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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游戏

    广播的响声如同魔咒,令几头狂躁的巨狮乖乖后退。它们远远地包围着温黛儿,凶态近失,像哈巴狗似地滴着口水哈气。

    面对第二巅峰的圣恩者都不曾卑微的怪物们在恐惧。这意味着那个藏头缩尾的男人即使靠广播传音,所具备的威慑力仍非少年可比。

    “无名氏?”

    少年的疑问令男人开怀大笑:

    “无名氏?黑水可怜虫们的命名灵感,真是稀缺到令人怜悯啊。还不如模仿灰都的老绅士,采取旧派文风,以代表无名的具体人名‘庄恩·杜伊’称赞我,这才配得上格威兰人的语言习惯。”

    “畏畏缩缩的胆小鬼。你若保有圣恩者的荣誉,就来与我堂堂正正地比拼吧。”

    “果敢的挑衅,”广播里的男人换上了风格迥异的腔调,声音既似歌唱,又似讥笑,“可怜的美人呦,我该如何回应你难测的芳心?暴力有损绅士的节气,好印象难以树立…或许我该小小地惩罚这只小天鹅,让天鹅明白骄傲是好色者让渡给美丽的权力?”

    刚刚逃出怪兽之口、浑身淋满鲜血与粘液、闻遍了死尸恶臭的都没有呕吐的少年,头一回从活人身上感受到了何谓恶心。假如让他选择,是去灰都大学接受同性的骚扰和示爱,还是继续听无名氏的广播,他会毫不犹豫地跑到灰都大学做婚姻取向调研,毕竟学生们的底线还坚守在法律道德之间,而无名氏?

    一个无耻之徒而已。

    他的回应不是语言,而是蹲低的身子与裂成两瓣的裙子。传播声音的喇叭挂在动物园顶部的铁栏上,与地面的距离大概是四十米。想结束这吵闹洪亮的广播,普通人只有借助枪械或者弓弩,但他是圣恩者,他的身体比常规的热兵器更为可信。

    他双腿生力,从原地跃起。他的起跳速度堪比推进中的火箭,他的质量远超坦克射出的炮弹。他就像是巨型战舰发出的穿甲弹,凭借势不可挡的动能粉碎了聒噪的喇叭,且破开了手臂粗的铁栏,直达数百米的高空,而后坠落。

    他很清楚,迟疑不决会导致困在庄园里的受害者变成一具具无法查证的尸体。在下落的过程中,他观察着庄园的地形,将醒目的地标特征记录在网里,然后发送给驻扎在南共治区的好朋友,为罪人的伏诛拉开序幕。

    待他落回地面,烟尘四起。先前还蔑视他的巨狮们早吓得伏地不动,如臣服新狮王一般蜷缩四肢,连低鸣以表不满的勇气都已舍弃。

    对于野兽们的畏惧,无名氏升起了新的喇叭,继续广播无赖似的感慨:

    “您瞧,畜生再怎么进化,依然战胜不了畜生的本性。生存的欲望刻进了它们的基因里,遇到无能抵抗的强敌,它们的本能反应是在逃跑与屈服之间二选一。您的速度超越了它们,它们自知逃跑无用,潜意识里的最优选自然是向您表臣服。

    如果剔除它们的理智,减小它们的脑容量,选育最愚蠢好斗的品种,它们又会困在敌我不分的怪圈,沦落为受血腥味操纵的鲨鱼。您说,如此野蛮的兽类,又怎能当作是宠物养在园中呢?”

    少年可不把话中的威胁放在眼里,仅是立在原地,向那恶趣味的喇叭握紧拳头,用无言回击语言——

    来吧。

    无名氏二度大笑。听得出来,这回他笑得很开心。笑完,喇叭里的音调都降低了不少,正巧符合他那阴阳怪气的声线:

    “可悲的姑娘啊,你不如外表显现的那么睿智。虽然冲破围栏向外落去并不可行,但那至少能表明你的努力——连脆弱的蜡层都能成为拘束你的囚服,你真以为自己能战胜我的祈信之力?去吧,乖狗狗们!给我们的客人少许教育吧。”

    一声口哨后,匍匐的巨狮们像是被马刺喇了屁股,近乎崩溃地仰天咆哮,向客人发起自杀式冲锋。

    少年的神色依然无惧。能被他一击解决的猛兽哪怕蜂拥而至,照样是脆弱的纸箱,引发不了质变的效应。

    可当他侧身闪开攻势,再举高手臂砸向一头巨狮的脖颈后,他被无形的斥力弹得往后一仰,险些摔到了后脑勺。

    一头巨狮趁势扑来,向他的头颅咬去。他挥拳直击巨狮的下颚,又给斥力推开了胳膊。他被斥力推飞了老远,狼狈地滚了十几圈才重整旗鼓。他不再与野兽们肉搏,而是抱住动物园里的樟树,硬生生绞断了一人粗的树干,把整棵树当成标枪投向距离最远的一头巨狮,观察起树干被推飞的过程。

    在树干即将撞上巨狮的时候,两者之间的稀薄空气似是成了弹性系数无限的弹簧,只一刹便吸走了树干和巨狮各自具有的动能,全不讲理地把能量反馈到树干所在的一边。树干瞬间被弹成弓形,飞旋着弹向别处,留下受惊的巨狮在原地无能嘶吼。

    见状,少年深吸一口气,犹如定下了决心。他不再提前躲避野兽们的撕咬,也不迎击锐利的爪牙,而是等着一头巨狮冲来,立刻扭腰踏步,灵巧地贴住狮身,轻柔地摸上巨狮的后腿。待皮毛的触感传达到掌心,他才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抱住狮腿,先扭腰再踏步,以自身为圆心,拖着巨狮的一条腿原地画圆。

    他越扭越快、越转越急,让巨狮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眩晕。他是要靠眩晕麻痹野兽,用非暴力的手段平息战斗?

    不,眩晕是破坏的前奏。在离心作用下,巨狮体内的血液不断涌入脑部,炽热的鲜血从狮头的眼眶、耳朵、鼻孔和喉咙飙出。直到一对充血到膨胀的眼睛脱离了眼眶的保护、连带着神经挣出狮头,少年才停止回旋。

    少年把这头死期将至的巨狮抛向剩余的野兽,警告它们退开。其实以动物的智商,很难理解“旋转”的行为会带来多大的伤害,可瘫软如泥的同类用实际情况告诉它们,它们的主人没法再用奇异的力量保护它们了——

    如果被那个小小的猎物抓住,它们的下场必是和同类一样瞪着双没有眼球的眼眶去死。

    害怕了,它们害怕了。一番拼斗后,原始的兽性占据了上风,驱使它们第二次向客人兼猎物臣服。即使臣服的结果是被主人处死,它们也心甘情愿地接受。

    至少能多争取一些生存的时间,不是吗?

    广播里的赞美证明,巨狮们的怯战似在无名氏的意料之外:

    “真聪明啊,小姑娘。用不以伤害为目的且无伤害之效力的动作接触它们,阻拦你的祈信之力便无从排斥。当它们落入你的手中,再用旋转期间的离心作用间接让它们自行崩坏,规避了外来攻击的破绽…

    唉,引以为傲的力量被轻松破解,的确令我头疼呢。”

    少年单手叉腰,用冷峻的视线望向讨厌的喇叭,然后抓起旁边的断树朝上投掷,又砸了一回无名氏的传声筒,用重复的行动传递了新的意念——

    即使你本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会用相同的手法将你击杀。

    为了回应他的强硬态度,第三台喇叭缓缓升起,送达了无奈且怜爱的最后通牒:

    “温黛儿小姑娘,你很聪明,但你未免太小看我,太轻视我的祈信之力了。”

    少年正要抓起死狮砸坏悬在天上的新喇叭,却在看向死狮后呆立不动。

    巨狮的尸体在痉挛,狮头部位更是弹跳出了残影。那失去了眼睛的眼眶里,淡红色的神经在生长、不,那不是生长。

    如果说生长是稚嫩的树苗拔地而起,是一个由纤至粗、由矮至高的完整过程,那么巨狮眼眶底部的神经,则是以完整神经才具备的粗细状态一层层向上堆积,就像是一株生长完成又被砍伐的树根扎在地上,沿着布满年轮的横截面向上延伸,先复生主干再长出枝叶,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少年倒是明白了其中的逻辑——无名氏的祈信之力并没有再生巨狮的身体,而是把巨狮受到的伤害排斥出去。是的,干枯的血管里,流失的血液凭空出现,充斥血管的空气被新鲜的血液挤出。衰竭的脏器有了血色,停跳的心肌重新泵动,视神经推出眼球、眼球推出空气…

    就像是倒放残骸被蚂蚁吞噬的录像一般,死亡被祈信之力踢出了尸体,生命力涌入了巨狮的身躯。

    这一回,少年可没有闲心击毁新的喇叭了。无名氏得以送出忠告,劝他斟酌眼前的形势,免得自讨苦吃:

    “乖狗狗们,退下吧。如你所见,温黛儿小姐,让宠物款待贵宾不过是解乏的恶作剧。在这座庄园里,最强大的武器是我的祈信之力,而你?还无力支付挑战我的入场券呢。

    行了,恐吓女士绝非绅士所为。看在你的份上,庄园里的娱乐活动权且暂停吧。当然,如果您瞧不上我的好意,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继续生产宝贵的艺术品啦。”

    赤裸裸的要挟,少年唯有接受。接下来,他要循着无名氏的指示走出动物园,参观招待客人的楼房去了。

    而他在跃上高空时鸟瞰而来的地形,已经通过露丝转告于戴维。现在,戴维解除了手铐,向谢尔德复述由他提供的消息:

    “主楼三栋,次要房屋十七栋,配备着湖泊与迷宫花园以及钢筋围盖成的怪兽乐园,总面积不下于三百公顷。谢尔德,放眼灰都,规格相仿的庄园一只手能数过来吧?

    该调集人手发动总攻啦,前辈!”

    谢尔德虽是面如死灰,眼瞳里却闪耀着无谓的疲惫。向行动人员发出通告后,他摘掉了军用耳机,看向地面的富人区,释怀地笑了:

    “戴维,我们已经走上绝路了。不管是我,还是殿下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成功便成仁,是吧?”

    戴维同样俯视地面,看着全副武装的探员们驱车向新目标区域集结,赞同道:

    “嗯,不成功便成仁,前辈。”

    此刻,他们乘着直升机在高空飞行。他们的下方,是伯度河以北的康曼城新区,数千名实枪核弹的黑水探员刚刚结束对富豪住宅的排查,在装甲运兵车和坦克的护送下开始转移。

    送走了上门讯问的探员后,洛戈森庄园的管家拨通了老爷的电话汇报家中的事故,而后回到住宅,向小姐传达老爷的命令:

    “小姐,灰都不能再待了。老爷安排了天国之门的奇迹,请你暂时去温亚德避难——”

    洛戈森家的千金正在用电脑浏览前行之地的讯息,闻言不免皱眉:

    “避难?方才来的那些是军人?”

    管家的笑容相当苦涩:“倘若是军方的人,倒还好说话。”

    “是…”

    “是黑水的探员,小姐。”

    “看来传闻是真的啊…年轻的殿下忍够了霸占王位的老父亲,终于要亲手夺走博度斯卡的宝座了。”

    “起先交火的时候,便有谣言说是陛下调动陆军精锐进入灰都,想要击杀那些忠于殿下的年轻骨干,谁料到事与愿违,常年在外作战的军人根本不是熟悉灰都地形的探员们的对手。

    陛下也许是真的昏聩过度了。他的指令不仅破坏了军人在格威兰民众心目中的形象,还让陆军高层推出一众代他受过的无辜者,更是令黑水的老部长引咎辞职。”

    关于宫廷内部的趣闻,洛戈森小姐是挽起笑颜以表轻蔑:

    “一箭三雕,既损害了军队的威信,又聚拢了儿子的势力,还丧失了自身的权威性。年纪是人类难以逾越的高峰啊,罹患早衰症的陛下更是如此。”

    “走吧,小姐,我们这些下人足够见证灰都的风波了。”

    “那位文德尔先生呢?打探到他的消息了?”

    “嗯,小姐,此事不如暂缓…”

    “告诉我。”

    “小姐,老爷虽然和帝皇使者的组织保持着长久的资助关系,但很多内幕消息他也不好索取。更何况老爷刚刚请了圣恩者来灰都处理你的事情,算是欠了那边一个人情——”

    “我早说过对付那个外卖员是白费精力,况且他算是我的半个救命恩人,就非要刁难他不可?”

    见小姐赌气似地别过头,管家站到她身后,语重心长地劝道:

    “老爷有他的难处。您的安全不仅是个人问题,更关乎着洛戈森家族的荣誉——任何冒犯了洛戈森家族的人,都必须施以严惩。假如懈怠一回,往后来找麻烦的人定然络绎不绝啊。”

    洛戈森小姐微吐兰息,随管家去往预备着圣岩的后花园,准备到父亲安排好的地方避难去了。

    可在花园深处等着她的,是一地昏迷的仆人和花丛里焚烧而出的灰烬。那灰烬构成了字迹,诱导着管家念诵出写在教典里的帝皇箴言——

    欲竞夺他人之宝,先审明自我之轻。

    洛戈森庄园里的管家与小姐面面相觑,王庭深宫里的男人们也强不到哪去。如果文德尔先生用视界看向此处,不难发现这便是庄士敦一世接见朝晟元老的那间书房,而这间书房的新主人,自然是在温亚德出现过的老男人——

    一个白发苍苍、皮肤布满老年斑的格威兰国王。

    在祖先用来招揽能人奇才的书房里,现任国王却赤裸着身体,反趴着接受两位女性的身体养护。服侍他的女性明显是聋哑人,任他如何嘟囔,用来挑他毛孔的针头都不曾留情。

    聋哑女在替国王的皮肤做美容。国王的背部爬满斑纹,乍看黑成了深棕色,可只有离他最近的聋哑女能看清楚,那深棕色的斑纹是嵌在毛孔里的油脂粒。人体分泌的油脂堵塞在他皮肤里,把白色的皮肤充成了棕色。随着两位聋哑女挑动针头,一颗颗葡萄核大小的黑色颗粒钻出毛孔,且勾出一条条蛆虫般的油脂柱,让棕色的皮肤回归了格威兰人特有的洁白。

    他的健康状况真的非常糟糕。即便不修习灵能,即便不是圣恩者,皮肤失去弹性也该是九十多岁的老人身上才会出现的症状。而他的年纪还不满五十岁,看来外界关于他早衰的流言并非无的放矢。

    掏空淤积的毛孔排泄物后,他惬意地翻过身,在两名聋哑女的搀扶中擦拭身体,更换红底银纹的袍服,头顶金色的桂冠,接见心急如焚的臣子们:

    “陛下,情况万分危急。今天早晨七点,黑水的人员公然包围王庭,以搜查为借口闯入官员、富豪的家园,连搜捕何人的借口都懒得编造了。”

    身为议事厅里的焦点,国王拄着一柄权杖,被仆人们扶向议事厅制高点的那台王座——名为博度斯卡的统治者之位。

    疲倦、老迈而无力的他,只是坐上去靠着玛瑙背垫,神情便为之一振,仿佛大病初愈的年轻人,重夺了年轻的活力与远望的野心:

    “他还是动手了。唉,难道儿子与父亲之间,注定没有和平过渡的方式可言吗?”

    大臣们口头不好评价,心里却澄澈如明镜——格威兰的历任博度斯卡,几乎没有一个人自愿退位让贤,无不是在遗传病或者传染病爆发后被儿子逼退二线,郁郁而终。哦,上一任博度斯卡是个例外,他是因为患了严重的性病而被多嘴的大臣传出去,导致颜面尽失,才把王座传给了现任的君主。

    现任的君主显然不打算学习他的父亲,把身下的王座赠予自己的儿子,而是听大臣们谏言,采取措施平定事态:

    “陛下,目前看,最稳妥的方法是离开王宫,暂避锋芒。您的安全胜过一切,请先移驾南方,再调令军警逮捕作乱的黑水叛党吧。”

    国王出人预料地暴怒了。他用权杖敲击地面,碰撞出刺耳的雷鸣,反问道:

    “你是劝我学习那位亡国的大公,把博度斯卡的权力与荣耀抛掷于地吗?”

    大臣们惶恐不安,无言以答。待雷霆之怒平息,他们叽叽喳喳地表起忠心,吵得国王头痛欲裂,挥手道:

    “够了,立刻通知海军,调派陆战队进入灰都实施抓捕行动。任何反抗的人员,就地击毙。”

    “陛下,这…”

    “再放纵他们胡搞,格威兰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国王撑着权杖,艰难地站起身,走下王座的台阶,“我明白你们的顾虑。在灰都大规模交火这种事,责任太过重大,没人能承担得起。放心吧,身为一国之君,我有责任主动扛起大旗,不为你们负责,也要为灰都的民众、格威兰的子民树立好形象。你们尽管下命令吧,势不容缓,越早处理风险越低。”

    “陛下,请慎重…”

    “好了!我到底是博度斯卡、是格威兰的主人、是军警密探宣誓效忠的领袖!就算日后算账,我也不至于落到被清算的地步…

    我总归是他的父亲啊。”

    “陛下英明。”

    国王闭上深黑色的眼皮,自信满满地说:

    “另外,传奎睿达先生入宫,就说…我又需要他帮忙疗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