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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原始

    在心理系教学楼的大教室内,沉迷永动机的博萨学生黎思德又在传播他的歪理:

    “诸位,想象力是足以扭曲现实的!

    我把想象力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初阶、中阶、高阶。

    大部分人的想象力都处于初阶水平,譬如说在炎炎夏日,空调停机,一个人听到房外有小贩叫卖冰淇淋,哦,他的心痒得直刺挠,嘴里似乎含着冰淇淋,在奶油与白糖的勾引下涎水飞流。

    而中阶水平的人是什么样的?你们有探究过癌症的成因,了解过不被学术界承认的病例么?容我细细道来。据说在格威兰的一位医生曾进行禁忌的人体实验,他欺骗自己的病人,谎称病人们患上癌症,向病人们提供不含有害成分的淀粉片与胶囊糖果,观察病人们五年内的身体情况,悲剧就此发生了。这些擅自被他列入实验对象的原本身体健康的病人,五年后,患癌率高达百分之三十!而这,正是因为病人们相信了他的谎言,虽然服用的是无害的安慰剂,但常年沉浸在患癌的恐惧中,健康的身体渐渐病弱,无害的安慰剂变成了胜过放射源的毒药。东窗事发后,这位医生为自己狡辩,声称是患者过于逼真的想象力伤害了他们的躯体。哼,身为医生,他能不知道想象力的可怕效果吗?所谓的想象力,正是医学中最不稳定、波及层面最广的‘心理因素’的别称啊!”

    矮敦子举起手,兴致勃勃地发问:

    “那么,高阶的想象力又是什么样的?”

    “问得好!私以为,高阶的想象力,就是帝皇赐予圣恩者的祈信之力!同学们,我们不妨大胆假设,祈信之力是想象力具象化,影响到现实的产物!圣恩者的能力千奇百怪,我…”

    格威兰的瘦高个合上梁国的巫医之书,举手发言:

    “黎思德,你见过圣恩者吗?”

    “见…没有!”

    “哼,既然没有,你还敢妄谈祈信之力?把帝皇对信徒的回馈归于想象力的效应,你的信仰太不纯粹了,简直是杂质的聚合体嘛!”

    黎思德掷出黑板刷,抓起扫帚冲向瘦高个,一头短发炸成了豪猪的尖刺,吼得是怒火冲天:“混账,我要宰了你!”

    准时的下课铃救了瘦高个一命。在旁听生艾斯特的提醒中,黎思德不情愿地走出教室,去实验室收拾那些倒霉的猴子了。

    插入钥匙拧开门,粪臭素与尿素的芳香熏人,戴着口罩的艾斯特还好,黎思德是拍着脖子连呕几口才险险适应。黎思德按下开关,在白炽灯的光芒中找到几滩黄绿相织的排泄物,立马打开水龙头,拿洗车用的水枪清洁实验室,顺带教训随地大小便的元凶——

    关在铁笼里的二十多只猴子。

    “吱吱吱吱!”

    水枪剐皮而过,猴子们上蹿下跳,吼出老鼠般的悲鸣。教训完这堆不讲卫生的牲口,黎思德请艾斯特帮忙搬一袋玉米,给猴子们喂喂餐,等养肥再杀来烤肉。

    待解决完猴子们的伙食和如厕问题,黎思德紧皱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他自愿担当解说员,向艾斯特科普弥尔蒙主任弄来的研究设备,吹嘘这些花哨古怪的仪器何其顶用。在他的嘴里,由电线、针头、磁铁、老板凳拼凑出的电椅,是帮人开悟、进而迈入哲学之境的智慧密钥。他还拿自己举例,感谢弥尔蒙主任曾推荐他使用这项设备,他才能看透世界的本质,走上研发永动机、拯救世界的天才之道。

    艾斯特应付着黎思德的讲解,把焦点转向实验室的文件柜。可文件柜空空如也,早被人搬空。艾斯特失望地摇着头,回击黎思德:

    “让学生做人体实验的素材?不违法吗?”

    “不会啊,自愿的怎么会违法呢?”黎思德抓起一根电棍,戳进笼子里安抚躁动的猴群,“叫叫叫,树耗子叫!讨人嫌的畜生,把我们的秘密基地都拉成茅屎坑了!”

    黎思德折磨猴子之时,艾斯特从角落里翻到一张执勤表,在“6020.2.20、6020.2.23、6020.2.27”的签字栏里找到黎思德的姓名。确认黎思德常给弥尔蒙主任当副手后,艾斯特放回执勤表,面无波澜地走回黎思德附近,问:

    “你帮弥尔蒙主任做过实验吗?”

    “我?”黎思德关掉水枪,呆呆地摸起鼻尖,“有啊,不止我,大家都爱看弥尔蒙主任操刀,解剖动物呢!”

    “你帮主任做过哪些实验?”

    “嗯,太多了,入学以来主任干啥都带我,最近么,就和它们相关啦,”黎思德指着铁笼里的猴子,嫌弃地干呕一声,“正因如此,我才讨厌这堆恶心的树耗子啊。”

    根据黎思德的回忆,上个月,弥尔蒙主任从晨曦外围的村落里买回好多猴子。学生们甚少接触野生动物,便轮流换班,自愿帮主任照顾猴子这种马戏团、动物园里的宠儿。但深入观察后,大家发现,猴子是乖巧聪颖的反义词。它们遵照严格的等级制度,把贪婪暴力的野性宣泄到了极致。

    学生们投喂给猴子们的食物,多数猴子只捡不吃,定要等猴王尝过最美味的佳肴,它们才敢吃掉自己手里的那份残羹。若有猴子偷吃,猴王便凶性大发,撕咬拖打,不把馋嘴者打成残废不罢休。

    有学生不忍普通猴子被猴王折磨,遂用电棍惩罚猴王,保护受虐猴不遭侵害。但学生们一走,猴王变本加厉,率领公猴们围攻被保护的受虐猴,咬断它的腿和尾巴,几乎夺走它的性命。学生们通过监控认识到猴王的残暴,便推荐教授先用猴王当实验素材,记之为“甲”,把甲开颅剥髓,且让猴群们旁观。

    学生们本指望通过处死猴王甲来威慑蠢蠢欲动的公猴,让它们别再当欺压同类的坏猴王。可惜,在现实面前,学生们的设想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猴王甲的死亡根本没有削弱公猴们的野性,它们只用一中午的时间,便用尖牙利齿对决出新猴王。新猴王比猴王甲更狂躁暴力,是能顶着电棍的恐吓咬伤偷吃者的疯猴,让学生们无从应对。

    学生们的沮丧,弥尔蒙主任都看在眼里。主任教导学生,猴子是野生动物,能驯化野生动物的是皮鞭,而非文明。于是,主任为每只猴子都制作了一条电击项圈,嘱咐学生们日夜轮班,一旦看到有猴子欺负同类,就释放电流。

    果然,无数次的电流攻击,迫使新猴王放弃了优先进食权,老实吃学生们扔给它的食物,不再抢夺其余猴子的口粮。有些公猴以为猴王是病弱受创,蠢蠢欲动,争当新猴王。可不管公猴们是挑战猴王,还是欺负同类,项圈都会释放电流,建立起完美的条件反射,把它们驯服成温驯的羊羔,让它们向同类施暴。而虐待小猴的母猴、紧粘母猴的小猴也在电流的刺激下改变了天性,再不上演观众们喜闻乐见的母慈子孝的戏码,一改叽喳聒噪,成了见到学生便大气不出的乖乖仔,讨喜之至。

    讲完,黎思德从裤兜里攥出遥控器,给艾斯特示范项圈的妙处。方才还受水枪惊扰的猴子们,一遭电击,立即用手脚并抓铁笼,如胶布似的互相粘连,简直是烂胶搅和牛皮糖,争当狗皮膏药。这会儿,黎思德就是把水压调到最高,冲得猴子们脸红过屁股,猴子们也半声不吱。

    黎思德关掉水枪,得意地秀起二头肌,吓唬战战兢兢的猴子们:

    “看,效果很好,代价不大。后遗症嘛,大小便失禁,难得清理。

    蒂莉科特小姐,你别听班上的中洲佬嚼舌根啊,猴子就是猴子,畜生就是畜生,指望畜生拯救世界,完全是白日做梦。弥尔蒙主任早已放弃靠野兽打败人类的妄想,转攻祈信之力,研究想象力与祈信之力的…”

    艾斯特凝望黎思德的双眼,在那对痴傻到纯粹的眼睛里解剖真相:

    “永动机的研发,暂时搁置了吗?”

    “没办法的事啊,我前面不是说了,想研发永动机,难点还是要先攻克祈信之力,那套朝晟古人的鬼画符我试了,招不来鬼魂。

    唉,鬼魂永动机的研制太不切实际了,老实解析祈信之力先。要试试帮猴子洗澡吗?蒂莉科特小姐,机会难得…”

    艾斯特谢绝黎思德的邀请,以找格威兰的瘦高个借书为由告辞。她走出门的一瞬间,铁笼里的猴子猛然惨叫,她回头一望,发现是黎思德在用电棍分离贴着母猴不放的小猴,并无过火的举措,便在黎思德对野猴的咒骂中离去了。

    回到宿舍后,她在记事簿上新添一笔,为黎思德打上“说谎者”的标签,出发借书。但她的行程被一通电话变更。是达塞拉境遇不顺,想请她出来喝下午茶,排解生活方面的烦恼。

    下午茶的地点设在权之木以外。艾斯特提前一小时出发,如期而至。这株巨木里的居民以木精灵为主,罕有金精灵现身。餐厅的装潢亦显古朴,墙壁是类树皮的棕,修饰以藤条与牵牛花,似有盎然春意。地板铺着青松草皮,踏感舒适,像行走于球场。穹顶则刻着浮雕与墙画,纵使不出自大师之手,也不失精致典雅。

    “蒂莉科特小姐,这边。”

    在达塞拉的呼唤中,艾斯特虽来到角落的餐位,视线仍聚焦在穹顶的画作上,颇有兴趣地猜测起画作的主题:

    “精灵探出手,握向身前的帝皇。帝皇的目光朝准太阳,垂落的左手弯起食指,等待精灵的触碰。可近在眼前的帝皇,仿佛远在星空之外…

    一步之遥,远胜一生。”

    达塞拉安然失笑,赞赏之意自在言外:

    “正是。这幅画名为《帝皇救世》,取材自教典古本第一篇章。蒂莉科特小姐,素闻朝晟断绝国民对帝皇的信仰,教典这类宗教书籍,你有在朝晟研读过么?”

    “有,作为参考资料在大学图书馆存档,自由借阅。”

    “嗯,看来我们外界对朝晟的传言偏差过大啊。却不清楚内容有无篡改?瑟兰流通的教典是未曾修改的原版,格威兰版的删改已能算少了,共治区的教典分出好多版本,互相矛盾啊。”

    “第一篇章,恶魔自天外来,帝皇出而救世。

    恶魔降临大地,行到之处草木枯萎,不分老幼,不辨男女,不论强弱,凡活物者,皆吞食为粮…”

    “是的。然后帝皇生于大地之上,用万道金芒驱散恶魔,予恶魔以心智,划定恶魔的边界,剥夺恶魔的自由,逆转了生灵涂炭的未来,成为艾瓦曼的生命共尊的神圣帝皇。”

    “既然是《帝皇救世》,为什么画作中的帝皇遥不可及?”

    达塞拉扶膝端坐,略有自豪地讲解道:

    “实不相瞒,这幅《帝皇救世》的作者正是我的祖父。祖父他年轻时,深信帝皇是热爱世人的唯一之神,但第二帝国的钢铁军团粉碎了他的信仰。当日,苍白炽焰与帝皇利刃两支军团攻破密苓要塞,一度荡平云之森,直入晨曦城,连王族的根基权之木也未能阻挡帝国的强军…

    祖父目击帝国的士兵们残杀他的同胞,他万般祈祷亦不能得到帝皇的回应,心如死灰。在帝国军团撤出晨曦后,侥幸偷生的他去户外采风。

    在烽烟未熄的云之森里,他站在断桥上,眺望一片残木,见那焦黑的林地里,幸存的狐狸在追逐松鼠。松鼠的性命岌岌可危之时,云森巨鹰乘风而降,叼走即将得手的狐狸,不经意地救了松鼠的性命。

    那天,他回到晨曦重读教典,从古老的故事里品味出新的含义——

    帝皇救世人,非因爱世人。

    就像一个农夫在耕地时不留神踩死了猎捕蚂蚁的避日蛛,纯属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艾斯特接过服务员端来的甜奶冻,先行品尝,“今日的下午茶也是无心之举吗?”

    达塞拉不得不先谈正题,不禁面露苦涩,愁眉难舒。听达塞拉讲,他原先有位至交好友,因留学的缘故前往灰都,偶然失去联络。他雇佣一位圣恩者去打探好友的行踪,总算在前些天得到情报。通过好友亲人的途径,他确认好友是遭遇意外,产生不轻的精神创伤,便打算出资接好友回国调养,谁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未婚妻竟吃起了醋,闹得他很不愉快。

    谈到未婚妻,达塞拉的眉头快蹙成了荆棘丛。看得出来,他相当头痛:

    “唉,蒂莉科特小姐,你可能有所不知啊,我的未婚妻是…

    家父与朋友开玩笑,约定后代是异性则签订婚约,可家父的朋友老来得女,她比我年轻二十岁不止,过于淘气了,闹得我心烦意乱啊。

    这两年,她的脾气越发古怪,见我和仆人、保姆多聊几句,就明褒暗贬地讽我作风不正,常把我捉弄得下不来台。

    仅是善妒倒罢了,但这两天,真不明白她是读了哪些不健康的读物,指责我和好友的关系不清不楚,是超出友情之上的…禁忌恋人?

    那些低俗的小说里是这么形容的吧?你有读过类似的女性读物吗?蒂莉科特小姐。”

    “没有,不感兴趣。如果是感情问题,我想这涉及到我不熟悉的领域了。”

    “唉,没有经验之谈,提供些局外人的指点也好啊,蒂莉科特小姐。”

    面对眼巴巴诉苦的达塞拉,艾斯特静心微笑,说:

    “话讲清楚就好。”

    “咳咳,蒂莉科特小姐,你可能还没谈过恋爱吧?说句冒犯的话,在恋爱关系中,固执与偏见是女方的特权,我们这些男人,只能以加害者的姿态卑微求饶,当一个受气包啊。”

    “我没有恋爱经历,但我应该明白恋爱的感觉。”

    “哦?愿闻其详。”

    “看到一个人后,沉寂的心脏怦然悦动,想要拥上去亲吻他。他顺从的话就呵护他、占有他,吃了他;他抗拒的话就远离他、偷窥他、跟踪他,侵犯他。

    恋爱,大概是这样的情绪吧。”

    达塞拉听得目瞪口呆,连舀进嘴里的珍珠海鲜汤都忘了咽下,讲话时险些呛进喉咙,辣得直咳嗽:

    “蒂莉科特小姐…您的恋爱观着实奔放,有种狂野的原始感。”

    “见笑了。我描述的,是中学时的学妹对同班同学的占有欲。我想,您那位年纪尚轻的未婚妻,应当是迈入人类所说的青春期,内心压抑的疑虑与不安适时爆发了。”

    “疑虑与…不安?”达塞拉喝了口药茶润喉,表情似是不能接受这套说辞,“小朋友而已,会…”

    “小孩子的嫉妒心是最旺盛的。正因为自身尚未发育,不能以爱人的身份与你共处。想靠近你,爱护你,黏着你,必须用小朋友的身份,借撒娇来达成目的。

    这样一个嫉妒心决堤的小姑娘,看到心爱的未婚夫、青梅竹马的大哥哥和成熟性感的女佣保姆搭话,又对至交好友牵肠挂肚,怎能不心生醋意,当一位可爱的小妒妇呢?”

    “蒂莉科特小姐,感谢您的开导。看来,你这位未成年的金精灵,却比我这个将成年的木精灵更懂得何谓通情达理。”

    “惭愧。”

    “可我该怎么同她解释呢?”

    “用少女能理解的形容来点醒她吧——

    如果陪伴也被视作爱情,那父母兄弟之间的爱情含量未免太高了。

    另外,没收那些影响三观的爱情读物,尤其是禁忌恋人类型的,害人不浅。”

    愉快地结束下午茶后,艾斯特推辞掉去达塞拉家做客的约请,赶到心理系宿舍楼找到格威兰的瘦高个,表明来意。瘦高个是相当的大方,尽显格威兰海军世家的慷慨本色,从满柜藏书里找出提供纹身原图的那本古籍,而后回床盘坐冥想,说是要继续感应帝皇的奇迹力量。

    艾斯特祝瘦高个好运,便回宿舍给银狮换猫砂,想给图书拍照存档,却惊讶地发现相机的储存卡丢失了,不由陷入沉思。

    “喵。”

    银狮跳上艾斯特的大腿,撒娇般蹭起电脑主机。艾斯特沉默片刻,放下相机打开电脑,在银狮地陪伴下浏览今日新闻,把目光定格在头条上,轻声念诵:

    “交涉失败!海军在缇洁雅公主的支持下追捕黑水代部长…

    灰都,再鸣枪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