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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为你

    两人走出了陆衢寒的幻境,又回到了林子里。

    岳铭不见了,陆衢寒却还在原地等候。他知道两个人脱逃,却还是坐在树下,不紧不慢地抚琴。

    抚那首《明月》。

    “陆公子,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二位既有生死簿,又何需在下多费口舌。”

    “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暮城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张公子漏算了一位,如今,已经是十四位了。”

    “你!”

    陆衢寒停了琴,悠悠抬头。他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轻吐出了一句话。那话好像烟,语气轻柔飘忽,随风就散了。

    “明天就十五了,就团圆了。”

    “团圆?”张忱翊微怒:“你杀了那么多人,如何说得出团圆!”

    “在哪里团圆都是一样的,人间,黄泉,世间另一端?只要在一起,就是团圆。”

    张忱翊无言。

    的确,陆衢寒可是灭门。一个不留,倒也痛快。

    这时,子桑越开口了:

    “陆公子,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为了救明月。”

    “明月……”

    “我知道二公子是神堕,但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杀了人,就能送他回仙界?!”

    陆衢寒点了点头。

    “我答应过那个人,十五个人的精魄给他,他送明月回仙界。”

    “那个人?我倒想知道是哪个人那么没人性!”

    陆衢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忱翊一眼。

    “在下自知有罪,无需二位出手,明日在下便会离开。在下大限已到,所作所为,只为让明月安然无恙回到仙界。”

    张忱翊冷笑了一声,可子桑越却幽幽开了口。

    “你入了轮回,那慕尘公子呢?”

    陆衢寒无言。

    “权当我负他。”

    张忱翊把生死簿甩给了陆衢寒。

    “你说的轻巧。你可以撒手人寰不管不顾,慕尘公子呢?你自己看!”

    生死簿缓缓上浮,金光之中,是热闹的兰阳城门口。慕尘策马扬鞭,径直从城门冲了进去,不顾百姓被撞倒在地,不顾过后一片狼藉,也不顾阻拦的士兵,毫不犹豫,直接将他们重伤。

    尽管那些士兵无罪。

    他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于人海之中飞奔,毫无犹豫和迟疑,朝着南方而去。雾气被灯光熏成淡紫色,缭绕云烟之中,歌舞升平之后,有一座塔楼于山中伫立。

    那里,是狩灵堂。它的旁边,就是偌大皇城。

    尘土飞扬之中,一路梅花,缓缓绽放。

    陆衢寒无助地跌坐在树下,他看着慕尘,眼里光影闪烁。

    “慕尘啊!”

    三人静默,岳铭藏在树后,别过了头。

    “陆子程,你还是要走了。”

    “我真的,留不住你。”

    脚下虫声静默了,岳铭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夜风中。

    ……

    寒风将慕尘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当他满身疲惫停在狩灵堂门前,他的马也倒下了。城墙上箭矢如雨,他却还是不慌不忙抵挡。只是之前的横冲直撞太费体力,他并不能挡住所有的箭。有几支箭插进了他拿刀的手臂,更有甚者,刚刚好钉在他的伤口。

    那曾被玉峰重伤的手臂。

    狩灵堂不管不顾,不问来者何人,也不问意图如何。他们就像得到死命令,铁了心要杀慕尘。

    而慕尘此刻所想,只有蛊杯。拿到蛊杯,去救陆衢寒。

    他不知道,陆衢寒根本就是安然无恙。

    他不知道,暮城的十几号人命,也都是葬送在陆衢寒手里。

    他更不知道,明天,十五月圆,他最珍视的陆衢寒就将离开人世,轮回转生。到时候,什么蛊杯,什么神力,都救不回来。

    没有人告诉身在兰阳的他。陪伴他的只有一把刀,一匹死马,和一颗坚决的心。

    慕尘一跃而起,到了城墙。灵气赫然爆发,将阴阳家悉数震退。刀锋凌厉,速度之快,打了很多人一个措手不及。

    狩灵堂城楼很高,弓兵在最上方,慕尘一时上不去,只能被不停干扰。他从一层开始进攻,以一把长刀独自对抗众多阴阳家,任他们在自己的背后,手臂,腿部划出刀痕也一声不吭,毫不退缩。转身,弯腰,躲闪,他的动作一点点变慢,变得乏力,变得迟钝,许多迅捷的攻击他也躲不开了。当他打上三层时,他已经筋疲力尽。刀锋还亮着,但他的身体已经跟不上灵力的涌动,肌肉剧烈酸痛,眼前,也变得晃晃悠悠,模糊不清。

    他靠在了栏杆旁,任那些阴阳家将武器对准了他。

    “蛊杯……”

    “瑾熠……”

    “我还……不能……”

    慕尘缓缓下蹲,可没等他蹲下,就被长矛顶住,动弹不得。

    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胸口在剧烈地疼痛。有从外到内,如同万钧之重的压力,也有从内而外,迸发而出的不甘心。他的耳旁只有两个字,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张脸。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瑾熠,瑾熠。

    “圣上驾到——”

    出乎意料地,公公的声音救了慕尘。阴阳家们纷纷下跪,慕尘则靠在了栏杆旁,背对着狩灵堂大门口的仪仗。

    “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阵仗?”

    “有贼人入侵,已被制服!”

    慕尘看不到皇帝的脸,他只能听到一点声音。中气十足,不怒自威。仅凭声音,他都能想象出那位坐在驾上的人是什么样。

    但他不在乎。

    “贼人?如今在何处?”

    众人看向了慕尘,连同皇帝一起,视线集中在三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红漆柱上点滴鲜血,慕尘的长刀插在地下,支撑着他不倒下。

    皇帝没有说话。慕尘察觉的到,皇帝一定在看他。从小便识人的皇帝,完全有能力凭着简单的背影来判断慕尘的状态。

    也能猜测出意图。

    但慕尘并不打算和这位皇帝和平相处。

    他咬了咬牙,翻出栏杆,飞身到了皇帝身边。阴阳家忙撒下一张灵网意欲缚住慕尘,却被慕尘将网冲破。仪仗队一时脱力,侍卫迅速上前抵挡,但还是被慕尘杀出了重围。他站在后梁上,将刀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众人惊慌,但皇帝不慌,因为慕尘的刀并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慕尘只是威胁。

    况且皇帝也不信,会有谁真有弑君的胆子。

    “我,只要蛊杯!”

    皇帝不慌不忙:

    “蛊杯?你要蛊杯做什么。”

    “救一人。”

    “哦?是什么人能让你不惜挟持朕?”

    “爱人。”

    “妻子?”

    “男女之别而已。”

    皇帝笑了笑。

    “无妨,给了。”

    皇帝扬声:“出了这么大的事,子桑阳在何处?”

    “回圣上,子桑大人还在内阁。”

    “叫他出来见朕!”

    皇帝将慕尘的刀轻轻拨开,同时示意众人放下手中武器,不再危及慕尘。他一甩袍摆,不紧不慢地走下车驾,朝着内阁而去。但没等他走几步,子桑阳就从内阁飞了下来。

    十层塔楼,子桑阳一身白衣从天而降,宛若神仙。

    他见了皇帝,两步停下脚,双臂抬至目前,微微弯腰,向着皇帝行了礼。獬豸冠在灯火下微微亮光,眉宇间气度毫不逊于皇帝。

    “微臣未能赴约,请圣上赎罪。”

    皇帝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子桑阳面前,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的獬豸冠。

    “说好酉时来迎接朕,你没有做到就罢了,为何如此匆忙,连冠都带歪了?”

    “圣上赎罪。”

    “方才,你在内阁做什么?”

    子桑阳抬起头,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然后扔给了慕尘。慕尘打开,里面一只小巧的玉杯静卧,通体铜绿,还有一只孔雀被刻在杯身。

    “微臣在找蛊杯。”

    “哦?刚才这位贼人可没说明来意,莫非典灵司大人提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子桑阳看向了慕尘。

    “兰阳方圆百十里之内的灵力波动,微臣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日前微臣发觉东南方向有灵力涌动,循迹而去,发现了这位临安的慕尘公子。再微微调查,便都一清二楚。来意,自然不用多说。”

    皇帝欣赏地点了点头。

    慕尘,也得空看了看这两位朝堂之上的人。

    皇帝,不过二十五六,比他还年轻些,举手投足却都是帝王之气,黄袍加身,仿若将天下都负在双肩。子桑阳,面容还有些不合时宜的稚气,长相太过秀气,身形也有微微瘦弱,也就是修身白衣,将他的瘦削饰为了超尘脱俗。

    “那你与朕说说,这慕尘是为何要抢蛊杯?”

    “虫妖将他所爱之人重伤,唯蛊杯清净之气与统领万虫之力可治。”

    皇帝摸了摸下巴。

    “因情而起,可恕。可若是朕就这么放他走了,如何对得起受伤的将士们?”

    “蛊杯可借,人,微臣也可以放走。只是蛊杯起效需七日,加之路程遥远,微臣给他十五日时限。十五日之后,蛊杯交还狩灵堂,至于擅闯城门与狩灵堂,重伤无辜将士之罪,当按法纪,处死。”

    子桑阳说的毫无犹豫断续,就好像这些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严密,没有一丝纰漏。

    “你素来以善闻名,平日朕处死个罪臣你都要劝半天,怎么今日倒如此果断?”

    “圣上说笑,有余地之事,劝说乃微臣责任,但慕尘触犯的是死法,法纪不可轻视。”

    “那要是朕说,恕慕尘无罪,岂不是目无法纪?”

    子桑阳顿了顿。

    “圣上若是有心调侃微臣,微臣无话可说。”

    皇帝摆了摆手。

    “今日之事,倒是让朕明白一个道理。”

    “是何道理?”

    “狩灵堂,应该亲民些。能用借的方式,便无需硬闯。能无人受伤,何必大动干戈?朕应该加一条法令,只是这法令一加,典灵司大人,你可就忙了许多。”

    “圣上的意思是,让有求之人给狩灵堂上书?”

    “子桑阳,你果然聪明。”

    众人议论纷纷。

    “可狩灵堂的法器皆为珍宝,随意出借,是否有失偏颇?”

    “珍宝之珍,并非等同物以稀为贵之贵。之所以为珍,是因为它们比寻常法器更加强大。与其将它们束之高阁,不如将它们拿出来见见光,也让百姓们体会一下珍之所在,难道不是?”

    子桑阳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众人俯首。

    慕尘心中一动。

    他拿着蛊杯,突然想到了陆衢寒。

    当时做皇帝的陆衢寒,一定也是这样善良。

    “多谢圣上!圣上恩典,慕尘毕生难忘!”

    说完,慕尘便深深跪了下来。

    皇帝扬了扬头,众人平身,目送皇帝走向了内阁。

    “对了,慕尘公子既然如此急切,想必爱人情况刻不容缓吧。子桑阳,朕就命你一日之内将慕尘公子送回临安,做不到,朕就罚你。”

    “是。”

    子桑阳转头看向慕尘,然后调皮地眨了下眼。

    “慕尘公子,别让那位等得太急。”

    ……

    与此同时,夏鸢缓缓苏醒。

    目光所至,皆为皎洁月色。

    她匆忙起身,推开门,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花香四散,伸展的枝丫在月下绽出阴影,偶尔可见一只只洁白的小兔子在草里,或静卧,或跳跃。

    院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夏鸢走到树后,看到一人倚树饮酒,一俯一仰,眼中皆寂寞。那人一身银色长衣,肩上绣满桂花暗纹,怀抱一只小兔,身边酒坛堆砌,酒香缭绕在月色里,久久不散。他察觉到夏鸢醒来,却头都没有转,只是看着苍茫天空,双眼空洞,看不到底,无神,宛若一潭死水。轻咽一口酒,喉结温柔地上下滚动,他好像把皓月结成丝带系在腕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夹着小巧的酒坛。他的睫毛很长,嘴唇却很薄,初识一眼,和子桑越有三分相似。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随手将酒坛一放。起身一拂袖,带起一阵清风。云开见月,红墙外,叶声飒飒。

    夏鸢看得清楚,墙外的树上,结满了红线。

    “这里是……?”

    “我是月尊,这里是月宫。”

    想象中的清冷声音。

    “月尊……您是仙册之首月尊大人?”

    月尊没有回答。

    “把你带来,是为了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

    “暮城的命案,凶手是陆瑾熠。”

    “什么?!怎么可能是大公子?”

    “个中缘由,一会儿你自然会知道。只是,陆瑾熠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什么意思?”

    “他杀人,是为了让司徒明月回仙界,所以他和一个人做了交换。以十五个人的精魄,换司徒明月平安。”

    “等一下,司徒明月……”

    “你知道那个和陆瑾熠做交换的人是谁吗?”

    夏鸢看向月尊,脑袋里突然有一根弦断了。

    这里是仙界。

    把她带来仙界,说明那个人和她有关。

    既是神仙,也和她熟识。

    夏鸢小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徐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