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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章

    这日黄昏时节,他们二十六个人下了エ,出了南门,往村里租的屋子走去,前面一个路口聚集一群人,真民觉得有些不对劲,叫大家走另一条岔路。

    一大群四川人追赶过来,众人跑散开了,随真民跑进一条大巷子,他们在路边工地吓退追上来的四川人,跑进一条大街。

    有五个骑田镇人跑进一条小巷子,挨了一阵,还有一个后生回身去捡掉在地上的钱包,被一群。真民他们回头找到六个受伤人,他报了警,又叫急救车把他们送到医院。

    众人担心再出事,没有心思干下去,催真民跟屋主结算工钱,收拾东西离开了。真民找陈辉要他支付几个人住院医药费,两人争吵一阵,他给五千块钱,就找借口躲着不肯再见面。

    真民不知给他打了多少次电话,他有时说在老家办事,有时说去外地进材料,后来真民出入证过了期,连小区大门也无法进去,他愤恨无奈回到沙场,那六个受伤人和他们亲戚经常围着他,讨要医药费误工费,真民说他也是帮陈辉打工,自己把身上几千块钱都垫进去,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那些人说他是工头,人又是他领去的出了事应该负责,吵到大半夜,差点打起来了,真民感到身心交瘁,原以为自己走了好运能挣一笔大钱,那知又一次陷入到困境中。

    天桥附近路口已经聚集二三十个河南人,真民十几个人显得势单力薄,他们不敢再回到老地方去,他们往西走了几里多路,在一家市场落脚,可几天过去了,只是帮一户人家搬运一些东西,每人分得几十块,还不够付几天的饭钱。黑猫从外地回来了,他和一些人经常说真民的坏话,骂他是背时鬼,自从他来这里大家跟着走霉运,说他在外面不敢逞强,只欺负本乡人,说他骗吃骗喝,欠钱不还,还爱吹牛爱耍嘴皮子,没有一点真本事。真民气得真想跟他们动手,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不想招来更多麻烦和事非。

    然而打零工的人跟他慢慢疏远了,他们不招惹他,也不再理睬他,真民有时主动走上前给众人递烟,想跟他们说话,众人没接他的烟,也没搭理他,纷纷走开了。他们接到什么活,也不再叫他一起去干。真民常常一个人呆在墙角,茫然望着街上走过的人群,他感到从来没有过孤独和无助……

    一天下大雨刮大风,把工棚上树枝刮断了,砸烂工棚顶上石棉瓦,屋里床板被漏雨和湿气弄得水淋淋的,没法住下去。他们不得不搬到二里外的高架桥下面落脚,野猫几个人到附近一个厕所里洗衣、洗澡、打扫卫生的男人大声叫着,不准他们用水,争吵几句,野猫冲过去揪住那男子,搧了两个耳巴子,那男子软了口,他们再去时那男子绷着脸不敢再吭声。

    夜里他们在桥下面一个高处开了床,水泥地上垫着捡来的海绵,雨水虽打不过来,可雨中夹着湿气包围他们,野猫十三个人挤在一起开着床,真民想捱在他们旁边开床,见他们态度很冷淡,只好一个人在另一个角落开床。他们躺在床上说着男女床上的趣事,哼几句乡里皮影戏唱词,热闹而又开心,真民孤怜怜躺在垫着烂席子地上吸着闷烟,呆望雨雾朦朦的大街,听着车流穿过的丝丝声,人行道偶尔有几个打着伞的人匆匆走过。

    烂工棚不能再住下去,住在桥脚下也很不方便,他堂叔刘先华几个人在附近租了房子,他想搭伙也被他们几个拒绝了,不下雨的夜里,只有真民五六个人睡在沙场。也许真民睡江岸草地上时间久了,地上湿气上了身,他全身酸痛,时常头痛头晕提不起精神,他买了一些药吃了也不见好。

    这天回村一段时间的刘先发从老家来到沙场,他见真民病恹恹的样子帮他刮了一身痧,可真民头痛身子发软的毛病依然不见好。他担心自己的病会恶化,很想回家去,然而父亲悲愤的脸和母亲忧伤的眼神时常浮在他眼前,他心里一阵悲凉。他想身上空空的没有几个钱怎么能回去呀?哪怕在外面病死饿死,也不能这样可怜的回去。

    这天梅子过来找真民,说她托李雅婷李大明他们,在他们公司给真民找一份搞清洁绿化轻松的工作。真民说:“你明知道给你娘办丧事时,他们姐弟嘲笑耍弄我,要我去做清洁工扫女厕所,你还去求她给我找一份这样鬼工。我有脸去干吗?”

    梅子说:“你总是说别人虚荣心重,你的虚荣比谁更重,做清洁工总比你四处流浪强,再说这也只是暂时的,如果你跟李雅婷姐弟搞好关系,他们看在一个村份子上会给你安排一份好工作。你过这样流浪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进厂做工至少有个干净的床睡,不会遭风寒湿气,不会冷着饿着,你的病才可能好!”梅子说了大半天,真民还是不愿去,气得梅子中饭没吃就走了。

    几天后梅子去思丽公司南门找灵英子,从她口里得知她所在的洗涤公司招工,她给真民打了电话,两人在一个路口见了面。

    梅子给灵英子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灵英子从保安室旁边小门走过来,她白衬衣扎在蓝色牛仔裤里显得很洋派,她看了真民几眼,笑道:“你在外面打流天天是没钱吃饭,还是舍不得吃呀?瘦得象个干筋猴子,晒得象个黑鬼一样!”

    “在外面做工,经常晒日头肯定又瘦又黑,哪有你在车间上班舒服?”

    灵英子说车间叶经理坐车出去了,她已经跟他说了应聘的事,要真民快到晌午时自己进办公室去找他,她跟梅子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去上班了。真民望着她远去背影,对梅子说:“你怎么把我在外流浪的事跟她说了?”

    梅子说道:“她问你在哪里做工,我就随口说了。”

    真民有些恼火地说:“你把我说的那么可怜,要是进去了让人更看不起!你说话怎么总是不经过脑子想一想,叫你千万不要向别人诉苦,你偏不听!以前你跟他们说了我在东莞经历那些苦难的事,让别人看不起我,害得我得罪许多人……”

    “做人要实在,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喜欢扯谎骗人啦!”

    真民大声说:“做人要适应社会,你没一点心机你就无法生存下去,你当初就是太老实把你娘给你的钱全说出来,结果反而得罪全家人!”

    “就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可话已经说了,也收不回来了,你总是这样流浪下去不是个办法呀!你一时没有赚钱门路,眼睛又不好,很难进其它厂,这里是熟人介绍不用测视力,上次做清洁工你怕丢脸,这次在车间做工你又说这里刁那里。在外面有时不得不低志去求人,靠你自己争气,干出的名堂争回面子。”

    两人走到公司围墙边一片林子里,梅子呆坐在一块石头上,真民蹲在树边吸着闷烟。草地和一些树叶已经枯黄,一群蜻蜓和蝴蝶在林中飞着。靠围墙边有一棵病树,仿佛在做生命的挣扎,在一大片枯黄枝叶中间还残留一支有生命的绿树枝,叶子鲜嫩翠绿,上面还有一个鸟窝子,一只小鸟在枝头唱着清脆的曲子。

    一阵冷风吹来,真民头顶木棉树几片枯叶飘落下来,他捡起一片树叶,心想当初带着希望和梦想来到这个城市,可什么事也没干成,钱没有挣到,昏昏庸庸过着日子,如今病痛缠身,命运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呀!他不由得叹息道:“真是在梦中过日子,不觉得又是一年冬天啦!”

    梅子叹息一声,说:“一年过得飞快,你还在东流西漂,连个住得地方都没有,怎么得了啊……”

    “你不要老是为我担忧,人一世有时背时,有时又会转好运。我考虑好了听你的,不再过流浪的生活,说不定进了这个公司能转好运!”

    他们在林中度过一个时辰的时光,到了十ー点多,真民跟守大门保安说去思丽洗涤公司去应聘,保安放他进去了,他转了一个弯来到公司大门口,车间一股股热气向外涌出来,他看见车间里面摆着许多大型洗衣机、烘干机,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的大机子在嗡嗡地响着,机器边许多员工盯着他。

    这时大门那边开过来两台中巴车,真民快步走到路边,车上下来八个打领带后生,把一包一包布草衣物搬进了车间。刘波看见真民,大声的打着招呼,他卸完货领真民去洗涤部经理办公室,那个三十多岁叫叶建辉的经理看了真民几眼,也许觉得他个子高大是个干活的好劳力,虽然他的脸有些黑,但五官生得让叶建辉看得很顺眼,他询问真民一些情况,要一个叫阿芳女文员为真民办了招工手续。

    真民出了大门,梅子得知他招进去,忧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两人进了一家小饭店吃了饭,梅子给真民四百块钱吃伙食。他回到沙场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真民跟堂叔刘先发告了别,也告别了流浪生活,离开珠江边,离开生活几个月的沙场。

    真民到了公司报到时,碰见业务部主管李大明,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你怎么也进这个公司来啦!”

    真民跟他聊了几句,他挟着公文包,走进了旁边办公区大门。

    真民被水洗车间王主管安排去布草水洗班,他换上旧套鞋,围上围裙,班长张胜要他去清理一大堆发臭的台布。他干得大汗淋淋,刚清理完,班长叫他去拉洗衣机里洗过的布草,装上要洗的邋遢布草,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班长又叫他拉湿布草去大烫车间,拉毛巾去烘干车间。几个车间热气烘烘的,他被汗水浸湿的衣一直没干过,机子一天转动十几个小时,他一直陪着干到夜里十点多才下班。

    真民任劳任怨,可并没有博得班长的好感,他老是板着一副冷脸,说话气冲冲的,好像前世欠了他什么一样。真民留心班里员工怎么操作那些机器,有几回他装好布草,盖紧盖子,去按洗衣机的开关,张胜气冲冲走过来,狠狠地训叱他说:“你不懂就不要乱动!听见没有?这几台是外国进口机子弄坏你赔得起吗!”

    真民请教他怎么操作,他却板着脸走开了。一个礼拜过去了,灵英子找到真民,说主管和车间里的人都在说他脑壳怎么这么蠢,干了这么久,连个简单机器都不会开,原料配方一点都不懂,他这样干下去,不到一个月试用期就可能被开除。

    真民没想到做一份这样普通的工也会遇到这么多坎坷,他担心失去这份工,请班长和灵英子、刘波几个人吃了一餐饭,又暗地塞给班长几包好烟。第二天上班,张胜脸上有了几分喜色,他很细心教真民怎样开开关,怎么调控气压,真民早晓得弄这些简单的东西,但他还是装着很认真的样子,听了他一大堆废话。

    真民后来单独请他去菜馆吃了两回酒,张胜很有几分耐心教真民怎样使用洗衣液双氧水、烧碱、酸粉一些原料,还小声教真民没有透露给其他人的保密配方,几天后,班长调他管几台洗台布的机子,虽然臭气不好闻,但比以前的工作轻松了许多。

    这天真民正在清理一堆台布,公司总经理张玉萍陪同集团公司几个高级管理人员来到水洗车间,有一个穿浅蓝色套裙的年轻女人引起他的注意,她个子不高,气势显得很高贵,她手握着一部手机,边看边跟身边人说着话,耳环上宝石在灯光下闪着蓝光,她还没走过来,身上香气却先飘过来了。真民看见她眼晴不大,目光却很犀利,嘴皮子是乎有些厚,白白的脸象水豆腐一样嫩,看上去三十岁左右。

    她从真民身边走过时瞟了他一眼,也许台布散发臭气实在不好闻,她下意识的掩了一下嘴巴、鼻子,但很快又放下手。

    她们走去大烫车间,那个叫陈云飞的水洗工告诉真民,那个戴宝石耳环的女人是集团公司的总裁,管理十多个公司和厂子,国外也开了公司,真民转过脸又看了她背影几眼。

    真民在公司大食堂吃了晚饭,回到宿舍拿出买来的针线缝补开了档的裤子,宿舍人都出去了,他补好裤子,又蹲在床边缝补烂席子。几天前,灵英子来到他住的宿舍,看见这张烂席,说真民出了老乡的丑,把烂席子扯得更烂了,要不是把身上钱请了客,他原本打算买一床新的。他补好几个大洞,收好了针线平躺在床上,玻璃窗传来叮叮地细响声,他转过脸看见玻璃外沾了许多雨水,他觉得自己睡在干净温暖的床上头痛毛病好了许多,他不用再担心刮大风,也不用担忧下大雨。他脑海闪现沙场情景,堂叔他们也许正在手忙脚乱卷起草地席子,躲进烂工棚里。玻璃上的雨声越来越响,烂工棚一定淋湿了一大片,看样子今夜他们只能挤在角落里,骂着该死天熬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