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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恐惧

    亚迪菈聊天频道里说,她从没有这么对小孩子产生过这么强烈的畏惧感。

    虽说来医学培训的这三个月,她碰到过的熊孩子不胜其数,可最讨人厌的一个,也就是把厕所水龙头拧到最大,往流感病人身上泼水,在被教训的时候骂她是“死八婆”而已,跟今天的那个孩子所带来的恐惧比,不值一提啊。

    事情还要从早上查房说起。儿科那边的培训生因为神经衰弱而被迫旷工,人手不足,便向亚迪菈的导师借了几个学生,说是培养他们的临床嗅觉,其实就是充数,防止病人投诉儿科的医生怠慢患者。

    刚在消化内科查完房的亚迪菈,很荣幸被导师送去培养临床嗅觉了。但进入儿科的病房后,她怀疑导师是想摧毁她的听觉——

    儿科的病房,比正午的街市还吵闹。这里的患者全是小孩子,哭嚎不肯吃药者有,叫嚷不愿打针者有,撒泼不想用开塞露者亦有,一人一个耍赖法,可谓百鸟争鸣。

    亚迪菈听一名刚结束培训的新聘医生说,在儿科查房时,患者本人的麻烦容易处理,难对付的实属患者家属,况且该院的病人多从村镇来,家属的习惯难免粗鲁。拿靠窗那床的老太太举例吧,她跟大夫打口水仗,骂医院是想坑她家的钱才骗她孙子住院。因为镇里的圣职者已经向帝皇许过愿,保证她孙子的大血管炎已经康复了。甭管医生解释何谓恢复期、风险期、观察期,她都坚持要在今天办理出院手续,而大夫则同意她的孙子出院,不多挽留。

    有网友发出疑问——对儿童来说,大血管炎是非常危险的病症,大夫怎么能随便患者出院呢?

    亚迪菈的回复耐人琢磨——各位马上就能明白,为什么说尊重患者是医院财产与医生安全的保障。

    最后一间病房里的患者都是乡下的病号,恢复良好,即将出院。大夫草草查了遍房,叮嘱一位老太婆别给刚康复的外孙喂荞麦糊,便放亚迪菈回消化内科写病历了,全然没有想到三个小时后,他会躲进亚迪菈的宿舍里逃避家属殴打。

    事故发生在午饭时段。那会儿,亚迪菈整理好病历,刚脱白大褂,要去食堂打几份盒饭,却见一堆凶巴巴的乡民冲进门诊楼大厅,叫嚣着让儿科的值班大夫滚下楼赔命。护士和保安们还没弄明白情况,这帮人就抄起家伙开砸,把取药窗口、挂号处的玻璃全抡裂了,还掀翻长椅,轰走其他病人,嚷嚷着别给黑心医院赚钱。

    赶完病人后,他们对路过的护士和医生动起粗来,谁批白大褂就打谁,气势汹汹。亚迪菈见势不妙,忙溜去食堂吃饭,吃完了给导师同学打电话通气,等这帮人被保安赶出医院才回科室,从躲进自己宿舍的大夫口中打听事情的起因。

    大夫是声声叫苦。

    据护士和同房病患的家属讲述,清早查完房后,那个老太婆没把荞麦糊倒掉,而是盛到饭盒里,告诉她家的孩子中午再吃。那个小孩倒是俭省,特意把饭盒藏到枕头下,还求他们别跟护士打报告。同是乡里人,他们清楚,要是倒了这碗饭,老太婆回来肯定要念叨孩子不懂事,便向护士隐瞒,谁承想,这一瞒就瞒出条人命。

    吃午饭的时候,那个小孩取出饭盒,舀出结成块儿的荞麦糊吃,没咽几口就俯在窗台咳嗽,脸憋得紫青。他们想喊护士,但老太婆叫他们别惯着孩子,说连点儿冷荞麦都吞不下去,长大了还怎么吃苦?

    于是,待护士长来病房检查,这孩子的脸已经肿成牛肝,吸不进一口气了。

    监控显示,孩子已经憋死至少半个钟头,大夫再怎么抢救都没用。老太婆就杵在病房外傻等,等大夫宣布结果后,默默地走近病床,忽然抓起放在床头的饭盒,把饭盒里的荞麦糊甩到大夫脸上,大骂是没良心的医生害死她的外孙。

    大夫被打得猝不及防,只好让护士们先架住老太婆,待其情绪稳定再谈话。大夫一走,老太婆马上打电话,直哭外孙死得冤枉,让女儿赶快带家里人来医院商量。

    说是商量,实则是闹。女儿和女婿一来,老太婆立马变了口风,不提外孙被荞麦糊噎死的事,把责任推到大夫身上,怨大夫检查不仔细,怨护士换的药有问题。起初,科室里的人都以为老人家是没法接受外孙死了的事实,在掰扯胡话呢,可当大夫出示监控,向她的女儿女婿解释孩子死因后,老太婆却用两句话惊艳了所有人——

    噎死孩子的荞麦糊在哪里?大夫凭什么污蔑她外孙贪嘴?

    把脸冲干净的大夫随即明白,这不是来讲理,是来讹钱了,立马报警求援。但警署以不便介入医疗纠纷为由,让院方自求多福。跟着呢,女儿女婿也理解老太婆的用意,公然叫嚣大夫谋财害命,拨电话把乡里的亲戚全喊来医院,非要大夫偿命不可。这帮人一直闹到下午才散伙,虽耽误得儿科一天未开张,倒也帮儿科护士们睡了个好觉。

    某些网友认为亚迪菈的说辞有夸张成分,始终不相信乡下人的心思有这么肮脏,更斥责亚迪菈涉嫌诽谤。但亚迪菈陆陆续续上传十几条视频,力证事件真实性,网友们便斥骂那个老太婆不是东西,竟然用孩子的生命当闹事的理由。

    针对他们的讨论,亚迪菈的回了条啼笑皆非的消息:

    “你们当乡下人是痴呆?人家精明着呢!反正人是死了,死了肯定救不回来了,不如想着废物利用,怎么从死人身上赚回这些年喂进去的伙食费再说呢!

    瞧瞧,这才叫商人,无耻、无情、唯利是图,配得上辛苦讹来的赔偿金和精神损失费!”

    熬到深夜的埃尔罗总算听完了这出闹剧,打字追问:

    “没了那碗饭,还有录像和人证呢?证据确凿,他们敢无理取闹?”

    亚迪菈怕是见儿科的护士们休息,而自己还在值夜班,发言的侵略性略高了些:

    “你是上初中还是幼儿园啊,小朋友?

    证据,有用吗?

    这么跟你说吧,学校里那么多欺负乖学生的小杂种,哪个不是明知故犯,老师会管吗?一个道理,你总能理解透彻吧?回去读你的书吧!记住了,社会和学校没两样,争取好好学习,换个社会生存,别在共治区受罪了!

    嘿,帝皇祝各位学业进步,早日定居格威兰!夜班去了,拜拜。”

    玩笑般的回复,却使某些网友气炸了锅。他们不管亚迪菈已经下线,单方面批评亚迪菈态度消极,成日在聊天频道里传播负能量,话里话外都洋溢着对格威兰人的崇拜,肯定是在歪曲事实,编造谎话抹黑中洲农民。

    看他们这么激动,埃尔罗知道,那位言辞犀利的教友又要出来吸引火力了。

    果然,一则消息霎时清净了聊天频道:

    “看,太阳明明落山了,偏有人不许大家说夜晚来了,仿佛只要没人说天黑,他的世界便永远明亮。

    他不容黑暗藏身,他足以照耀全宇宙,何其伟大!”

    埃尔罗无心观赏网友们对这位教友进行人身攻击,点开教友的头像发起私聊:

    “要发展她吗?”

    教友的回复简明扼要:

    “列入发展对象。适当接触,先做观察。”

    埃尔罗松了口气,关掉手机,在脑内排练起和亚迪菈搭讪的场面,看看有什么借口能把这位怨气颇重的预备女医生拉进真理教。

    第二天清早,埃尔罗特意请假去医院,借口买胃药来接触亚迪菈。早晨的病人较少,不难排队,但来看病的多是坐公车赶来的老农民,口音浓、嗓门大、时间拖得长,埃尔罗便透过门缝观望,打发无聊的时间。

    诊室里,熬了通宵的亚迪菈面相疲惫,对着一位老农夫痴痴傻笑,似乎听不懂对方的口音。她的导师失望地叹口气,叫她好好学学方言,否则日后难以与患者沟通,亲自示范怎样用方言问诊。

    不问不打紧,一问,导师险些撅断了手里的钢笔。农夫自称这些天用村里机修厂的废机油做菜,头几天没感觉,这两日开始头晕,大便还发黑。导师向农夫解释,机油润滑车辆部件用的,不能用来做菜。农民却坚称废机油里有金沫沫,金沫沫吃进肚里,理应能让身体和金属一样结实。

    遇到如此顽固的患者,导师急忙调整坐姿,告诉农夫这套理论是瞎扯淡,如果吃金属能让身体和钢铁一般牢靠,吃木头岂不是能让人和树木一般长寿?

    农夫恍然大悟,直骂村里的鳖孙满嘴喷粪,说些补充金属元素的胡话来诓他这个没读过书的老汉。骂完,农夫又问有没有办法把金沫沫从机油里滤出来,这样就能放心做菜了。

    不管导师怎么解释机油不是给人吃的,农夫都认定机油和菜油差不太多。导师便劝农夫先戒一个星期的机油,看看大便是不是恢复正常,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用机油做菜。农夫摇摇头,碎碎念念地推门而出,言语之间似在笑话城里人不懂过日子。

    守在门口偷听的埃尔罗不知何言以对,唯有表示顺从,进诊室找亚迪菈开药。

    刚进去,埃尔罗就看到导师在坐着训话,批得亚迪菈立正缩头,战战兢兢地接受教育:

    “你看看你,纯纯的麦格达人,竟听不懂麦格达的方言,遇到乡下的病人,哑火了吧?”

    “老师,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学校没教过…”

    “学校不教你就不学了吗?学校还不教洗衣做饭扫地板,哦,你还能学新闻里的天才,连生活自理都不掌握啦?要虚心学习!

    等你结束培训,下了临床,那要遇到多少讲方言的啊?哦,你总不能把人家都推给别的诊室,让同事替你分担吧?奖金还要不要了,投诉还管不管了,效益还争不争了?

    唉,年轻人要耐心好学,多学多看!来,下一个…”

    埃尔罗揉着胃部,装出副忍痛的表情坐下去,还没开口,便给一个推门而入的老人抢走答话的机会:

    “大夫,检查结果出来了,您看…”

    “别插队…是你?来,我先看看,”导师请埃尔罗稍等,接过老人的报告,神情逐渐凝重,“老人家,我跟你说过了,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咱们医院没有能力看这个病,有能力治这个病的,就那么几家,你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改天去预约吧。”

    老人默默拿回报告单,向导师鞠躬后退出诊室,轻轻关上门。亚迪菈沉思片刻,忽然想起老人是谁:

    “老师,他上个月来过,不是…”

    “胃癌晚期,没救了,去几家私立医院碰碰运气,多活个把年吧!”导师好像忘了埃尔罗这个病人在场,当面给亚迪菈传授为医之道,“你啊,要学会看人下菜碟,对付他这种老实人你就实话实说,对付鬼精的就说我院无能为力,踢给别的医院接手就行。”

    “老师,这不太…”

    “别想着医学院教你的的伦理和道德了,通通是狗屁,还不如忽悠他们去圣城膜拜使者来的有用。

    嗯?这位先生看着面熟啊?去,你给他看看,想想开什么药合适。”

    埃尔罗搬出老一套说法,开了些药便告辞了,没有多打扰亚迪菈。从亚迪菈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无法明说的疲惫与迷茫,至于那是初见生死的空虚还是理论与实践不符的恍然?不得而知。

    埃尔罗向教友报告了他的见闻,被教友告知需进一步观察亚迪菈再作决断。他重新看回聊天频道,把关注点放在那位南共治区的网友身上,听这位网友抱怨父亲炒股票。

    “智障会起飞的话,股市就是飞机场嘛…”在圣城第十七环一三四五道八零三号,珀伦尼雅用着一台卡顿的台式机,跟网友们倾吐父亲的顽固,“炒炒炒,炒什么炒,下个学期的学费都没啦。”

    客厅里,一声熟悉的怒吼让珀伦尼雅唉声叹气。她来到客厅,但见父亲猛敲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气得揪心疼:

    “妈的,搞什么?还用得着看指数啊?你直接宣布我们股民是韭菜,抢我们的钱补贴军需得了!”

    “爸——又怎么啦?”

    “珀娜,我的钱又让这群王八蛋坑走了!他们、他们不是人啊!报销朝晟的驻军开支时多大方,轮到我们赚些运气钱,就挖坑等我们跳!

    加仓加仓,加他的鸟仓!使者就是被这些羊羔子蒙蔽了,就该抓他们进刑场,处死以示正听!”

    不用多问,珀伦尼雅晓得,父亲再度错过卖出的最佳时机,第无数次被股市套牢了。她穿上运动鞋,暗暗向父亲比起小拇指,出去打工攒学费了。

    圣城的餐馆不要帮工,健身房不许发传单,娱乐场不准贴小广告,想赚钱只能在官方设立的平台找活干,据说这套规矩是使者从朝晟学来的,有保障但麻烦。

    珀伦尼雅在平台里找到一件薪资不错的工作,说是在圣城的精神病院做零工,薪水高且日结,具体情况面议。她坐公交赶到目的地,在偌大的院区里转悠好半天,可算找到一栋偏僻的建筑,向守门的保安出示证件,找护士长了解工作内容。

    护士长在一楼徘徊,见珀伦尼雅到来,高兴得直拍头,感恩帝皇:

    “呼,谢谢使者,谢谢帝皇,这一个没有爽约。来,小姑娘,你是哪里的人?”

    “本地人啊,简历上不是写过了么?”

    “本地人?”护士长背着手绕她转了一圈,狐疑地探出头,“听口音,咋像麦格达那旮沓…家里有人从北边儿来的?”

    “我是圣城人,土生土长的圣城人,”珀伦尼雅强忍着爆粗口的冲动,笑盈盈地比起剪刀手,“口音是跟爷爷学的,他也是圣城人,不知道从哪学的外地口音哦。”

    “嗨嗨嗨,那就好,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是外地的,我跟你说啊,闺女,外地人不准到这里打工的,被查出来要遭殃的!”

    “大姐,您安心吧,我是原汁原味的圣城人。看看看,看证件,证件做不了假,您好好瞧瞧,没问题吧?”

    检查完珀伦尼雅的身份证,护士长终于舒了口气,领她上楼,亲切地攀起家常,夸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还勤工俭学,未来定是贤妻良母,还问她有没有对象,有无兴趣跟院里的年轻大夫交个朋友。

    “大姐,先工作,先工作…”珀伦尼雅忙摇一手遮脸,侧头以躲开护士长的目光,“您还没说,在这儿是要…”

    “哎呀,没啥难的,就给人喂饭送食,照顾照顾他们么…”登到三楼后,护士长掏出钥匙,解开一层厚重的机关门,向珀伦尼雅展示一排排古怪的大箱子,“这些娃也怪可怜的,有娘生没娘养,逃课去网吧,抢钱偷东西,屡教不改,被学校送来管教,唉…乖是乖了,人也呆了,丢了那股机灵劲儿喽。”

    一听护士长讲解,珀伦尼雅便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由使者亲自打造的“感知剥夺疗养仪”,旨在治疗精神病患,后被推广至用以矫正惯犯,效果卓著。

    来这里工作,意味着照顾一群惯犯或精神病人的饮食,与哀嚎为伴,难怪会薪水日结,想必不少人干个两三天就告饶跑路了,不日结招不来帮工啊。

    护士长忙着科普给病人喂食的注意事项,腰间的对讲机忽然震响。护士长打开对讲机,直呼收到,带着珀伦尼雅下楼熟悉流程:

    “来了个新病人嘛。走,去看看,要想打长工,你得习惯他们呼叫,随叫随到。别慌,病人不多的,有时三五天都见不着一个…喔,咋是军车啊?”

    是的,停在大楼下的是辆军车,车体印有拳形徽章。四名士兵举枪护送,一名士兵推着一架手术台下车,一名士兵走向护士长,用口音奇特的中洲语传达指令:

    “你好。特殊罪犯,圣恩者,刑期一年,由前行之地炮兵一队交付,请签字接收。”

    珀伦尼雅瞄向手术台,发现手术台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博萨男青年。而护士长是处变不惊,在签字接收囚犯后,向珀伦尼雅炫耀:

    “闺女,别学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圣恩者算啥?咱这里关了不知多少个!五楼往上关的都是圣恩者,再牛皮哄哄的家伙,躺进机子里都是乖宝宝!你看,这还是从格威兰逮来的,有排面啊!”

    “阿格莱森,博萨人,逮捕地康曼城…”珀伦尼雅接过士兵们递来的文书,困惑地摸摸下巴,“抓来圣城做什么?不嫌路费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