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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张忱翊猛地睁眼,刚想叫出声,却突然想到他不能让子桑越知道他和烛阴交换的代价,于是愣生生忍了下来,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子桑越皱着眉,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

    子桑越不说话,只是捂住了胸口。

    张忱翊很慌,但他不能让子桑越看出他也同样在忍受疼痛,他猛地起身,跑向了洞外。

    "你去哪儿?"

    "长老说过你灵骨有问题,现在大病初愈就出来陪我淋雨肯定不舒服。他跟我说,你如果出现不适,我就去给你找灯笼草。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我回来。"

    不容子桑越说话,张忱翊就拿上剑跑了出去。

    子桑越知道张忱翊在骗他。

    因为夏鸢说过,世间根本就没有灯笼草。

    子桑越咬了咬牙,忍着剧痛,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张忱翊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把烛阴放了出来。林子里一片黑暗,只有云天,亮着黑红色的光。

    就像天神和魔鬼并存。

    "你他妈有什么冲着我来,别让子桑越陪着我一起遭罪。"

    "不这样,怎么逼你给我血呢?"烛阴冷笑:"你要是实在舍不得,不如就让我每天喝子桑越的血,也不多,他也不会死,如何?"

    "老子再跟你说一遍,除了我,没人能碰子桑越一下。"

    话音刚落,胸口又是一阵变本加厉的疼,张忱翊直接跪了下来:

    "上次那十几个阴阳家的血不够你喝了?!你这么快就出来作孽?"

    "上次不多不少三十个,一个月了,今天正是时候。"

    "你没点眼力价?这荒山野岭的我上哪儿给你找活人去!你忍一忍能死?"

    烛阴并不打算放过张忱翊。

    "到你找到血为止。"

    "混账!"

    张忱翊挣扎着起身,拿着剑踉踉跄跄地走:

    "我早晚有一天解决了你。"

    林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猛兽蛰伏,狂风呼号。张忱翊越来越急,胸口的疼痛也越来越甚。

    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子桑越会难受死的!

    "人呢...人呢!来个人!"

    他双眼通红,机械地寻找着活人。麻木焦急之甚,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在屠杀。

    "哥哥哥哥快来!我找到路了!"

    也许是上天怜悯,远处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天色已晚,深山老林之中竟真的有人。

    张忱翊循声看去,发现了两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子。

    不过六七岁。

    "哥哥!哎呀哥哥你快点,别管那些木头了!都湿了卖不出去的!先来躲雨!"

    那姑娘摆着手招呼这身后一个背着木头的小男孩,急切稚嫩的声音在雨里模糊不清。

    可在张忱翊听来,那就是救命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握紧了剑柄。

    "畜生,他们行吗?"

    "可以,只是小孩子,我要两个。"

    张忱翊狠了狠心。

    "放那个女孩子走,你放过子桑越,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烛阴笑了笑。

    "好。"

    张忱翊提着剑,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宛如地狱前来索命的恶鬼。

    "你!你是谁?"

    小女孩见了面色可怖的张忱翊,吓得连忙后退,谁想却被一块石头绊倒,坐在了地上,泥土瞬间溅脏了她的衣服。男孩子看了,不假思索跑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要干什么!"

    张忱翊没有说话,他只在颤抖——杀阴阳家,他已经习惯了。一个月,三十天,从月初到月末,一剑一个他已经习以为常。

    开始的他下不了手,于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催眠:"那些阴阳家是有罪的,他们选择和张泽站到一起,就是罪孽"。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将屠杀日复一日的践行到底——洗干净自己手上的血之后,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和子桑越谈笑自如。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无辜的孩子。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只是因为在这雨夜碰到了张忱翊,就要丧命的两个孩子。

    张忱翊清楚,这一剑下去,他从前的底线和原则将彻底灰飞烟灭。

    他将成为一个滥杀无辜,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他一想到子桑越痛苦的样子,却又铁了心。

    原则,没了就没了吧。

    那是他这一瞬间,最本能的想法。

    "哥!哥我们快跑!快跑!!"

    一声一声稚嫩的哭喊,不知为何,在张忱翊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那般绝望悲凄,一点一点和槿央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哥——"

    "槿央?是你吗槿央!"

    没有人回答他。

    两个小孩看张忱翊停了下来,似乎找到了希望,慌忙起身向后跑去。张忱翊愣了一下,胸口却又一阵疼痛。他一咬牙,两步跃起,然后一剑刺穿了那男孩子的胸口。

    血喷涌而出,男孩子颓然倒地,身后的木柴散落一地。烛阴满意地笑了笑,盘踞上前,把他变成了一具枯骨。

    "哥!哥..."

    张忱翊的剑脱了手。

    他已经分不清,耳边究竟是那小女孩的声音,还是槿央的声音了。

    怀中的匕首亮起了温润的光,云天却不知不觉的暗淡了下来。

    他跪在泥土之中,嚎啕大哭。

    他的身后,是一言不发的子桑越——匆忙追了上来,恰巧看到了全部的子桑越。

    烛阴饱餐一顿,子桑越胸口的疼痛也逐渐褪去。

    可小女孩看着眼前的景象,彻底呆住了。张忱翊那一剑太过凌厉,血溅了她一身。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魂就像被抽走了一样。

    最终,她叫了出来。凄厉,绝望。

    "哥哥!!"

    子桑越两步上前抱住了小女孩。

    "滚!滚啊!滚!你们都是恶魔!你还我哥哥!!我的哥哥!"

    小女孩疯了一样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子桑越,子桑越深吸一口气,运起灵力,一阵淡蓝色的光便她包裹了起来。子桑越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修改了她的记忆。

    用只有南山弟子会的法术,将张忱翊的所作所为全部掩盖,深深封存。

    雨越下越大,她也慢慢的回过了神。她哥哥背着的那捆木头就散落在她的身边,带着血。她看了血,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都是血,惊恐地蹲下身开始颤抖。然后她看向子桑越,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子桑越怀里。

    果然第一眼看,子桑越永远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道长、道长哥哥!你...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害怕..."

    声音在颤抖。

    子桑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好。

    张忱翊跪在泥土里,还是没有抬起头。烛阴盘踞在他身后,一点一点,用疼痛折磨着他。

    可张忱翊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他看着自己拿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是做错事的愧疚,是抛弃原则底线的痛苦,是被逼无奈下无力的挣扎。

    子桑越抱着小姑娘走到了张忱翊身边,然后蹲下身,轻轻拉起了他的手。

    "走吧。"

    张忱翊抬起头,脸上一片湿漉漉,不知是雨,还是泪。

    三人无言,走在张狂的雨里。

    ...

    当回到山洞,那堆柴火已经灭了。子桑越放下小女孩,想去找些木柴,可雨太大,想找干的木头实属不易。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用灵力点亮了这个山洞。张忱翊坐在那小姑娘身边,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顾水顺着头发滴进脖颈。

    "张忱翊。"

    张忱翊没有抬头。

    子桑越无奈,只好自己去给小姑娘擦干净头发,然后把自己的衣服烘干,给她披上了。

    干净的白色麒麟外套上已经沾上了泥。

    小姑娘见张忱翊一直不说话,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

    "哥哥,你是不是跟道长哥哥吵架了呀?"

    张忱翊愣了一下,惊讶地看向了子桑越。子桑越则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改了那小姑娘的记忆。张忱翊对上子桑越淡漠的眼神,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会怪我吗?

    他看我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哥哥?"

    "啊,没有,没有..."张忱翊这才想起来那小姑娘在问他话,忙甩了甩头回答。

    "哥哥,道长哥哥这么好,还陪你淋雨,你就不要和他吵架了,"小姑娘看着张忱翊,漆黑透亮的眼眸如玉:"哥哥,秀篱很羡慕你的,有人陪着多好,不像秀篱,一直都是一个人。"

    张忱翊攥紧了拳头。

    "你是一个人?"

    张忱翊问出这句话,突然很恶心自己。

    在子桑越面前睁着眼睛说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演戏。

    真是恶心。

    "嗯,是啊..."

    "嘿嘿,不过,秀篱也不是一个人!"小姑娘笑了:"秀篱有一个哥哥!"

    两人心都沉了一下。

    是记忆没有清除干净?

    "秀篱的哥哥和道长哥哥一样,也有一把剑!上次他回来的时候穿的衣服和道长的一样,都是藏蓝色,特别好看!可惜...可惜他很久都没有回来了。"

    张忱翊皱了皱眉。

    "你哥哥叫什么?"

    "尔篱!"

    两人看着她,都愣住了。

    雨越下越大,肆意张狂,像要把一切都淹没。

    ...

    姑娘睡着了,子桑越把她抱到了洞深处,自己和张忱翊守在洞口。

    "衣服都湿透了,想着风寒?过来。"

    张忱翊听了,低着头走到了子桑越面前。子桑越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巾给张忱翊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胸口还疼吗?"

    张忱翊点了点头。

    子桑越叹了口气。

    "子桑越,你会怪我吧。"

    "怪,怎么不怪。"

    "..."

    "怪你不告诉我真相。"子桑越收了白巾,给张忱翊披上了衣服,"为什么不让烛阴喝我的血?"

    "烛阴只会越来越贪心,如果让你来,他早晚有一天会把你...会把你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的。"

    那些枯骨的样子。

    "那样总好过去害无辜的人。"

    "不行!"张忱翊摇了摇头,"不行...我,舍不得。"

    "我知道我这样很没有原则,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可是我,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就没法回头了。"

    "怎么会。"

    "子桑越,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张忱翊抬头看向子桑越,眼里都是担忧和害怕,"你会不会有一天杀了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人人痛恨的人,成了秀篱口中的恶魔,成了众矢之的,你会不会抛下我,会不会和他们一起来..."

    子桑越摇了摇头。

    "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的。"

    "..."

    "无论发生什么,你就是我的立场,也是我的底线。"

    张忱翊扁了扁嘴,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张忱翊靠住了子桑越,再也无法抑制。

    ...

    夜已深,张忱翊靠着子桑越睡着了,秀篱盖着子桑越宽大的衣服蜷缩了起来。雨已经小了很多,林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子桑越拿出了狐狸小像。

    他看了一眼张忱翊,封住了张忱翊的感觉,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划开了张忱翊的手臂。

    血滴到狐狸小像上,子桑越眼前的景象一点一点开始变化,最后他来到了黄泉。

    阴暗荒芜,两侧只有静默的忘川河。

    "千诚!"

    一声欢快的呼喊传来,子桑越定神,发现有一道粉白色的身影自桥头跑了过来,一步一步,欣喜至极。

    是孟落。

    可当孟落看到子桑越的时候,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淡色的披肩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情感变化,垂了下来。

    "怎么是你,千诚呢?"孟落冷声道,"千诚的狐狸小像怎么会在你那?"

    子桑越收了狐狸小像,径直向着孟落走了过去。

    "在下知道,现在张忱翊没有操控生死簿的权力。之前是他说错了话,还请前辈不要迁怒于他,将生死簿归还给他。"

    "放肆,胆子倒是不小,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本神谈条件?"

    "如今他被烛阴纠缠,在下实在不忍。"

    "那,与我何干?"

    子桑越冷下了脸。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呵,命令?我看你是活久了,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孟落歪了歪头,身后的尾巴晃了晃,"不过一个道士!梼杌,出来!"

    一声咆哮传了出来。风气浪涌过后,一只红眼獠牙的青面四脚兽便出现在了孟落身边,它身上的毛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又或许是因为上面的血太深,早已凝结着下不来了。身上有一股恶臭,在干净的孟落身边显得格外突兀。看见桥边的几个魂魄,梼杌舔了舔牙齿,随即便将它们吞掉了。

    "叫本神作甚?"

    还是那般令人作呕的声音。

    "杀了这道士,他的肉可比那些魂魄好吃多了。"

    孟落在笑,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此刻竟只让人觉得恶毒可怖。他拍了拍手,悠闲地坐回了桥边。梼杌打量了一下子桑越,似乎很满意,随即便冲了上去。本以为子桑越面对神兽会毫无还手之力,谁曾想梼杌一爪子下去子桑越却毫发无伤,手中的剑上青云缭绕。

    他就像从云海之中走出来一样,带着风和凛冽的杀气,提着剑走向了孟落。

    "天宇阔处,云垂之时,拂世尘,却海苦,剑羽至处,心之所向!"

    一剑,梼杌被远远甩到了忘川河里,孟落心道不妙,可惜刚做出反应,子桑越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再说一遍,生死簿,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