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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欺诈

    “想搞懂依凭是什么,还要先学本源相关的知识定理?”远在极地科考中心的档案室里,刘刕虽被咖啡苦得麻舌头,脑袋照旧胀得厉害,“这书多的,翻也翻死了,得读到哪年去?唉,咋没有电子版呢,赶不上时代潮流啊。”

    “电子版?方便你们拷一份出去倒换钱?”管档案室的老婆婆收了刘刕的书,赶他下楼歇息,“熬了一天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旧年月那些考编的官儿迷,着了魔了!下楼下楼,别等猝死了找咱们讹丧葬钱!”

    被推进电梯的刘刕只能暗叹这里的老人没一个好脾气,都粗犷得紧。

    电梯口,领取到电梯通行磁卡的亚德瓦尔正嚼着薄荷糖,见了他,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惊喜难掩:

    “维奥威夫?你这几天是泡在档案室了?难怪到处都找不到你!走,去食堂喝杯咖啡吧!”

    “咖啡?饶了我吧,我还想睡个午觉呢!”维奥威夫连连告饶,往休息的角度跌撞,“有空的话,帮我留心下祈信之力方面的资料?麻烦啦。”

    “你怎么关心起祈信之力了?哪一类的?”

    “嗯…计算祈信之力的每一道巅峰具有多少能量值?哈哈,反正就是那种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祈信之力的量级的科普读物,越直白越好,感激不尽!”

    等亚德瓦尔撑起嫌弃的神情走进了电梯,维奥威夫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浇了脸,稍稍争回了些神智,朝进餐的地方去了。

    他深知,人最疲惫的时候反而最需要补充能量,切不可贪梦,亏待了胃口。

    科考中心的食堂餐品丰盛,瑟兰到朝晟的菜色一应俱全。这里的食客多数是格威兰的学生,他们吃着由巨龙驮运来的山珍海味,批评冰堡的管理者不如用这些巨兽接送探险者,进而把翻越天际山脉的伤亡率降至零。

    维奥威夫深表赞同。他刚排到食堂窗口,要打份蔬菜汤养胃,忽有一口夺人注意的灰都腔冲散了他的困倦。是一名作博萨人打扮的中年格威兰男士挤开排队的学生、立到他的身后,用不知羞耻的口气哀求厨师:

    “嘿!高明的朝晟厨师!来份炸薯条、南瓜派和牛奶糕吧!帮浪迹天涯的人感慰家乡的风情吧!”

    听这位战神被插队的学生们是惊讶高过愤怒,或目光诧异,或交头接耳,更有人后仰着躲闪并嘀咕:

    “帝皇在上,世上真有人爱吃大便?”

    维奥威夫不明白内情,便厚着脸皮钻回去,多付了些钱,加了一套与中年男士同款的菜品。厨师只管收钱照做,不多议论,而中年男士则竖起大拇指,邀请维奥威夫同桌共餐:

    “朝晟的朋友,你是有品味的!”

    等一勺牛奶糕、一口南瓜派、一根炸薯条下肚,维奥威夫却掐着喉咙,干呕不止。他马上从灵魂深处理解了学生们的奇异反应——

    世界上竟有这么难吃的家乡菜!牛奶糕是浆糊口感的,南瓜派是甜得齁口的,炸薯条是脱光水分的,这分明就是有毒有害垃圾,吃了影响心情!

    维奥威夫很难想象,这种仅凭想象都能推测出制作方法的简餐,还能难吃到这个地步。而他同桌的中年男士当真吃得津津有味,如皲裂的旱土迎来瓢泼大雨,滋润了干涸的精神。

    中年男士拍响啤酒肚,豪爽地呼了饱嗝:

    “哦,朋友,对我来说,这可是比中洲人的驼峰更诱人的美食啊!”

    “恕我不能苟同…这简直…”

    中年男士从袖袋里掏出盒牙线,悠闲地剔起牙来:

    “简直是一盘狗屎,对吧?”

    “嗯,先生,您吃饭谈这些,不嫌倒胃口?”

    “哈哈,跟北共治区的难兄难弟学的呀!我在那里逃亡的日子,常看着校门口的孩子买来羊肉卷饼,站在垃圾桶或一泡狗屎前吃饭,久而久之,也学会了他们的耐性,且排泄走了格威兰人与生俱来的虚伪。你瞧,如今的我是多爽快的一个人,用博萨人的话讲,率性啊!”

    “逃亡?”维奥威夫的昏沉一扫而空,“你是逃犯?朋友,你这玩笑开得挺大啊。”

    中年男士抱肘抬头,颇感怀恋地眯眼瞄吊灯,讲起自己的故事:

    “唔哦哦,我?按照格威兰的法律,的确算是逃犯吧。”

    中年男士来自灰都,是王庭的公务人员,小有家资。在父母的催促下,他娶了位全职太太,养了一双儿女,生活也算是美满幸福。可有一天,他生了痢疾,请假回家,撞破了妻子和修理工的丑事,才知道自己头顶绿帽好几年。

    震怒之下,他把妻子告上法庭,申诉离婚。他原想着自己是受害者,儿女的抚养权理应归他所有,可他犯了一个近乎致命的错误——

    他工作繁重,孩子长期受妻子养护,早就疏远了他,甚至和妻子统一口径,污蔑他滥用家庭暴力,诬陷他多次殴打妻子。

    若不是热心的邻居作证,他早被正义感爆棚的法官打入监狱,再难展开冷血的报复。

    令他愤怒的是,即使逃过牢狱之灾,他百分之七十的家产仍被法官分割给前妻。更令他绝望的是,法官判决他每年需负担前妻与孩子至少一万威尔的抚养费、生活费,直到前妻再嫁、孩子成年为止。

    经过深思熟虑,他策划了一出导致圣岩列入管制销售品的谋杀案。先是法官、庭审员与辩护律师被他用莫名之矛刺穿心脏,挂在法院门前的天平雕塑上放干了血以泄愤;后是前妻及前妻包括儿女在内的直系亲属都被他扔进碎木机搅成肉块,串在钟楼上喂布谷鸟。

    由于他一日之内连杀二十人,且残杀数位法务人员,被灰都警署定性为极恶暴徒,受到力度空前的追捕。万幸他胆识过人,徒步爬过高琴科索山,躲进共治区,买入假的身份证件,走陆路进博萨。当年,博萨还没有与格威兰签订引渡协议,他得以在博萨快活了十几年,偶尔登报挑衅灰都警署,骂王庭和议会的人是一群只懂得劝民众顾全大局、自身却立于大局之外的蛇虫鼠蚁。

    他的挑衅无疑是在格威兰的底线上蹦迪。王庭罕有地动用非常手段,让博萨政府同意引渡,迫使他逃亡到北共治区,势要抓他回灰都接受审判。

    可他再一次打了王庭的脸。他在博萨的十几年可不是白浪荡的,他靠着新闻采访的人气攒了一笔小钱,闲暇时精研海事学问,一逃进北共治区便买了条小船,漂入极地,索求朝晟的庇护,在冰堡和科考中心里安度余生。

    这话讲完,人气腾腾的食堂变作破了窗的冰窖,冻得维奥威夫肺腑发凉。他极想着挪动位置,和中年男士保持距离。可恨食堂的座位是固定的,他不得不忍受着毛骨悚然的寒意,强露僵硬的笑容:

    “故事编得真精彩啊,您是小说家吗?”

    “朋友,我的罪名毋庸置疑啊,”中年男士用牙线刮着牙,一口健康的牙齿白得发惨,“至今仍有同胞致敬我的壮举,不坐客轮,自驾小艇登陆极地呢。”

    联想到两位老绅士来极地旅行的方式,维奥威夫不再怀疑,几乎是脱口高呼:

    “你…你真杀过人?”

    中年男人骄傲又谨慎地以食指贴唇,借提醒的方式出起风头:

    “嘘嘘,小声,安静!朋友,你有电脑或智能手机吗?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灰都、5996.12.31、灭门、法务人员,检索次数最多的词条就是我的案子。”

    “你连自己孩子都杀?”

    “我的孩子?”中年男人不屑且同情地做手势祈祷,“帝皇才清楚那是谁的孩子!”

    维奥威夫忍着抓起没吃完的垃圾砸他脸的冲动,压低声反问:

    “那你做亲子鉴定啊!鉴定非亲生,不就能打赢官司了?!”

    “哎呀,你们这些朝晟人,丝毫不懂格威兰的法律体系啊。我那会儿,要做亲子鉴定需得法官首肯,法官不同意的话,私自做就是侵犯女士与儿童的隐私,没有法律效力,不能算证据,还要害我刑期延长,不如雇侦探偷拍她的出轨录像来得实用。”

    维奥威夫听糊涂了,竟失口诅咒:

    “胡扯!这也太荒谬了!”

    “荒谬吗?”中年男士点了根廉价香烟,吐烟过肺,似嘲似笑,“我原本以为,出了我这个变态杀人狂,他们起码要改动一下不合理的法律条款,避免再次诱发类似的悲剧,可你知道,老国王的死讯公布之前,王庭和议会通过了哪条新法律?”

    维奥威夫被熏得恶心,两腿发抖,心里想走想逃,可口头还得扬出硬汉风范:

    “我是朝晟人,我怎么会知道!”

    “呵,他们规定,即使妻子生的是其他男人的野种,丈夫也有责任抚养其长大成人!哎呀,他们啊,是生怕王庭的战车马力不足,拼命踩油门加速,把格威兰逼上死亡公路哇。”

    “虽然我不太了解格威兰的政局,但我想,一个国家的政治精英不至于目光短浅到这种程度。”

    “朋友,他们不是政治精英,也不是政治家,而是政客!我在王庭干过,王庭和议会的高层是什么品性,我看透了!

    对他们而言,只要用恐吓式的手法减少他们任期、任地内的离婚人数,提升他们的政绩,一切就完美了。至于以后的结婚率?帝皇有眼,他们要么高升要么退休,那些事情,跟他们还有瓜葛吗?你不见,他们把北共治区的驻军惯纵成什么样了?吃回扣,偷军费,他们为了眼前的利益,已经是丧心病狂了。

    想想奇罗卡姆统一第二帝国前的特罗伦军阀,与他们多相近啊!

    共治区!特罗伦人的土地!帝国的旧壤!同化人心的魔力!”

    “行了!”维奥威夫再也无法忍受与逃脱制裁的杀人犯共处一室,何况这个杀人犯是受朝晟包庇才逍遥法外。于是他离座告辞,走时不忘反击,“照您这么说,格威兰是要完蛋了?”

    “完蛋了,完蛋了,海军入灰都,陆军滞帝国,迟早完蛋…”中年男士两手插兜,一走路一踮步,步态似嚣张的小丑。他虽背身而走,但任谁也体会得到,他的表情有多玩世不恭,“共治区要完蛋,博萨要完蛋,瑟兰也要完蛋,你们朝晟…是仅有的幸存者吗?朋友,假如他年你再至极地,希望你到冰堡的广场找我,我会在那里等你,等你声斥朝晟的弊政吧。”

    维奥威夫不愿张口,快步逃开。他能回答什么?难道他要说自己对朝晟的政坛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笃信朝晟并无滋养弊政的孽土?

    不,他不敢说,因为他已然惊惶躁乱——

    他怀疑亚德瓦尔和那些格威兰人的偏见是有根据的。朝晟的政府只是摆设,朝晟真正的统治者,是那寄宿在全体朝晟人体内的奇迹之网…

    政出非人,方无弊政,是这回事么?罢了,待睡醒后,再找些与“网”相关的资料拜读吧。

    他匆匆而去,躲过了食堂里中年男人那幽灵似的歌声,却逃不开歌声里的五味杂陈:

    “我的兄弟,你陷入一段热恋,你笑我为何不找对象?为何不娶姑娘回家?

    兄弟,多年不见,为何女人迷住了你的心?

    你说她是你的爱人,她对你的爱是何等深沉。

    兄弟啊,除了女人,再无人爱你?不,是你忘了如何爱自己。

    瞧啊,美丽的格威兰,姑娘的拥趸是五个男孩。五个钱包,五条巧舌,五件礼物,五个痴情男,传为美谈。

    她说,那是四位男性密友,你要学会大度!人们说,新时代的女性也有社交需要,身为男人的你要气量充足!

    追赶啊,繁荣的格威兰,男人生来讨人嫌,饿着肚子买奢侈品,用劣质的贵物钓姑娘的欢心,看不清自己是直钩的鱼竿!

    兄弟,终有一日,你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忠告我,娶妻要娶贤良…

    那么,我便赠你人生中第一束曼陀罗,哀悼你死去的自由之心——

    兄弟,你死不足惜!”

    可惜维奥威夫走得太急,无缘品析食堂里的争端了。他只隐约听到,一些人叫嚷着“恶劣的谋杀者,你怎么能戕害孩童?”,一人讥嘲着“我有精神病,你有吗?”,最终,貌似有人扭打起来,且喊出“现在有了!现在有了!”这样叫人一头雾水的话,招来了息事宁人的安保。

    等在深夜睡醒后,维奥威夫看着十几个未接来电,赶忙冲了凉水澡,到档案室找亚德瓦尔道歉。亚德瓦尔倒没怨他睡得死,只让他拿一顿晚餐来交换自己辛苦搜集的资料条目。

    稳赚不赔的买卖,维奥威夫自然求之不得。他点了道菜单上最珍奇的野生菌汆龙趸片,好生奢侈了一把不说,还向亚德瓦尔吹嘘中午的事故,把中年男士的经历夸张化地复述一遍。

    听到中途,亚德瓦尔便抬手示意他暂停,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这个傻瓜:

    “维奥威夫,第一次来这里吃饭,我就见过他了!他自称是格威兰的旅行家,为埋葬父亲的骨灰盒才来挑战天际山。”

    “啊?那他…”

    “你不会问问食堂的员工吗?他在灰都的电视台当过记者,嗜好编故事骗别的游客玩,并记录受骗者的反应,称之为社会实验…

    你不会被他吓得打哆嗦了吧?维奥威夫?”

    维奥威夫用游戏机的浏览器搜索中年男士说过的关键词,结果没有查到任何符合描述的词条,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发出颤音:

    “他最好是在编故事!”

    亚德瓦尔吮着野生菌,遮嘴窃笑,笑维奥威夫是个白痴:

    “消消气!诈不到人是他本事不过关,诈到了嘛,赖你命运不济吧!”

    维奥威夫不堪受辱,埋怨格威兰人总有些拧巴的恶趣味。对此,亚德瓦尔深表赞同。格威兰人确实古怪,作为最先制定并施行公制的民族,又在近代改用古典度量衡,仅仅是因为前任博度斯卡觉得古典度量衡的单位更复杂,能够在口语中体现王族气质。而灰都的贵族和精英们争相效仿,短短数年便发展到书面表达以出现公制为耻。民间则认为贵族与有钱人追捧的必是高雅正统,遂加速跟进,在学校里推行古制、公制两套教学方案,惹出许多考试与科研方面的笑话。

    维奥威夫闻之而沉默,再发言,已分不清是取笑还是感怀:

    “他们是真爱复古啊!”

    “复古这项赛事,冠军仍属晨曦的老…老派贵族。但灰都强不出多少,你补觉时,又有新的丑闻登上头版了。”

    “怎么说?”

    “议会的部分议员和海军达成了交易。他们力挺缇洁雅公主登基,为换取一项特权——

    假如他们在退休之前离职,他们的职位由副手直接顶替,而他们的副手连学历、声望和选举都不需要,多由子女情人担任…”

    “灰都的政客疯了?还想玩爵位世袭?这又不是帝国时期!”维奥威夫难以相信,大国格威兰的政治竟荒唐到官位世袭,不由发问,“唉,谁能告诉,是什么原因把他们变成了这样?”

    亚德瓦尔饮着浓黄的菌汤,随口揣测:

    “没准是追求祖训里的体面,追求得疯魔了。这种满脑子古典荣誉的怪人,瑟兰也多的是。”

    “你们瑟兰的男女关系…和格威兰一样混沌?”

    “你问金精灵?我们金精灵尚可,没有婚嫁陋习,像彩礼、嫁妆、奢华的婚礼,一概不论,但是要留足精力养孩子,家庭之间以儿女多者为荣。”

    “挺传统嘛,等会儿,木精灵呢?”

    “他们?你扪心自问,在外人眼里,他们之间有男女的分别吗?”

    “你涉嫌种族歧视了啊,朋友。”

    “切,狡猾的家伙。

    木精灵我接触的不多,我只听说,他们的改姓原则是自成一派。

    第一胎是双胞胎的话,生的男孩便从父姓,生的女孩便从母姓。如果是单胎,生了男孩,妻子便同孩子一齐随丈夫姓;生了女孩,丈夫便同孩子一道随妻子姓。

    至于理由?顺从自然的繁衍,尊重帝皇的命运。”

    维奥威夫感触良多,不禁说回朝晟话:

    “这生殖崇拜挺严重的啊,哪里像低欲望种族…”

    亚德瓦尔用调羹敲响碗碟,用目光警醒他——

    讲瑟兰语,维奥威夫。

    他忙改口,聊回资料的事:

    “没什么,资料清单可以给我了吗?”

    “拿去。你们朝晟人啊,比缺乏保养的铁斧还迟钝…”

    拿到资料清单,维奥威夫的郁闷全转换为喜庆。他看着亚德瓦尔用红笔特别标注的一本资料、,艰难地念出了那拗口的书名:

    “可怕的本源——用花哨的齿轮组解读本源的奥妙!简明扼要,适龄读者…

    六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