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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论定

    “……”

    坞堡正厅之内,瞬间静了下来。

    能够进入这里的,都是读过书的人。且不说在座几位方家,即便是苏家的年轻子弟们,也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大有问题。

    句子都是好句子,可是这般放在一起……未免显得太……怪异了些。

    诗之一道,最讲究干净圆融。这一首诗,显然与此不相符合。

    这样的,算是诗么?

    可是这些句子,实在是相当高妙吖。

    作为始作俑者,苏大郎神色淡然,笑意浅浅,显得极为从容。

    七步成诗,哪有那么容易?

    他想起来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下面两句一时之间便想不起来。

    情急之下,能够勉强押上韵已经足以自傲了,其他的事情,谁去管他?

    当然了,那些知识碎片里倒是有不少诗作,虽然他在这方面没什么研究,可也能从不少诗作里读出一股出尘之意来,而且根据留下的记忆,不少诗作是未曾现世的。

    然而既然决定了不用,那便不用。

    与其扬名,何如守拙,何如苟着。

    ……

    “前面两句,沉郁雄健,大气磅礴,这后面两句,却是清新质朴,流畅自然……这……”

    林师眉头拧了起来,推敲许久,斟酌着道:“若非是小友亲口道来,老夫实在是无法相信,这样两种风格的句子,可以在同一首诗里出现。”

    苏大郎微笑不语。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林师沉吟许久,又是摇了摇头:“这两句……分开来看,皆是不凡,可是实在是……作诗为文,最忌文风不一,这首诗……这首诗……”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小友,你之志向,究竟为何?”

    苏伯仁眉头紧皱,他对爱子的文风是最为了解的,这孩子为文一向清新自然,讲究规矩,这一首诗,实在是不像这孩子的风格。

    就像是两件华美的衣服,各自截取一半,然后强行拼接到一起,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

    不过既然已经说出口,那便无法收回。如何评判,还是要听林师的意见。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林师眉头越拧越紧,脸上现出探询之色,看着少年道:“小友,这旧山川,应是这顺阳川了。——莫非小友竟无入世之心?“

    苏大郎微笑不语。

    沉默是金。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咦?“林师目光猛然一闪,看着苏大郎,”莫非小友并非是自述己志,而是……小友……可是在以此诗,劝老夫急流勇退么?“

    “……“

    苏大郎神色不变,心道这都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诗是做出来了,至于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什么的……

    就不要问作者了。

    作者他也不知道啊。

    而且你这个答案,无论如何也不沾边啊。

    难道不是应该表达了诗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之情,或者是……诗人对于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对统治阶级的激烈控诉?

    答得不好,负分,差评!

    那边林师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心中一时之间极为感慨。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

    “这分明是讥讽老夫辅佐主上,这几年带着大军被迫不断转进,屡次被燕贼围困,虽然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可是地盘却越来越小,只能眼睁睁看着旧日山川一片片落入燕贼之手……“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老夫是南方人,三吴之地乃是故土。此子这句诗的意思是说,事不可为,老夫没必要再强撑下去,应该急流勇退,回归田园了……“林师心里想着。

    想起十几年来孤军在北地苦苦支撑的种种过往,林师慨叹一声,一时间竟是有些意兴索然。

    夏瑾听了林师的话,微微怔了怔,看了脸显疲惫之色的林师一眼。

    这个时刻,他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想法。

    林师所经历的,便是他所经历的。

    再看那少年郎,又想起之前荷塘边听到的那个故事,夏瑾心中忽然有些不喜。

    燕贼猖獗,陪都内斗,眼下情势危如累卵,林师便是擎天之柱,这个时刻,怎可劝林师急流勇退,归隐林下?

    天下之事,你又知道多少?

    指点江山,臧否人物,都是需要资格的。

    你虽是有些才气,毕竟是个未曾扬名的少年。

    你凭什么?

    ……

    坞堡正厅内依旧安静。

    看着那含笑而立的翩翩少年,林师沉默良久,大笔蘸了朱砂,终于是挥笔写了下去。

    这一写,便是定论。

    来日送到建康,交由大中正府存档,便会昭示天下。

    这一句话,将会陪伴这个少年一生。

    苏伯仁看着黄纸上的大字,沉默不言。

    似乎对于这个评语,他并不满意。不过对面乃是林师,士林之首,他也无法多说什么。

    这个评语,说不上好,说不上差,只是有些……难解。

    就如林师为文的风格一般。

    苏大郎依然浅笑盈然,对于这个评语倒是并不在乎。

    向林师行了礼,拿了黄纸,于他而言,这桩事情便算了了。

    不管写的是什么,他又不准备去建康,这纸评语也就到不了大中正府,自然也不会被天下人知晓。

    至于在顺阳川内小范围的传开来,他也并不在乎。毕竟这顺阳川,是苏家的主场,而他是苏家的少主。

    品评过苏家年轻子弟,剩下的便是俗务,关于战兵和钱粮。这些事情,和苏家众子弟便没有任何关系了。

    眼见林师将写有两篇文章的绢册极为珍重的收入怀中,少年明白林师终究是会为他去陪都建康扬名。这件事情已经无法阻止,那就只能是顺其自然了。

    现在需要理清的,是这种扬名有没有可能带来某种收益,又有可能带来哪些隐患。

    跟着苏建苏政诸人向众长辈告退,苏大郎随着众人走出正厅,便即向小楼的方向而去。

    苏建苏政苏文都是满心欢喜,可以说是喜形于色,他的脸上却极为淡定。

    入仕为官对于他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吸引力。

    现在可是乱世。

    而且很明显能够看出来,马上就会变得更乱。

    一直在北地与燕贼周旋的林师,忽然翻越方山古道来到顺阳川,绝不会是为了给苏家子弟写评语的。

    其中蕴含着什么意味,稍微动一些脑子就能明白。

    而他恰恰就是个有脑子的人。

    这是乱世,而且马上就会变得更乱。

    既然如此……

    有幸生活在顺阳川这样的好地方,老老实实苟着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