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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

    真民订婚以后,在陈芳琴家住了几天,他经常跟芳琴的家人交流谈心,有时跟她父亲和芳琴哥哥姐夫打打字牌,有时跟陈芳琴外出游玩。他们漫步在小河边,穿行在油菜花的田野上,山间留下俩人追逐的脚步,柳树下留下他们的身影。在盛开桃花的树下,陈芳琴搂着真民,用手机拍着俩人的合影,她摘几朵桃花插在自己的头发上,摆着各种姿势,叫真民给她拍照。有时她叫真民开着摩托车载着她在乡间马路上镇上街道上兜着风,她紧搂着真民腰,头依靠在真民的背上,微闭着眼睛,仿佛沉醉爱情的甜蜜中,她脖颈上红色的丝巾随风飘扬着……

    过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真民打算修一条通往砖厂的路,他领着刘珍国、两个堂叔等七个人来到镇上,住进他租的四间屋里,开工这日真民又招了几个黄岭村的人。

    镇里一些闲人、过路客走到修路的工地,问这问那,许多人都夸赞真民很能干,年纪青青就有钱办厂当老板。镇里搞建筑的老板找到真民,要他把厂房包给他们做,毛坪冲开货车“李老四”几个人找到真民,说以后拉材料一定一定要叫他们的车拉,口气显得有点强硬。没几天小镇上人几乎都认识真民,他走到街上,许多人叫老板叫得亲甜,有些人还给他敬烟,请他照顾他们的生意,求他招他们去砖厂做工。

    这日,刘先华担着一担泥倒在土坑里,抬起头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走过来,他嘻笑地招呼道:“百亩大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

    有几个人听了百亩大丘这个怪名,不由得笑起来,因为以前乡里老习俗称生个儿子叫着添了一百亩大丘,象征着增加田地增加财产。

    百亩大丘说:“我是来找少老板的,想到他这里来做事!”

    在挖泥的真民直起腰说:“你这把年纪应该在屋里好好享福,怎么还跑到外面来找工!”

    百亩大丘说:“福字前世跟我没结缘!少老板,你莫看我六十八岁啦,老了一副年纪,不是拉天发海,我一担能担两百多斤,比你们后生没有差,不信我可以跟你比试比试!少老板开始一两天试工我不要你的工钱,一日三餐让我吃饱,以后你多少给一点就行。”

    真民觉得老头有些可怜,要他留下来做,说工钱不会少他的。他欢喜从真民手里拿过锄头,一口气把土坡上泥土挖下来一大堆。真民从屋里拿来一根扁担,百亩大丘从他手里拿过扁担,说道:“你当老板人怎么能做担担子的重活,让我来!我最喜欢担担子啦!”

    刘先发给他上泥,他叫他上满些,再上满些,他弯腰去担扁担嘣咚一声,断成两截。真民叫他少担一点,他说担轻就象担空蓝子一样,一点都不舒服,他找来一根柞树扁担,担起两箢箕泥土飞快走下坡,很快又回来了,几个担土人见老头担那么满,有点不好意思,跟着担满一些。

    吃完晌饭,众人坐在屋里拉扯着话,谈着女人,有人问百亩大丘一生睡过几个女人?还有人说他脸面生得端正,年青时一定是个英俊的后生,怎么不找一个老婆做伴,要打一辈子单身。

    百亩大丘说:“谁说我打了一辈子单身?我二十多岁时也象少老板一样一表人オ,蛮讨姑娘喜欢的,一个顶好看刘妹子跟我过了两年日子,后来她嫌我挣不了大钱,跟别人走了。四十一岁那年我又走了桃花运,讨回来一个考上大学的妹子。”

    众人说他拉天发海吹牛皮,刘珍国挖苦说:“你这个老鬼,莫在这里编故事讨人喜欢啦!”

    “你们不信,可以到我斗坡村去问村里人,那是二十六年前,那妹子是祁东归阳镇的,叫张兰丽,人生得也不错,考上长沙一所大学,可是屋里没钱供她读书,也许为这事想坏了脑子,四处乱走。那年冬天,我记得是十月二十二那日,她走到我呢村里来,村里人劝我把她带回屋里睡,我煮了一碗蛋给她吃,叫她给我做老婆,她望着我嘻嘻地笑,点了头,夜里我就把她睡了。

    第二天起来她哭着骂我说: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才跟你回来,那知道你的心却这么毒!太可恶啦!不但欺负我压我,还把我身子弄出血,弄得我痛死啦!一点人性都没有!”

    “嘿嘿……”屋里人都笑起来,有人说他走狗屎运,竟然搞到一个黄花妹子。

    百亩大丘说:“她早饭不肯吃,收拾几件衣物往外走,我拉住她,说不是我心毒欺负她,这是两口子应该做的事!她说我不但心毒还懒得要死!”

    “嘿嘿……哈哈……”众人又一阵大笑。

    她骂我心毒死命不肯回来。后来她慢慢顺了我,有时还主动要做那事。那时我余了七千多块钱,那时钱也值钱,最少值现在五六万,我又借了亲戚四千块钱,带他去长沙、BJ的大医院治病,我老婆的病好转了蛮多。

    第二年春天,她爹娘不知怎么找的竟然找到我屋里来了,说要接她回去住一段时间,留给我一个地址。兰丽去了几个月没回来,我就按他们留下的地名到祁东过水坪那一带找了好几天,他们留的是假地名,哪里找得到,人财两空,气得我病了好些天。大概过了半年,我兰丽一个人突然回来了,她说她爹娘嫌我年纪大,屋里条件差,要她嫁给一个有钱的人,她舍不得我,说我是个蛮好的人,帮她治病,是她的恩人,比她爹娘还好,要和我过一辈子。”

    李赖子说:“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了,碰到这么好心妹子!”

    百亩大丘接着说:“我兰丽读了一肚子书,爱讲究,屋里屋外收拾得蛮干净,我爹娘死得早,只读了几册书,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个,夜里没事,她经常读书给我听,写得一手好钢笔字村里的干部都佩服。为了早点还清债,我开了几座荒山,种了花生、黄豆,她天天煮好饭送到山里来,帮我挖土。她有时也爱发脾气,我怕她发病,大事小事都让她几分。

    第二年我兰丽肚子有了动静,我这个老单身汉快作爹老子啦!喜得我几夜没睡好。我不准她再上山去做事,我杀鸡买肉给她吃,她总是留着压着要我吃,说我舍不得吃瘦得象个干筋猴子,不吃她还大发脾气。她总是劝我不要总是买好的给她吃,早点把债还清。有时我看她缺营养,脸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就买一些肉给她补补,她就会大发脾气,说道:“耗子还知道留隔夜粮,你还欠着债,你也不为以后日子想想……”

    我记得那年大寒节气后第二天,我老婆要生啦!我叫来婶娘,请来村里接生婆,我兰丽在地上、床上哭爹喊娘叫了两天两夜,她胯里细伢子都能看见脑壳了,可就是挤不出来,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呀!我知道平日里好吃东西都让给我吃了,她没吃多少营养,跟本没气力把细孩子挤出来。接生婆要我煮几个鸡蛋给她吃了增加力气,可还是没用,我婶娘要我赶快送医院,我那时欠了五、六千块钱账,没人再肯借钱给我。

    又挨了一夜,我兰丽还是没有气力把细孩子挤下来,我只好把仓里和田里稻谷抵押给别人,借了八百块钱。那时我村里没通马路,我请人扎轿子,已经快扎好了,我婶娘过来抹着泪说兰丽好像没出气啦!我跑进里屋时看见我兰丽直直地躺在床上没动,床上流了一堆血,我拿被子包着她,求屋里人把她抬到轿子上。屋里人都望着我,没一个人过来帮忙,有人说人已经死了,我骂她放狗屁,说兰丽只是痛昏过去啦!我一个人把我兰丽抱在轿子上,哀求屋里人帮我抬轿子,许诺给他们一个大红包,后来我跪下去苦苦地哀求他们,可大家都站着没动,手都不停在抹眼泪!我看见兰丽脸寡白寡白的,去摸她脚手象冰凌子一样又冷又硬,我拼命的喊啊!使劲的推呀!眼泪水哪里还忍得住呀……如果那时我没有欠别人的账,有钱买两副棺材,有钱让人家埋我两个人,我会一头碰死在墙上!跟我兰丽一起去死,一起埋在一个坑里呀……!”他哽咽说不下去,眼眶泪水在不停窜动。

    屋里一下静下来,真民低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刘先发几个人眼眶有些湿润。

    过了一会儿,百亩大丘叹了一ロ气说:“我死鬼老婆离我二十六年啦!后来虽然有几个女人对我有意思,但我觉得她们都不是真心的。我经常想起我兰丽对我的好,心里就觉得很幸福,虽然单身这么多年也觉得没有白活,日子过得也不孤单。我第一个老婆人生得蛮不错,也很聪明,可良心却坏透了。我兰丽虽然有时脑壳不正常,可心底最里面是最有情有义的,要是她没死,生下细孩子该成家了!如今我也享福啦!当爷爷啦!可惜!可惜呀……!”

    他给众人递着烟,语气显得有些轻松地说道“这些年我早还清债,给我兰丽修了坟立了碑,给我自己买了碑,还余了一些钱,有时真想抿几口苦酒(农药)去那边跟我兰丽一起过日子,可我又觉得我存的钱不够多,不能让我侄儿体面为我办一场热闹的丧事,不能体面去那边,会被两边人都看不起,再说这边世界变化太快太大,看得人眼花,我还想多看几年,让她再等几年吧!到时到了那边也有话跟她说这边世界的新鲜事,如果有一天我病得不行时,我会抿几口“苦酒”去那边跟我兰丽去团圆,又能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啦!”他脸上露出几分快乐的笑容。

    下午散了工,真民走路去庵子冲,天边太阳沉入远山云雾里,一片片白云染成红色,山岭、小河、屋场、油菜田被晚霞映得一片红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