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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燕过伏狮

    月何年已经有被人无情杀害的可能了。

    他却还在这里,和这个老人说话。

    但他又一怔:自己为什么还记着月何年。

    沈竹侯叹了口气,收起了伞,淋暴雨。

    老人陪他。

    雷鸣声响,还是未能惊醒沈竹侯。

    良久良久,沈竹侯开口了。

    他冷冷道:“柳三情是什么时候走的?”

    老人道:“半个月前就说好了。”

    沈竹侯半句话都不再说,转身便要走了。

    他继续待下去,只会徒增风险。

    沈竹侯连油纸伞都没有拿上,便闯入雨中。

    雨正大,青衣湿透。

    他的心病很重,身子也没有力气。

    雨滴打在他肩头上,随时都能收走他的生命。

    这个人脆弱到极点了。

    他很想淋一场雨,躺在泥泞里假死;或者被人抬到竹林里的一座楼阁,从此卧床。

    突然很喜欢秋风,还有白素袍。

    沈竹侯已经能想象到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站在秋风里等着他。

    油纸伞很薄,却能阻挡住不少风雨。

    沈竹侯的上方已多了一柄油纸伞。

    撑伞的人是老人。

    沈竹侯道:“怎么是你?”

    老人惨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沈竹侯沉默。

    老人道:“月何年也是你爱的人?”

    沈竹侯点头,并不说话,静静地躺在泥泞中,感受周围的雨。

    他的头发湿透了,散乱在泥中,青衣上也尽显脏乱。

    他的眼睛里好像再也看不见狮子和竹林了。

    老人蹲下,道:“那你就应该立刻上华山,而不是在这里淋雨。”

    沈竹侯道:“可我就算上山,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老人道:“哦?”

    沈竹侯道:“现在的沈竹侯,已经是个病人了。”

    老人道:“你想治你的病吗?”

    沈竹侯淡淡地笑道:“荆不救治过我一次,但也仅仅是那一次了。”

    老人道:“你不相信我。”

    沈竹侯道:“我相信你。”

    老人忽道:“站起来!”

    沈竹侯必须照做,因为老人已经拔出了一柄细长的燕子剑。

    燕子剑,其形状细长,如同燕子之尾,挥舞起来轻灵迅捷,是江湖上常见的兵刃。

    老人的剑很快,离沈竹侯的眼睛只有两尺不到。

    沈竹侯只能跳起来,然后接招。

    老人用的是形影剑法,即便掌中的并非形影剑。

    燕子剑也足够了。

    漆黑的小巷,黎明前的暴雨,还有冰冷的泥水。

    沈竹侯拖着疲惫的身体,拔出竹剑,硬生生接下了十招。

    他的剑法很怪异,让人捉摸不到剑路。他用的是一套伏狮剑法,每一招在出手之前,都毫无思考,但总会慢出半拍,让对手感到害怕。

    他的剑风逐渐形成一只雄狮的影子,招招出其不意,不动则是睡狮,动则是雄狮。

    “伏狮剑过,只留伏尸。”

    沈竹侯忙问道:“你想杀我?”

    老人笑呵呵地道:“你看我用的,哪一招是杀招?”

    沈竹侯道:“可你知道,现在你的每一招,对我都是杀招。”

    老人有些不乐意,可手上的燕子剑仍然舞动着,无影无形。

    目光闪动,长剑在二人之间交错刺出。

    沈竹侯的精神很差。

    他每出一剑,就会多一分倦意。

    老人的剑反倒快了一分。

    突然,燕子剑翻转,剑身飞快抖动起来,剑尖却如同飞镖般,直直刺向沈竹侯的胸口。

    沈竹侯手腕急扭,剑影飘动,青光已至。

    他已经不管自己的生死了,用的全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他道:“可你每一招都接下来了。”

    沈竹侯笑了,他的伏狮剑法很少对人用,只有在他快死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伏狮剑法从来就没有固定的招式,因此招数无穷无尽,没有用完时。

    他用出伏狮剑法的那一刻,他自己已经是一头狮子了。

    沈竹侯很喜欢狮子,也喜欢竹林。

    这是他人生中最爱的两样东西。

    沈竹侯接过七十馀剑,仍未落入下风。他的剑法雄狮般凶猛,令人胆寒。

    老人的剑法却快用完了。

    形影剑法总共有七十二招,每八招为一组,分为九组。这九组的剑招,风格大为不同,分别是攻、杀、死、御、退、生、阵、列、谐。

    沈竹侯看得清楚,老人的剑法已经全用完了。

    忽然间,燕子剑折成了两段,剑光倏地消逝。

    沈竹侯一愣,竹剑也停了下来,二人立在雨中,望着对方的眼睛。

    沈竹侯道:“你为什么...”

    老人却打断,冷冷地道:“看清楚了吗!”

    沈竹侯道:“看什么?”

    老人道:“我的剑!”

    沈竹侯道:“都看清楚了。”

    老人问道:“你知道形影剑法的真相了?”

    沈竹侯这才明白,愕然道:“我知道了。”

    他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老人。

    他没有害怕,而是惊叹于老人的自信。

    老人竟然敢把他自己最出名的剑法,教授给一个只在他身旁待了一天的人。

    沈竹侯沉声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有情。”

    沈竹侯叹道:“我对所有人都有情,岂不是无情?”

    老人道:“这是对所有人都有情。”

    沈竹侯道:“可也有比我更有情的人。”

    老人站在雨中,望向天。

    他悠悠地道:“也许有,但我找不到他们。”

    沈竹侯道:“信得过我?”

    老人道:“我信得过。我相信你用这路剑法,不会做出无情的事。”

    沈竹侯道:“可我不敢用。”

    老人叹道:“你也和我一样,有心病了。”

    沈竹侯道:“什么心病?”

    老人道:“这路剑法,只要让人完完整整看过一遍,就一定都会记下来的,永远也忘不掉。”

    沈竹侯道:“所以你每天都害怕?”

    老人太息道:“正是。”

    二人对了一眼。

    沈竹侯道:“我有一个办法。”

    老人问道:“什么办法?”

    沈竹侯道:“让无情的人不能活着用它。”

    老人道:“老儿自从创下这路剑法,就一直在思考。”

    沈竹侯道:“可是今天明白了。”

    老人道:“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

    沈竹侯道:“应该何时知道?”

    老人道:“我年青的时候。”

    沈竹侯问道:“用这路剑杀人?”

    老人道:“不错。”

    沈竹侯道:“那...”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老人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那岂不也成了无情之人。”

    老人道:“也好,现在我老了。”

    沈竹侯道:“可我还有心病。”

    老人道:“你的心病?”

    他又道:“你现在就去华山,我现在就回到饭馆。”

    沈竹侯道:“可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

    老人道:“你不需要知道。”

    沈竹侯愣住了,站在凉风中。

    他的后背湿透了,肩头也全是积水。

    还有心病吗?

    也许已经没有了,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杀柳三情和西门过。

    就靠形影剑法。

    可他没有另一搭档与他一起用形影剑法。

    除非—他先救下月何年。

    巍峨的华山,山脚下是一个黑暗中的人。

    黑衣黑布,黑靴黑袜。他的皮肤是黝黑的,刀也是黑的!

    这是一个眼里无神的人。你很难看见他的瞳孔在那,因为他的瞳孔很大。

    他并不是死人,而是一个杀人的人。

    第三个凶人—薛乱,绰号“夜鸮”。

    他只会在夜里行动,白天如同死人一般。

    旷野上的一头鹰,而且是夜中鹰。

    据说他有夜眼,在黑暗中能看清所有事物。

    他的身形瘦削,看起来一阵风便可刮倒。但没有人能推动他,即便是狂风和海浪。

    他的目标一旦明确下来,就再也不会改变。

    所以他一直向前走。

    前方是何处?

    华山。

    薛乱的步子很快,上山只是片刻之间的事。

    可他并没有去山顶,而是停留在了凤凰山上。

    云雾缭绕,红霞舞动。

    凤凰山是华山派女弟子待的地方,和主峰相连,相去不远。

    屋子里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浑身上下都是雪白的,尤其是脸蛋。

    她坐在床上,修剪自己的指甲,从未抬过头。

    可她的心思却不在床上,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仔细听着门的声音。

    她微笑着,但也许心里不是这样。

    恐慌是很容易表现出来的。你只需要盯着她的眼睛看,眼角已在不停抖动了。

    她害怕的并不是薛乱。

    门开了。

    薛乱跨过门槛,立在屋子中,并没有再往前一步,也没有看向女人。

    薛乱低着头,问道:“是赵烟岚?”

    女人答道:“是我。”

    薛乱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赵烟岚道:“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永远都不来。”

    薛乱道:“你只需要在这里等?”

    赵烟岚苦笑道:“我只是来等他们的,你也是。”

    薛乱道:“我就在这里等?”

    赵烟岚道:“你在哪里等都无所谓。”

    薛乱道:“他们的剑法有多快?”

    赵烟岚道:“快到根本看不见。”

    薛乱道:“我有几分把握?”

    赵烟岚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薛乱道:“如果他们死在我刀下呢?”

    赵烟岚道:“和说好的一样。”

    薛乱道:“形影剑谱?”

    赵烟岚道:“形影剑谱。”

    薛乱就站在门口,宛如一个木头人。

    他手握刀柄,时刻都有拔刀的可能。

    这个男人的到来,让屋子里飘散着浓重的血味。

    忽然,门动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