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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不如不见3

    君临看向苻生。

    许久未见,君临也没咋留意苻生,她重新见到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稍微有点瘦了。

    苻生穿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眉眼依旧,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嚣张放肆。

    而且他安静的样子也颇为难得。

    当年苻生还是西秦先皇信任的三皇子时,确实是春风得意,鲜花怒马,风光无数,正如当年被封为护国长公主的君临。

    当年的君临也如当时的苻生一般,风光无限,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丝毫不夸张。

    现在的苻生也正如现在的君临一般,墙倒众人推,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四处通缉,狼狈而逃。

    起起落落,大起大落,令人颇为感慨。

    苻生道:“君姑娘,好久不见。”

    君临好脾气道:“是啊,你看你这见也见过了,西秦也挺危险的,要不你快点去别的国家,前凉也好,东晋也好,北燕也好,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契丹,去西域。”

    苻生呓语似的唠叨了一句:“可是我出生在西秦啊,再说了去了又怎么样?会有什么不同吗?”

    君临艰难的维持着好脾气,艰难的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道:“你不知道活着最重要吗?去哪也好,背井离乡也好,活着才最重要。”

    玄英忍不住道:“你不知道什么是气节,什么是傲骨,什么是骄傲吗?”

    君临一听,条件反射的想要讥讽一笑,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差点毁了她刚才装出的好脾气:“气节能吃吗?活着不好吗,非要死吗?”

    想了想,君临又补充一句,“下次最好不要再在临走前见故人,当年我就是在临走前特地去见一次故人,才横生枝节东窗事发的。”

    最不该见得故人就是裴恒啊。

    苻生缓步走了过来,说:“如果你要杀我,我也就认了。”

    玄英大惊,道:“殿下!”

    苻生说:“我这辈子没心没肺,忘恩负义,杀人无数,不算个好人,你似乎是上天派人惩罚我的。我临走前还是想着再见你一面。”

    君临也是大惊,道:“我有什么好见的,你见我很危险。”

    苻生说:“我这一生,没喜欢过任何人,只喜欢过你,对你说过很多狠话,可是却还是没办法当你的敌人……”

    君临道:“够了!你注意点形象,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我比你大一轮,我声名鹊起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玩泥巴呢。你的感情在我看来很是可笑幼稚,无非就是看我长得好而已。”

    苻生想要解释,想要说些,却听萧泽道:“有人靠近。”

    月光下,萧泽的脸晦暗不明。

    玄英有点惊愕,这东晋储君没想到武功这么高,连他都没察觉出有人靠近。

    君临察觉到了,她透过密林看到——

    密林深处,淡淡夜雾袅袅升起,寒意逼人,月光都无法照进。

    树影婆娑,犹如伸着利爪的鬼魅。

    一个身影带着众人缓缓靠近。

    他的声音温和,但是却带着一股寒意。

    “奉吾皇之命,前三皇子苻生党同伐异,迫害秋离公主,罪大当诛,今日武贲中郎将张蚝奉旨前来抓人问罪。”

    张蚝高傲的持着剑,黑色的衣角随风而舞。

    张蚝的背后是黑压压的一批人。

    玄英大怒,瞪向君临,道:“君临,你出卖我们?”

    萧泽手持断水剑,平静如水的看向玄英,道:“不是。”

    君临却看向张蚝。

    张蚝是苻坚的贴身武阉,武功不错,心思缜密,比较危险。

    他为什么会出现?

    难道是他其实一直跟着她?

    张蚝懒懒开口道:“圣上果然料事如神,苻生你就算要走,也会去见国师大人一面,为什么呢?因为你那幼稚而又可笑的感情!”

    苻生板起脸:“嘲笑别人唯一真诚过的感情,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不堪吗?”

    “哦,说错了吗?”张蚝问,“国师在前凉就是天之骄子,武功卓绝,心狠手辣,步步经营,出将入相无所不能,而你现在不过是个丧家之犬,就算是以前,你也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心思狭隘,嫉妒贤能,正经事没做过几件,就会添乱,这样的你居然敢觊觎国师大人,难道不幼稚不可笑吗?”

    君临有点想笑的冲动,她在前凉何曾心狠手辣过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那么厉害呢?

    明明被逼出前凉,明明差点被杀死的人是她啊!

    什么天之骄子,什么出将入相无所不能,他们也太看得起她了。

    至始至终,她只不过是个谁也救不了,碌碌无为半生的可怜人而已!

    她最后谁也没对得起!

    萧泽的目光有点晦暗不明,表情变得非常古怪,似乎有一丝隐忍苦涩,但这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他那冷清木板的面容,他说:“张大人慎言。”

    张蚝却看了一眼萧泽,笑道:“好,我慎言,麻烦二位让让,我要拿人。”

    君临有点疲惫,有点失落,问张蚝,“是苻坚叫你监视我的吗?”

    张蚝道:“回禀国师大人,是圣上的意思。但圣上是相信国师大人的,圣上只是觉得反贼苻生会来见您,所以才叮嘱卑职暗中护您周全,免得反贼苻生有机可乘。”

    顿了顿,张蚝又道:“国师大人,卑职觉得虽然您与皇上交情匪浅,但君臣之礼还是要注意一下,直呼皇上名讳有失礼仪。另外,卑职觉得监视一词不如换为暗中保护比较妥当。”

    一口一个反贼苻生。

    一口一个君臣之礼。

    张蚝说的再委婉,君临也能听出他的意思。

    是苻坚,苻坚要杀苻生,苻坚猜到苻生会来见她,所以命令张蚝留意她。

    以她为饵,在苻生露面之际,收网。

    平心而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没什么好抱怨的。

    要是苻生赢了,苻坚的下场不会比现在的苻生好就是了。

    所以苻坚这么对苻生也无可厚非。

    帝位的争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没有输只有死!

    前凉如此,西秦也如此!

    谁不是为了得到帝位而争得头破血流?

    赢了才能活,败了只能死!

    可是为什么要利用苻生对她的感情呢?

    确实,这种感情可笑而幼稚,但这也令君临很不爽!

    君临大怒,冷笑一声,可是这笑容中却又掺杂着无法言喻的一丝疲惫,道:“何必呢?如今的苻生已经对你们毫无威胁,为什么一条活路都不给他呢?”

    张蚝淡淡道:“大人慎言,斩草要除根,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心安。您知道您为何功败垂成吗?因为您太心慈手软。”

    君临一愣。

    张蚝道:“如果当初,您没有心慈手软而是杀掉若司,您便不会功败垂成,如果您再狠一点,在张崇华羽翼尚未丰满之前除掉他,您的皇兄、皇姐多半都会活的好好的。再比如毒公子,当初他没有对厉旭赶尽杀绝,结果如何?若是放苻生走,恐怕陛下这辈子都会提心吊胆。”

    黯淡的光线下,苻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糟糕透了,糟糕透了。这无望的人生,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尽头,一眼望到了老,一眼望到了死,感觉自己就算用尽了力气,却依然改变不了什么。我的一生确实很可笑,我整个人都是扭曲的,童年是扭曲不幸的,今后就算去了别的地方还会是悲伤扭曲的。”

    君临回过头,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你这一生哪里可笑。有人告诉我,如果你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但是最后还有个人对你不离不弃,那你这一生就没白活。即使你现在一无所有,至少玄英没背叛你啊。现在的你,比当年的我好多了。”

    当年的君临,被逼的四处逃窜,跳进黄河九死一生。

    那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会活下去了。

    可是,她活下来了,遇到了萧泽,来到了东晋建康城。

    苻生的眼神深谙无底,道:“是啊,至少玄英没背叛我。可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天之骄子,纵横四海鲜少有敌手,而我只是个普通人啊!我即使现在跑去别的国家又怎么样?”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呐喊出声。

    他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呼吸沉重,眼睛里悲伤浓郁,他的哭声不是惊天动地,甚至声音也不大,只是那流出来的眼泪像是碎掉的琉璃一样。

    苻生这个小孩狂妄自大,自负骄傲,可他从来没有哭过。

    至少君临没见到过他的泪水。

    他的声音哽咽,让人难过的不忍再听下去,他断断续续的说:“为什么啊,我不是皇子,没有出生皇族,为什么最后却是我要承担母妃欺君偷换皇子的代价啊?当了皇子,我过得也不好,没爹没娘,也没人关心我开不开心,死了大家只会拍手称快。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你们那样的雄才大志,我也很努力,可是剑法就是练不好,我也很努力,可是那些书就是背不了,有些事情不是我努力就有用的,就像我再怎么努力,身份一旦曝光,我就什么都不是。要是当年母妃没有送走秋离,我还只是个乡下普通少年,有爹有娘,粗茶淡饭,日子简单温馨,也许会在君临你来长安的路上跟你擦肩而过,也许我还会在心里说你真好看,但是不敢肖想你,然后我们就渐行渐远,再也不见面。”

    糟糕透了的人生。

    糟糕透了的开始。

    糟糕透了的发展。

    糟糕透了的未来。

    萧泽微微动容,清冷的眉眼依旧淡如远山,却有一股怜悯稍纵即逝。

    玄英忍不住有点感伤,喃喃道:“殿下……”

    张蚝不置可否。

    月光下,密林摇曳。

    风起,山岚零散狂乱。

    苻生用袖子擦眼泪,他的声音像是临死前的小兽挣扎呐喊一般,宣泄着自己的痛楚。

    仿佛有风。

    树木摇曳,飒飒作响。

    风停,最后归于寂静。

    “君临呐,我很清楚,我与你不同,你是大人物,得之不喜失之不悲,只要活着,你便能乘风而起,就算时运不济,你也不会绝望悲鸣。可是我啊,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母妃还是那么对我,在她心里,她念念不忘的还是亲生女儿秋离。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可是舅舅还是无法变成我父亲。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我父皇还是对我不满意。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努力就可以的。这些真难过,因为无望,今后也会是无望的。”

    苻生绝望的看着明月,背对着众人。

    苻生回头看了一眼君临,道:“君临呐,我把玄英交给你了,答应我,至少保住他一条命……”

    玄英大感不妙,焦急道:“殿下……”

    苻生却摆摆手,转了过来,君临这才看到苻生拿着一把匕首刺进了他自己的胸口!

    君临大惊,道:“你做什么?”

    她刚想冲上去,张蚝却拦住她,道:“国师大人!”

    萧泽抓住张蚝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苻生那张脸在月光下惨白得像斑驳的墙皮,嘴唇一滴一滴血红流出来。

    胸口一片血红正在往外蔓延。

    滴答滴答。

    玄英冲上去,扶住苻生。

    苻生道:“你说得对,这个世上有个人最后也没背叛你,这辈子就没白活。可是我背叛他了,我们说好一起去塞外,一起逃走,我食言了……”

    玄英大哭,道:“殿下,不要这么说,我只是做我该做的而已!自打你把我从天牢里带出来,我的命便是您的了……”

    君临道:“好,我一定保住玄英的命。”

    苻生最后笑了,他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说:“我的感情可笑是真的可笑,但并不幼稚,因为那是我仅有的感情,我这种薄情寡义的人只有那么一点点感情,只有那么一点点善意了,都给了君临你……”

    君临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苻生闭上了眼睛。

    玄英仿佛接受不了似的,大声叫着苻生的名字。

    可是苻生再也听不见了。

    月色如水。

    一地的红色流光溢彩,像是红色琉璃碎的晶芒闪闪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