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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无地容身

    “掌柜的,来碗汤面!”

    “什么鬼天气,忽冷忽热,吃碗汤面暖暖肚子……”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仙风道骨山上神仙气质的老仙师从人群一侧搓手走出,先点了碗廉价汤面,浑然不顾围观人众鄙夷不屑的嘘声,嘴里碎碎骂叨着走到瞎目老叟桌前,用衣袖挥扫桌凳后,方才落座。

    一团团污秽俗气纷纷落地,悄然而碎。

    有着山上神仙气质的老仙师眼珠一转,用手指在桌上点画两下,径直起身换了桌张,同时倏忽换了张温良可掬的笑脸,先冲落座在先恍若神妃仙子的女子微微点头示意,待女子面无神情回礼后,老仙师这才温醇一笑,轻轻落座。

    不落痕迹看一眼桌上的无鞘长剑,老仙师尴尬轻咳一声,女子那双能杀死人的杏目寒意陡生,老仙师先知先觉,身子莫名一紧,连忙堆笑报以歉意。

    有这样一个说法,女子负剑,剑不入鞘,即心无归属。

    剑鞘即人衣。

    长剑无鞘,女子无衣。

    老仙师自知触了忌讳,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当即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朝桌角一放,笑道:“女剑仙的汤面,就由小老儿请吃了,荣幸之至!”

    女子眼皮一抬,语气清冷,说道:“素味平生,无亲无故!”

    女子手指在桌上一弹,桌面正中当即出现一道浅显清晰线迹,楚汉河界,泾渭分明。

    老仙师哭笑不得,暗自掐指一算,心中了然。

    天道最怜痴情人,有情无心亦枉然。

    老仙师不好再言说什么,只是替眼前女子痴心不改苦苦寻觅的情郎不值。

    一行气质儒雅的读书人,齐齐而至。

    为首头戴玉冠男子冲瞎目老叟拱手行礼,落座而言,“偶闻老仙师才冠古今,博闻强识,学生读过几卷无甚用书卷,心有颇多不解之问,今日特来请教!”

    平平之言,如落惊雷,邻桌老仙师心里轻轻叹息。

    瞎目老叟连连摆手,诚惶诚恐,说道:“村野老儿,何来惊天之才,只因糊口不得不读一卷神鬼志怪《神仙传》,在那燕云楼做说书营生,万万没有儒家圣贤子弟通天慧地大智,儒生抬爱,惭愧惭愧!”

    玉冠书生嘴角泛起冷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瞎目老儿,读过一卷荒诞无稽《神仙传》,都敢登台说书,真是人老脸皮也结实!

    玉冠书生压下心头轻视之意,说道:“老仙师口下一卷《神仙传》,再下偶有翻阅,书中说那无名剑仙来自九天之上,再下实在心生疑惑的厉害,九天之上,其上又为何天地?”

    瞎目老叟一愣,《神仙传》本就是志怪荒诞之书,九天之上想来也是写书之人信笔写就,九天之上,何来其他天地?

    瞎目老叟苦笑无声,无奈说道:“小老儿不知!”

    玉冠书生顿了顿,继续问道:“书上说那无名剑仙丈高之身,跨骑白马,在镐京城外遇一老儿,老儿指马而言,白马非马,为何剑仙跨而为骑?学生愚钝,白马非马,其理为何?”

    瞎目老叟摇头叹息,“老夫委实不知!”

    玉冠书生无声冷笑,继续问道:“老仙师对自家赖以糊口的说书营生都可一问三不知,那请问老仙师把那些为听书花去大把金银之人当成了什么?一群可随意蒙骗糊弄的酒囊饭袋吗?”

    瞎目老叟顿时如坐针毡,汗如雨瀑。

    诛心之言,与钝刀杀人无异,最是伤人。

    玉冠书生在瞎目老叟赖以生存的看家本领上,钝刀割肉,下刀不多,却刀刀直戳要害之地,尤以最后一刀为重,彻底将老叟心头那点精气神给生生搅碎。

    人活一口气。

    要想彻底废掉一人,废掉那口心气即可。

    邻桌而坐的老仙师长叹一气,论歹毒阴狠,还是这些有心无神的读书人最盛。

    瞎目老叟如丧考妣,心灰意冷。

    神仙女子皱眉吃完汤面,搁下一两银子,淡然离去。

    还算晴朗的天气说变就变,倏忽由晴转阴,街边刮起略带潮气的湿风,行人鸟雀回巢,片刻就消失的干干净净,遮天雨帘垂天而落。

    撑好雨棚的掌柜,坐看雨落的老仙师,失魂落魄的瞎目老叟。

    三桌,三人。

    老仙师看一眼远处,手腕轻抖,雨幕中顿起一线水箭,惊鸿一掠,激射而出。

    雨落人稀,自然不用再为生意犯愁。

    掌柜起身拿来一壶酒水,一碟酱菜,坐于老仙师桌前,笑道:“一壶可够?”

    老仙师收回视线,手掌虚托,佯装掂了掂钱袋子,笑道:“那就得看老头子钱袋够不够分量了!”

    掌柜眼神掠过瞎目老叟,摆手说道:“今日酒水不花银子,只当汤面赠送,如何?”

    老仙师哈哈一笑,“不花银子的酒水,想来滋味必然醇洌飘香,不过……”

    蓦然话音一转,老仙师看一眼桌上汤汁皆不剩的空碗,叹息一声,“要是能配上一碗驱寒暖身的汤面,在这雨落不易之时,是再惬意不过了!”

    掌柜大笑,起身做面,顺便与老仙师使了个眼色。

    老仙师望天而叹,“天地之大,何以为家?”

    “糊弄人心不忍,鸡鸣狗盗不耻,拾人牙慧不屑,三百六十行,细细深究,行行腥臭不可闻,想学山上神仙逍遥快活,可于这俗世心有挂牵,天宽地阔,当真容不下一个心神追寻无垢之人吗?”

    老仙师拎着酒壶,换坐瞎目老叟桌前,惨淡一笑,执杯先饮,“同为天涯伤心人,相逢即是朋友!”

    瞎目老叟无声落泪,执杯一饮而尽,泪水与酒水混入肚腹,心愁佐醉酒,醉意当头。

    推杯换盏,瞎目老叟醉不成形,趴睡桌前。

    掌柜执杯,与略施手段的老仙师轻碰,感激道:“老仙师不愧是神仙手段,再下感激不尽!”

    酒水穿喉而过,老仙师搁下酒杯,笑道:“掌柜方才当的起神仙二字,小老儿可委实不配!”

    掌柜挠挠头,不好笨嘴拙舌搅散酒桌气氛,只好再倒满杯酒水,一饮而尽,聊表心情。

    老仙师陪饮一杯,杯不落桌,提捏在指间,轻轻晃荡,“神仙二字,在小老儿看来,抵不过良善二字!”

    掌柜憨厚一笑,再饮一杯。

    老仙师只好再陪饮一杯。

    如此三番后,老仙师连忙制止只饮酒不言语的掌柜,六分酒意上头,“酒水虽好,可万万不是这般鲸吞牛饮浪费的,要含酒入喉,在嘴里先百转千回咂摸出滋味来,再顺喉而下,细细体味火龙过境的美妙,这时酒香冲斥舌唇,体内火龙游走,此等堪比仙人飞升的玄妙,岂可白白错过?”

    掌柜无奈放下酒杯,憨厚而笑,心里却连连羡慕,老神仙真真生的一副好口舌哩!

    邻桌,瞎目老叟酒醉神游天地,竟同样无地容身,惶惶然正心神如焚,一抹游光一闪而逝,天地一亮,眼前豁然开朗。