不以繁衍为目的,而是千方百计地娱乐感官。在某些公共厕所里,常有人在隔间的木板掏出小洞,然后守在另一头,成日向前来试水的同类们服务。这种人的聚会方式,更是望而生厌,连我见了都要呕出三升血。你说,阿格莱森,假如找来这么一个、两个、九个甚至十个满身传染病的东西,把他的记忆灌输进你的脑子里,帮你体验他几十年来的狂野人生,你,还能面不改色地挺直腰板,而不是磕头告饶,用着比奥洛罗先生还悲哀的丑态,求我宽恕吗?”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仅是联想菲莱方才的模样,阿格莱森已经是汗如雨下。汗水淌湿了他脚下的地毯,那情境,活像是落入虎笼的小孩子当堂失禁,渗出了听天由命的无力。他吞了口唾沫,低下头握紧拳头。他笑了又笑,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这种感觉,和在军队的时候一样。是失手屠戮至亲后,从尸堆里捡起儿时怀抱妹妹的照片后,那样天旋地转的…

    滑稽。

    他抬起头,先对传声器竖起大拇指然后猛立向下转,说:

    “我日死你的妈,傻卵。”

    气愤、恼怒还是惋惜?隔着传声器,没人能猜到无名氏会流露出哪般神情。能听到的,只有大门关上前,传声器里玩味的宣判之语:

    “试着坚持下去吧,阿格莱森,你要是连一天都无法忍耐,恐怕会令我失望啊。

    另外,你最好谨记,对我来说,你并非唯一的选择…明白吗?

    倘若你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那可是大错特错。

    ‘非我不可‘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典型的博萨人思维,多少年仍未改正,可叹可怜。”

    无名氏所说的还能有谁?自然是伪装成女性的文德尔先生,哦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温黛儿小姐。

    抓到了那位圣恩者的分身后,他遵照戴维先前的吩咐,用内线电话把真相报告给露丝——这名圣恩者的祈信之力与朝晟的林博士类似,都是控制身体分裂,而他抓到的不过是一个没有祈信之力的分身。他正在尽力搜寻本体的位置,希望探员调动监控,给他充分的协助。

    他触摸着昏迷不醒的分身,用视界追逐本体的方位。很快,他看到一条颇为繁华的商业街,便向露丝描述商铺的招牌名,借助黑水的监控系统锁定了本体的详细位置,随时可以将其缉拿控制。

    他正要起身赶路,又对着趴在一层垃圾上的分身犯了难:

    “那这个人…这个复制人、不,分身该如何处理?”

    “稍等…我已申请专人前去接洽,他是最有力的证据,至少能坐实某位专替高层富豪疗愈的圣恩者有勾结前行之地的嫌疑。原地待命,支援十分钟后到,路况良好的话。”

    “了解。”

    电话挂断,温黛儿又朝分身的后颈敲了一掌,免得这家伙过早苏醒。他夺过分身的笔记本电脑,稍用视界回顾便看到了密钥,再掰开分身的眼皮,通过了视网膜检测,浏览起电脑里的信息。

    戴维的猜想果然没错,针对无名氏的搜索行动早就没有隐秘可言。电脑里储存着从阿格莱森初至灰都大学送外卖起的所有监控录像,简直比黑水的系统更为齐全。不仅如此,阿格莱森和露丝的通话还被录了音,甚至,连阿格莱森是怎么和店里的精灵老婆婆开玩笑,这群人都用窃听器收录了下来。

    这就是无名氏拥有的能量吗?为无名氏办事的圣恩者,怕是远比入职黑水的要多。

    在温黛儿试着打包文件、把文件发送到黑水的保密邮箱时,街道口传出了易拉罐和塑料瓶爆裂的乐曲。

    是一辆黑水标配的小轿车碾过垃圾驶入街道。四位戴着墨镜的探员齐齐下车,出示证件表明身份,作势要扛起分身回总部报到。

    见文件传输完毕,温黛儿把笔记本合上,交给他们一起带走。不过在最后一位探员上车前,他忽然抓住探员的胳膊,低声喝令:

    “摘掉你的墨镜。”

    探员露出绚丽的笑容,将墨镜扔到地上,显出那双不会转动、亦无反光的瞳孔。

    不消废话,温黛儿一拳揍穿了探员的腹部,把探员打成两截蜡块。而轿车已然点火发动,飞速向后退去。他不会放跑这些扮成活人的蜡像,干脆用手抓进了轿车的前盖,把腰向后一挺,硬是把轿车摔了个底朝天。

    车门打开,两座没有被压瘪的蜡像翻滚而出,端起麻醉枪向他射击,阴鸷地复述道:

    “你,你,你,就是你…”

    特制的麻醉镖刚刮破他的衣裳便被弹飞,连镖头都撞变了形。此时,那座断成两截的蜡像突然扑上他的背后,在被他击碎之前自行碎裂,让藏在蜡像内的几十枚金属小球黏上他的身。

    在他反应过来前,小球释放出了浓烈的白雾。这些白雾不钻鼻孔,而是沿着毛孔渗透皮层进入血液,在短短二十秒内让他失去力气,缓缓倒地。

    昏迷的分身也从车里爬出,朝浓烟鞠了一躬:“那可是放倒五头座头鲸的麻醉药啊…第二巅峰者的天赋,真让人艳羡又嫉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