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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成功

    清澈灰都、摇碎装甲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精灵先祖;而她所说的依凭不是别人,正是赛瑞斯·文德尔。

    且看今日的赛尔,体魄远非初入灰都时的精瘦,好像一夜之间破茧成蝶,从稚嫩的少年蜕变为矫健的青年。若是没有那双独特的眼瞳与洗不脱的稚气,想来连他的母亲也没有把握呼唤他的姓名,与他相认。

    他握紧拳,肌肉如浪潮波动。蓬勃的力量在煽动他回应,炽热的血流在敦促他出击。不应迟疑,他瞄准百米之外的精灵先祖,蹲踞、飞跃以回击。当他冲撞而至身前,先祖用手抵住他的肩,乍看像是呵护婴儿的父母般拥抱他,实则强压他的攻势,并将他放归原位。

    说来复杂,但上述动作发生在一毫秒之内。从趴在墙根的中尉的视角来看,那就是在赛尔作蹲踞姿势后,先祖瞬移到他面前,跟老母亲教训叛逆期的孩子一般强拉着他立正,用旁人不能理解的语言说…

    走吧,依凭。

    赛尔并未回答,亦未回应,而是审问犹豫的自己——

    何为强敌?

    对挑战过无名氏、亦前帝国元帅鲁哈迈·奎睿达的赛尔而言,那个无法伤害的敌人最是棘手,堪称强敌。而精灵先祖?不,她不是敌人,她是战局的掌控者,她不是较量胜负的砝码,她就是胜利的天平。

    她简直是驾临温亚德的帝皇使者,无需遵守规则,无需畏惧强权,因为她就是强大的本身。

    只因她每回出手,都犹如静滞了时间,既不能目视也不能触及,唯有随她摆布调整站姿,恰如曾经让赛尔处死杜森·多弗斯的班布先生那样…

    不可忤逆。

    赛尔的回应,随拳风而至。在风压冲击面部前,先祖便走到他身后,帮他收起拳头舒张五指,再走回他的正前方,不厌其烦地说…

    走吧,依凭。

    好比影视作品与卡通动画中暂停时间的超能力,足以屈服任何敌人的斗志,令他们俯首称臣。作为目击者的中尉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对战这名女精灵的话,出动航母上的战机也好,发射护卫舰的导弹也罢,就算呼叫核潜艇倾斜核弹头,全部是徒劳无功。她可以逃离一切武器的杀伤范围,她可以戏弄所有怀抱敌意的莽夫,她是圣恩者之上的圣恩者,她是俯瞰众生的慈母星!

    无人能够反叛胜似神灵的圣母。帝皇啊,请祢给予那位青年忠告,让他投降,让他放弃吧,让他遵循她的引导,听取她的命令,随她而去,饶过受二位圣恩者波及的凡人一命吧!

    寂然无声之时,他捏紧双拳,摆出格挡的架势,颤抖着咬出心声:

    “我能看见你了。”

    语如惊雷,震得先祖迷惘了稍许。而他抓住稍纵即逝的良机,跃入下水道逃跑,以免再度危及灰都的居民。

    “进展神速,依凭,”先祖躬身跪地,手抚灰都的路面,慈爱地喃喃自语,“想要远我而去吗?依凭?”

    见先祖不曾在意自己,中尉如释重负,决定回营后就砸断自己的腿,宁死不陷入灰都这方沼泽。

    可中尉的如意算盘被一声怒吼摧残殆尽。忽有烈烈金火蹿出下水道,在先祖背后凝为人形。金火隐去时,愤怒的姑娘姗姗现身。她的发是流金,她的眼是墨绿,她手执的剑有双蛇花纹,她的逼问掷地有声:

    “他在哪里?”

    先祖回过身,穿过利刃拥她入怀,无视她的暴怒与斩击,悲悯地宽慰道:

    “试着看破魅惑吧,孩子。”

    说罢,先祖消失了,只留伊利亚·格林执剑乱舞,对空气发泄情绪。

    在逃回营地,向上级报告事发之际的境况时,中尉没有说他看到一位疑似有奥兰德家族血脉的女士在原地发疯,只是用被气哭的女性圣恩者来描述伊利亚的反应。

    根据他的说法,“气急败坏的娘们”就是最确切的形容语。可他隐瞒了后续的故事,闭口不谈伊利亚是怎么留意到他,并向他这位个陌生人倾诉挫败感的。因为他笃定,假如他泄露倾诉的内容,死亡必会从天而至。

    当夜,伊利亚以剑拄地,撑起落败的意志。她忘记擦拭尚未干涸的泪痕,自嘲自笑地望向墙根的中尉,声嘶力竭地呐喊。

    宛如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看到橱窗里的布娃娃,把一个月的早餐费攒进猪猪钱罐,坚持到月末促销才跑去商店购买它,却目睹一位贵妇人随口吩咐仆人拿下最后一件送给女儿当考试奖励,自己只能在店员的道歉声中逃跑…

    多滑稽、多可笑,多让人欢欣喜悦啊。

    金火绽放,她与火共卷入下水道,在狂笑中退场了:

    “是吧,天真的士兵先生?是吧,在窗帘后观光的市民?是吧,各位观众?是吧,无能为力的草包!我这个失败者的笑闻,能赢来你们赞誉的掌声吗?

    嘘,切莫打破今夜的噤寒,诸君,我们有缘再会!”

    她的嗓音太高亢,以至于传入阿格莱森的店里,气得刚打进决赛局便被淘汰的店主甩下耳机,推开窗户就骂:

    “娘的个,哪个没公德心的?大半夜吵什么吵,生怕巡逻的不来逮人,唱你奶奶的高音呢?”

    “关窗、关窗,估计是哪家小姑娘给白皮吓哭了吧,”胡特紧张地端着手柄,配合队友架点蹲人,“唉,这些当兵的啊,满口荣誉信念,实则按肤色跟地位处事,见着我们这些没套层白皮的人啊,就犯了疑心病,恨不能给咱们上测谎仪,问问咱们有没有用劣质油,有没有老实交马桶蹲洁税呢!”

    谈笑间,领班已经绕后成功,一举三杀赢得胜利。他摘掉耳机,用指甲抠牙缝,比坐牢十年后重抽一口烟的烟鬼更惬意:

    “嘁,他们也就欺负欺负普通人了,遇到咱们?大气不敢喘一个!”

    胡特也举拳庆贺,感谢他又带自己赢了一局。聊着聊着,胡特见窗外的烟散了,又谈回了老话题,问他们阿格莱森可能去了哪里,要不要先试着联系联系。

    店主和厨师劝胡特别在意,说老大向来我行我素,没准正藏在哪儿看脱衣舞,懒得回店里跑腿呢。领班也趁机分享阿格莱森的糗事,自称偷听过他的梦话,说他近来对一位木精灵老婆婆颇起兴致,八成是忙着死缠烂打,把店里的好伙计们忘到九霄云外了。

    看他们三位如此调侃阿格莱森,胡特面上轻松,内心却隐隐不安。被无名氏和格林女士轮番役使出的危机感警醒他,阿格莱森的失踪绝非贪图玩乐那么简单,想想吧,阿格莱森和黑水脱不开干系,而黑水的探员们静默多少天了?

    背后的隐患不小,务必留心。

    很遗憾,如果胡特没有与格林女士分别,而是同她去王宫一睹国王暴毙的遗容,谜底大概就解开了。

    当天,赛尔握紧拳挡在探员们的身前,坚定地拒绝了伊利亚的条件,场面一度令人窒息。包括黑水的临时领导谢尔德在内,全是气喘吁吁而不发一言,等候奥兰德家族迄今最具天赋的圣恩者下达指令。

    得到少年的回绝后,伊利亚的笑容还是那么的仪式性,似乎万事尽在她的预料中。她抛弃了手捧的权杖和桂冠,把两柄由格威兰统治者独享的圣器当作垃圾扔掉,向少年伸出手,发出了不容否决的邀请:

    “我们走吧,赛尔。”

    祈信之力随声而来。幽幽的话语富有磁性,那磁性飘入少年的耳膜,流通于少年的血管,劝谏他、诱惑他、命令他满足伊利亚的要求,迫使他懈怠意志,放弃方才的豪言壮语。

    幼稚啊。

    在他迷离之际,那个渺茫的声音如是嘲笑道。转瞬间,涌入他体内的祈信之力被排空,飘绕他耳膜周围的声音被驱逐,强制他的命令再无用。

    明明重夺意志、明明重定心念,他却错愕非常。他不好描绘那种感觉,要他直白地说,就好像伊利亚的祈信之力被排斥出了他的身躯。

    比少年更错愕的,当属祈信之力失效的伊利亚。就在她的力量即将生效的时候,一股熟悉到不会认错的斥力抗拒了她的能力——

    是凋零在她剑下的鲁哈迈·奎睿达所拥有的斥力,那股足以排斥祈信之力的斥力。

    她看到,少年只抬起腿轻轻蹬了蹬地面,便不受控制地反冲到半空,险些没能安稳落地。她即刻明白这是力量瞬间增长而难以操纵的体现。

    这力量绝非使者或圣器赐予,而是源自少年本身。

    “难怪,难怪使者格外看重你…”她从肩头抽出帝皇利刃,使无穷金火给予自己动力,“但赛尔,我拥有你所缺乏的道具,为防你的力量超出我的把握范围,我不会再行攻击。但是,他们的性命,你,无法保证吧?”

    少年站稳脚跟,震悚而犹豫:“伊利亚姐姐,伤害无辜者,我不会…”

    在伊利亚展出莫测的笑容,将利刃对准围观的探员们时,远方飘来了空灵的嗓音,欣慰之至:

    “我不会置之不理。你很好,依凭。”

    先祖悄然而至。

    一弹指,她便熄灭了金火,夺来帝皇利刃,回顾半晌后将之归入伊利亚体内,慈祥地拨开她,抽出自己的剑掷向少年,把少年刺飞出千万米,朝吃惊的探员们说:

    “回家吧,无辜的人群。”

    所有探员都不明白有何事发生。在他们的印象里,一个女精灵凭空而来,击飞了扬言要保护他们的少年,然后劝他们打道回府…

    开什么玩笑?国王的尸体仍在吹凉风,受惊的王储仍在揣度对策,王宫内的大臣仍未表态,议会的议员们仍未选择站队,在生死关头叫他们回家喝下午茶?

    恭敬不如从命。

    探员们或驱车或步行,规规整整地逃离了王宫这片是非之地。临走时,谢尔德搀扶着王储,命人收好国王的遗体,把象征王权的圣器带回黑水总部,独留被王庭除名的公主殿下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怪物对峙。

    “你…”

    先祖不容伊利亚发问,无视她的暴躁与狂怒,呵护羊羔般抚摸她的头颅,忠告道:

    “从魅惑中解脱,孩子。”

    再出现,先祖已踏至万米外的钟楼。赛尔被她的剑射入钟楼高处,虽未受创,仍旧意识模糊,全然不理解现状。先祖拾起自己的剑,细细察看他的面容,抚过他的眉眼,触过他的肌肉,在他清醒时又出一剑,将他拍向另一座钟楼,慈爱地道歉了:

    “依凭,你太年幼。”

    根本不能看清她的动作,根本不能防御她的攻击,少年被她当成网球,以剑为球拍去击打。

    不断被击飞,不断被加速,少年不能反抗,不能制止被动的飞翔。他刚刚获得的新力量柔弱不堪,被先祖的剑无情地战破,排斥不开哪怕一次抽击。

    无助,无所适从,无能为力…

    他任凭先祖抽打,在加速过程中用的视界看清攻击者的相貌,实在不明白唐突苏醒的精灵先祖为何会盯上他,念诵着不知所云的词汇“依凭”并袭击他?

    越飞越快,越飞越远,他终于战胜了迷茫,抓住钟楼的凸起处停止运动,在克服高速造成的眩晕感后看向先祖,问出自己的困惑:

    “为什么?”

    先祖摇摇头,用剑描画他的体型,回答道:

    “认清自己,依凭。”

    不消先祖提醒,他突然掐向自己的喉咙,摸到了改变他声音的象征——

    喉结,是喉结,他长出喉结了。

    他看向手足四肢,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长大了一圈,鞋子不知掉到何处,原本宽松的袍服和长裤被撑成了紧身衣,筋肉分离明显,指节圆顿厚重,而脸…

    他用视界看向自己的脸,险些没认出变换不大的鸳鸯眼,遑论找见一道稚嫩的面容线条。如今他的相貌虽未褪去孩童气,却明显踏入成人的领域,就像是…

    就像是…

    “尚有差距,依凭。”

    容不得他细想,先祖挥剑抽击。这一回,他可不是乖乖挨揍的网球,而是看出先祖的动作,险险躲开的反击者。

    他躲开剑势,抬腿踢向先祖的下颚,不解地喊道:“你想做什么?我…”

    他喊不下去,因为先祖不不见踪影,踢击落空。他的背后阴风阵阵,是先祖举剑挥击,又一次击飞他,又一次道歉:

    “忍耐吧,依凭。”

    借助超高速摄像头,躲回藏身处的露丝·舍丽雅拍到先祖出手的细致过程。她抓起戴维的衣领,高声吼道:

    “戴维!戴维!赫斯廷探员!有外敌侵入灰都!别吊儿郎当的了!醒醒!”

    戴维叼着根没点火的烟,眼里像有涓流朵朵,又像有硝烟落日。他把香烟别回耳根,趴在电脑前打哈欠,语气十足宽心:

    “啊,啊,圣恩者,圣恩者…伟大的圣恩者,伟大的圣恩者…圣恩者的战斗,与我们何干?小露丝,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去温亚德看海,去——”

    “别傻了,戴维!现在是临阵脱逃的时候吗?情况危急啊!”

    “危急吗?没有吧?你看看,小露丝,睿智的贤者毫无反应,说明问题不算严重。别留在灰都陪他们演闹剧啦,我们走吧。

    卷起存折出远门,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呼,戴维,别闹了,这不是你,”露丝抓住戴维的肩膀,无力地晃了晃,禁不住眼含泪光,“海军在向灰都挺进,陛下暴亡而无人接替,那些死忠派会借机发难,逮捕、处死我们的朋友和同事,消灭想要改变格威兰的斗士,延续老一套旧制。戴维,醒醒吧,我们该行动了。”

    “我们能做什么呢?小露丝?”戴维笑开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官僚和军人嘛,人尽皆知的共生关系,给他们一个向心力,他们就会团结合作,向权力聚拢。我们的王储是个废物,我们的公主一是婊子,二是精神病,等海军接管灰都,随便挑一个扶上位,格威兰就稳固了,我们就能好好旅行了…”

    “戴维,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从王储和谢尔德身上领悟到了一些哲理。

    当你开始崇拜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你崇拜的是王族、圣恩者、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明星、运动员还是有钱人或者单纯的成功人士,都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因为崇拜必然释放盲目的光辉,让你错失认清太阳的机会。

    没人是靠得住的,没人是值得挽留的。谢尔德是个拍马屁的混球,我们的上峰、我们的王储是个把国事排在家事下的孝顺儿子,崇拜上峰、效忠王储的同僚们是不通现实的追星族…

    没有必要再争再斗了,我们走吧,露丝。”

    露丝哭了,哭得泪眼婆娑。她蹲在电脑桌下,有生以来第一遭落泪。她哭了好久好久,等戴维递来纸巾,才强睁红肿的眼睛,失望地求戴维解答:

    “你在乎的只有成功吗?戴维?”

    沉默,如闻惊雷。

    戴维扶起露丝,颤抖着叼起香烟,点火开机,联络起灰都之外的探员,用键盘敲击出答案——

    只要保住民众,终有一日成功。

    “露丝,你说的没错,我们该行动了。

    海军的兵痞们不是想要长脸,在全格威兰的民众前耀武扬威吗?我们不妨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把海军的底裤秀来出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