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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啼血时分

    浓烟吹灭人眼里的火光。

    浓烟吹散了剑。

    董炼烽的人也已然不见,消失在一片浓烟当中。

    莫非僧轻咳两声,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

    沈竹侯已疲惫到难以动弹。

    他肩头的血还在流,并且不会停。

    沈竹侯喘息一阵,开口道:“我怎么不能在这?”

    莫非僧笑道:“你可以在这,不过下场就是被他杀。”

    沈竹侯道:“他一定会来的。”

    莫非僧道:“一定。”

    沈竹侯道:“所以我现在必死无疑。”

    莫非僧道:“无疑。”

    沈竹侯苦笑道:“可你忘记了一件事。”

    莫非僧道:“哦?”

    沈竹侯道:“你也是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莫非僧道:“正因为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他们决不会下一个杀我。”

    沈竹侯冷笑道:“所以你学了一辈子的佛,也不见得是个善人。”

    莫非僧脸色倏地一变,道:“你怎么还活着?”

    沈竹侯道:“因为你...”

    莫非僧道:“我现在还是个善人吗?”

    沈竹侯道:“不是!”

    莫非僧冷笑道:“我若真的不是,就决不会去救你。我早就听见你的脚步,就算相距很远,我一样知道你。”

    他完全可以一剑杀了沈竹侯。

    可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沈竹侯道:“你一直都知道我?”

    莫非僧道:“当然。”

    沈竹侯道:“你也知道我回去,知道有人来庙?”

    莫非僧道:“不错。那个人我就算不看他,我也知道他的相貌。”

    沈竹侯道:“听声识人?”

    莫非僧冷冷道:“听声杀人!”

    沈竹侯笑道:“和尚也会杀人?”

    莫非僧道:“莫非不能?”

    沈竹侯道:“你为何不去杀那些用人面桃花的人?”

    莫非僧道:“我是不是可以不杀?”

    沈竹侯点头。

    他又冷笑道:“可你不杀他们,又何必救我?”

    莫非僧缓缓道:“你以为我在救你?”

    沈竹侯霍然抬头,血又喷涌出来。

    古寺钟声。

    河面上的小船也已然划过来,点着一盏明灯。

    船里的人清楚庙里的人,庙里的人也如此。

    沈竹侯的确感激莫非僧,可他不见得要报答莫非僧。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更不算是温城雪那样的朋友。

    带道人下了船,走在泥泞道上。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一种光。

    他现在必须朝着光的方向走过去,纵身站在沈竹侯身边。

    古寺的门槛很低,带道人只一跃便进来了。

    莫非僧没有开口。

    他们一僧一道,看似是不一样的人。

    可他们的骨髓却一模一样。

    莫非僧不愿多管事,哪怕这是武林大事。

    带道人也不愿管,哪怕这件事和他有关。

    他们二人都不开口,可都已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空气宁静而清澈,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芳草和泥土的气。

    带道人开口,问道:“竹侯,你怎么了?”

    沈竹侯叹道:“咱们上船。”

    灯火渔船。

    东方已升起太阳,可他依然点着灯。

    这盏灯似乎从来没有灭过,在浩荡夜空中明亮。

    带道人斟了杯酒,递给沈竹侯。

    沈竹侯接过,并没有喝下去。

    带道人太息道:“竹侯,你多久没喝酒了?”

    沈竹侯道:“不知道。”

    带道人笑道:“你之前一天就要喝掉四斤。”

    沈竹侯道:“可我现在不想喝。”

    带道人道:“你到底怎么了?”

    还是沉默。

    沈竹侯肩膀的伤口很重,但若没有伤口,他一样沉默。

    他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带道人叹道:“你不想说,不说就好了。”

    沈竹侯竟道:“这件事迟早都会知道,可我现在偏偏不能说。”

    带道人微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知道。”

    沈竹侯一怔,不知说什么好。

    带道人道:“道人在水上的朋友也有很多,早些个时辰就告诉我了。”

    沈竹侯叹道:“你还是知道了?”

    带道人道:“知道了。”

    沈竹侯道:“你觉得该怎样?”

    带道人笑了,并不去答:“竹侯,你知道罗泣为什么要杀柳三情?”

    沈竹侯沉吟片刻,不答。

    带道人道:“当然不是因为岳靖明。”

    沈竹侯点头。

    带道人笑道:“而且他也不会来杀我的。”

    沈竹侯道:“为什么?”

    带道人道:“他为什么杀我?”

    沈竹侯道:“六凶人已是一群疯子的手下,又怎会不杀你?”

    带道人笑道:“他们只杀高手。”

    沈竹侯叹道:“你我皆是。”

    带道人摆了摆手,道:“我不是。”

    沈竹侯道:“你不是?”

    带道人缓缓道:“我已自废武功。”

    风和日丽。

    天气不错,可有些人心里总有一层霾。

    带道人说出此话时,脸上已毫无表情,平淡至极。

    早就说过,带道人是瞎子,而且是死过的瞎子—瞎的那一刻就是死。

    他早就死过,因而完全不害怕死,更不怕自废武功。

    沈竹侯却也不惊慌,反而更加淡定。

    他笑道:“道人,你这辈子都不再习武?”

    带道人道:“不错。”

    沈竹侯道:“你把我的穴道点上。”

    带道人笑了,反手拍在沈竹侯的膻中穴上。

    这一招根本不快,也毫无威力。

    手掌到时,只是微微一震震,穴道也并没封住。

    沈竹侯叹道:“他们也知道这件事?”

    带道人答道:“他们知道。”

    沈竹侯道:“你确定他们不会杀你?”

    带道人道:“我确定。”

    沈竹侯霍然抬眼,问道:“你也想让我自废武功?”

    带道人点头,道:“你方才已经死过一次,我不想再让你死。”

    沈竹侯惨笑道:“刚才我怎么死了?”

    他自己都知道笑得有多么难看,他笑声甚至刺疼自己的耳朵。

    带道人淡淡道:“道人虽没了武功,可还是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

    沈竹侯道:“你能认出他?”

    带道人道:“竹侯,那种气息你是描述过的。”

    他咬紧嘴唇,一字一字道:“如鲸吞蚕食一般。”

    沈竹侯太息道:“你说的是蚕鲸功?”

    带道人点头。

    沈竹侯道:“所以你也能猜出来,他就是莫非僧?”

    带道人道:“很可能就是。”

    沈竹侯笑道:“他的确是,可并不是来杀我的。”

    带道人道:“那要杀你的是谁?”

    沈竹侯道:“董炼烽,可我有把握那不是他的真名。”

    带道人摇头,道:“那个组织的人,都是为了杀人来证明自己的,怎会不用真名?”

    沈竹侯冷笑道:“那组织里的人,恐怕都是疯子。”

    带道人忽然道:“你已经知道几个了?”

    沈竹侯道:“三个。罗泣,董炼烽,还有杜无刀。”

    带道人道:“杜无刀?”

    沈竹侯道:“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那些人的手下,但想来也有很大可能。”

    带道人道:“他们武功如何?”

    沈竹侯道:“至少不比我差。”

    带道人问道:“你是不是已不想留在这了?”

    他又道:“倘若是,你要去哪?”

    他留给沈竹侯一壶酒的时间。

    船上两壶清酒,一盘青笋。

    当带道人喝完一壶,吃下一盘后,沈竹侯才思考完。

    沈竹侯悠悠地道:“四川。”

    只一西塘,便已高手云集,混杂不清。沈竹侯若再不走,只怕每一天都提心吊胆。

    可他无论在哪,都是如此。

    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往最初的险恶地界—四川。

    他不知道还会遇到多少人,多少杀手。但他知道的是,如果不去四川,迟早要死在西塘。

    阳光穿透雾,穿透岸边红灯笼,直洒进船里。

    这一只乌篷船,他已坐过几百回。

    带道人也舍不得他,可也清楚留不住他。

    带道人浅浅地笑了笑,举起一杯酒。

    他握酒杯的手甚至发抖,随着袍袖在阳光下颤。

    他浅笑道:“竹侯,再喝一杯,不迟。”

    沈竹侯道:“好。”

    他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带道人又道:“再喝一杯吧?”

    沈竹侯道:“嗯。”

    二人只是将酒杯和酒壶传来传去,片刻间酒已尽。

    沈竹侯叹了口气,站起身。

    放下酒杯,他的人已消失不见。

    带道人又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睡着。

    阳光洒满的路,却通向黑暗。

    西塘的一切都值得留恋,都属于沈竹侯。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它属于很多人,有杜无刀和莫非僧。

    沈竹侯总是在想,他们为什么会来西塘。

    除了他自己,再也想不到任何理由。

    浅青色短衣,配上一柄竹剑,一顶斗笠。

    他的人融进淡淡的天空,仿佛已遍布天地间。

    杜鹃已啼血。

    还不是走的时候,但必须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