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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欺负老实人

    吃饭睡觉,怯意悠闲。

    王丁的日子,素来如此。

    昔日如此,今时亦如此。

    但恰恰因为过度怯意,即招来村邻街坊非议,尤其是各家婆姨的三寸口舌,好在王丁也不太在意,一对众寡,不落下风,且不记仇,隔日见面依旧能笑脸相对,村里有几个心地良善的妇人,要不是得遵守婆姨之间某种只可意会的规矩,早就抛弃成见,与王丁亲如姐妹了。

    从家里出来,抬望眼看天,慵懒抻了个懒腰,心窝之地浑然不觉抖了两抖,恰好村里老眼昏花的老更夫从槐树下路过,本是想仰仗刻意挺直腰板去吸引王丁的注意,最好甜蜜蜜地再叫上一声“老戍头”最好,可人一老,身体就总是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硬挺了一下腐朽的腰板,腰身没问题,肚子却兜不住底气,一股腥臭倏忽喷出,继而顺腿流泻。

    一泻千里。

    索性痛快到底。

    打了一辈子更的老戍头,为人有一点优点,那就是行事敞亮,无论对人对己,对人宁肯自己受累挨饿,也要让去陋室做客的朋友吃好喝好,曾经为此闹出不少笑话,好在一茬人换一茬人,那点光辉事迹早就随坟头深埋在地底。

    对己,老戍头则是毫无准则,只追求爽快,半夜爬墙头的事做得,听新婚小夫妻墙根的事做得,敲寡妇门的事做得,朝不顺眼之人家里扔屎粪的事做得,所求无二,心尖爽快唯一。

    因此,当村里男子心头好王寡妇面,做得将屎拉裤裆的糗事,自然也做得干脆脱裤拉的爽快的恶心他人唯己爽快的汗颜事。

    王丁光明正大看了一眼,还遥遥赏了老戍头一记媚眼,衣袖轻挥,凭空滚出一块方正糙石,方才摇曳身姿离去。

    蹲槐树下拉屎爽快的老戍头,望着心头好风拂杨柳的背影,一张老脸开出花来,捡起带有芳香的糙石,在笔尖深嗅一口后,咬紧牙关,打扫战场。

    村头。

    挑开杂货铺子簌簌落灰的门帘,王丁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撂下一句儿戏之言,朝八百里水泊方向行去。

    “寿星作死,凡人退避!”

    杂货铺子,刚吞服下一颗龙虎金丹的老寿头,躺在躺椅上,冲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王丁。

    精通各类疑难杂病,昔日有神仙手之称的秦老头,本名早已不复,如今村子里知道村头杂货铺掌柜名姓的人,寥寥无几。

    王丁算一个。

    更夫老戍头算一个。

    铁匠只能算半个。

    当然,鸡大爷要算得上人的话,也算一个。

    不足一手之数。

    改名换姓为秦老头的杂货铺掌柜,一生只求死。

    为此还诞生了一句俗语,老寿星吃砒霜,自寻死路。

    王丁止步,遥遥冲长巷后的山头眨了眨眼,顿时惹来一座山头的鸡鸣。

    老戏台,孤零零。

    称得上残垣断壁。

    老君庙,辉煌不复。

    香火不足昔日万之其一。

    老龙井,水势深浅不一。

    如刀悬头。

    三者成一线。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给小爷站住,摸了小爷的银子,还想跑!”

    从老君庙破败门户中,先仓皇跑出一个破衣烂衫的幼童,奔逃中看一眼路中有些愣神的王丁,幼童故意拐出一个大弯,脚下加速,横冲直撞而来。

    紧随幼童身后的,是位不及弱冠的少年,满脸怒色,手中拎一把彩绘画斧,一看就是少年趁怒从灵官殿的神王灵官神像手头所夺。

    就在心机幼童即将撞上丰软满怀的王丁时,幼童身体莫名偏滑出三尺之距,脚下左脚尖绊右脚根,一个滑摔滑行三四丈远,来了个狗吃屎。

    从幼童怀里溅出一袋散碎银子,散落一地。

    少年追而后至,将手头彩绘画斧猛然一挥,劈斩在幼童头顶地面,入土三分,一脚踏在幼童脖颈,恨恨骂道:“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奴才,敢生偷摸小爷香火银子的脏心烂肺,要不是小爷磕头求福时多留了一个心眼,这香火银子还真真让你这狗奴才惦记了去!”

    少年骂完偷钱幼童,又扭头冲老君庙狠狠啐地一口,骂道:“都说这老君庙里的神仙老爷是流水的神仙,光吃香火却不干活,小爷原本还不相信,不过眼下倒是心悦诚服,这神仙老爷与这蟊贼原来是一路货色!”

    少年说罢,将从灵官殿神仙老爷手头夺下的彩绘画斧弃之如敝履,随手一扔,脚下踹幼童三四脚解气后,开始弯腰捡香火银子。

    稍远处的王丁默不作声,将灵官的彩绘画斧捡起,吹去沾染的尘土,轻叹一声,准备物归原神。

    恰好捡完香火银子的少年起身愣了一下,看着妇人密密麻麻尽是裂纹的背影,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年刚从“外地”极其不易回来,除却有家族因素的考虑,还有一个关乎甚大的秘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少年归来时,家族长辈叮嘱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则是,老槐树那家的妇人,惹不得。

    “耳聪目明”的少年本不知为何,但时下看破一切后,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生的极魅惑的妇人,与家里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祖宗,是一代人。

    这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妇人身上拼凑而成的裂纹,比老祖宗的少。

    这是相当可怕的事情。

    从“外地”镀金归来的少年,已然明白这座小村庄的不平凡,处处破败,却处处神奇,一花一草,鸡鸣犬吠,说的再简单点,即便是村子茅厕坑中的屎粪,也是可化腐朽为神奇的宝贝。

    跨过老君庙旧门槛的妇人,似乎知晓少年在观望于她,就转身对少年笑了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

    少年蓦然踉跄后退,颓然坐地,喷出一口鲜血。

    趴在地面不敢起身的幼童,眼珠子咕噜乱转,瞧见妇人背影消失在黑漆漆庙宇中,方才连忙起身,顾不得拍去一身黄土,凑身至莫名吐血的少年身侧,道:“少爷,用不用给他点厉害瞧瞧,不然以后在村里,怕是再难立威!”

    少年面色不变,眼神复杂,认真思量后,摇了摇头。

    “陀螺,少爷问你,方才你是不是见色起意,想占那妇人便宜?”

    少年收回复杂视线,明知故问。

    “少爷,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婆姨,陀螺就忍不住想要扑上去,狠狠咬上一口!”

    被少年称呼陀螺的幼童,挠了挠头,竟然羞赧起来。

    少年点点头。

    “以后再见到她,就绕道走!”

    生怕陀螺惹祸,少年有叮嘱。

    幼童陀螺挠挠头,眨眨眼,最终点点头。

    老君庙,有五楹正殿老君殿,有三楹东配殿帝君殿,三楹西配殿娘娘殿,再加一个神王灵官殿,四大殿呈歇山势排列,尊卑有别,一脉相承。

    王丁来到灵官殿中,将彩绘画斧重新搁置回灵官手中,而后得意一笑,算是报了昔日阻拦之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女子报仇,十万年亦不算晚。

    后面的帝君殿,娘娘殿,不知早已换坐了多少位金身原神,丁点的情意,早已所剩无几。

    至于老君殿,王丁属于报恩,香火情意,不足以令她维持十万年的虔心尊崇。

    都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实则更似刀,刀刀催人心。

    走出老君庙,一行五六人咋咋呼呼、手拎刀剑,在一个半大小子的引领下,正朝老槐树走去。

    “不用担心,寡妇那相好的,也就会点唬人的鬼把戏,我们几人到时一起上,乱拳捶死老师傅,我不信他能还的过手!”

    在前引领的半大小子,正是先前在冯笑手中吃了亏的赵无敌,回到家中不敢与长辈乱说,心头怒火憋攒的厉害,思来想去,终是无解。

    天随人愿,村子里有几家后辈,恰好从“外地”回来,登门拜访赵家之际,赵无敌也就留了心眼,记下何名何姓,与之交好,一来二去,便有了三五呼之即来的挚友。

    “无敌,用不用脸遮黑巾,这光天化日之下,去寻仇解恨,怕是不太好!”

    三五人中,有初回村子的高冠少年,虽答应帮刚结识的朋友出头了事,但心中着实没有底,没走出几步,就想起老辈的叮嘱。

    “崔知,你要是害怕你爷爷罚你,现在就回去,还来得及!”

    赵无敌手头长刀一挥,冷笑两声,讥讽最是顾及脸面的崔知。

    崔知脸涨得通红,无言相对。

    但,手中玉如意,铮铮而鸣如剑啸。

    赵无敌凑身过去,与崔知勾肩搭背,没说几句话,二人便亲如兄弟,笑声朗朗。

    王丁一跃,坐上老龙井井台,瞅着那几道陌生背影,黛眉拧簇,好如井绳。

    “先前搬走的那些老东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风声,竟然又开始想搬回来,估计是担心你这边不好说话,就先用这些后辈试探一下你的底线!”

    不知何时,铁匠来到老龙井边,手里拿着一个油纸袋,神色凝重。

    王丁扭头,瞧见油纸袋后,伸手探雪白双指,从中夹出一块甜点,朝空中一抛,稳稳落在嘴中。

    “该来的总会来,屎憋肚子里难受,总有放屁捎带崩出来的一天,到时候,怕是想捂想兜,都做不得喽!”

    妇人嚼吃着甜点,却对影响胃口的屎粪浑然不禁,吃的尤为香甜。

    “只此一块!”

    铁匠收起油纸袋,淡漠说道。

    “怕婆姨的怂包蛋子,担心晚上上不得床,我给你留门,怕啥子?”

    妇人笑吟吟骂道,雪白手指间,赫然多出一块甜点。

    铁匠无可奈何摇摇头。

    欺负老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